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逆位之塔(1)

未來牌,逆位之塔。

房內連呼吸聲都已消除乾淨,黃夢清、黃慕雲均在等那關鍵的謎底……

「秘密就是黃家那幾宗命案與白小姐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您是不瞞也不是,瞞著又覺得良心上過不去,終日惶惶的,也不知晚上可有睡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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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偌大一個青雲鎮來講,荒唐書鋪真是小到不能再小,地方又偏,租在馮姑婆家老宅旁邊那條小巷子裡,一旁是燒餅攤,另一旁賣香燭冥紙,倒也神秘。鋪面大小只三十餘尺,貼牆擺了三個舊書架,歪七扭八排放的幾百冊書已髒得看不出原色,靠櫃檯後頭豎著根油漆斑駁的廊柱,上頭打一枚粗釘,掛著鐘錘生鏽的西洋時鐘,終日滴滴答答走個不停,玻璃罩面上有點點褐污。這樣的鋪子,大抵除鋪主之外,再有人光顧可能也算奇蹟。

王二狗的燒餅攤擺得很早,又收得比較晚,可每每他剛開始把甜醬罐子封上蓋的時候,書鋪的門板便嘩啦一聲裂開,從門板縫裡走出一個臉青唇白,明顯睡眠不足的女人,紮了一根粗辮子,穿灰藍色旗袍,一隻手夾著半截點燃的香菸,另一隻手則握著一把牙刷。

王二狗聽到那門板的動靜,便拿起放在烘坑上的燒餅,往裡邊填三塊臭豆腐,澆上辣醬,包上黃紙,給那女人送上。女人便把半支菸丟在腳下,用布鞋踩熄,指節被煙垢熏黃的手徑直接過燒餅啃起來。

十年來,從王二狗開始在書鋪門前擺攤開始,他便天天要如此招呼一位邋遢古怪的書鋪女老闆。他不清楚此人來歷,只知她叫杜春曉,似乎有晚起晚睡的習慣,所以皮膚白得有些不正常。說她不會做生意,勿如講她不在乎生意,反正這麼偏僻的地方,每日來來去去都不見得有三十個人,能進她鋪子裡買書的就更少。不過這不是王二狗擔心的問題,反正只要那三文燒餅錢不少,管她的收入能不能維持生計呢。

「老闆,你這燒餅越做越小了嘛。」杜春曉見誰都叫「老闆」,哪怕去菜場買顆蛋,都管蹲在竹籃邊的老婆婆叫「老闆」。

「哪裡是餅做得小?是杜小姐你食量大咯!」王二狗笑嘻嘻地把蓋了布的麵糰和香蔥盆子往板車上放。講實話,他實在無從辨別杜春曉生得好不好看,只覺她五官是端正的,可惜常被那齜牙咧嘴的表情給敗壞了,身材瘦得像個絲瓜精,但寬鬆的布袍子卻包不住她的前凸後翹,倘若穿點兒好的,搽上口紅,保不齊還是個美人兒。可想歸想,王二狗面對這麼隨意潦倒的女子,嘴上卻怎麼都花不起來,尤其杜春曉現在一張口,臭豆腐味兒和香菸味兒便衝他的腦門翻滾而來,令他恨不能即刻逃走。

杜春曉也不理會王二狗的奚落,只靠在門板上將早點與午飯的「混合餐」吃完,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拿著那支沒沾過嘴的牙刷進鋪子裡去了。

荒唐書鋪還是一如既往地灰塵滿滿,手指頭往哪裡捻一下都會變黑,唯有杜春曉坐著收錢的那隻梨花木櫃檯油光水亮,是被她自己的袖子擦乾淨的,只因那地方除了做賣書的交易,還要派點別的用場。

手裡那副塔羅又硬又大,四角鑲了鉑金的邊,所幸杜春曉的手掌也厚實龐大,能把牌抓得很穩。隨意抽一張出來,笑了,星星牌,看來今天能碰上有趣的客人,再抽一張,死神。

整個下午,荒唐書鋪只賣出一本《三俠五義》,其餘時間杜春曉都只怔怔看著窗檯上滑落的幾寸陽光,暖融融照得人想睡。到黃昏時分,她已是餓得前胸貼後背,想去對街的老湯樓叫碗麵,又捨不得跑開,怕錯過那位命中注定的「貴客」。後來實在餓得受不住,只得跑去隔壁香燭店,找到正打瞌睡的夥計,只說:「姑娘我餓得受不了,勞煩替我去對過兒叫碗麵來。」

那面送到荒唐書鋪的時候,已經變成麵糊了,她也不計較,大口吸食起來,待把湯頭喝盡,胃裡的饞蟲才勉強平息下去,嘴還沒擦,客人竟到了。

十七八歲的少女,素面朝天地走進來,穿一身潔白短褂,素花紋長裙,雙眸如浸入清泉的墨玉,黛眉櫻唇,美得竟有些驚天動地。杜春曉自己是女人,亦忍不住發呆,只覺這客人不像從前活在凡間的,而是從天上走下來的。她暗自納悶,這麼美的姑娘在青雲鎮上居然沒傳出名氣來,難不成真是藏在哪個金窩裡的?

