第 9 章
你不珍惜我沒有關係,但你不能不珍惜你自己

  今晚這一場慈善晚宴進行得十分高調,甚至在結尾處還意外地出現了一個高潮。

  高潮的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唐信。坐在他旁邊的女伴林小姐沮喪地說了一句「這次募集的資金量和預期相比是有差距的」,唐信正低頭看著移動電話,聽到她這麼說,淡淡地問了一句差了多少,林小姐說五百多萬,唐信說好,隨即舉了舉手,報了一千萬的價。

  全場嘩然的時候,只見他轉頭問她,這樣就不差了吧?

  一瞬間,場內轟動了。年輕、有眼光,有魄力還有背景,這樣的男人除非他不想高調,否則微微動一動手腕,他就能紅透業界。

  娛樂記者開心啊,又是絕好的首頁內容啊;主辦方開心啊,這可比預期募集高出許多啊;看客們也開心啊,紛紛感嘆男朋友有錢當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要肯為你花錢。一時間形成了全民娛樂效應,當散場時,人人都在津津樂道著「風亭唐信為取悅女友豪擲千萬」的爆炸性娛樂新聞。

  陸涼風就是在這樣的風口浪尖被唐信看見了身影。

  今晚的偶遇,純粹是一個意外。甚至和唐信的境遇比起來,陸涼風今晚的境遇,可以說是比較寒磣的。

  十一月的夜晚很冷,低溫來襲,凍煞一切生命。陸涼風一個人站在酒店門口,靠在玻璃牆前,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一站就是數小時,甚至一整夜。

  唐信走出酒店門口,不經意的抬眼,就看見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瞬間,唐信忽然有些恍惚。

  韓慎如同小尾巴似的走上來悄悄告訴他:「如今坊間都傳言陸涼風害死了陳易風,她得罪了不少陳易風昔日的好友。今晚有一位姓肖的老闆,是陳易風的朋友,近日捲入一樁案子需要人保護,指名道姓向警方要了陸涼風。其實以他那保鏢數哪需要陸涼風來保護,不過是找了一個機會可以使喚她、整整她罷了。」

  唐信垂了垂眼簾。「這位肖老闆和風亭是上下游的關係是吧?」

  「嗯。」

  「截斷這條線,」唐信冷漠地下了指示,「我以後都不想再看見這個人。」

  韓慎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唐信心裡不好受。看見陸涼風受委屈,要比他自己受委屈更讓他不好受。

  他已經,好久沒有見過她了。他看著她,看見在這麼一個冬日深冷的夜晚而她也只著單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想過去環住她單薄的肩頭,直到看見她的視線和他對上,那清冷的一道光芒,才令唐信收住了腳步,記起了他們已經分手了這件事。

  有時情人間就是這樣的,明明都不想分手,都還有感情,但到了那一個點、那一種境遇,不知怎麼,忽然就離散了,即使走得不乾不脆不情不願,但最終還是走散了。人們往往給它這樣一種說法,叫情劫。

  他站在離她有些距離的地方,看著她道:「好久不見。」

  這一刻,陸涼風想,這當真是一個很有情懷的男人。畢竟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有這樣的器量,在被同一個女人背叛過數次之後,還能端得起這樣無傷的笑意,對她講一句好久不見。

  「嗯。」陸涼風收起站得歪歪扭扭的腿,站直了身體,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她看過去,不可避免地就看見了站在唐信身邊的那個姑娘,很漂亮,也有氣質,看得出來是從小在一個良好的環境下被好好養著長大的。一襲抹胸露肩淡黃色禮服襯得她整個人明亮乾淨而不豔,外面披著一件男式的西服外套——唐信的外套。

  如果此時此刻換了一個普通少女站在陸涼風這個位置,無論如何都是會尷尬的。前女友這個身份太敏感了,何況還是在其他女人面前。但是陸涼風卻沒有,連猶豫都沒有,莞爾問了句:「你朋友?」

  唐信心裡黯然。不是他自尊心的問題,只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如此平靜,說到底,陸涼風終究是不愛他。

  很多日子以後,唐信才明白,陸涼風能做到對待這樣的場景也平靜,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內疚。就像她後來一身是血躺在他懷裡說的那句,這麼久以來我都自知對你不起,很抱歉,在今日之前,我都沒有力量來對得起你。

  唐信沉默以對,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林小姐顯然是一個懂得圓場的高手,走近了他,溫柔地挽住了他的臂彎,對他輕輕講了一句:「我在停車場等你。」然後對陸涼風報以一個友善的微笑,就先走了。

  陸涼風難得地一笑:「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這樣的雅量的,她是個好女孩。」

  這是一個無論從硬件設備還是軟件條件來看都十分適合唐信的女孩。和這樣的女生在一起,他的人生會變得簡單很多。「豪門戀情、門當戶對、情深意重、郎才女貌」這樣的關鍵詞怎麼都比他和陸涼風在一起時好得多。

  陸涼風低頭想想她和他在一起時的關鍵詞是什麼?想來想去都只是「無間之道,鉤心鬥角、爾虞我詐、血債血償」之類的不良詞彙……

  陸涼風嘴角抽了抽,心想她這樣的角色,放在小說裡的話,不折不扣應該就是禍害男主角人喊打的反派吧,如果有哪個作者還能吊兒郎當不怕死地把她寫成個女主角,那這作品的銷量也真是愁人。

  唐信自動忽略她剛才那句欠揍的讚美,看著她道:「上次受的傷,好些了嗎?」

  「嗯,」她點點頭,「你支付的醫藥費,有機會我還給你。」

  「不必,」唐信不自覺微怒,「我不喜歡和女人算錢的事。」

  真是財大氣粗的口氣……

  陸涼風也沒有矯情地堅持什麼,想起今晚甚囂塵上的新聞——風亭的唐信為了某位千金一擲千萬。陸涼風笑了笑,心想是啊,他這樣可以為一個女孩一擲千金的男人,為她付出的那幾千塊醫藥費,在他眼裡又算得上什麼,她又何必費力去找存在感。

