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最後審判(5)

「桂姐根本沒有在小月的梳妝匣裡找到東西,卻是在紅珠的屋子裡找到一隻甲套!沒錯,正是三太太被污衊與自家大廚通姦的那個『鐵證』。大家可記得,吟香從三太太那裡偷出來典當的東西里,有五根甲套,當時我便覺得奇怪,因甲套一般是六根才算齊全,那剩下的一根又去了哪裡?桂姐想是也本著這樣的疑問,才藉著由頭去各屋查找一通,在紅珠那裡翻出這東西之後,她頭一個便告知了二少爺。二少爺您自然不肯讓她把這東西交出去,因還有更多的用場,於是便向桂姐坦白,當日偷了三太太的東西交於吟香的,正是她的親兒。當時二少爺編的理由大抵是說喝花酒喝過了頭,賒賬太多,只好將母親的東西偷出來,原想交給吟香拿去典當換錢回來,孰料這丫頭見錢眼開,竟跑了,他只好將手上剩下的一隻甲套偷偷交給紅珠去典。這番謊話,實在是不夠自圓其說,且當時吟香亦被謀殺。桂姐聽了二少爺的說辭,頭一個想到的便是那兇案極可能就是二少爺犯下的。為了瞞住保警隊,混淆視線,她只得拿出自己私藏的一個金頂針,說是從小月房裡搜到的,讓保警隊將疑點轉移到大少爺身上。如今想來,當日我們確是傻了,一個富家公子,要討好女人,辦法多的是,譬如送一隻象牙挑頭簪子也是的,何必巴巴兒送人家做針線用的頂針?」說畢,杜春曉意味深長地看了黃莫如一眼,對方牙關緊咬,默不做聲。

「真是奇了!」黃慕雲臉上的淚痕不知何時已風乾,換上一抹冷笑,「你如今冤我,我也不怕,只是為何我哥後來就沒了疑點?」

「這你可就不知道了,吟香與小月講過,她因打賭,半夜去睡翠枝呈屍的夾竹桃花叢底下,在那裡,遇上二小姐……哦不,應該是男扮女裝的大少爺,桂姐也說見過。這一回,兩個人倒是講了實話,只是……」

杜春曉翻開黃莫如纏著紗布的手裡那張牌——正義牌。

她高舉正義牌,說道:「只是大少爺不是害人,卻是想設陷阱,引那凶手出現。因黃家接二連三有丫頭被害,他便想出這天真的法子,扮作女人深夜在庭院內遊蕩,孰料卻被桂姐與吟香撞上,因燈下看不真切,只當是二小姐,這才冤到黃菲菲頭上去了。」

「我哥從來不是這樣熱心的人,若是心裡沒有鬼,又怎麼做出這樣奇怪的舉動來?」黃慕雲倒也鎮定,只想一里裡駁斥杜春曉的指控。

「沒錯,大少爺不是熱心的人,只是大少爺愛上的女人有些微妙,竟是田雪兒的母親秦曉滿。我原也想不透這些,誰知他失憶之後,滿口叫的都是『曉滿』,這位可憐的女子手上還有那麼貴重的東西,兩個人說得難聽一些,叫做狼狽為奸,好聽一些,卻是摩登情侶。為撫平情人的喪女之痛,暗自追兇也是有的。且據小月的話,大少爺在庭院偶遇吟香時,不躲不避,反而理直氣壯地要她起身,讓他查找線索,這就已說明他心裡沒鬼。有鬼的,是二少爺你呀!」

---

黃慕雲似是忘記腳邊還有母親的屍體,竟上前挨近杜春曉的臉,他那張蒼白俊俏的面孔已有些發青,口中呼出的氣息都是帶了刀刃的:「那按杜小姐的意思,我一併殺了黃家四個丫鬟,兼因與她們有私情,還珠胎暗結,於是情急之下,殺人滅口?」

杜春曉笑回:「恰恰相反,二少爺殺掉她們,是因為你沒有讓她們懷孕,除慧敏之外的三個丫頭,肚子裡可都沒有你的骨肉。」

「喲,這可是越講越稀奇了,繞了一圈,還是要冤到莫如頭上。」蘇巧梅有些站不住了,冷不丁講了一句護犢的話。

「二太太多慮了,這孩子不是二少爺的,也不是大少爺的。」她解釋之際,已將蘇巧梅手上的牌翻開——力量牌,意為意志堅定,野心勃勃。

「白子楓每隔三個月便給黃家的人做一次體檢,誰有了身孕,她是瞭如指掌的。只是這位大美人心比天高,總想去上海灘出人頭地。一個女子,有這樣的志向,原本也沒什麼。可憐她舉目無親,身邊連個幫的人都沒有。偏巧這時候,二少爺你對她頻獻慇勤,她於是抓住這個機會,與你暗通曲款……」

