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自衛反擊

  戀愛到後來就是這樣吧,從一開始全副武裝、只展現最好的那一面,到後來打嗝兒放屁全然沒有忌諱,熟悉彼此像熟悉自己的掌紋,感情才慢慢滲透那層給外人看的假面皮,流進血液裡。

  何蔓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已經天光大亮。

  床頭的鬧鐘顯示已經上午九點半。她不知道謝宇是不是已經去上班了,但也不敢下樓貿然去打探,而是趕緊閃身跑進洗手間,決定先洗個澡。

  不能讓他看見自己蓬頭垢面滿臉油光的樣子,口氣和眼屎,都不可以。

  許多年前,兩個人剛開始同居的時候,何蔓一度每天早上都要偷偷早起,到洗手間洗臉刷牙之後再躺回去,面對謝宇做出「睡眼惺忪,清水芙蓉」狀——直到某天終於吃不消了,索性暴露本來面目。

  我就說,哪兒有人一早上剛醒來就這麼乾淨好看的——謝宇得知真相後恍然大悟。

  戀愛到後來就是這樣吧,從一開始全副武裝、只展現最好的那一面,到後來打嗝兒放屁全然沒有忌諱,熟悉彼此像熟悉自己的掌紋,感情才慢慢滲透那層給外人看的假面皮,流進血液裡。

  現在忽然一切又都倒回來了。

  何蔓對著洗手間的鏡子,短暫停留了一下。

  果然還是老了,她輕撫著自己的臉。雖然不大明顯,可那張臉和那雙眼睛,還是透出一絲衰老的氣息。

  人是抗爭不過時間的,才一兩天時間,她就不得不學會接受這一事實。

  何蔓不願多想,轉頭匆匆鑽進淋浴房,一擰開淋浴噴頭就燙得大叫一聲。

  原本他們家淋浴噴頭的開關裝反了,一般人家都是朝左擰是熱水,朝右擰是冷水。他們家則剛好相反,何蔓也習慣了反著來,這次竟然錯了。

  何蔓失笑。應該和昨天謝宇說的什麼廚房作業台一樣,都重新改裝過了吧。她記在心裡,之後幾次開開關關,都沒有再擰錯方向。

  她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還是有一個很大的優點,那就是從善如流。

  洗完澡出來,她包著浴巾,對著鏡子再次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後習慣性地、看也不看就伸手往洗手台上摸過去。

  拿到的瓶瓶罐罐卻沒有熟悉的。

  何蔓仔細地把每個瓶身背後寫的中英文成分都看了一遍,自言自語道:「這可不是我這個年紀應該用的東西。」

  她這個年紀。說完心中又一陣刺痛。

  應該是謝宇那位「女朋友」的。何蔓發現自己應對各種刺激,表現得越來越鎮定了。不鎮定怎麼行,她可是名義上穿越了時間的人,從過去直接穿越到了高科技產品橫行的未來,每天的驚喜和驚嚇應接不暇,一個女朋友而已,不會讓她再受多大刺激了。

  才怪。

  何蔓捏著小瓶子,緊緊地攥住,恨不能像武俠片裡一樣,直接用掌心的內力把它震碎。

  何蔓下樓時,發現謝宇果然早就去上班了。

  她在廚房的洗手台上看到了謝宇用房門鑰匙壓著的紙條:

  「我先走了,你多睡一會兒。廚房左上的櫃子裡面有麥片,冰箱裡有牛奶和新鮮蔬菜,冰櫃裡有速凍雲吞和冰激凌。我的電話是186XXXXXXXX,或者你也可以撥打公司電話,請總機來找我。客廳的茶几下面有個舊錢夾,裡面有現金,你如果錢不夠了就自己去拿。我今天會給何琪打電話,讓她來接你。放心。」

  趕我走?

  何蔓的心飄飄忽忽地沉了下去。

  她想給謝宇發條短信罵他是個王八蛋,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拿到手機,只能用座機打給他。

  還是不要跟他講話了,丟面子。

  何蔓在客廳裡面煩躁地走來走去,終於還是決定先吃點兒東西,結果剛一拉開洗手台下面的抽屜,就看到了謝宇昨天慌忙中藏在裡面的他那位「女朋友」的孔雀耳環。

  何蔓「砰」的一聲合上抽屜。

  他媽的,簡直氣死我了!