  陸涼風深吸口氣,隨口道:「那,謝謝你。」

  一句謝謝,將他和她的距離拉得好遠。唐信已經不指望什麼了,他只是捨不得:「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有事要做,」陸涼風指指酒店內,輕描淡寫,「上面指派的任務,日常執行而已。」

  唐信沒來由地微怒,絲毫不把這樣的任務放在眼裡,上前一把摟住她的肩,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陸涼風微微勾唇,靈巧地一個轉身,就掙開他的手,頗有興致地調侃了一句:「你是老闆,你做什麼都可以;我不行,我還要領薪水的。」

  「好,」唐信作勢掏出移動電話,「我打電話給你的老闆。」

  陸涼風一把按住他的手。「唐信,」她的聲音很淡,很絕情,「我不是你的妻子,從來都不是。」

  一句話,點醒局中人。陸涼風從來都不是一個點到為止的人,尤其對感情,對唐信的感情,陸涼風從來都是對著心口同一個位置,一刀一刀落下去的。

  「陸涼風。」唐信的懷裡空空蕩蕩,他看著她,沒什麼表情,「你對除我以外的男人,也會這麼狠嗎?」

  陸涼風沒有太多猶豫,也沒有被冒犯的怒意,反問了一句:「你想聽真話?」

  「不必了。」他忽然拒絕,斷然的樣子,完美地掩飾了心底對她的捨不得。

  兩個人就這麼站著,一聲不吭,一個明顯拖拉著不想走,一個明顯催促著想打發他走。

  「她在等你。」陸涼風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向前看,「你一向是不喜歡讓人等的,有失風度。」

  唐信再蠢也聽得出來她這話裡趕人的意思了。他斂了下神,也沒有說「你多保重」之類的話,平時在談判桌上伶牙俐齒的信少爺此時卻啞然了,說了好幾次「陸涼風……」,卻也再沒有好的話可以接下去。

  陸涼風倒是灑脫得很,對他揮揮手:「再見。」她瀟灑得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怎麼看都是「人渣」二字的絕好例子……

  唐信看了她一會兒,像是終於無話好說,轉身,邁開了腳步。

  唐信走了幾步,暗罵了一句髒話,他想他這個人怎麼會失敗到這個地步,走到即使離婚了還能如此客氣相對的地步,如果有獎項可領的話,他絕對可以領一項「最佳離婚夫妻和平共處獎」。

  男人忽然收住了腳步。他仰起頭,心裡隱隱曉得,今日這一走,便是徹底斷了情分。

  唐信閉眼,沉默許久,忽然腳尖一旋,直直走向她。

  陸涼風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忽然直直走向自己,不及她問話,他已經伸手將她一把拖入懷中。

  他抱她抱得好緊,全然不顧四周眾人紛紛投來震驚的目光。他喜歡她,唐信喜歡陸涼風,這是他今生走不完的天涯,亦是他今生跨出去的懸崖。

  「陸涼風,你聽好,」他埋首在她耳旁,幾乎是在求她,「……你不珍惜我沒有關係,但你不能不珍惜你自己。」

  她從來都明白她的世界是滿目烽火江山,卻不料竟也有一腔柔情迎面而來,這叫她如何是好。陸涼風沉默著不動不搖,在他懷裡緊緊抑制著顫抖的雙手。

  五分鐘。五分鐘後,他放開她。「陸涼風,你放心,」他對她笑了下,好俊俏,也好難過,「我不是非你不可的。」

  陸涼風深吸口氣。她垂下眼簾,看見他的左手無名指,上面那個曾經似要纏去天荒地老的「風」字紋身已經沒有了。

  一瞬間,劇痛襲來。有時候男人拋開一段感情就是這麼乾脆,乾脆到她都沒有機會告訴他,他的「風」字紋身這些年不止纏住了他,還有她也是。

  陸涼風穩了穩心神,再抬眼,對眼前的男人報以微笑。「那真是,太好了,」她笑得豔,也笑得絕,「唐信,不要敗在我這樣的人手裡。敗在一個女人手裡,對你來說,不值得。」

  再無話好說,再沒有轉圜的餘地。唐信陡然放開她,轉身離開,不再回頭。

  不遠處的停車場,兩個泊車侍者恭敬地等著他,林小姐乖巧地站在他的車前。唐信陰鬱到了極點,沒有情緒搭理任何人,打發了司機送她回去。

  林小姐臨走前委委屈屈地看著他,一顆少女心被傷得七零八落。從她的立場看她也的確有委屈的理由,前一秒他還一擲千金博她一笑,後一秒他就冷淡地撇開了她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這樣的行徑說好聽點叫泡妞泡得很有水平,說難聽點就是一隻禽獸。

  韓慎默默地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想唐信這人除了對陸涼風狠不下心,對其他人可真是說狠就狠。

