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你裝給誰看

  人本來就是靠記憶活著的,她的目光掃過謝宇剛剛提起的花瓶、地毯、沙發佈……半晌,重新定位在謝宇臉上,所以不記得的事情就等於沒發生過。你跟我提起的所有一切,東西也好,離婚也罷,在我心中的感覺,就像這個棒棒糖之於你的感覺。所以我問你,這種感覺好受嗎?

  何琪曾經瞞著何蔓給謝宇打過電話,講的每句話都像天方夜譚。

  「謝宇,何蔓現在出院了,一切都很好……只是,她暫時忘記了過去五年發生的所有事情,她剛醒過來的時候還以為這次車禍是你們蜜月騎摩托車出的那次車禍呢,之後的所有事情完全沒有印象了……要是,我是說,萬一她來找你的話,你要幫姐姐多多照顧她,別刺激她的情緒。我知道這有點兒強人所難,但是拜託了。」

  失憶,以及武俠片裡面女孩兒長得和死去的母親一模一樣、完全無視父親的基因這種設定,並列為謝宇心中最扯淡的兩大不解之謎。

  謝宇對何琪還是很有好感的,溫柔大方,做事情很理智得體,是個容易令人敬重和親近的姐姐。她們夫婦對謝宇和何蔓這對小夫妻一直非常照顧,因而這話從何琪嘴裡說出來,謝宇雖然心中氣得哭笑不得,但還是禮貌地客套了幾句,沒有當面吐槽。

  失憶?搞什麼?她當自己玩兒遊戲玩兒丟檔了嗎?五年存一次檔,重啟之後就可以從五年前蜜月的那次存檔重新玩兒起?

  還是偶像劇看多了?她不是最反感偶像劇嗎?她不是覺得偶像劇全都是瞎編的嗎?失憶,失你個大頭鬼啊!

  要說失憶,Danny也常失憶啊,他還從來不記得朝自己借過錢呢!

  謝宇客氣禮貌地掛斷電話,心裡有一萬匹草泥馬呼嘯而過。

  然而現在何蔓站在他面前,抱著他,說,我失憶了。

  她怎麼好意思說得出口啊?

  謝宇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有沒有別人在?是不是她玩兒「真心話大冒險」玩兒輸了,被逼過來講這話的?

  耍我呢吧?

  謝宇心中警鈴大作。

  不能怪謝宇想得太多。

  離婚之後,有一次謝宇和一群朋友一起打牌,大家說好了這次不按老規矩,不贏錢,輸的人必須玩兒一個冒險遊戲。

  Danny從網上找來一個流行的玩兒法,叫作「和前任說三句『我愛你』」。

  規則很簡單。用手機給前任男/女友發短信,每隔一分鐘發一條,不管對方回覆與否、回覆什麼內容,都要按照這個時間間隔將短信發完。

  於是當天爆出了很多猛料。Danny的前任回了他三句話「逗我玩兒」「我不信」和「去死吧」;阿K的前任則在第一條就回覆了「我也是」,搞得他騎虎難下;老張的前女友則一致回覆他「哈哈哈」……那天謝宇打牌打得很認真,生怕自己會輸。大家都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合夥圍堵他,終於還是讓他輸了一次。

  謝宇破罐子破摔,心想,遊戲而已嘛,事後解釋清楚不就好了。

  他先發,「我愛你」。

  第一次何蔓沒有回覆。

  大家靜等了一分鐘,他又發,「我愛你」。

  何蔓回覆了一句,「我很忙,請不要再騷擾我了」。

  氣氛已經足夠尷尬。其他幾個哥們兒不是沒有過前女友,也不是沒有過感情糾葛。

  可是大家都知道,謝宇和何蔓的這段婚姻,不一樣。

  Danny出來打圓場,說「好了好了這個遊戲太無聊了,不玩兒了不玩兒了」。

  其他人紛紛附和。

  謝宇搖搖頭,不講話。他還非要玩兒到底了。

  謝宇又發了最後一次,「我愛你」。

  何蔓這次回覆得很快。

  「我不愛你。」

  謝宇不想再扮演舊情難忘的那一個,本來就被傷得夠深了,他還要臉面呢。

  「你又要幹嗎?」他輕輕推開正在抽泣的何蔓,「沒有人會相信的,你當你自己演電影啊?」

  旁邊絕對有人在看著,這絕對是個陰謀,傻乎乎地上套了才麻煩呢,肯定又要被擺一道。

  「謝宇……」何蔓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淚水模糊的眼睛在路燈下像兩汪倒映著暖陽的泉水,謝宇覺得自己的心在迅速融化。

