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位卑未敢忘憂君,事定猶須待闔棺

  場面頓時重新洗牌,敵我分明,二十對二。陸涼風惆悵得很,她一直以為這些年她讀了幾年書也能往文人那條路上擠擠,沒想到走到最後還是走上了武鬥這條路。

  看著眼前這局勢,陸涼風挺憂傷,但人總要給自己找點自信活下去吧,於是陸涼風大度地信任起了身邊這唯一的同伴。「你打群架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行。」

  陸涼風「嗯」了一聲,多少是有底氣挺直了點腰板。她心想程鋒這句話的可信度應該是比較高的,畢竟曾經為他爹辦事的人按理說肯定也不是什麼好人。

  然而下一秒。身後有人猝然偷襲程鋒,程鋒反應不及,以肉搏的方式死死地抱住了對方,一聲巨吼之後,程鋒毫無懸念地…被打趴在地上。

  陸涼風「……」陸涼風同學心裡那個惆悵啊!看著兩三下就被打趴在地上的程鋒,陸涼風前所未有地學到一個道理:人慫這回事,真的是一輩子的傷……

  在場的小青年們群情激昂,二十對一,這樣的局勢根本不用再打。

  陸涼風低頭,緩緩捲起自己的襯衫袖子,眼神專注得如同對待一個情人,淡淡地問了一句話:「夜巷知道吧?」

  各路江湖豪傑的聚集地,古往今來都是好漢們神之嚮往的聖地。

  小青年們熱血澎湃:「當然知道!陸涼風,你已經無路可逃,還想做什麼?」

  「我不喜歡和水貨打,所以今天,算我吃虧一點好了。」陸涼風捲好袖子,偏頭一笑,「給你們一個機會,群挑一下——夜巷單挑排名第一的人。」

  打群架是一件寂天寞地的事。陸涼風時常想,這世上沒有比打群架這件事來得更寂寞的事了。這話聽上去有些違心,畢竟經常「虎背熊腰」地橫行在夜巷的人就是她陸涼風,但陸涼風自己曉得,她不是愛打,她只是太閒沒事做。陳叔曾經教她筋骨是鍛鍊出來的,於是陸涼風多少是把打架這回事當成了日常鍛鍊,這麼一鍛鍊,就鍛鍊成了如今夜巷單挑排名第一。

  一記過肩摔,當第七個人被打倒在地,口中淒淒再站不起來時,場面上的氣氛開始漸漸變得微妙起來。人都是惜命的,生死面前再無懼地高喊「老子不怕」也禁不住那一兩秒的猶豫,但陸涼風不是,她從小活在這個環境裡,走到如今這一個境地完全是一步腳印一步血地走出來的,以至內心對生死這件事早已經看得很淡,她知道自己活不長,能多活一天都是賺的了。

  人與人近身搏鬥,最怕遇到陸涼風這樣不惜命的人。她什麼都不怕,就什麼都幹得出來,人越豁得出去,底線就越淡,突破自身底線的可能性也就越高。

  身後兩個男人依靠身高優勢牢牢制住了陸涼風的手,另外兩個男人見準時機,從正面直直攻向陸涼風的胸口。陸涼風一聲怒喝,雙腳用力一蹬離地而起,躲過胸前一記劈殺的瞬間狠狠落下左腳連踢兩個男人的頭部,面前兩個人痛呼失聲。身後兩個男人見狀,剛要發難,卻只見陸涼風拿捏住了兩個猶豫的那僅僅的一秒鐘的時間,暴喝一聲掙脫開了被制住的雙手,轉身就是迴旋踢。

  身後兩個男人猝然受襲,奮起抵抗,試圖用男性的體力優勢制住她的攻擊。陸涼風生平最煩這種「打不過你我就累死你」的娘娘腔式打法,心下當即暴怒:「就憑這種爛身手,也敢跟我陸涼風動手?」

  四個男人接連倒下,無一不在地上痛苦呻吟,全場震驚。

  陸涼風眼中殺氣盛放,意識和殺意都達到了一個巔峰,在這種精神狀態下,陸涼風對自身受傷程度根本沒有了感覺,也不曉得痛,也不曉得累,如同戰場上接下軍令只等最後那一場廝殺開始的戰將。她等這一場狂歡等了這麼久,等到她的左臂都濃濃豔豔地流滿了血。

  九個,她想,還有九個,她就可以結束了。

  身後,一個面沉如水的男人悄然欺近了。

  冷意從她手邊猝然泛起,陸涼風感知危險的意識突然覺醒,霎時轉身,卻已來不及躲開那一道落下的刀光。

  袖裡刀驚豔。悠遠而長情,從襯衫袖管中落出,連刀鋒都帶著溫柔的曲線,一刀落下,寒光拂過肌膚一如桃花拂過飄零的水,會令人想要以身試刀,試那一道溫柔的曲線如何畫出帶血的光。