  韓慎遞上一部已經接通了的移動電話,低聲道:「肖老闆親自打來的,估計是對突然接到你切斷上下游關係這件事表示震驚。」

  唐信扶著車門,眼神陰鬱。接起電話,唐信一言不發,只聽得電話那頭的肖老闆滔滔不絕,語氣中飽含著震驚、恐懼、不解、討饒等複雜的成分。

  「哎呦,信少爺,您這忽然唱的哪出啊……這些年來和風亭的合作一直很愉快,你單方面說取消,我方承受的損失不可估量啊……」

  唐信微微垂下眼簾,忽然出聲叫了聲:「肖總。」

  「哎,」那邊忙不迭地答應,「您請說。」

  唐信語氣很淡:「你喜歡讓陸涼風不痛快,我就讓你們所有人不痛快。」

  說完,唐信掛斷電話。把移動電話丟給一旁的韓慎,也不管韓慎已經是怎樣一個震驚的狀態,唐信一句「你先回去吧」,就把他打發走了。

  唐信一個人,沒有馬上回家,坐進車裡點了煙一支接一支地抽。隔著老遠,他看著她,就這樣在她看不見的角落一直陪著她。

  他越來越覺得她像清澈但冰冷的阿拉斯加冰川,即使偶有溫熱化成雪水,終究也化不了多少。他手裡燃著煙,仰頭想,洪荒留此冰川,當真是極了他一生無可奈何之遇。

  但是,他也真是沒有後悔啊。一介私生少女,只憑己天分,涉黑闖白,聲譽封將,撐持半壁灰色江山,她隨隨意意一個眼神都分明是有秘密引著你去尋的。

  唐信坐了很久,坐到天際微微發亮。陸涼風不知什麼時候早已離開了,唐信坐在車裡從夢裡醒來,看著眼前空無一人的場景,覺得這些年的自己著實像做了一場夢。

  自那晚之後,唐信開始一種重新追求生活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

  你來我往的應酬酒宴,他也不再拖拉推辭;風亭內部的各項問題,他也開始一一下刀;朋友間的私人聚會,他也不再躲懶不去,有時甚至會帶著有合作關係並且私人交情也不錯的女伴出席。

  唐信的一干兄弟朋友,比如韓慎,看在眼裡,不禁唏噓不已:誰說離婚的男人沒有春天?扯淡!看看唐信這孩子,越過了一座叫陸涼風的山之後,如今真是青春煥發、英氣逼人……

  就在唐信以為他和她之間的關係正式成為過去式的時候,殊不知陸涼風的人生,才真正到了進退生死的分水嶺之界。

  故事的開頭幾乎可以參考老派的港式電影。甚至當陸涼風終於發現自己被挾持「邀請」上了一輛黑色的車時,她頗有些黑色幽默地想,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爹挾持人的方式怎麼還這麼老土,一點都不洋氣,一點都不與時俱進。

  然而當車子七拐八彎地走了數小時,又換了兩輛車折騰了近乎整整一夜之後,陸涼風被請下車,望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這一棟大氣磅礴的建築,陸涼風同學這才看清了一個事實:她爹、她爹這些年是發了啊……

  站在屋子前的一排人,黑襯衫黑西服,見到她下車,異口同聲地以同一個姿態對她鞠恭敬聲道:「大小姐。」

  多少年沒有這種尊貴的體驗了……陸涼風如今也算是有些道行的人了,面不改色,道了句:「領路吧。」就只見一位老者走了出來,做了個邀請的姿勢。陸涼風頭一昂,邁開步子就跟了進去。

  屋內燈光頗暗,陸涼風走得不快不慢,她心裡清楚,這種時候是連一步都不能錯的。走得快了,顯得內心有所圖,形跡可疑;走得慢了,顯得內心猶豫,立場不堅定。陸涼風不緊不慢地跟著走,背後滲出了一層薄汗。

  前面帶路的老者忽然身形一晃,在轉角處不見了蹤影。陸涼風陡然收住腳,內心一沉。就在她還沒有摸清門路的時候,背後已然被人給了一悶棍。

  這一棍打得很結實,也很會挑地方,打的是她的左手,十分精準的部位。瞭解陸涼風的人都知道,她是左撇子,左手受傷無力抓握,幾乎可以使她喪失一半的戰鬥力。熟人下手,不過如此,挑最薄弱的地方,下最重的辣手。

  陸涼風沒有反抗,悶哼一聲硬生生扛住了,單膝跪倒在地上,沒有掙扎 ☆似疼痛垂頭的瞬間陸涼風在心裡咬牙暗罵了一聲,這是哪門子的大小姐,進來就挨揍還不能還手,她是什麼大小姐,她這分明是任人宰割的活靶子。

  下一秒,「啪」的一聲,所有的燈全部打開,整個大廳燈火通明,奢華至極。

  「來。」一個威嚴、慈愛、體格有力、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出現在她眼前,緩緩彎腰扶起她。

  這似乎是一個從不彎腰的主人,無論是扶人還是被人扶,他都習慣直直站著,冷眼旁觀,所有此時此刻他親自彎腰扶起陸涼風的動作,分明讓在場的其他人都微微變了變色,對陸涼風的態度也比方才更恭敬了些。

  「這些年,你瘦了。」慈愛溫情的話從這個鬢髮已微微斑白的男人口中說出來,令人錯覺這是一個怎樣大情大愛的人。陸涼風想,若非這些年她已見慣豺狼虎豹,也見慣窮凶極惡,她幾乎不會去懷疑,這個人的真面目是帶毒的血,而非溫情的花。

  「父親,」陸涼風緩緩起身,眼中漸漸有霧氣,那是一種委屈、激動、堅強、執著的混合表現,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了一個離開父親許久的少女重回父親懷抱的欣喜之情,「見到您安好,太好了。」

  很感人,是不是?陸涼風冷漠地想,這麼多年過去了,為了這最後的一刻,原來她已變成了這般無可救藥的模樣。虛偽、狡詐,手裡握著刀,眼裡卻帶著笑。

  接下來的流程就像是八點檔家長裡短的家庭劇一樣,父女倆坐了下來,吃飯、喝茶、敘舊情。

  「聽說,那一年的車禍之後,你就失去了關於那一年的記憶,是嗎?聽到這件事,我很擔心。」

  陸涼風臉上掛著感動的笑,心裡想你擔心我你不來看我,這算是哪門子的擔心。

  「嗯,」她一如既往地平靜,答得也簡單,卻句句在點上,「以往接手一項任務,任務完成後都會接受清除任務記憶的心理治療。唐信那項任務是意外,但也有殊途同歸的作用,所以記憶失去了一部分,我也可以承受。」