「這可就是胡說了,」黃夢清從旁道,「慕雲喜歡白小姐是人盡皆知的事,只可惜明月溝渠,人家卻怎麼都不願意,對他刻意冷淡,哪裡還會私通?」

「對他冷淡是因她知道二少爺兩個大秘密。一是他有缺精症,讓女人受孕的幾率極低;像白子楓這樣的女子,自然不會只滿足於和富家公子哥有肉體之歡,零敲碎打佔些小便宜,她要的可是大錢。要大錢,便要付出大代價,於是她處心積慮想懷上二少爺的孩子,可無論怎麼努力均無濟於事,便對其生育能力起了疑心,偷偷弄到他的精液,做了個檢查。當她發現自己懷孕無望的時候,便當機立斷,切斷了與他的關係,這便是後來她對他冷酷無情的原因。」

「你這可又是胡說了,我與白小姐之間清白得很!」黃慕雲復又蹲下,一臉柔情地望著張豔萍的屍體,他這副純真的表神,已打動過太多人。

「清白?我早知你們不清白了!」杜春曉毫不留情地反駁道,「可曾記得白子楓的屍體被發現時,你趕來認屍,哪裡都不看,竟掰起她的頭顱,查看她後頸上的一顆硃砂痣?當時我便覺得奇怪,白小姐在人前從來只穿高領衣服,多數時候還是長發披背,你又從哪裡得知她這樣隱秘的地方生了一個標記呢?」

黃慕雲啞然,只得看著地面。

「二少爺,你莫要激動,白小姐發現你的那第二個秘密,才算得上『驚天動地』!」杜春曉表情異常嚴肅,說道,「你不是黃老爺的親生兒子。」

「這話可不能亂講!你從何得知這樣放屁的事?」還未等黃慕雲反應,黃天鳴已暴跳如雷。

杜春曉道:「這樁秘密,在翻查過白小姐診所的診療記錄之後,便算不得什麼秘密了。按西洋的體檢制度,驗血型是其中一環。」

此時夏冰已拿出一份牛皮紙紮好的檔案,拆開後,抽出其中一張紙,指著上面道:「這份是黃家所有人的血型檢驗書,上頭清楚註明各位的血型,比起古時的『滴血認親』來,它才是真正的認親鐵證。黃老爺的血型是B型,三太太則是A型,可二公子的血型卻是O型,所以白子楓從幾年前頭一次在黃家體檢時便已得知這個秘密了!」

「這便是二少爺你殺人滅口的原因了,白小姐知道的秘密實在太多了,她捏住了你的七寸,並以此為要挾向你勒索。你一定不曉得,你這一行兇,不但解脫了自己,更解脫了大太太。因府上丫頭懷孕的事到底見不得人,她也要白子楓保守秘密,以免家醜外揚,背地裡也少不得要打點一些。」杜春曉接話道。

黃慕雲此時已恢復平靜,卻仍未放棄掙扎,問道:「那麼既然孩子不是我的,我又為何要殺了她們?」

「因為尊嚴。」杜春曉已移至黃天鳴面前,用飽含悲愴的眼神望住他,說道,「你得知自己沒有生育能力的時候,田雪兒卻告知你她懷孕的事,於是你怒不可遏,向她質問,她見瞞不過去,只得向你坦白真相。孩子的父親是……」