  一刀收回,陸涼風的左手鮮血淋淋,手背肌膚硬生生被削去大片。

  陸涼風的唇色剎那白,但眼色依然狠,不動容,摀住左手以襯衫止血,已毫無血色的唇間吐出六個字:「刀好,刀法也好。」

  「再好,也不如你的身手好。」

  那男人把玩著手裡的刀,溫柔地擦拭了下刀面上的血,血是溫熱的,他想,真可惜,她果然是一個血太熱的人。這種人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會死得比較快而已。

  「方才那一刀,尋常人都躲不過的,我的目標是你手腕上的動脈,卻不料竟然被你躲過了。」男人微微一笑,「陸涼風,你真是,好俊的身手啊。」

  如果這一場廝殺賭的不是她的命,那麼她想,遇到這樣一個對手,她一定會有閒情與他會一會。

  陸涼風額間因劇痛滲出的冷汗一顆顆地滑下,痛久了,她反倒有了興致笑敬他一句:「我父親竟然還能有這樣的本事,令一個真正會用刀的人為他拚命,也算是他老來的福氣。」

  那男人頗有閒情地接了下去:「命要拼的,和你陸涼風拚命,更是要的。」

  「哦?」

  「你不知道嗎?你很有名,有名到……人人都想踩在你倒下的身體上揚名天下!」

  話音落,刀重出。陸涼風霎時抄起身旁一根木棍迎頭擋住,刀棍相交的瞬間,陸涼風心底已然瞭然了一件事:打完這一場,她就真的結束了,可能活下去,也可能會死。

  人這一生,或快或慢,總是會走到這樣的境地的,你不知道結局是好是壞,你也不得不去做。沒有情不情願的結局,只有強不強的人。這是道理,你得認。

  場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陸涼風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臉上,手上,肩上,腿上,無一不傷,有些是小傷,有些是重傷,她知道她的後腦勺可能也在流血,方才被那男人從後面給了一悶棍,她閃得再快多少還是被擊中了。

  當然,那個擊中的人也比她好不了多少,他失去防備,像是沒有料到怎麼會有人在受到重擊的下一秒就有力量反擊,就在這一秒鐘的時間內,陸涼風的拳頭迎向他的正臉,重拳之下打得男人鼻血,嘴裡的血流了一地,非但很痛,賣相也很不好。

  通常來說,面對長相英俊的男人,一般女生下不了手揮拳打人家的正臉,但陸涼風不是,她身邊常年圍繞著一個唐信,俊美而清秀,使得陸涼風對男人的審美度也一下子被提升到了一個高水平,以至面對眼前這中等姿色的男人,陸涼風不僅下得了手,她下得還都是重手。

  可是,她真的有點累了。不是痛,是累。

  博命這回事怕的不是別的,只怕是累,這就是好比做私募,資金量做到一定程度時其實大家智商都已經差不多了,拼的就是「努力」兩個字:搏命也是這個道理,能堅持到現在不倒的人,身手其實都在差不多的水平,再打下去靠的就是體力。

  陸涼風一個失神,男人已經一步躥至她近身,揚手一刀。陸涼風身形急而避,險險閃過,刀追至,陸涼風護住了要害卻護不住縫隙,右邊臉頰,「絲」的一聲與刀尖緊密滑過,鋒利的金屬光毫不留情,毫釐相滑,血光立現。

  陸涼風暴怒回敬,手中長棍直直甩出去,甩向男人的擋部,嚴格說來,這種回敬的打法是比較下流的,但陸涼風顯然不這麼想,既然你敢暗算我一刀,那麼我回敬你一棍也實在應該。陸涼風下手是出了名地快狠準,一根長棍直擊男人最弱處,毫不手軟。

  任何男人面對這種威脅都會害怕,會害怕就會慌亂分神,陸涼風見準時機右手猝然收回長棍改變方向,狠狠砸向男人的頭部。男人像是沒有料到這個女人的戰鬥力和持續力可以到這種不像女人的程度,一個慌張,露了弱點,被陸涼風一悶棍而下,抱頭倒在地上。

  男人倒地的瞬間,陸涼風如同火線般緊繃的神色一下子崩下來。她好累。真的好累。

  她其實已經有些看不清前方的畫面了,後腦挨了一棍,腦震盪的威力漸漸顯現,她的視線開始模糊,抬手揉一揉眼,卻越揉越看不清,低頭一看,才發現手裡都是血,連眼睛都被揉得帶上了血。

  背後有一隻手。陸涼風卻沒有看見。她在彎著腰喘氣,盡力平復視線模糊帶來的眩暈感和噁心感,當她的警覺感驚醒時,已經晚了。一個早已被打垮的小個子男人在漸漸恢復體力之際,抓起了掉落在手邊的刀,對準了她的後腰,徒然發難:「陸涼風,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一道沉悶而重的聲音。含著水聲。是鮮血與刀身交鋒的聲音。

  「噗」的一聲,尖銳的刀鋒從背後沒人她的腰部,足有數寸,陸涼風只覺得整個世界都晃了晃,她的牙齒,手指,心臟,足下,都隨著那一刀開始狠痛,痛足了五臟六腑,也痛足了她這一生,居烈的疼痛讓陸涼風這一條鐵骨錚錚的性命,都在一剎那間痛得彎下了腰。

  這一個變數,令倒在地上早已爬不起來的兩三個小青年也蠢蠢欲動,試圖再戰。

  她就要死在這裡了嗎?死在這些人手上?