  陸正風笑了,彷彿為她這種識大體而感到欣慰:「任務完成後,這一年,我還命你留在唐信身邊這麼久,讓你為難了吧?」

  「任務完成了?您這麼認為?」陸涼風放下茶杯,唇邊有一抹不明顯但著實存在的譏誚,「放眼看一看如今的局面,唐涉深的帝國屹立不倒,唐信的風亭比之從前更具防禦性,他們兩個聯手,倒是把我們陸家逼至了一個狼狽的境地。父親,這就是您所謂的任務完成?」

  陸正風點頭,似乎感到很滿意:「所以,你藉著唐信對你的感情,留在他身邊繼續執行任務。」

  「嗯。」陸涼風淡淡地應了一聲,一如既往地,對居功這件事全無興致。

  陸正風眉目舒展開:「不久前風亭就爆出的兩千四百萬暗賬事件,出自你手吧?」

  「嗯,」陸涼風接下話頭,似乎還有些不甘心,「這件事沒有做好,尺度放得太鬆了。我低估了唐信的能力,被他一手壓了下去。」

  陸正風忽然呵呵笑著問了一個問題:「你的辦事能力是越來越得我心了。所以,為什麼忽然離開唐信?」

  這是試探。

  「您認為我不該離開?」

  「唐信是年輕人,年輕人的心思,試一試,就出來了。」陸正風喝了口茶,姿態悠閒,「那天一個梁姐,就讓我試出了唐信的心思。他對你是有感情的,所以涼風,你離開他實在是不明智啊。」

  如果換一種場景,看客們幾乎會為這樣一場談話感動:多麼慈善的父親,用一種多麼寬容的心態,來提醒女兒要珍惜唐信這個女婿,因為他試過了,這女婿對女兒是有感情的……

  陸涼風笑了笑。應該是她三生有幸,才能遇到這樣一位能將腥風血雨演繹成桃花落舞的父親,一手遮天,連血腥的事都能做得充滿情致。

  不過這些年,她也已染成黑色。陸涼風淡淡地回敬:「我們用過的方式,再被別人用去,可不好。」

  「哦?」

  「唐信開始有試我的意思了,」陸涼風端起茶杯,低頭聞了聞茶香,「莫非您認為,在兩千四百萬暗賬這件事之後,唐信還能像之前那樣對我全無防備?」

  陸正風沒有回應,他坐著,看著她,像是在判斷她的話裡究竟有幾分可信。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感情,經得起為同一個女人犯兩次同樣的錯誤?您認為,唐信是這樣的人?」陸涼風喝了口茶,聲音譏誚入骨,「如果唐信是這麼沒用的人,那就太不配做我的對手了。」

  幾分鐘後,在陸正風慈愛的一句「餓了吧,先吃點東西」之後,話題不動聲色地轉了方向,兩個人默契地不再談論方才的事,多是敘舊、聊一些過去的事。

  陸正風悄然感嘆了一句:「說起來,在你小時候,和你相處時間最長的,應該是陳叔才對。」

  陸涼風正喝著湯,聽到這話,她喝湯的動作沒有停,控制著手沒有顫抖,心裡很清楚,最終,陸正風還是回到了這一個最沉重也最尖銳的話題上。

  「前一陣子我去了陳叔的總堂。」

  陸正風似乎很感慨:「哦。」

  「被查封了。看得出來,查得很徹底,封得也很快。」

  「你不難過?」

  「我很難過。」

  「可他卻是死在你的手裡。」

  聞言,陸涼風一笑,寂豔寂豔的,令陸正風都恍然有一些失神,彷彿眼前這個陸涼風已不似以前那般單純好控制了。

  「父親,您這麼認為?」

  陸正風攤一攤手:「我只是聽聞。」

  「誰做的都不要緊,」陸涼風笑容很淡,「關鍵是,結果是否合您的意。」

  陸正風眼睛一眯:「哦?」

  「我和陳叔之間,沒有仇怨一說;但您和陳叔之間,卻有。所以,這件事是不是我做的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您開不開心,滿不滿意。」

  陸正風大笑。「好,好。涼風,如今你才是,真正的殺將了。不居功,不自傲,不心軟,也不手軟。」

  陸涼風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唇。「那麼,我是否能和您談一件事?」

  「你說。」

  「當年關於接近唐信的那一項任務,我多少是想能從您這邊聽一聽真相的。」

  陸正風不動聲色:「過去的事,你還這麼有興趣?」

  「敘舊而已,不過如此;畢竟為了這一件任務而付出的代價,是令您也萬萬沒有料到的,我對它的好奇,您也應該可以理解才對。」

  陸正風沉默了一會兒,站了起來,往外面花園走去。陸涼風自然不會認為她爹會忽然這麼有興致來個飯後散步什麼的活動,她明白,父親正在外面和謀士商量——是否該相信她,以及是該對她下手還是收為己用。

  花園內一片靜謐,只聽得屬下壓低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報告著:「是,她說的都是真的,包括她去陳易風的總堂,那晚我們也都跟蹤了她……目前看來她沒有問題,無論是在唐信身邊做的事,還是陳易風那件事,她都可以說是站在了我們的立場上為我們解決了心頭大患……」

  當陸正風再一次回到客廳時,陸涼風一抬眼,看到他臉上溫和慈祥的表情,她就知道,最難熬的那一關,她已經成功地過了。

  「當年的風亭和唐信,實在是太礙眼了,」男人負手,如同講述一段歷史,聲音陰鶩,「不除此人,我實難消心頭之患。」

  這個故事不短,卻並不複雜。

  利益之爭古往今來都是男性最熱衷的領域,權利、金錢、局勢、手腕,無論哪一個都是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激發男人邪念的東西。陸正風那時年歲正好,棄政從商,意氣風發,在群眾面前就是一個進步青年的形象。那會兒他還年輕,這個詞聽著聽著腦袋就發熱了,再加上物慾橫流、糖衣炮彈這些個腐朽傾軋,邪念一起,就收不住了。

