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最後審判(4)

黃慕雲聽罷,抬腿欲走,卻突然回過頭來,對孟卓瑤道:「大娘,你可有聽見槍聲?」

孟卓瑤偏頭想了一下,只是搖頭,道:「不記得了,你二姐終日耍槍玩兒,快把咱們耳朵都震聾了,縱有槍聲,也沒放在心上。」

「我去她房裡看看,沒準我娘就是被她嚇唬跑的!」

她聽了不由得心頭一熱,覺得這孩子怎麼看都要比他哥哥實在一些,她雖也動不動要為難一下張豔萍,對黃慕雲卻是怎麼也討厭不起來。反倒是黃夢清,背地裡對這藥罐子弟弟多少會流露一些不屑,只當他是個廢人。

可不管怎樣,縱是廢人,卻也是男的。而不能為黃家添一個男丁,恐怕要成她一世的心病,加上女兒又是個淡泊的人,對家業權勢之類的東西總漠不關心,令她愈發氣結,於是少不得要將怨氣發洩到兩個小妾身上。然而對黃慕雲,她總有一些難以言狀的情愫,甚至能從他身上覺出一些與黃夢清類似的東西來,諸如聰慧、淡泊,及對某些人與事的鍾情。

「菲菲可不比你大姐,脾氣你是曉得的,要注意分寸。」她忍不住囑咐道。

他愣了一下,想是憶起前些日子她與張豔萍那場驚天動地的廝鬥來,「謝」字溜到嘴邊,終究卻說不出口,便沉下臉轉過身去,往黃菲菲的屋子去了。

孟卓瑤百無聊賴,便又去女兒那裡串門,卻見她正背對住門,倚在涼蓆上發呆。當下便上去拍了一下肩,對方轉過頭來,竟是杜春曉。

「你穿著夢清的衣裳做什麼?」孟卓瑤唬了一跳,直勾勾盯著杜春曉問道。

只見黃夢清正端一盤石榴出來,放在席上,杜春曉忙起身拿了果子,認真剝起皮來。黃夢清笑道:「她那身衣裳哪裡還能穿?只好在這裡洗了澡,換我的衣服。」

杜春曉將鮮紅的石榴籽放進嘴裡,吐出淡黃的濕核,邊吃邊道:「大太太,春曉在這裡求你一件事兒。」

「你這樣子,哪裡像在求我?竟是像命令呢。」孟卓瑤掩嘴笑道,她從前有些怕這古裡古怪的姑娘,誰知她離開那幾天,竟也有些讓人牽掛。

「明兒祭祖,我知道佛堂是除了黃家人與幾個必要的下人之外,外人是不讓進的,可如今這裡命案頻發,到底也不太平。我想與夏冰做一回保鏢,在佛堂裡守著,以防有個萬一,可好?」杜春曉這番說辭,像是反覆打過腹稿的。

孟卓瑤看了看黃夢清,笑而不答,只低頭吃了一口茶。

杜春曉忙又道:「除夏冰之外,我還想帶一個人進來。」

夏冰踏進風月樓的那一刻,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兒,於他來講,那裡亦非什麼禁地。前年兩個嫖客為爭一個姑娘打架,竟買通地痞挑了對方的腳筋,李常登當時便帶著他過來問過話。印象裡,風月樓只是一幢不起眼的兩層舊樓,一到夏天,木材水分便被抽乾,時常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走進去卻是另一番奢華天地,頂上掛著圖案精美的花燈,連大紅桌椅均像是流露著情慾的,脂粉香與酒香混合的氣息瀰漫整個大廳。因他那次是白日裡來的,那些異味也都是冷的,卻足以反映前夜這裡曾有過的繁重的淫靡,在那裡,男人對女人的覬覦都是光明正大的,因這份坦蕩,才令這些娼妓給客人敬的每一杯酒,點的每一支菸,浸透了滿滿的挑逗。

因天色尚早,桃枝還未梳妝,只鬆散著領口,面容蒼白地坐在窗前,手拿剪子修整一盆文竹。夏冰拘謹地站在門邊,只等她抬頭來招呼他。她眼角餘光已在打量他,頭顱卻始終是低垂的,彷彿一定要等他開口。

「桃枝姑娘,這麼急找我來,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他直覺她懶散中流露的風情有些氣勢洶洶,於是故意低頭不去看她。

她抬頭笑了,那張脂粉不施的臉反而要比豔妝時端莊許多,他從不知她竟是美人胚子,這才有些佩服她的心機,將自己扮漂亮是容易的,可若是存心要與身邊的庸脂俗粉歸為一類,卻要付諸一定的技巧。

「你可記得之前問過我金頂針的事兒?」

「問過,你當時說不曾在翠枝那裡見過。」夏冰點頭。

桃枝拍了一下手,掩口道:「我如今想起來了,確是見過的,與她一道做針的時候,她拿出來用,雖是驚鴻一瞥,到底還是有些奇怪,這樣貴重的東西是哪裡來的,後來辰光長了,也就忘記了。」