  這種對於命運的不甘心令陸涼風咬牙,暴怒,硬撐著最後的力氣抄起手旁的木棍反身就是力道驚人的回擊:「滾!」

  刺中她一刀的小個子男人當即被打得昏死過去。陸涼風緩緩站起來,左手握住刀,刀已沒人她的體內,右手柱棍「砰」的一聲,長棍立地,她椅棍而站,沉聲下了生死戰書:「誰想再上,來——!」

  一人一棍,如同殺神。陸涼風早已把生死視作一種狂歡。戰死沙場是莫大的痛快。

  幾聲凌亂的嘶吼,地上不甘心的幾個小青年掙紮著朝已身負重傷的陸涼風撲過去。

  陸涼風雖已重傷,仍應戰,回擊一次,腰部中刀部位的血流就加重一分,地上滴滴答答猩紅鋪滿了一地,如血腥玫瑰,用性命換一場綻放不止。

  如果不是互為敵手,他們敬重她。不是所有女孩子,都會有勇氣選擇這一條路的。即使選擇了這一條路,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堅持到現在這一步的。

  忽然,屋外,警笛長嘯,由遠及近。這令屋內的男人方寸大亂。

  方才那一位擅長用刀的男人從昏沉中漸漸甦醒,聽到警笛猶如聽到了地獄的鐘聲。這種即將死亡去的恐懼感令他徒然驚醒,眼前的陸涼風離他三米不到,更好的機會是,她專注對付其他人,沒有注意到他。更何況,她已重傷。

  「陸涼風,不是我想傷你……」他忽然低低地說了這樣一聲,如兇猛的狼忽然撲向陸涼風,她以最快的速度轉身,卻被他恰恰握住了插在她腰部仍未拔出的刀。

  這一秒,陸涼風心如止水。

  「……各為其主,陸涼風你怨不得我!」一聲狂言 ,男人心狠手辣,對她下了重手。

  「噗」的一聲,沒人她體內的刀被決然拔出。

  唐信一腳踏入這修羅場,不早不晚,眼睜睜看見了這一個痛徹他一生的畫面在一瞬間無可救藥地出現了:腥紅鮮血噴薄而出,尖銳的刀鋒從她體內被抽出,姿勢凶狠,帶走她的血,也帶走了她的命。

  血染衣襟,暗紅幽豔,自此往後,她再沒有熱血,暖得了他的手

  根據陸涼風傳送的數據,警方趕至現場,大批警力湧入,群情激憤——制伏餘下的勢力。

  「陸涼風——!」唐信衝過去一把抱住緩緩倒地的人,抱住她整個人,抱住她的傷,她就這樣仰著臉倒在了他的懷裡,一臉駭人的血污。她好輕,彷彿流了太多的血連她的重量都已變得不多,他扶住她後腦的手忽然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黏膩,抽手一看,一手的腥紅。唐信的視線從自己的手移向她的臉,他整個人都已煞白,全身都在抖,是那種因恐懼而劇烈的顫抖。

  「沒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他一把抱起她往外走,聲音嘶啞得不像話,「陸涼風你聽好,你是我當年背叛了所有兄弟,所有朋友,也要救回來的人!你再想死一次,我不准,絕對不准。」

  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他的臉。

  情懷甚似雪。她常常覺得,男人可以有情到他這個樣子,到他這個程度,是稱得上十分絕色的一種情懷。

  她微微一笑。呵,他來了,在生命中的挽留都受傷落淚時。

  「嘿。」她多說一個字,就多流一分血,但她仍是笑了下,還有心情對他玩笑一句。「……好久不見。」

  一個殺將的閒情。在這天下大亂之際,驚豔得眩天惑地。

  這樣子的一個陸涼風,令唐信終於明白,這些年他對她的情有獨鍾究竟為了什麼,她是浪子,天下浪子皆薄情,唯她不是,她有感情,並且還,很有感情。

  一個很有感情的浪子,一個很有閒情的殺將,此生竟被他撞見了,你說,可怎麼得了。

  「陸涼風,我不會原諒你。」唐信慘白著一張俊俏的容顏,一個箭步抱她上了救護車,四五個隨行醫生神色緊張地連忙對她進行搶救。他一步跨上了救護車,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陸涼風你聽好,你對我的隱瞞,欺騙,利用,不告而別,這些帳,我不會就這麼算了,我必定一筆一筆地和你算清楚,所以在我們之間有那麼多的帳算清楚之前,我絕對不准你出事。」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她好痛,痛得整個人都已被冷汗浸濕卻仍有那麼多的冷汗流下來。

  唐信慌忙放開緊握著的她的左手。這一看,他便劇痛了起來。

  這哪裡還是一個女孩的手,這根本是獸,不,是連獸都不如。整個左手手背被削去了大片的皮,連皮帶肉一起不見了。手臂上蜿蜒著數十道刀傷,透過這些傷口,他幾乎可以看見裡面的靈與肉。他怎麼會把她照顧成這個樣子。