  何蔓胡亂吃了點兒冰鎮牛奶泡麥片,吃得胃有些不舒服,整個中午都歪倒在沙發上發呆。

  正午陽光讓一切情緒暴露無遺。何蔓緩緩閉上眼睛,昨晚那一股讓她死等在大門口的熱情和衝動已經消失殆盡,她開始試著去思索眼下自己的處境。

  謝宇算是相信自己的失憶了吧?何蔓努力去忽略他的種種戒備和抗拒自己的舉動,不想讓情緒左右自己的思維。

  離婚了嘛,對我有距離感也是正常的,有新女朋友……也是正常的。

  新女朋友。何蔓牽了牽嘴角。戀愛中,她無數次問起那些無聊的問題,比如有一天她生病/車禍/飛機失事死掉了,謝宇會不會再愛上別人,對方長得像她還是不像她……熱戀中的兩個人,哪裡會去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每次她一提到「死」這個字,謝宇就會「呸呸呸」地向神靈禱告,請他們原諒自己口無遮攔。

  謝宇說過,你要是死了,我就跟著你一起去死,還找誰啊,誰能比你好。

  誰能比我好呢?何蔓感覺到眼淚慢慢地滲出眼角。

  她希望一睜眼醒來一切都是一場夢,她還在飛往蜜月旅行目的地的飛機上,謝宇靠在她身邊打呼。她把他搖醒,對他說,我夢見五年後你有新歡了——然後往死裡揍他。

  然而,她回不去。她現在必須面對謝宇客氣又陌生的樣子,並且拚命地告訴自己要克制,要理智,不能不講道理。

  在他面前,她似乎失去了不講道理的資格。

  何蔓哪裡見過謝宇這樣冷淡的樣子。當初她和他在這個城市裡第一次相遇,就是那樣自然而然地看上了彼此,忽然就有感覺,忽然就戀愛,吵吵鬧鬧地,忽然就過了許多年,忽然就結婚了。

  忽然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沒有經歷過彼此追逐的過程,一切都如此水到渠成,像是天生一對。何蔓一直都和姐姐相依為命,這種依賴和親密感後來自然地過渡到了謝宇身上,沒有任何罅隙。

  難怪她現在面對這樣的謝宇,手足無措。

  她失憶了又怎樣,在他眼裡,她不過還是跟他離了婚的何蔓。

  何蔓一個激靈從沙發上蹦起來。

  她要反擊。

  與其在這裡小心翼翼地揣測如何才能做好一個2012年的鐵娘子,不如自然放鬆地做自己。即使在全世界眼裡她都是2012版何蔓又怎樣,終有一日她會讓所有人都承認,她是2007版的何蔓,甜美可人,如假包換。

  何況傻子都能看得出,2012版的何蔓,一丁點兒都不招人喜歡。

  何蔓從謝宇房間的衣櫃頂上取下了一個行李箱,拖著它出門打車,回了一趟她租住的房子。

  何蔓在把自己的衣服使勁兒往箱子裡塞的時候,有那麼一絲絲心虛。昨晚謝宇並沒提到她可以住多久的問題——也許自此歡迎她回家,也許只是覺得昨天太晚了,讓她借住一下。

  怎麼看都像是後者。

  何蔓除了從善如流之外還有一個優點,她的臉皮厚起來,可以屏蔽掉其他人的反應。

  何蔓裝了滿滿一箱夏季衣服和鞋子,又從梳妝台上挑了幾件保養品和彩妝組合放進手袋,然後艱難地帶著大包小裹返回了謝宇的家。

  現在這裡也是她的家。當然以前也是,以後也會是。

  何蔓將所有衣服填進衣櫃,整理好後已經快到下午四點鐘了。

  她下樓走到廚房,四下看了看。從灶台的狀況來推斷,這個家應該很少開伙,冰箱裡速食品居多。

  記得昨晚臨睡前謝宇幫她熱了一杯牛奶,何蔓趁機問他新女友煮不煮飯。謝宇似乎不想在她面前談這位女友的事,只是敷衍了一句:「她不會煮飯。」

  何蔓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看到這空曠的廚房,她特別想做飯。

  2012年怎麼了,科技還沒進步到機器人能做家常菜的地步吧?不開伙怎麼叫自己家呢,怎麼會有歸屬感呢。

  她拿起鑰匙,走出了家門。

  失憶真的會對生活造成不便。走出自己家的小區,何蔓清晰地發現周邊的社區都有了巨大變化,以前常買東西的小超市早就消失不見了,她攔住路人問附近有沒有大型超市,路人指了半天,後來覺得太麻煩,索性扔下一句:「你查查大眾點評網,或者用百度地圖導個航不就行了嗎?」