她緩緩揭開黃天鳴的牌——死神,意為陰暗的墮落。

「沒錯,田雪兒肚裡的孩子是黃老爺的,因此你才失手殺了人。也許是為了警告父親,也許是為了躲過懷疑,殺人之後,你還將她的腹部切去,以掩蓋死者懷有身孕的秘密。可此後,你的恨意與殺意已難自控,更巧的是,你母親,也就是三太太,不知何處聽來的謠言,竟誤認田雪兒與你哥哥有私情。這件事竟讓你開了竅,便將與自己發生過關係的另外兩個丫鬟也盡數殺死,並買通慧敏傳播謠言,將大少爺與田雪兒的醜聞講得惟妙惟肖。流言,在這個地方便是利器,被講得多了,便被當了真。因此三太太才仗著這個把柄,敢與二太太起爭執,殊不知已落入了你的圈套。更何況,這些女人,若一直在你眼前出現,便會觸動你的痛處,必須讓她們消失,你才能安心。殺掉慧敏卻仍是為了滅口,只是為了讓動機看上去一致,這才將她的腹部也切去了,可憐這丫頭尚未通過人事,又怎可能有偷情之嫌?桂姐知道你的事之後,卻替你做了掩護,你這才暫且放過了她,待時機成熟,你終究還是要對她下毒手的。」

「老爺,杜小姐講的可是真的?」孟卓瑤語調已有些哽咽。

杜春曉慢吞吞地翻開孟卓瑤手中的牌——隱士,意為身陷謊言,一直處於被矇蔽狀態。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直接問問黃老爺。」她驀地又轉過頭來,指著地上的李常登,對黃慕雲道,「對了,你可知道你的生父是誰?正是這一位。」

黃慕雲咬牙不回,黃天鳴更是面色蒼白,瞬間像是老了十年,整個人變得頹喪起來。

「原本也不曉得李常登與三太太之間有什麼,只是三太太為誣陷黃莫如,裝瘋賣傻之餘,確是將家養的鳥雀掐死,再堆到黃莫如的門前去。只是我隨叔叔去那裝鳥籠的倉房裡看了一下,裝那些未遭毒手的鳥雀的籠子竟有些特別。據說,這些籠子出自宅子的原主人薛醉馳之手,可我看了一下籠子底部,竟都刻著一個小小的『凳』字,若猜得沒錯,這些籠子是混在薛醉馳做的籠子裡,一併被留下了,唯獨三太太因與他有情,所以認得出來。」

說畢,她揭開第三具屍體的蒙布,對著那滿頭白髮的腦袋,說道:「薛老爺,是不是這樣?」

眾人遂嘩然,且竊竊私語起來,唯黃天鳴問道:「薛醉馳不是被豔萍失手殺死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不對,當日藏書樓裡被三娘錯手殺死的不是薛醉馳,是你從前的手下田貴,也就是曉滿的丈夫。」回答的竟是黃莫如,他神色坦然,絲毫未因偷情之事敗露而窘迫。

「沒錯。」夏冰也點頭道,「田貴自下身癱瘓之後,脾氣日漸暴戾,秦氏與他早已無夫妻之情,終日冷戰。可後來,她遇上了潛回青雲鎮伺機報復黃家的薛醉馳,薛醉馳需要藏身之處,而秦氏卻想除掉那個半死不活的累贅丈夫,於是二人密謀,將田貴毀容、拔去舌頭之後,關在藏書樓內,因田貴行動不便,無法逃脫,就這麼樣在藏書樓裡被囚禁了許多年;而薛醉馳則假裝田貴,有人來的時候便躺在床上假扮殘疾,反正都是用紗帳掩住的,也看不清他的相貌。李常登曾對我說過,三太太在誤殺人之後雖神志不清,可在比劃死者身高的時候,卻總是將手放在他的肩膀部分,且他還是坐著的,當時便有些奇怪,因死者看起來並不矮。後來才想到了,實是當時田貴下身癱瘓,只能支起上半身爬行,向三太太求救,卻因那張慘不忍睹的面孔,被誤認作凶神惡煞而遭此劫數。」

「那你又如何得知這二人的身份作了調換?」黃菲菲一臉好奇地問道。

「因為我發現……」黃莫如頓了一下,又極艱難地開了口,「我發現躺在床上的人,頭髮是全白的。田貴很年輕,不可能有這麼老。」

「哼!這位薛老爺,實亦是心狠手辣的主。雖將秦氏從田貴手裡救出來,但卻問她要回報,條件便是讓她去勾引黃家大少爺,伺機要設套害他。孰料秦曉滿竟對黃莫如動了真情,非但沒有按當初的計畫行事,反而懷了孕,意欲出賣他,這才讓薛醉馳動了殺機。沒想到啊,他原是帶著滿腔恨意,回鎮上來對黃家的人報仇,頭一個讓他手上沾血的,卻是無辜的女人。」講到這裡,杜春曉不由偷偷看了一眼黃莫如,那淒怨像是已沁入他骨子裡了,整個人看起來都是黯淡的。