  他趕緊扭過臉。

  「真失憶了?」

  何蔓用力點頭。

  「蜜月以後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何蔓接著點頭。

  「那你現在豈不是還很愛我?」

  問完這句話,謝宇都覺得自己很惡劣。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為了逗她。

  可是,何蔓沒有一秒鐘的猶豫。

  她繼續用力地、狠狠地,點了點頭。

  尷尬。

  謝宇一邊在廚房的作業台上洗菜,一邊時不時抬頭看看正蜷縮在沙發上呆愣愣地看電視的何蔓。

  裝得還挺像。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問完何蔓那三個問題,得到了三個一次比一次堅定的點頭回答之後,忽然覺得自己把自己帶進溝裡了。

  她愛他,然後呢?然後他怎麼辦?

  不論真假,何蔓回到了五年前,他可沒有。但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到什麼好辦法,因為連何蔓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來找他,所以謝宇只能把她帶進屋子裡了。

  謝宇覺得氣氛有點兒沉悶,就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音響。剛好裡面有一張他們都很喜愛的藍調CD,音樂響起時,謝宇覺得自己鬆了一大口氣。

  何蔓也轉過頭,對著謝宇會心一笑:「你的音響效果真不錯。」

  謝宇愣了愣,指著電視旁的音響,輕聲問:「這套音響是你升職時買給我的禮物啊,記得嗎?效果的確超級讚的。」他試圖把語氣提高一點兒,顯得氣氛活躍一些。

  沒想到,何蔓回應他的是一臉茫然。

  謝宇無奈一笑:「那……我先去洗個澡,你自己待一會兒吧。這麼晚了,也不方便送你回家,要不你今天先住這兒好了……」

  「當然,這兒就是我家啊!」

  謝宇話沒說完,何蔓特別順口地接了一句,驚得他差點兒咬舌頭。

  這兒不是你家了。我們離婚了。你憑什麼這麼理所當然。還有你平時不這麼講話的,雖然你以前這麼講話,可是後來我們沒那麼熟了,你別給我來這套……謝宇萬千感慨湧上心頭,可是看著何蔓身穿以前的舊衣服,久違地、溫順而親熱地出現在這個家裡,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索性轉身逃開跑去洗澡。

  當他擦著頭髮回到客廳的時候,看到何蔓在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你找什麼?」

  「杯子呢?不是都放在這個抽屜裡嗎?我怎麼找不著了?」

  何蔓低頭把抽屜一個個拉開,語氣熟稔,隨意又親切,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家一樣。

  「杯子在你背後的櫃子裡面,上面。」

  何蔓愣了一下,直起身,轉過頭打開櫃門,看到了一大排杯子。

  「你怎麼放這兒了啊?拿起來多不方便。以前不放這兒的呀……」

  何蔓還在碎碎念,似乎很迷惑的樣子,謝宇終於忍不住了。

  「你沒發現這家裡到處都不一樣了嗎?早就都變了。」

  這句話像十二點的鐘聲,驚醒了舞會裡的灰姑娘。

  「喏,這個花瓶,記得嗎?咱倆結婚紀念日去馬德里的時候買的。我說不讓你買你非要買,害得我背個大花瓶回國,走到哪兒都生怕別人碰我一下,鬼鬼祟祟跟藏了毒似的,差點兒被海關就地正法……」

  「喏,還有這地毯,你非說茶几會把木地板磨壞,一平米好多錢,非要我去弄來安哥拉地毯鋪上,保護木地板。我上哪兒給你弄安哥拉地毯去啊,我就直接在網上買了,糊弄你說是海外代購的,你還真信了,看樣子你也啥都不懂……」