  這本來沒什麼,直到唐信橫空出世。

  唐信的背景挺複雜,在這個充滿著含著金湯匙出身之人的圈子裡,他是為數不多從小有過流亡經歷的人,因此很多人也聽聞唐信會的某些東西很邪門。陸正風一開始聽聞這樣一個人這樣一種背景時,他是很有共鳴的,甚至有點喜歡唐信。

  原因很簡單,陸正風出身也不富貴,這種草根遇草根的心情總是特別容易產生共鳴,同一個階級嘛。陸正風甚至有點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比起唐信年少的那種經歷,他甚至還能說物質條件比他好點,因此,他甚至動過一個想法——把唐信拉過來,一起打天下。

  可唐信的反應是什麼呢?他斯文一笑,擺了擺手就拒絕了。

  隨後就傳出唐信實則是唐涉深體系最後一道防禦線的傳聞。事情的轉折點就在此。陸正風為此大發雷霆。

  唐涉深和他的對立由來已久。近年來唐涉深是年輕這一輩中最奪人眼球的一位,而且意識形態特別先進,該狠時他狠,該善良時他比誰都善良。陸正風起初對唐涉深做事的方式大為光火,由於此人的出現阻礙了不少他既得的利益。後來陸正風勸自己寬容些,年輕人嘛,誰還沒有個善良做傻事的時候呢,他想了想,十分看好此人的前景,於是就動了和唐涉深結成同盟的想法。

  誰知唐涉深那時不知是年輕叛逆還是怎麼,竟然立場堅定堅決不幹互相勾結坑害百姓這種事,輕蔑放話絕不屑和為非作歹的敗類同流合污。陸正風大動肝火,覺得此人實在很不上道。

  沒錯,他承認他這些年幹的事不乾淨,但你唐涉深就敢說沒做過不乾淨的事?老子看上你是給你面子,你居然還不肯?!

  陸正風一怒,下了一個狠心:做不了朋友,就儘早剷除。

  不久以後,陸正風即派出陸涼風,以「風亭內部有數量驚人的不合法行為」為由,命陸涼風接近風亭的執行人唐信,以獲取證據為名實則要盜取風亭系統內部的機密。

  陸涼風那時正處於從一個吊兒郎當的小混混改過自新走上為人民服務的康莊大道,社會責任感空前高漲,這個任務來得及時也來得合適,一下子就讓陸涼風找到了做人民警察的良好感覺。

  直到很多日子以後,陸涼風淋了風霜浴了血,她才真正明白當年她的存在,不過是利益集團奪取利益的一枚棋子而已。

  時間過去數年,陸正風此時坐在富麗堂皇的大廳裡,恨恨地說著那些年的恩怨情仇,陸涼風坐在離他不遠處默默地聽,也不發表意見,一副逆來順受的孝女模樣。

  陸正風說著說著忽然停了下來。一瞬間,他像是注意到了什麼東西,他看了會兒,臉色就有點慢慢變了。「陸涼風,」他忽然沉沉開口,連名帶姓一起叫她,「你什麼時候有了戴耳環的習慣?」

  全場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五秒之後,陸涼風只微微抬了抬眼,立刻就被人一把按住了雙肩,不能動彈。之間不遠處的陸正風陰冷的一個眼神示意,她那一副精巧的水晶耳環就被身後的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扯了下來,動作粗暴,毫不憐惜,扯得她的耳朵生生地痛。

  耳環被交到了陸正風手裡,他低頭,視線一掃,身經百戰的他當即煞白了臉,身形一震,幾乎站立不穩。他狠狠地將手裡的這一對耳環砸在地上,落腳踩上去,狠狠碾壓至粉碎。

  看著這一對耳環破裂之後露出監聽器的本質模樣,陸正風聲音暴怒:「陸涼風!你放肆——!」

  晚間九點,SEC總部第一會議室內燈火通明。

  季報披露在即,董事會和股東大會裡多少雙眼睛盯著,可是以唐涉深如今喜得千金心思忽悠悠地不在公事上的心態,管理層幾乎不指望這位大老闆回心轉意一心工作了,這種時候能指望的,除了唐信之外,還是只有唐信。

  天色已暗,唐信領著一幫財務總監、運營總監等等高管,詳細對公司存在的各項問題逐一解釋。唐信任務繁重,心裡明白這些明面上的賬其實不算棘手,棘手的是風亭暗地的那些事,而他的存在就是唐涉深解決這些棘手事情的最後一道辦法。

  連續工作了三小時後,焦頭爛額的唐信忙裡偷閒,隨手拿起助理端來的一杯純淨水,仰頭一口喝盡。付駿看著眼前這斯文溫和的男人被搞成這樣,心裡頓時覺得自己那位老闆的確挺不是個東西的。

  唐信的私人電話響起,他忙得連電話號碼也沒看,隨手接起來:「我很忙,哪位?」

  唐涉深那欠扁的聲音甚是悠閒地從電話線那一頭就傳來了:「這麼晚會議還沒結束?哎,怎麼這麼辛苦……」

  唐信磨了磨牙,心想這人的臉皮怎麼能這麼厚。他用臉頰和肩膀夾著移動電話,偏著頭一邊雙手不停地翻看著手裡的文件,一邊跟大老闆扯淡:「你有話快說,我沒空跟你廢話。」

  「也沒什麼事……」

  正當唐信聽著唐涉深的電話時,會議室的大門忽然被人用力撞開。會議室裡的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虎背熊腰的胖子橫衝直撞地就闖了進來,秘書小姐不住地向唐信道歉:「我和這位王先生說過了,信少爺在忙,可是他非要闖進來,指名道姓要見信少爺,我攔不住……」