「對了,你們怎麼也不問問,二少爺是怎麼作的案?那些屍體看似沒什麼移動過的痕跡,那麼切去的腹部是怎麼處理的?這些可是關鍵!」夏冰見不得冷場,急急地便要道出核心部分來。

「還有薛醉馳是怎麼把田貴囚在藏書樓內這麼多年,還能在黃家出入自由?」黃菲菲配合得倒也乖巧。

杜春曉忙上前揭開黃菲菲手裡的牌——女祭司,意為多變、忠誠。

「這件事,二小姐你也有不對的地方,竟掩蓋了這麼大一樁秘密。若非我與夏冰在簡政良的屋子裡發現那些直通往黃家宅院的秘道,這個謎怕是一世都解不了。」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疊好的紙,一層層攤開,竟是一張用炭筆畫注的地圖,線條歪歪扭扭,錯綜如蛛網,「這便是我與夏冰在密道摸索了好幾天才得出的結果,這個地下迷宮,有一條主道,系從藏書樓出發的,黃家幾個主子的屋子裡也各有一處,餘下的便是在井台和桂樹底下。這些密道,在黃家外邊統共有二十二個出口,其中的二十個已被堵了,剩下那兩個便是簡政良與田貴這兩處。也許這些通道不是黃家每個人都清楚,譬如終於忙著爭寵的兩位姨太太當然發現不了,可黃老爺您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此時外頭已近正午,陽光掃過祠堂的門檻,周邊鴉雀無聲,眾人紛紛等著杜春曉的後話。

杜春曉再拿起黃天鳴抽到的死神牌,道:「黃老爺,你欠青雲鎮二十個養蠶戶的血債,是否也該還一還了?」

---

「不要講!」孟卓瑤突然撲上來,跪在杜春曉腳下涕淚滂沱。

「為什麼不要講?」夏冰聲調亦很激動,眼鏡片上已浮起一層薄霧,「這筆債,早該算一算了!」

說畢,他拿過杜春曉手裡的地圖,高聲道:「三十年前,薛醉馳與黃天鳴二人合作高價收購蠶繭,雖在外宣揚,說價格是外省紡織廠出的兩倍,實際上他們本錢少得可憐,所以只裝模作樣收了一兩戶蠶農的繭子是給現錢的,其餘均要賒欠。有些蠶農不肯被賒,仍要將蠶繭賣給紡織廠,這些不聽話的蠶農,便被你們請到密道里來,美其名曰談判,實際是威逼他們交出蠶繭。在造密道的時候,你們假意欺騙蠶農,說是為了方便運輸,用這樣的出口可以節省時間,也免得被外省買辦中途攔截搶購,於是將密道出口造在這些蠶農的烘間裡頭。可我們卻發現,這密道因有靠近鎮河河塘的部分,所以近一半都是濕泥地,根本無法保存繭子!所以,那地下迷宮,既是你們強迫蠶農交易的地方,亦是殺人越貨的現場!」

夏冰講到這裡,緩了一口氣,將因悲憤攪亂的思緒稍作休整,繼續道:「我小的時候,便時常聽大人講什麼湖匪的事,說是手段殘忍,時常搶劫過路蠶戶的運輸船,桂姐的丈夫便是這麼喪命的,反正鎮上一旦有人失蹤,大家便紛紛推責到湖匪身上。然而我從小到大,竟一次也未見過湖匪長什麼模樣,連他們的船都未見過,問周圍的人,亦只是聽說,不曾親見。就在我加入保警隊之後,原來的『繡坊西施』齊秋寶來找我,說懷疑丈夫不是失蹤,而是被害死了,並給了我一份失蹤人口的名單,與她丈夫一樣,均是與薛醉馳、黃天鳴有交易的養蠶戶。她將這份東西交給我,便是想求我查清丈夫失蹤的真實原因,我答應下來了,也時常將瞭解到的情況與她秘密溝通。齊秋寶死前那一晚,亦是與我說好在鎮西的胭脂鋪後巷會合,討論進展,卻不巧被桃枝碰上,桃枝將它當成另一樁風流豔事,去告訴了黃家二少爺,這才招來又一場殺身之禍!」

「那又是誰殺了吟香呢?」蘇巧梅似是要雪上加霜,竟這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