  「你儘量和她說話,讓她保持清醒。」一個年長的醫生分秒必爭地向唐信交代道,「她的失血量很大,情況不容樂觀,腰部這一刀恐已傷及臟器,不盡快動手術情況會惡化。」

  醫生們拿起剪刀剪開她的衣襟,為她止血。

  當唐信的目光觸及她的身體的肌膚時,他幾乎想殺了自己。他是瘋了才會對她放手。

  這哪裡還是一個女孩的身體,這分明是一個血人,當腰部的衣衫被褪下時,唐信眼睜睜看著她的背上已被血水浸濕的衣衫正一滴一滴掉落著支撐她生命的紅色液體。

  救護車上的醫生們爭分奪秒,與死神搏鬥。止血,打點滴,測生命體徵,一件一件,沉重地發生著。

  「唐信……」她累極,眉峰皺緊似今生都已痛得化不開,連聲音也低得不像話,「和你沒關係,不要自責……」她的聲音發顫,仍不忘安慰他,「我連你都騙不過,那麼,我就更不可能,騙過我父親了……」

  「陸涼風,陸涼風你看著我!」他抬手撫上她的臉,一點一點擦去她臉上的血污,卻怎麼擦都擦不乾淨,他看著她的樣子忽然就紅了眼眶,「陸涼風你不要睡,為這樣一點傷就睡過去你怎麼可以。陸涼風你記不記得當年我遇見你,你也受了傷,那個時候我去找你,你是以怎樣瀟灑的方式去對待受傷這件事的?」

  很多年前和她相遇後的某一晚,夏日涼風清寂,有姿色香花隨風打著旋轉掉落在他的車窗,他漫無目的地開著車,想念那個名叫陸涼風的人。

  他不能確定對她的心情是否稱得上「喜歡」,他從未喜歡過任何人,尤其是女人。「喜歡」兩個字對他而言實在是一件嚴重的事,畢竟他明白自己是什麼性子,像他這樣的人,一旦喜歡,就是會託付性命的。

  他就這樣於夜色中漫不經心地開著車,冥冥中自有情意不肯收回,他終於停在了她的樓下,點了一支菸靜靜地燃,當燃完了手中的煙而他打開車門以決然之姿下了車時,他低頭一笑,心裡明白這一生重量的情事已無可救藥地發生了。

  涼風斷人腸,他窮途末路。就在那一晚,他做了人間男子最會做的一件煙火之事——唐突見佳人,深夜訪香閨。沉聲上樓之際,他在心裡笑罵自己一句見鬼。真的,這種事實在不像是唐信會做的事。

  她應聲迎門,叫他看見了她在受傷的傷口。

  ——怎麼弄的?

  ——做警察的,正常。

  三言兩語,她將一切痛與疼悄然帶過。他看著她,意識到自己為她好心疼,於是一瞬間他就明白了,他單身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多了。

  他對她說:「有藥箱嗎,我幫你看一看。」

  「呵,不用。」她搖搖手,隨手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冰鎮烈酒,打開瓶蓋,仰頭飲了一大口,隨即對他偏頭一笑,道,「這種小傷,死不了。」

  以酒止痛,姿態風流。這是陸涼風的好本事。

  白鷺風過明月霜,多情是會有聲音的。他控制不了自己向她走去,唐突而強勢地忽然摟住她的腰,低一低頭即是可以吻她的唇。他聽見自己對她的講,聲音多情如邀舞:「陸涼風,要不要試一試,和我做情人……?」

  後面他們無數次纏綿,她也會有心情同他開玩笑。

  ——幸好,你不看霍甫特曼的《日出之前》。

  ——哦?

  ——其中主人公發現他的愛人是出自飲酒家庭,便立即和她絕交。這種視飲酒為人類壽命和文明勁敵的男人,我無福消受。

  ——啊,我年少時就看過它。

  ——……看起來,我馬上就要被拋棄了。

  ——沒關係,我看過它也無妨。

  ——哦?

  ——我喜歡你,與酒無關。

  說完他就低頭吻她,黑暗中連他自己都不曉得,他臉上的表情,溫柔如水得不像話。

  時過境遷,數年過去,塵埃落定,再難回首。

  陸涼風的臉色已經全然煞白,唇邊卻依然翹起,有釋然的笑意:「你左手無名指上的那個紋身,你終於是將它除去了……」

  她一笑,如絕色的花驚世掠起:「唐信,你那個「風」字,清除得我好痛……」

  唐信看著她一臉的血污,他想他怎麼會將她置於這種境地。

  「不是的,那不是真心的。」他緊緊貼著她的臉,眼裡全然已是霧氣,「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不是因為這一個人好或者不好,而是因為這一個人就是那個樣子。陸涼風,我一早就知道你是浪子,甚至是亦正亦邪的浪子,我就是喜歡這樣一個你,你好或者不好,我對你的感情,都沒有變過,真正的感情是沒有值得或者不值得的,只有死心,或是認命。……陸涼風,我一早就是對你認了命的,你怎麼可以沒有感覺。」