  唐信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眼前這一位,隨後對著移動電話那頭的男人說了句「我有事,掛了」,迅速掛斷了電話。

  唐信沒有站起來,也沒有歡迎,坐在會議桌前,樣子有點敷衍:「我記得陸涼風欠你的飯錢我已經全數替她還清了,我和你之間應該沒有再聯繫的必要才對。」

  王胖的額上、臉頰上、頸項上統統都掛著汗水,整個人就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很明顯,他是拼盡了體力一路跑來這裡的。瞭解王胖的人都應該明白,這應該是出了大事了,你要知道,能讓一個胖子不怕吃苦不惜跑這麼遠的路跑來這裡,一定是大事。

  「唐,唐信……」王胖氣喘如牛,但還是堅持把話說完,「陸涼風出事了!」

  聞言,唐信臉色一變。但他沒有動。從和陸涼風分手開始,唐信就明白,以她的為人和她的工作,她是一定會落入這樣那樣的困境的。正因為很久以前他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和她分手,可是最後,他仍然是和她離散了。

  陸涼風不要他,唐信沒有辦法。問題就是,她已經不要他,他應不應該繼續為她負責?

  唐信臉色很差,放在桌上的拳頭攥得很緊,骨節分明,那曾經刻著「風」字紋身的左手無名指,也彷彿感應到主人的痛苦,傷口處的皮膚漸漸變得猙獰。

  唐信低垂著頭,額前的發垂下來,遮住了視線,看不清表情,只聽得他陰冷地說了一句:「都給我出去。」

  各位無關的人紛紛退避出去。一時間,一片寂靜。

  「王先生,」付駿放下了手裡的文件,走過去,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說了幾句話,「陸涼風小姐和唐信先生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係,相信你一定有所耳聞。如今連當局者陸小姐也已經放棄了這一段關係,那麼信少爺想怎麼做,想不想繼續和陸小姐的關係,我們旁觀者都是無權置喙的。」

  平信而論,付駿這段話說得合情合理,唐信和陸涼風之間的關係確實不似一般的情侶那麼簡單,根本就是兩個利益集團的傾軋,這些年唐信可以容忍陸涼風不純的動機并包容之,從旁觀者的角度講,確實仁至義盡了,總不能人家陸涼風都把他甩了,唐信還像狗皮膏藥似的貼上去吧?

  可惜,此時在場的聽眾不是別人,是王胖。王胖是誰?是風雨裡來刀劍裡去、和陸涼風一起出生入死過的江湖漢子。

  「放屁!」王胖怒目。他沒讀過什麼書,一向看不起知識分子,此時在他眼裡付駿剛才那一套邏輯更是如同狗屁:「你長得挺有個人樣的,說出話來怎麼都跟狗似的!」

  「……」付駿長這麼大就沒有受過這麼大的批評,一時間漲紅了臉,居然連罵回去都忘記了。

  王胖一步走到唐信面前,怒目圓睜:「唐信,一直以來老子都把你當成個人!所以我今天才來這裡。否則陸涼風那臭丫頭的事,老子才不想插手!」

  沒等唐信有什麼反應,王胖已經一拳砸在了會議桌上。「砰」的一聲,似砸在唐信心裡,留在空洞的呼嘯。

  「唐信,你認識陸涼風這麼久,她其實是什麼樣的人,你敢說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好,沒關係,你不瞭解,我瞭解。陸涼風左手上有一道刀疤你見過吧?我告訴你,那是她十五歲的時候被夜巷酒吧場子裡的老闆弄傷的,怎麼樣,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吧?好,我告訴你。就在她十五歲那年,酒吧裡的侍者指控她偷了一瓶酒,她不承認,無論他們怎麼威脅她,她都不承認。」

  「可是後來你猜怎麼了?她被扣留兩小時後,承認了,承認了偷盜的罪名,承認得輕描淡寫,悉聽尊便。夜巷有夜巷的規矩,陸涼風當場被酒吧老闆一刀砍傷了左手,只說要她記得偷東西的下場,念她還是孩子就放她一馬。那晚以後,整個夜巷整個圈子都把『小偷』兩個字扣在了陸涼風的頭上,她也不辯解,但是唐信,你知道事實的真相是什麼?」

  「那瓶酒是我偷的;那一晚在酒吧做小偷的人,不是陸涼風,是我。陸涼風剛開始被抓時死也不承認是她偷的酒,因為她確實沒有做過;後來她無意間看到我偷溜出門口,她就明白了,這件事是我做的,我是她的朋友,陸涼風把王胖視為朋友,所以陸涼風替王胖頂了這罪名,陸涼風替王胖挨了那一刀。」

  「這些日子人人都在瘋傳陸涼風害死陳叔、向她父親示忠這件事。唐信,你信嗎?我不信,我一點點都不信。即使我沒有證據,即使陸涼風和那麼多喪盡天良的事有關,我都不信。那不是我認識的陸涼風,我只信我認識的那一個陸涼風。」

  「唐信,知不知道陸涼風從小到大一直說的一句話是什麼?她經常說,多可惜,她沒有多少親人,如今連她的朋友都不多了。做臥底有多痛苦,只有她明白;做臥底有多自欺欺人,也只有她明白。」

  「唐信,你敢指天發誓你沒有碰過陸涼風?像她那樣的人,你以為她真的會為了臥底這件事而被你碰?當年陸涼風十七歲,走投無路窮困潦倒她也只是去賣血,連梁姐都開玩笑地勸她去賣身,她都沒有肯。所以唐信,你以為陸涼風對你,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那一夜她眉目間輕豔的水光,是他刻意忘記都不能夠忘的。收起了平日的鋒芒,她一記輕喘,如玉似水,令他驚覺這些年他的情劫原來一直在這裡:他想佔有她,卻始終不得。