  大哥,說人話行嗎?!何蔓站在原地,白天積攢的暑氣趁著太陽下山前施展最後的淫威。何蔓抹了抹額頭的汗,決定再好好問問。

  終於抬頭看到沃爾瑪的logo,何蔓激動得快要熱淚盈眶了,一腳踏入開足冷氣的大廳,整個人就像重新活過來一樣。

  幸虧五年過去,大型超市裡賣東西的規矩並沒有什麼太大變化,何蔓推著車子在裡面轉來轉去,內心稍微安定了些。

  自己以前喜歡買的品牌有一些消失了,有一些舊貌換新顏,幾乎認不得了。還有好多新產品讓她覺得新奇,逛了一圈兒下來,買了整整一車東西。

  結賬時,排在她前面的一對小情侶發生了爭執。女生彎腰從購物車裡拿出幾盒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疑惑地看著男生說:「你買這麼多口香糖幹嗎?」

  男生吹了一聲口哨,剛要壞笑,定睛一看女生手中的盒子,大驚失色:「我擦,真是口香糖,我本來拿的是安全套的啊!這包裝也太唬人了吧!」

  女生瞬間滿臉通紅,狠狠地踹了男生一腳,轉身就把口香糖甩回貨架。

  男生從何蔓身邊擠過去,邊跑邊回頭對女生喊道:「等等,我再去拿兩盒。」

  女生已經氣呼呼地轉回身了,末了不小心和何蔓目光相接。

  何蔓善意地一笑,女生剛剛平靜下來的臉色「騰」地一下又燒起來了。

  何蔓抿嘴忍著笑,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蜜月旅行前,她和謝宇一起去超市採購旅行時要帶的東西。謝宇經過某個貨架時忽然拉住推車的何蔓,神神秘秘地說:「等我一下,我要去買點兒重要的東西。」

  何蔓懵懵懂懂地看向謝宇面前的貨架,瞬間頭腦一片清明。

  「流氓!」她羞紅了臉,咬著牙罵道。

  「哪裡流氓了啊,你懂不懂,這東西算是計生用品,有國家支持的!」

  「支持你大爺!」何蔓推著車子轉身就走,生怕周圍人覺得兩個人之間有什麼關係。沒幾分鐘謝宇就追了上來,把幾個五顏六色的小盒子扔到她的手推車裡:「你幹嗎啊,光撇清你自己,好像這東西我一個人能用似的……」

  那麼親密的記憶,對她來說,不過就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對謝宇來說,恐怕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那個從背後抱著她逛超市的無賴,現在只會對她禮貌地笑,好像她會咬人一樣,戒備又疏離。何蔓又覺得心尖疼得說不出話。

  何蔓還在回憶中恍惚,結賬隊伍已經排到了她的位置。

  她趕緊甩開滿腦袋的胡思亂想,彎腰把購物車裡的商品一件件擺在收銀台上,估算了一下價格,再一看錢包,才發現自己的現金不夠。

  那就刷卡吧。

  看著錢包裡的那堆銀行卡,何蔓徹底慌了神兒。

  自己什麼時候有了招商銀行的信用卡?還有交行的,還都是金卡呢……可惜,沒有一張知道密碼。

  收銀員有條不紊地掃瞄商品的條碼,手中的儀器發出的「嘀嘀」聲好像催命符。

  現在只有亂試密碼了。何蔓敲了好幾遍,幾個密碼都不對,收銀員的眼神明顯不對勁兒了。

  後面排隊的人等得焦急,時不時伸長脖子往這邊看,試圖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何蔓看著收銀台上堆成小山的食物,急得汗都快下來了。她想給謝宇打個電話,可是手機還沒買。

  「讓我最後再試一次好了,不行的話,這些就都不要了。」

  何蔓看著收銀員的眼睛說出這句話時,深刻地覺得,連這麼不要臉的話都能當眾說出口,她還有什麼不好意思開口的?今晚她就要跟謝宇說清楚,她要搬回來,留在自己家長久地住下去,天經地義。

  何蔓最後一次在POS機終端上按鍵時,手指都在顫抖。

  就試試……就試試這個數字組合好了。

  直到聽到POS機「咔咔」出紙的聲音,何蔓一顆心才落地。看著正在打印中的小票,她覺得當年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喜悅也不過如此。

  何蔓走出超市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她仰頭盯著漸漸暗下去的天色,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

  從醫院醒過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如墜夢中,主治醫師、何琪、謝宇……每個人都告知她一堆事實要求她接受,像一個蹩腳的劇本,她完全記不起下一句台詞應該講什麼。

  然而此刻,經歷了收銀台前的「生死一刻」,她,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的這個何蔓,才算是真正開始了自己的生活,一份需要自己去面對和解決的生活。

  重新站在了現實的柏油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