  夠了。她想,這一生,能得這樣一份感情,已足夠沒有白活這一場。

  她看著自己的手,鮮血淋淋的這一雙手。這麼多年來,她用這雙手握過刀,亦用這雙手拼過命,刀再好也會太冷,命再珍貴也太累,而今這雙手卻被人正握在手掌中,她幾乎不敢奢望,這世上竟還有人願意握住這一雙太不乾淨的手。

  監測儀器上漸漸發出令人絕望的信號,救護車上的醫生們亂作一團,一針一針的藥劑打進她的體內,一種又一種的急救方式用在她身上。

  唐信的大腦一片空白,這世上如若連陸涼風都不在了,他那麼多的感情,再可以去託付給誰。

  他忽然一把抱起她,將她抱在胸口和懷裡,他抱著她整個人,眼和唇都離她好近,他貼著她的耳垂,一字心情一字血,幾乎是在求她:「陸涼風!算我求你,不要放棄你自己,我求你不要放棄我……這些傷你撐過去,這些事都結束了,我們重新開始,陸涼風你不要睡,陸涼風你不能睡……」

  「……」眼睛緩緩閉上的人忽然在他懷裡動了動,像是要用盡全部力氣對他說最後一句話,不說完這一句話,她不甘心,也不可以。

  她昏昏沉沉,連痛感都漸漸沒有了,意識已經開始不清楚了,甚至抓不住眼前那一點亮光,也抓不住他的臉,她動了動唇,盡了此生最後的力氣,也盡了此生最後的情意,「……我陸涼風這一生,不負你唐信。」

  話音未落,唐信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下來了。

  相遇時,她對他說:別人要找我算的帳,比你這一筆多得多,我應承那些都來不及,所以我沒有找人算賬的習慣。

  再後來,她背叛他,對他說:陸涼風,我這個人,以及我的身份,不止是你的妻子而已,幸會,風亭的唐信。

  然而他就是不肯死心,於是她第二遍對他說: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唐信,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你的妻子。

  他終於對她失望透頂,心灰意冷之際對她放了手,卻不料這一放手,竟然是送她去了鬼門關。

  非有到這最後的關頭,他才明白,終其一切,這個叫陸涼風的人,所有對他的狠,薄情,背叛,無非是要令他放手,她好親自去走一趟鬼門關,只為成全對他的一場不辜負。

  位卑未敢忘憂君,事定猶須待闔棺。親離,是她對他不負的代價。

  監測儀器終於發出生命流逝的聲音,醫生們手腳冰冷,再無搶救的頭緒。

  「陸涼風,你怎麼可以……」捨得丟下他的一人?

  監測屏幕上的曲線終於變成了一條直線。

  他一直以為,這些年來,陸涼風是他的不斷得到:最後他才明白,原來,陸涼風是他的不斷失去。唐信抱著懷裡冰冷的人,終於淚流滿面。

  在接下去的數月裡,以陸正風為首的利益集團,其犯罪事實的揭曉與主要犯罪人員的歸案,震動全國。

  證據面前,陸正風抵賴不得。長期以來,陸正風勾結一些利益集團,對各類中小利益集團進行非法打壓,企圖控制利益鏈,形成勢力壟斷。在這個過程中,受陸正風迫害的個人數量可觀,此案從浮出水面,暗訪查證,臥底蒐證到最後的捉拿歸案,前後歷經數年之久,其涉案的複雜性,牽連的廣泛性,證據的難取性,都堪稱是近年警方破獲的難度系極高的要案之一。

  一時間,幾乎全國的媒體傾巢而出,試圖調查出那最後將案件於關鍵時刻逆轉反勝的因素是什麼。

  官方沒有讓大眾失望等待,公佈了最後那一天將此案逆轉的關鍵因素:臥底警員,陸涼風。

  一夜間,關於陸涼風的背景資料被各家媒體調查得水落石出:陸正風的私生女,曾效命於陸正風集團,於唐信事件之後沉默轉換立場,成為警方秘密臥底。官方首次公開對陸涼風發表評價,高度肯定了陸涼風警員在認清陸正風利益集團的真面目之後認知錯誤並糾正錯誤態度,也高度肯定了在此事件中陸涼風警員做出的重大犧牲。

  官方的表態代表了肯定,陸涼風其人背景的神秘性更引人深究,一時間,各路媒體鋒擁而至,將陸涼風這個名字推向了公眾輿論的風口浪尖。

  就在這個輿論高峰的凌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傳來噩耗:陸涼風警員,重傷不治,於今日凌晨搶救無效,不幸逝世。

  隔日,警方召開新聞記者會,昔日陸涼風的直屬上司老方,坐在新聞發佈會的主位,紅了眼眶,連鬢毛都彷彿蒼白了二十年,一字心情一字血地向媒體宣告:「陸涼風警員,重傷不治,搶救無效,已於今日凌晨,不幸犧牲。」話音落,出席發佈會的全體警員低頭默哀,向為這件要案付出性命的年輕警員落淚哀悼。