  「還有這個沙發佈……」

  「還有這個洗手台,每次水都會濺出來,後來找Danny認識的朋友給我們重新改裝過了……」

  謝宇一邊介紹,一邊開始懷疑何蔓是不是故意的。

  怎麼可能想不起來,正常人都不會相信她吧?他注意到,何蔓懵懂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左看右看,自始至終一臉困惑和無措。

  謝宇悵然若失,他停頓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再拿哪件擺設來舉例子。何蔓主動指著一對放在電視旁酒櫃中的耳環問道:

  「那……這耳環是我的嗎?」

  耳環上綴滿碧綠色的水鑽,亮晶晶的,做成孔雀翎的樣式。

  怎麼會是你的,要說五年前你的品位還差不多,現在你哪兒會戴這麼複雜又招搖的東西。

  謝宇腹誹,可自己也忘了這耳環為什麼會在這裡,只能結結巴巴地回答:「不……這是我現在的女朋友的。」

  不知道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情,何琪是否已經告訴何蔓了。他說完,就把Lily的耳環拿過來放進了抽屜。

  謝宇合上抽屜,再次不死心地問:「你真不記得了?」

  何蔓聞言愣了一下,謝宇敏銳地捕捉到了,心裡有了一點兒譜。

  裝,接著裝,我看你怎麼裝下去。

  何蔓忽然低頭笑了,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根圓盤狀的棒棒糖,伸手遞給了謝宇。

  謝宇舉著棒棒糖端詳,就是街邊小賣部一兩塊錢就能買到的雜牌兒棒棒糖,用透明塑料糖紙包著,沒什麼特別。

  「你給我這個幹嗎?」

  「這是你以前送給我的禮物啊。我很珍惜的。」何蔓低頭柔柔地笑了,謝宇見狀心裡有一絲異樣。

  「我什麼時候給你送過這個禮物?」

  「你不記得了嗎?」何蔓驚訝地睜大眼,「就存在我平時放重要物品的小鐵罐裡,我在自己租的房子裡整理東西時找到的。我還記得那是咱們結婚之前,有次我加班到半夜,被當時的頂頭上司——就是那個虎姑婆,被她罵得特別慘,我在回家的路上邊走邊哭。你看到路邊的小攤兒上賣棒棒糖,想起我很喜歡吃甜的,就跑過去買給我,說總有一天會讓我過得不這麼苦,跟著你每天都像吃了蜜一樣甜。」何蔓說著說著,像沉浸在往事中一樣,一臉傷感,「可是,我們後來為什麼……」

  她說到最後終於無法繼續。謝宇恍惚中也被帶入了情景,拚命地回憶自己什麼時候買過這樣一根棒棒糖。

  竟然有過這樣的承諾。他的心中閃過一絲慌張。

  「你竟然想不起來了?」何蔓抬頭看著他,眼裡已經有了淚光。謝宇大駭,不由得開始心虛。

  兩個人對視著,很久,謝宇終於敗下陣來,萬分愧疚地開口:

  「我我我我我……」我了半天也我不出下一個字。

  何蔓卻撲哧笑出聲來。

  謝宇有些懵懂地看過去,何蔓眼睛裡哪兒還有一絲淚光,她倚著沙發扶手笑彎了腰,那種嬉笑聲讓謝宇有種久違的親切感。

  好像冷清許久的房子裡注入了一絲活氣兒。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不想輕易動搖,所以語氣故意強硬了些。

  「你覺得呢?」何蔓笑著抬起頭,慢慢將上揚的嘴角沉下來,「忽然聽到這麼一個細節很令人信服的事情,自己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但是好像又確實發生過,這種感覺好受嗎?」

  謝宇沉默了。

  「剛才來的路上有個街邊試吃的小店開張,棒棒糖是店主發給路過的人的。故事呢,也是我隨口編出來騙你玩兒的。」

  何蔓輕輕巧巧地將棒棒糖從謝宇的手中拿走,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人本來就是靠記憶活著的,」她的目光掃過謝宇剛剛提起的花瓶、地毯、沙發佈……半晌,重新定位在謝宇臉上,「所以不記得的事情就等於沒發生過。你跟我提起的所有一切,東西也好,離婚也罷,在我心中的感覺,就像這個棒棒糖之於你的感覺。所以我問你,這種感覺好受嗎?明明像是沒發生,卻非要你承認,要你承擔後果。我知道你很難理解,失憶這種事情聽起來就夠荒謬的了,所以我也編了個故事,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感覺和你一樣荒謬。」