可那少女一落座,杜春曉便恍然大悟,哦,原來已不是黃花閨女了,屁股挨住凳板的儀態浮起些許少婦風情,低眉順眼的神情裡隱約透露豔光,被性事澆灌之後蜜桃初熟的甜蜜氣息在書鋪中緩緩瀰漫。

「要看些什麼書?」杜春曉強壓激動的情緒,迎上來問她。不知為什麼,她能嗅出客人甜蜜以外的血腥味兒來,這味道令她多少還原了一些「獸性」。杜春曉一直認為,人與獸的區別並沒有太大,尤其在對慾望與未知事物的追求上頭,甚至還遠遠蓋過那些無知的畜生。

少女搖了搖頭,拿眼睛盯住桌上翻開的那張死神牌,笑道:「想請杜小姐給算一算。」

「價錢你知道的?」杜春曉目前最關心的還有這個,連續十天都用陽春麵打發肚皮的日子她實在是受夠了。

「知道,您就幫我算一算吧。」她果真是懂規矩的,當即從懷裡掏出裹帕,解開,數了十個銀洋給杜春曉。

「要算什麼?」杜春曉終於眉開眼笑,叮叮咣咣地把銀洋擼進抽屜內,「不過先說好了,算不準不退錢的,我時常算不準的,沒砸了招牌那是運氣。待會兒講於你聽的話,可別太當真。」

杜春曉喜歡在開工之前摸摸客人的底細,倘若把醜話講在前頭了,對方還樂意挨宰的話,其焦慮和迷茫的程度可見一斑。眼前這位絕世美人兒便是典型,儘管心裡惶惶不安,卻極度扭捏,壓抑得很。

「沒關係的。」美人輕聲道,「知道您的本事才來的,再說大小姐……」

「要算些什麼?說些細的。」她只當沒聽見「大小姐」三個字,一副只顧做生意的樣子。

「算姻緣。」

這個話從美人口裡講出來,實是有些奇怪的,依她的生相,只要頭腦稍清醒一點兒,便能找到好婆家,享一世富貴,哪裡還需到這裡來問神靈,所以杜春曉只能嘆紅顏易「蠢」。於是她讓美人洗了牌,便擺起陣來。

過去牌:正位的戀人。

杜春曉脫口而出的一番說辭,是美人進門時便想好的:「看起來,姑娘也是痴情種,裙下之臣無數,然而姑娘卻把一腔熱情賦予一人身上,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這麼有福。」

這是廢話,天底下哪個美人不是享有這樣的權力?看她清清爽爽的額角與幾近透明的眼波,便知其單純執著。

現狀牌:逆位的宗教與逆位的正義。

「哎呀呀……」杜春曉裝腔作勢地尖叫一聲,美人神色即刻緊張起來,「姑娘如今這段姻緣太過凶險,您瞧啊,宗教逆位,可說是您離經叛道,走了一條歧路;正義逆位,這感情就更見不得光了,非正常,更非正義呀。」

「接下來呢?」美人竭力控制住神色,顯得從容鎮定,甚至笑了一下,以暗示杜春曉算得不准。

未來牌:正位的惡魔。

杜春曉突然逼近美人,將摻有煙味的呼吸貼近她的耳垂,說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姑娘的夢再不醒,恐怕事情就得到不可收場的地步。原本已是寄人籬下的身份,何必再讓自己多受一層苦呢?」

「你怎知我就是寄人籬下的命?」

杜春曉笑而不答,這還看不出來麼?眼前的客人雖是水蔥般細嫩的長相,十個手指甲卻剪得光禿禿的,一看便是要做事的。何況挑的時辰也巧,多半是大戶人家的主人剛洗漱過後睡下的當口,下人可以趁機偷閒一刻半刻的。