  消息見報,震驚輿論。一個月後,官方公開舉行陸涼風的追悼會。

  昔日警方同事全數出席,其他風聞陸涼風事蹟的警員也從各地趕來參加。由於陸涼風生前工作內容的特殊性,其社交關係也與常人不同一般。

  追悼會上,SEC的最高執行人唐涉深攜妻親自出席致哀,堂口現任負責人候爺親自帶眾人集體至現場哀悼,夜巷的朋友兄弟悉數到齊致哀。王胖看著追悼會上陸涼風的照片哭得像個孩子,哭著罵「陸涼風你這個孬種明明說好以後一起過好日子為什麼要一個人先走。」

  追悼會上,陸涼風的家屬席上只有一個人:唐信。

  唐信一身黑色西服,沉默而肅穆。過去的那些愛與恨,那些天荒地老與一朝風月,使得這個男人的每一寸肌膚上都留下了古老感情的歷史。離散,銷毀,走失,死亡,都不能再將它從他生命中抽走了。陸涼風以性命的代價成全了他的一場深情厚愛,於是終此一生她都會在他身體與意識中存在了,存在得隱隱作痛,存在得地動山搖。

  男人仰頭閉眼。太狠了,他想,只有陸涼風這樣大情大愛的人才敢用這樣的狠招,不惜豁出一條性命,也要對他不負。

  風亭的執行人,唐涉深的最後一道抵禦防線,與陸涼風有夫妻之名的男人,種種不同尋常的身份,都讓唐信成為了焦點,追悼會上,媒體如群鯊一擁而上,試圖探尋這個男人的真心實意,然而這些年唐信早已經練就一身應付媒體的好本事,幾個手勢就將問題擋回去,面對鏡頭始終沉默,不露一分真心。

  最後,面對媒體的窮追不捨,唐信鬆了齒關。一生的情深與一生的意重到塵埃落定的這一天,零零落落,最終不過一道簡單的字句:「我的妻子,有且只有陸涼風。」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平滑播放過去。一時間甚器塵上的新聞也終有落寞的一天,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公眾永遠在追求新話題,永不缺少引爆新爭論點的時事新聞。於是,隨著陸正風集團的垮台。陸涼風的犧牲,當庭的宣判,時間如流水般過去,這一切也隨著公眾好奇心的銳減而逐漸從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中消失了。

  這一年,有一個暖冬。時間邁入二月份,冰雪消融,化著雪水的泥土裡隱隱有嫩綠的青芽從縫隙中汩汩地冒出來,似一個孩子,正好奇地打量著這萬里封疆,天地失色的廣袤大地。

  在遠離市區的郊外,坐落著一座純色的別墅,不大,卻十分精緻。庭院裡錯錯落落地栽種著各類花樹,春夏秋冬,四季花開不落。據說,這棟別墅的主人當年遇見日後將成為這棟別墅女主人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景緻,她背光而降,「砰」的一聲落在他的車頭,涼風拂過枝頭的花,散了她一身,絕美得猶如一場荒唐的夢。

  傍晚,一輛銀色蓮花跑車駛進別墅區,穩穩地停在了花園一角。引擎熄滅,車門打開,一個溫和男人走了下來,經曆數月風波,他的面貌一如昔日般沉穩,不動聲色,只是身形更為清瘦了些。

  男人下車,單手關上車門,抬眼看見前面的景色,不自覺地便收住了腳:一個女孩子,清清靜靜,正坐在庭院樹下的長椅上:兩個侍女陪伴左右,一句兩句地和她說著話:一身白色醫生服的駱名軒在她的身旁,手裡拿著復鍵用的醫用工具,手把手地教著她什麼。

  整個場面寧靜,安詳,令他不禁失神,彷彿數月之前那些血染的記憶從未發生過,如今已經風過了無痕。一個侍女抬頭,看見不遠處站著主人,連忙站直了身體,恭敬地喚了聲:「信少爺,您回來了?」

  除了長椅上坐著的女孩子之外,其餘三人都齊刷刷看向他。駱名軒見來人是他,連忙走向他:「今天回來這麼早?你最近很紅啊,沒被媒體纏著?」

  「都過去這麼久了,裝也裝夠了。」這幾個月應付媒體累得他簡直像被扒了一層皮。唐信看過去,問:「她怎麼樣了?」

  「一條命算是撿回來了,」駱名軒笑笑,笑著笑著聲音漸漸就低了下去,「不過,她的左手,這一輩子可能也算是廢了。」

  唐信聽著,「嗯」了一聲,表明他在聽,也有這個心理承受力去承受聽到的內容。只要她還在,她還活著,其他一切事,就都有他扛著。

  「她的左手受傷太嚴重了,雖然做了植皮手術,但總不會太好看了。女孩子,手是第二張臉,我盡力了,也始終不能讓它變得和原來一模一樣了。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終究是遺憾……」駱名軒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觸及誰的傷心,「另外,唐信,她左手的刀傷傷及了神經,手上該有的一些感覺,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唐信神色淡靜,問得平靜:「你坦白說吧,嚴重到什麼程度?」

  「拿筷,端碗,吃飯,這些日常小事,她的左手,在將來可能也沒有能力去做了,」駱名軒說完,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你要知道,她是左撇子。」