  謝宇沉默了。

  仔細想想也是,何蔓沒時間也沒心思來玩兒一場失憶的遊戲耍弄他。她當初走得那麼決絕,怎麼可能這樣無厘頭地耍回馬槍。

  其實是他自己希望,何蔓,半年前那個拉著箱子頭也不回的何蔓,回心轉意、大動干戈、大費周折地用失憶來偽裝一句「我愛你」。

  也不是為了什麼,不是想復合,更不是放不下。謝宇告訴自己,只是想要出一口氣,解開一個心結。

  僅此而已。

  他正想說點兒什麼安慰她,沒想到,何蔓退後了一步,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繼續說道:

  「但現在我算是徹底接受了,」她抬眼有點兒羞澀地一笑,「你……你在門口把我推開的時候,我就發現咱們之間的關係不一樣了。」

  何蔓這次是真的流下了眼淚。

  她抬起手,一邊抹眼淚一邊努力地笑著說,「都怪我,我還覺得咱倆是剛從海邊度蜜月回來呢,有點兒唐突了。我……我會注意的。」

  眼淚越抹越多。何蔓終於還是蹲下去,笑著哭出來。

  謝宇臨睡前才想起,自己的手機充電器還在臥室裡。

  他掀開毯子,從沙發上起身,輕手輕腳地上樓,輕輕擰開臥室的門。

  何蔓沒有拉窗簾,月光穿過窗子照進來,一室冷清。

  謝宇從床頭櫃上方的插座上拔下iPhone充電器,「咔嗒」一聲。何蔓不知道是不是被吵醒了,翻了個身面向謝宇這邊,一張睡顏沐浴在月光下,伴隨著輕輕的鼾聲。

  鼾聲。謝宇忽然像被什麼攝了魂魄,定在了原地。

  就在前幾天,他喜歡的一部美劇演到了大結局。老太太終於在睡夢中安詳離世,孤獨的老頭子面對鄰居們和子女們的關心,笑得豁達而堅強。

  「我很好,別擔心。只是可惜聽不見她打呼的聲音了,有點兒睡不著,我不得不從旁邊的農場借了一頭小豬放在臥室裡。」

  周圍人大笑,謝宇在笑聲中濕了眼眶。

  相戀多年,結婚五年,一旦分離,令人抓心撓肺的反倒不是感情——感情早就無可挽回地轉淡、破裂,否則也走不到這一步。

  最難過的是習慣,是想讓Lily幫忙遞杯水時無意中喊出的一聲「蔓」;是沒有鼾聲的、太過安靜的夜晚;是洗手台上面殘留又被扔掉的那幾件她懶得帶走的化妝品……離婚的時候,何蔓搬家搬得很快,也不告訴謝宇她到底搬去了哪裡。

  他靠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何蔓利索地指揮工人:「這些,這些,都打包,其他的不用。」

  何蔓的神情依然是平時工作時能見到的,嚴謹、理性,甚至有點兒刻薄,看不出任何一絲她是離婚搬家的樣子。

  他曾經以為雖然辦手續很快,可她搬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兩個人畢竟在這套房子裡生活了太久,沒經驗的人總以為搬家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和電視上演的一樣,幾個紙箱子就能裝走一切——然而生活痕跡哪是那麼容易清除的。她的衣服,她的化妝品,她的文件、書,她的咖啡壺,她的幾十雙鞋子……零零碎碎收拾了大半天。謝宇一直繃著臉,強迫自己不去注意他們的進度,可是眼看著客廳漸漸被箱子和袋子堆滿,他心裡到底還是難受了。

  客廳裡的那些東西,大大小小,都是何蔓的存在感。

  它們走了,她就不存在了。

  「你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從外環搬進中環的那一次?」他鬼使神差地開口和她講話。

  何蔓沒答話。她懶得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只是轉過臉,用目光來藐視他的沒頭沒腦。