美人終於寒下臉來,一聲不響地起身,走出鋪子,那豐腴妙曼的背影漸漸被暮色吸入。

杜春曉收好牌,點一支菸,深深吸進肺腑,裊裊煙霧,熏染了紅木架子上泛黃的書頁……

「不祥啊,還真是不祥……」她看著猩紅的菸頭,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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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冰最厭倦夏季,他是正月裡生的人,抗寒怯熱,但不是胖子,身材細得像竹竿,戴一副黑圓框眼鏡兒,頭髮梳成時髦的中分,一派文弱書生的氣勢,講自己是警察都無人肯信,所以從小就被人取笑說和杜春曉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語成真,只要杜曉春不嫁,夏冰便至今也沒有娶妻,爹娘跟他吵過不知多少回。有一回去相親,他當面便回絕了人家,夏母為此絕食了整三日,事後他也沒有怎樣,依舊每天樂呵呵地去保警隊報到。

被叫去天韻綢莊辦案那天,正落雷陣雨,夏冰兩隻腳都被水捂著,走起來撲哧作響。趕到綢莊的時候,臉上糊滿雨珠,已睜不開眼。只依稀聽得隊長李常登的大嗓門兒叫得震天響,竟蓋過那巨大的雨聲去了。

「小夏,趕緊過來,把死人抬裡邊去!」

李隊長指的死人,正挨著天韻綢莊後庭院裡的井沿上坐著,因全身被粗井繩拴綁,副隊長與兩名警察已在那裡費力解了半日。夏冰前腳剛踏進案發現場,他們後腳便要抬屍。

「看著點兒鞋!」副隊長身上的雨衣早已不頂用,眯著眼沖夏冰大吼。

夏冰急忙擼一把打在眼睛上的水,再看看腳底,發現自己竟站在一汪血紅裡。那血分明是從屍首的腰腹部流出來的,分不清性別的死人中間被挖開了一個洞,大概腸子都被雨衝出來了,流得滿地都是。他不由退後了一步,看到一位穿著考究的中年男子執著把油紙傘站在不遠處看著,面部僵硬,像是靈魂早已出竅。李隊長此時又催促起來,夏冰只得咬牙切齒地跑到井邊,幫副隊長喬越龍抬起那死人,那血洞因受外力拉扯,變得愈發地大,幾塊大小不一的碎肉落到地上,又與雨水匯成血流,在眾人腳邊蔓延。

屍首被抬進庭院旁邊的一間柴房,平放在木床板上之後,夏冰方看清死者是個女人。稀濕的頭髮胡亂散在腦後,一張素白面孔上,那對大如深淵的眼睛還是半睜著的,似乎恨不能爬起來與保警隊一道去尋找真兇。

夏冰拚命忍著吐,看李隊長在那裡翻查屍首。小鎮上案子少,隊裡自然也沒幾個人,所以李隊長還要兼任仵作。那執油紙傘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也已站在柴房內,冷眼旁觀他們的舉動。

「雖然肚子上被挖了洞,可死因卻是勒斃啊。」李隊長解開死者的衣領扣子,脖頸處果真有一圈烏青血痕,「可認得她是誰?」

中年男子知李隊長是在問他,便語氣平板地答道:「好像是大小姐房裡的丫頭,叫雪兒,前年剛送進來的。」

「您又是哪位?」喬副隊長脾氣有些火爆,與李隊長穩重內斂的做派對比鮮明,因此兩人出來辦案審犯人,都是前者唱紅臉,後者唱白臉,雙劍合璧,天下無敵。

「杜亮,這兒的管家。」

這名字一下勾起夏冰的回憶,早前聽杜春曉講過自己有個叔叔在有錢人家當大總管,威風得不得了,具體那「有錢人家」姓甚名誰,她卻含含糊糊不講出來。算來算去,青雲鎮也只有經營綢緞生意的黃家算得上不折不扣地金玉滿堂。青雲鎮原本是個民風懶散的荒鎮,誰知竟出了黃天鳴這麼號人物,頭腦聰明,精於算計,眼光與膽識亦較常人要卓越許多,一下便看中小鎮邊郊那幾百畝桑樹田,種桑必定養蠶,養蠶便可織綢。他不像那些鼠目寸光的養蠶戶,把繭子低價賣給外省來的紡織廠,而是和外省人公然叫板,開出雙倍價格搶回蠶繭,並招了一批鎮上的閒散人來做工,因此那年春繭上市之後,很快便發了筆橫財。