  唐信聽著,也聽進去了,點點頭:「我知道。」

  他明白的,這意味著什麼。她受傷了,傷得還很重,這幾乎意味著,在將來不短的人生裡,她不能再如同昔日一般,以山河落日之姿傲然於世,以劍走偏鋒之態肆意輕狂。很痛苦的,畢竟曾經,她是最驚豔的殺將。

  駱名軒咳了一聲,將沉重的氣氛變得輕鬆些,調笑地瞥了他一眼:「說起來,你行啊。當初你突然說要開死亡證明差點把我嚇死,據說陸涼風的追悼會唐涉深也去了?你讓他去的?唐信,你挺有本事的啊,居然能讓唐涉深親自出面去為你做群眾演員……」

  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件事,其實是這樣的。

  那一日唐信於生死危機關頭救回陸涼風,救護車一路「滴嘟滴嘟」地飆到了駱名軒的醫院,在路上,儀器顯示陸涼風的生命體徵漸漸消失,全車人都絕望了。當救護車到達醫院時,打開車門,駱名軒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令人感到很驚悚的場面:唐信抱著一個血人,那絕望的表情,估計他當時就想跟著她一起去了算了。

  駱名軒惆悵啊。身為一個醫生,他著實見慣了不理智的家屬,但他確實沒料到,唐信這種歷經大風大浪的人物,不理智起來竟然也這麼要命。

  這種時候,妄圖去對家屬說什麼「請保持理智」之類的都是白費力氣。於是駱醫生穩了穩心神,沉聲大喝道:「都哭個屁啊哭,她又沒死!」

  這一聲大喝,喚回了唐信的理智,也喚回了陸涼風的希望。

  唐信看著眼前的這個人,從未有像今天這般覺得此人像個天使,他以前一向把駱名軒視為路人甲的角色,可是這一天,唐信實實在在地看見了他的腦袋上閃耀著天使的光環。

  於是就這樣,經過了難熬的數日夜之後,駱名軒終於不負眾望地,救回了陸涼風的一條命。

  然而,當駱名軒蹦噠著去向唐信報告這個激動人心的喜訊時,唐信卻沉默了,沉默得很徹底,面色冰冷。五分鐘後,駱名軒聽到這個男人沉聲對自己說:「她不能活。」

  「啊?」

  唐信面沉如水:「陸涼風不能活下來。她背叛了陸正風,多少人等著找她尋仇:警方反手利用她做臥底,將來也不可能對她全然信任。所以,她不能活。不管用什麼辦法,我要你給她開死亡證明。」

  瘋了!這是駱名軒當場的第一反應,唐信這是被刺激過度,瘋了。

  然而,唐信說到做到。駱名軒不知道這個男人用了什麼方法,明裡暗裡使了多少手段,擺平了各方勢力,他只看見唐信做出來的最終成果:陸涼風死了,所有人都相信,陸涼風警員,已在那一場臥底案中,英勇犧牲。

  自此,陸涼風這個名字,這個人,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她的前世無從查起,她的後生已無下落。

  一個月後,衛朝楓給唐信送來一樣東西:一張新的身份證。身份證上赫然是陸涼風的照片,但所有的信息都已改變,如今煥然一新,她改頭換面,徹徹底底地已是另外一個人。

  衛朝楓也是愁得很:「為什麼這種「毀屍滅跡」的事你們都來找我呢?!好吧,這是最後一次,絕對是最後一次,我很安分守法的……」說完,他十分違法地遞給唐信一張如假包換的新身份證。

  這種事,沒點背景的人,是做不到,衛朝楓做得到,所以他是無論大開殺戒還是開店賣面都能過的隨心所欲的衛朝楓。

  眾人只見,名字那一欄上赫然顯示著一個陌生的名字:陸良好。

  據說那一天,無論是駱名軒還是衛朝楓,在看到這麼個令人無從吐槽的名字時,心頭滑下一滴冷汗:「唐信,你行的。陸涼風以前的真名假得像是個藝名,現在這個假名倒是土鱉得像個真名。」

  唐信做事滴水不漏,他甚至讓唐涉深出席了陸涼風的追悼會,當了一回徹頭徹尾的群眾演員。

  追悼會上,被蒙在鼓裡的程倚庭哀痛不止,流淚痛哭了數次,這讓一旁的唐涉深心疼不行,內心也抽痛不已。程倚庭一碰上這種生死之事,那基本就是跟著感覺走,心裡一難過隨時都能哭出來。

  就在參加完追悼會回程的路上,程倚庭一想什麼「英勇犧牲」「偉大的戰死」這種很具感染力的詞,又一次沒忍住哭起來。唐涉深終於心疼得不行了,拍著她的背說了一句「不要哭了,一個陸涼風而已……」當場惹得程倚庭正義感爆發,哭著吼道:「唐涉深!你有良心嗎?人都走了你還這麼冷血!……」頓時令唐涉深頭痛不已,在心裡狠狠地把唐信像踩草泥馬那樣來回踩了千百遍。