  驚豔的故事通常都帶一點血味。好故事很狠。往往出其不意,留一個空洞的結局,如同在你心上畫上了一個鏤空的句號,從此失去了一個圓滿的下落。

  唐信聽著,臉色一點一點泛白,聽到最後,幾乎沒有了血色。半晌,他才像是陡然清醒般抬眼回神,「呼」的一聲站了起來,整個人站得筆直,目光森冷:「她在哪裡?」

  「我不知道,」王胖唇色蒼白,「我只是預感。今天我收到了一筆錢,五萬塊,送錢的人只說是陸涼風預先寄給我的。我問了另外一些人,都是陸涼風的朋友,也都收到了她的錢,數量不多,有的兩萬,有的一萬,但只要是她的朋友,都收到了她的錢。……」

  「唐信,陸涼風那個人,我明白的,她那個工作,那個人,做的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根本不可能存多少錢,我們這些人收到的這些錢,加起來,差不多就是她這些年所有可以存的錢了。陸涼風那個傢伙,把她所有的錢一夜之間都散盡了,根本沒有要想留給自己一點,你想,她是為了什麼這麼做?」

  散盡千金,毫無留戀。這樣她才可以,獨自一人,赴一場鬼門關的邀約。唐信臉色瞬間煞白。

  這些年,王胖已經很少再會說當年的事,也很少會說這麼多,以至說到最後他眼裡幾乎有些水光:「……唐信,陸涼風是什麼樣的人,我懂;我一直以為,你也懂。」

  當陸涼風的頂頭上司老方,在警方的秘密監控地點看見忽然闖入這裡的男人是唐信時,他就有預感——唐信終究是知道了。

  唐信全無平日的冷靜和風度,開門見山,來意很狠:「相信方警官你也明白,我一向不喜歡和官方的人打交道,這些年各位對風亭、對我唐信是什麼樣的人,應該也清楚。我有一句話,今天提前放在這裡。官方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會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唐信要查,絕不會是難事。方警官昔日功績輝煌,日後前程不可估量,相信不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老方看了他一會兒,不動聲色地問:「風亭的唐信如此興師動眾大駕光臨,不知是為了什麼?」

  唐信一個箭步上前,動作帶著殺氣,使得屋內的氣氛一瞬間劍拔弩張,再加上幹警察這一行的人大都神經敏感,「懷疑」二字是他們的本能,這就更令屋內的氣氛火上澆油,十幾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唐信。

  唐信站定,說了一個對雙方而言都極為敏感的名字:「……陸涼風。」

  老方鎮定地看著他。唐信直視眼前這人的眼,一字一句,終於問出了一句話:「陸涼風,是不是,在為你們警方做臥底?!」

  問出這句話時他其實比誰都恐懼。因為他太明白了,「臥底」二字對於陸涼風來說意味著什麼。

  過去那麼多日子,每每他看見陸涼風那一雙帶霧氣的眼,他就會想,這人應該是有許多傷心事的。一個人,只有經歷了太多的傷心事,才會在快樂的時候都不會有太多笑的表情。

  她曾將在被親人背叛的情況下,做了此生最痛的一次臥底,唐信幾乎不敢去想,她哪裡來的勇氣,再去痛這第二次?

  老方沉默。半晌,他說了一句:「你知道了。」

  唐信閉上眼。他想起那一夜,月光正好,樹影斑駁,有白色香花飄散在肩頭,她對他偏頭一笑,說,願望這回事,我有的,我想做一個簡單的好人。

  回憶好美,叫撕心裂肺般的揪痛席捲他全身。她竟然,心甘情願去為警方做臥底。

  「她只有二十多歲……」唐信握緊了拳,冷不防上前一把揪住眼前人的衣領,前所未有的恨意,「為了你們警方對陸正風的歸案計畫,你們竟然捨得,拿這樣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去犧牲?!」

  「唐信,你對陸涼風有男女之間的感情,你自然會感情用事。換一個角度看,站在警方的立場,陸涼風這一步,是把傷害降到最低也最安全的方法,」老方態度鎮定,相信唐信會懂得自己只是太愛她承受不了她的失去,「陸正風這些年做過什麼,相信你也明白。要把這樣的人拿下,是需要佈局殺陣的。從古至今只要有戰場,就必然會有犧牲,陸涼風進了這一個戰局,她就沒有辦法再卸下肩上的擔子。」

  唐信臉色煞白,聲音幾乎有些尖銳:「陸涼風在哪裡?」

  「她回不來了。」

  唐信身形一震:「你說什麼?!」

  「她回不來了。」老方面無表情,只重複這一句話。他的指尖掐進手掌的肉裡幾乎掐出血來,不讓心裡的痛外露一分,「從陸涼風為警方做臥底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已經明白,她回不來了。」

  千里之外。陸正風的大宅內。整整半個小時,場面森冷,無一人說話。陸正風不愧是在這麼多年風雨中屹立不倒的反派巨頭,在最短的時間內,手下的幾個軟件專家就把陸涼風用的那一款竊聽器分解得頭頭是道。

  「剛才的談話內容,應該是全部被偷錄進去了。而且,還即時傳送到了別處。另外,因為這個竊聽器剛才有了一定程度的損壞……」一個專家模樣的人小心著措辭,看了一眼方才把竊聽器踩爛了的陸正風,「……所以它到底鏈接著哪一頭、竊聽的內容被傳到了哪裡,我們還需要時間去調查。」

  陸正風面色陰冷。他忽然站了起來,直直走向陸涼風,居高臨下,伸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指尖用力,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一道血痕:「說,你把剛才的談話內容發給了誰?!」