  謝宇不再講下去。何蔓繼續彎下腰去清點東西。

  也就是結婚前一兩年,他們決定在中環附近租一套房子。外環畢竟太遠,每次加班到很晚的時候,地鐵都停運了,回家變得格外不方便。那時候兩個人條件好些了,可還沒有像現在一樣。搬家前,自己花了好幾天時間細細打包,要趕在舊房子租約到期前搬走;何蔓則在網絡上比較幾家搬家公司的價格,最後咬牙選了最便宜的,條件是需要他們自己先把東西搬到樓下,人家只負責跟車運貨,到地方之後,還得他們自己再把東西搬進新家。

  為了省錢,沒辦法。大夏天,兩個人都熱得汗如雨下,上一層樓歇一次,相互看一眼,笑一笑,再接著搬。

  「以後再也不搬家了,半條命都折進去了。」

  何蔓那時候的氣話,言猶在耳。

  現在不同了,她可以在工作之餘,讓秘書幫忙定一家服務最周到的搬家公司,不必考慮價格,幫她把屬於她的所有東西都安置妥當,連一根頭髮都不會落下。

  打包完畢,何蔓指揮著搬家工人出門。

  謝宇並沒有送她,他站在那裡,何蔓一眼都沒看過他。

  「我把鑰匙放在桌子上了。」

  這就是她在這個家裡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謝宇都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回應,可能說了一句「好」,也可能只是點了點頭。

  何蔓睡相安恬。謝宇的手輕輕地在她的臉龐拂過,手指卻沒有觸碰她。

  她只記得他們蜜月時發生的那些甜蜜的事,記得共苦,記得同甘,卻不記得後來所有的對立、爭執、惡言相向和漸行漸遠。

  謝宇還記得他們之間最後一次像今晚一樣面對面談話,是車禍前,在公司的會議室裡。

  雖然兩人已經離婚,但在同一家廣告公司上班,謝宇是業務總監,何蔓是創意總監,那麼多公司會議,低頭不見抬頭見。不過,他們上班常常刻意搭不同的電梯,下班一個往左另一個就往右,為的就是儘量不要碰見彼此。

  那次會議的主題,是要幫一個老化的相機品牌做「品牌再生」,老闆和下屬坐滿了整間會議室。他倆當著下屬的面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謝宇一把將方案朝桌子的中央一推,沉聲說:「這絕對不是客戶要的東西。」

  何蔓「嘁」的一聲笑了,輕聲道:「你怎麼知道不是?你拿著方案問過客戶了?是不是以後我們都不用拉客戶了,直接把業務部當客戶伺候?」

  就是這樣,「嘁」的一聲,然後笑,眼睛看著別處,語氣輕柔卻字字誅心。隨口一個反問,就能將別人氣得啞口無言。

  在兩人最甜蜜的時光裡,何蔓是那麼開朗又爽氣的姑娘,只會對最厭惡的人擺出這種輕蔑的態度。謝宇是知道的,每次她用這種表情和語氣把別人氣得無語,謝宇都會笑她的促狹和小小刻薄。

  後來,她卻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輕聲嗤笑。

  他氣血上湧,克制著讓自己表現得淡定:「根本不用談。」

  何蔓提高了音量:「那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們的方案?什麼叫根本不用談?公司請你來就是要你去接洽客人,把我們的理念推銷給他們,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創意部需要把理念直接賣給你們業務部了?」

  「我的職責就是要明白客人的要求和方向,如果我拿這個點子去跟人家談,只會是自殺式行為,他們根本不會接受。」謝宇覺得何蔓完全不可理喻。

  何蔓再次冷笑:「你不會談是你的工作能力有問題,關我的點子什麼事?這樣吧,你談不來的話,我親自去談,OK?就怕談好了之後,業務部就沒什麼存在價值了。」

  把話講到這個地步,等於直接撕破了臉,會議室瞬間安靜無聲。

  何蔓直視謝宇,絲毫不肯退讓。

  謝宇慢慢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何蔓面前,從名片夾裡拿出客戶的名片放在何蔓面前,用嘲諷的語氣說:「加油。」

  說完那句話後,謝宇轉身離開會議室,那是他最後一次在公司見到何蔓。

  「現在」的何蔓。

  此時,眼前臥室的床上,五年前的何蔓依舊沉睡在月光裡,安然如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