  駱名軒交代了幾句,反正他天天會來為陸涼風做復健,也順便天天來唐信這蹭頓午飯,所以今天就不多打擾啦,人模人樣地叮囑了唐信幾點注意事項後就開車走了。

  唐信抬手做了個手勢,示意一旁的兩個侍女下去。在這裡做事的人都是察言觀色的好手,當即聰明地下去忙別的事了。

  庭院裡,好雨初晴,宜醉不宜醒。

  他緩緩走過去,來到她身邊,在她身前彎下腰,單膝點地,他與她平視。她沒有看他,像是不願讓他見到她的手,想縮回,卻被他一把握住不放。

  這只左手,不是女孩子該有的。肌膚幾乎沒有一分完好,深深淺淺,是昔日刀光印記。她見被他握住,便放棄收回了,反正她也明白,以她如今再沒有力量的這只左手,是掙不開他的。

  「這幾天,還疼不疼?」他細細看著,神色平靜,「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你要和我說。」

  她沒有說話,將頭偏向一邊。下一秒,一道濕潤的觸感忽然覆上了她的左手手背,溫溫熱熱,是他薄唇的溫度。陸涼風震驚,低下頭,不敢相信他在做什麼:「你……」

  他低頭吻了下她的手背,動作輕柔,似乎很有興致的樣子:「聽說女孩子都要這樣哄,傷口才會好得快一些。」

  他抬頭望了她一眼,笑著說:「嗯,看來唐涉深教我的這一招還是挺有用的。」唐信瞬間對唐涉深肅然起敬:不愧是在婚姻中經受住程倚庭萬般打擊的男人!實戰經驗很妥啊。

  唐信拿起一旁的那一張新身份證,端詳了一會兒,放進她手裡。「喜歡嗎?」他問她,「那時你還在昏迷,所以我沒有辦法過問你的意見,擅自為你取了新名字,希望你不要介意。」

  陸涼風看著手中的身份證,人還是那個人,其他一切卻都全變了:「沒關係,總會習慣的。」

  「聽說,這世上最短的咒,即是名字。」他緩緩起身,靠近她的臉頰,呵氣如霧,「別人信不信我不知道,但這一次,我信,我希望它是真的。」

  陸涼風胸腔震動,她聽得懂他言下之意。她曾說過的,願望這回事,她有的,她想做一個簡單的好人。

  陸良好。清清靜靜的三個字,內裡的飽滿與弩張卻是翻天覆地也說不完的。一個人,要給得起另外一個重新開始的人生,付出的代價該是怎樣恢宏?他隱下一切刀鋒暗裡的過程,只讓她看見最終閒花落庭的一方天地,如同她的願望,行走人間,安靜無爭。

  「值得嗎?」陸涼風問的很淡,「為我這樣的人。」

  他並不惱,接下她的話:「你是不是想,讓我放你走,好讓你徹徹底底地重新開始?那麼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不讓你走,我就是不放你走,你信嗎?」

  陸涼風看著他,她的眼睛是會說話的,微微眨了眨,便是驚濤起了駭浪叫他奉送了今生。

  「陸涼風,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和你之間有很多事,你都已經沒有辦法去否認了。」他一件一件,一樁一樁,列給她看,說給她聽,「我唐信的太太,從前是你陸涼風,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今後也只會是你陸涼風。」

  「這麼多年來,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子的,也從來沒有教過我,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該是什麼樣,我只知道,我為你做過的事,好的壞的,該做的不該做的,這些年樁樁件件我做過的,我死一千次都不夠。就這樣今天,怎樣,我夠格說一句我喜歡你嗎?」

  他撫著她的後腦,將她慢慢擁進他胸膛。他低一低頭,就能看見她左肩的傷:「我很抱歉,在那樣的境地下,我竟然放開了你。」

  她聲音很靜,是那種經歷過生死後的靜,尋常人永遠都擁有不了這種靜與默:「不用的,是我讓你走到那一步,所以我怎麼樣,你不用負責的,本就是我先對不起,你並沒有負過我。」

  「所以,過去的那些,我們都忘記好嗎,」姿態溫柔,伸手相邀,「……陸涼風,以夫妻之名,也以夫妻之實,我們重新開始。」

  陸正風,陳易風。程鋒,阿定,梁姐,王胖。警方,夜巷,堂口正風集團,陳氏總堂。好的,壞的。臥底,情人。這一些,都隨著「陸涼風」這個名字的消失,一併湮沒了。

  他以感情為籌碼,下了這一場賭註:碧落紅塵,唯他永不叛她。

  「我永遠不後悔,有你來過我的人生,」他撫上她的臉,向她索取一個未來,「以後,我也希望可以有你。」

  人生中的過客有兩種,一生有一生的細水長流,一程有一程的沒齒難忘。

  而他卻堵上了所有籌碼,不惜負痛,也要將與她的一程拉長為一生。這是她的幸運。

  陸涼風仰起頭,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在這涼風拂去的一天,這一位昔日的殺將,這一個曾經的浪子,終於在這個男人包容的懷抱中,靜靜點頭「嗯」了一聲。

  《涼風有信》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