  到了這一步,陸涼風倒也不像被捕的共產黨員那樣一句正義凜然的「不知道」,她承認得很爽快,毫不隱瞞:「警方,媒體。」

  陸正風臉色煞白。五秒之後,男人揚起巴掌,重重打在了陸涼風臉上。

  陸涼風應該是有這個心理準備的,所有這一巴掌重得讓她的齒縫滲出了血,她也沒有偏頭,仍是直直迎視著他。

  陸正風急怒攻心:「好,好。陸涼風,你好得很啊,潛伏了這麼久,連我都騙了過去,居然是在為警方做臥底!我,竟然養出了你這麼個吃裡扒外的東西!」

  「你教我的,不是嗎?」她忽然淡淡地開口:「父親,當年我信你,你卻為了一己私慾不惜利用我;唐信和你素不相識,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容不下他;陳叔是你的兄弟,為你做過那麼多,你卻怕他斷了你的私慾,而不惜借我的手除掉他。」

  她看著他,眼裡沒有憤怒,只有一些些的失望,以及一些些的悲哀:「父親,您知道您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嗎?您將我從過去暗無天日的生活裡救出來,給了我希望,卻讓我走上了一條更沒有未來的路。這些年您讓我明白的,無非就是這一件事,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有未來的,我做不了一個好人,甚至做不了一個人。」

  一席話,讓陸正風更是怒上三分:「行,陸涼風,如今你是本事了,能講出這麼多的鬼話來聯合外人對付我,你果然和你母親一樣,是抬舉不起的低賤之人!」

  陸涼風眼中閃過厲色。下一秒。被制住的人忽然出其不意地出手。身形快如閃電,身後原本制住陸涼風的兩個男人根本沒有看清她的身手,只覺得雙手一痛就被她掙脫了開,一秒之後就只見這樣的局面已經形成:陸涼風站在陸正風身後,手裡一把鋒利的匕首,正分毫不差地緊緊貼著他的頸項。

  「父親,告訴您一句話,」陸涼風聲音很淡,令陸正風明白,這些年她終於蛻變成了一個不會動怒只會動手的危險之人了,「這世上,沒有低不低賤的人,只有夠不夠快的刀。」

  一剎那,整個場面陷入僵局。死一般寂靜。

  陸正風怒極反笑:「陸涼風,不要太高估自己,有些事,你過去做不到,現在一樣做不到。」

  「我沒有想過我會活著回去。」陸涼風語氣很淡,是一種全然不擔心自己的口吻,「證據已經傳給警方,您逃不掉的。我知道這裡離警局很遠,他們一時間也沒有辦法趕來支援,但我還是想試一試的,是您低估了我,還是我高估了自己。不試一試的話,我走這一遭,就太沒有意思了。」

  一時間,雙方都靜默了一會兒。

  「涼風,」陸正風忽然喚了她一聲,眼中帶笑,「我都告訴過你了,不要太高估你自己。」

  陸涼風眼色一冷,心下掠過一道危險的預感。然而就在她來不及轉身的一剎那,左肩已徒然受襲,一記精準而重的劈殺落下來,落在她肩頭,力道恰恰好,令她負痛掉落手中的武器,就這樣失去了威脅陸正風的唯一可能性。

  陸涼風從地上緩緩起身,當她終於看清眼前偷襲她的人是誰時,陸涼風依然明白,她失去的不僅是一個逃生的機會,她更失去了一個永遠的朋友。

  「這麼巧,」她看著他,反而是淡淡地笑了,「是你。」

  程峰面沉如水,沉靜得令人不禁去懷疑,記憶中那個笑鬧有活力的少年究竟還活著沒有,有沒有活過。

  「涼風,很抱歉,我沒有想過傷害你的意思。」他靜靜地開口,語氣和表情都符合一個殺手的身份,「不過只是,各為其主。」

  陸涼風駭笑。現世報啊,她想。當年她就是這樣,自以為十分有立場也十分有原則地對唐信說出來這樣一句話;未曾料到短短時間過去,就輪到她自己來承受這樣一句話的後果。

  程峰看著她:「你並不驚訝。」

  「這些年可以讓我驚訝的事,越來越少了。」有時連她自己都懷疑,她會不會有一天連感覺都沒有,「陳叔過世的那天我就在想,怎麼可能會有人在那樣的境地下近得了我的身,對我講父親的傳話。睜眼時我就看到了你,我是懷疑過你的,不過沒有懷疑太久,說到底,是不願意懷疑你。」

  她終於明白,當年唐信面對她的背叛時,為什麼還能以那樣的表情給她那樣的機密。她記得他說,這一刻,你仍然是我的妻子,保護你以及成全你,也依然是我的責任。很多日子以後的今天,陸涼風才明白,為什麼有感情的人通常都活得不易,因為這樣的人寧可辜負自己的性命,也不捨得辜負感情。

  陸正風看著程峰,冷漠地丟下一句「我把她交給你解決」,就在下屬的保護下率先離開了這個已暴露的地方。

  程峰冷不防一個近身,咬牙對陸涼風忽然說了一個字:「走!」

  陸涼風震驚,但是沒等她有太多的時間震驚,只見程峰背後一個暗影悄然欺近,陸涼風心裡一沉,陡然出手,硬生生以單手為程峰擋下了一記絕殺。程峰從震驚中驚醒,一聲嘶吼,將身後偷襲的人一腳踢翻在地,怒吼道:「你們什麼意思?!」

  「我爸他不信任你,想連你一起解決,」陸涼風撫額,內心甚為惆悵,「你跟了他這麼久,連這一點老規矩都沒有懂,能活到現在你也不容易啊。」

  程峰像是受到了很嚴重的打擊,這打擊看上去就像是被偶像拋棄的感覺。陸涼風覺得這孩子單純得真要命,連累她為他受傷的手也痛得很:「我知道你為他做事是迫不得已,你也沒有要我的命,否則當初就不會偷偷讓唐信找駱名軒來醫治我。所以這一次,我也救你一次。你不用感動,我只是不習慣欠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