黃家大宅院與天韻綢莊連在一道,建於鎮東最繁華的魚塘街。雖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的地界,黃家人除了必要的應酬外,卻鮮少出門。從老爺到下人,行事都低調得很,與他們在青雲鎮的顯赫地位極不相稱。喬副隊長的老婆是按摩師傅,因被請去給黃家大太太鬆過幾次筋骨,所以多少還有些瞭解裡頭的情況,喬副隊長用四字形容過黃家的人:高貴冷血。夏冰至今不明白「高貴」與「冷血」兩個詞如何能拼湊到一起,根本是完全不搭調的嘛!所幸這回借處理命案的時機,總算可以堂堂正正進這大戶人家「參觀」,可惜出來接待的竟只有一個大管家。

「我們能見見黃老爺嗎?」

李隊長提出的要求很合理,府上死了人,自然要跟主人家瞭解情況,誰知杜亮的回覆出乎意料,只說:「老爺最近身體抱恙,不便見客。」

「我們不是客人,是來查案的,查府上有人被殺的案!」喬副隊長即刻像被點燃的爆竹。

杜亮只是弓著身子,訕笑道:「老爺吩咐過啦,幾位爺有什麼需要儘管提,我們能幫則幫,雪兒這丫頭來的時間短,老爺哪裡能對她有印象?所以就不必打擾了。幾位爺若想知道些什麼,直接問我就是了,我是在下人房裡待慣了的,他們的事兒多半還知道一些。能在咱們幾個中間解決的事兒,就不必勞煩老爺太太們了吧。」

言下之意,死的只是個下人,在黃家人眼裡算不得什麼,只要盡快把屍首抬出去,解決她的身後事兒,抓不抓到真兇都不重要。夏冰終於見識到富貴人家的冷漠與傲慢,死個丫鬟好比死了條狗,只需安排另一條「狗」去應付便夠了。

「杜大管家這話講得可就不對了,不管怎麼說,府上出了命案,說明這裡不安全,今天死的是個下人,明兒可不保證黃家老爺太太們不受牽連啊!你現在這麼阻著攔著,到時候出大事兒了,你可擔當得起?」

杜亮沉默片刻,眼角竟擠出一絲冷笑:「自然擔當得起,若不敢擔當,在下也就不站在這兒招呼各位了。」

這一句倒讓夏冰對杜亮刮目相看,不禁感慨此人與杜春曉果然是有血脈淵源的,連那股吃軟不吃硬的倔強都一模一樣。

「死者是大小姐房裡的丫頭吧,我們能見見大小姐嗎?她可能是雪兒遭遇凶手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個人。」

夏冰的提議有些冒失,卻不無道理,杜亮沒有拒絕的理由。

見到黃夢清的時候,她正坐在一架鋼琴旁邊忘情彈奏,琴架上擺著的一隻圓口高腳杯裡裝了淺淺一汪紅酒。夏冰平素也喜歡收集西洋樂唱片,所以尚辨別得出大小姐拙劣的技巧,只好皺著眉,也不敢打斷,忍受著毫無生氣的音符。音符與嘈雜的雨聲混雜起來,折磨他的耳膜。而且這位大小姐也並不怎麼漂亮,細眉細眼的,一束燙捲髮用手絹紮住,穿硬綢背心配長褲,白襯衫領口與袖子上的花邊倒是很別緻。

「雪兒真的死了?」

一曲演畢,黃夢清拿起架上的紅酒啜了一口,發出享受的嘆息,瞬間暴露某種奢華嬌媚的氣質,系受過高等教育的貴族才具備的。那份難得的雍容,竟彌補了她外貌的缺陷,將她調整成一位極富魅力的千金小姐。

「是。」杜亮答得簡單乾脆。

「屍體在哪兒?我去看看。」

「大小姐,那丫頭的死狀有些……還是別去了,到時嚇著您了,我可不好向老爺交代。」

杜亮的顧慮是對的,應該沒有哪個女人看到如此血腥的屍首還能保持鎮定的。

黃夢清亦不再堅持,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對著窗外漸止的雨滴深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從空氣裡嗅出那丫鬟慘烈的死狀。

「大小姐,我們是來向您瞭解情況的。」李隊長秉性直率,平素最煩附庸風雅,所以對黃夢清彈鋼琴的架勢反感透頂。他只想快點瞭解一些情況,然後回家把身上的濕衣服烘乾,舒舒服服睡覺。

「你又是誰?」黃夢清的個性果然與她的琴藝一樣臭。

「這位是我們鎮上保警隊的李大隊長,負責調查這起命案。」夏冰唯恐氣氛僵住,忙搶過話頭,「想問問黃小姐,您最後見到雪兒是什麼時候?」

黃夢清剛要開口,門外卻傳來一陣亂響,只見一個腰圓體闊的胖丫頭咚咚咚跑進來,喘氣道:「小姐,大太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