夏冰伸手示意她莫再往下講,不知為何,他心臟竟有些隱隱作痛,繼續追問道:「簡政良與你過了幾夜?可有對你說什麼沒?」

「他哪裡會對我講些什麼?不過是誇些海口,炫耀自己體力如牛,其實不過也只是個……」她不再講下去,只拿起帕子掩口竊笑。

夏冰當即也紅了臉,輕咳一聲,遂換了話題:「明天黃家祭祖,你可知道?」

「誰不知道呢?只可惜我們做這行的,也稱不上乞丐,沒那條命去他們家門前要米糧。」桃枝半開玩笑地撫了一下文竹絨毛般的葉子。

「那懇請桃枝姑娘明日定要到黃家來一趟。」

桃枝手裡的剪子一顫,竟不小心剪下一片碧綠的文竹來,她驚道:「我哪有這個資格,進得了黃家的祠堂?」

「你莫要有什麼顧慮,我與春曉已安排好一切,到時你過來便是,不會有人攔你。」

夏冰講得斬釘截鐵,讓桃枝一時不知要怎樣回應,只愣在那裡,半天方回過神來,笑道:「那就有勞小哥兒了,也讓我開開眼界。只不知為何,明兒一定要我到場呢?與妹妹的案子可有什麼聯繫?」

「有。」夏冰眼鏡片後那一雙眼睛顯得神采奕奕,「因為我們要在那裡揭露這樁連環謀殺案背後的真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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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祠堂中央的蘇巧梅此時已又驚又怒,已不知要如何解釋,只得等著老爺教訓。之前路過宴客廳,黃天鳴心血來潮,非要進去看一眼,卻見從張豔萍房裡搬來的紫檀木屏風上紅跡斑駁,內嵌瓷繪上的《仕女圖》淌滿淋漓鮮血,已不能看。蘇巧梅當即氣得幾近暈厥,下意識地轉頭瞪一眼孟卓瑤,孟卓瑤哪裡肯放過這反應,冷笑道:「看我做什麼?誰作的孽誰自己清楚。今天什麼日子?哪裡經得起?」

因四個小的都在,杜亮帶幾個隨僕亦隨行伺候著,加上主子們各自的丫鬟,一行人浩浩蕩蕩,雜得很。當下黃天鳴亦不好發作,只說:「趕緊叫人擦乾淨了!」便徑直往祠堂那邊去了,眾人遂提心吊膽地跟著。才跨進祠堂,大家便又驚叫起來,且不說供奉的祖先牌位倒的倒,碎的碎,均從神龕裡掉落在地,原該是放跪墊供拜祭用的地方,竟赫然擺著三具屍體,均用白布遮著,也不知是誰。黃天鳴即刻面色鐵青,也不言語,蘇巧梅到底忍不住,急得雙眼發紅,再逼一逼,恐怕便要落淚。

孟卓瑤指著那神龕道:「你先前那一眼,分明就是疑我動了手腳,可這裡供的是我家的人,難不成我還去翻了祖宗的牌位?」

她這一咄咄逼人,反而引發眾人反感,黃夢清怕事情鬧大,便悄悄向杜亮使了個眼色,杜亮心領神會,便在後頭一個隨僕耳邊念了一句,那隨僕便走出去了。黃夢清遂上前攙住母親的胳膊,道:「還是搞清楚來龍去脈要緊,靈位的事兒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裡也不知被誰放了三個死人,也怪嚇人。」

此時黃慕雲已走到屍體跟前,翻起第一具蓋上的白布,系李常登!祠堂內不由發出一陣驚呼,黃天鳴原先緊繃的面孔上掠過一絲恐懼,對蘇巧梅顫聲道:「昨晚有派人守夜了麼?」蘇巧梅已說不出話,只能機械式地搖頭。黃莫如將一隻纏了白紗布的手搭在母親肩上,似是要給一點安慰,然而眼神卻是冷的。

黃慕雲遂又掀開第二塊白布,大家還不知怎麼回事,他竟已「哇」的一聲號啕起來,雙頭抱住頭死命往貢桌上撞,嘴裡只叫「娘」。這才明白那竟是張豔萍的屍體,黃天鳴忙上前查看,張豔萍慘白如紙的臉上,五官像是塌陷了一般,面頰鼓脹變形,頭顱偏在一側,唯嘴角那一道笑紋揪人心腸,似乎正緬懷她生前的俏麗姿容。黃天鳴盯著張豔萍的臉,她還是丫鬟那會子,穿得很素氣,只那一對酒窩是銷魂的,他便醉在她的酒窩裡,娶她過門,費盡周折討好她。她在他身邊是溫柔的、順從的,只是那溫柔與順從裡,總有一縷捉摸不透的淡愁。他覺得出她不夠愛他,不如孟卓瑤那般與他有共患難的真情,甚至還不如蘇巧梅對他有所圖的那種全身心的巴結,她卻總是淡的,雖也爭強好勝,卻是遠離內心真正的喧囂,神魂都在別處,於是他便愛她更緊。

如今,她是真的神魂俱散,他的悲慟一下堵在胸口,怎麼都發不出來。只能強忍眼淚,站起身,回頭對蘇巧梅說道:「這一看便是有人惡意破壞,怪不得你。只是定要找出是誰做出這些事來。」

「誰做的?!還不是你們做的?」黃慕雲怒髮衝冠,「嚯」地起身,拿手指住黃天鳴並後邊孟卓瑤等幾個人。

眾人當他是傷心過度,也沒有爭辯,只怔怔站在那裡,拿不出半點主意。倒是黃夢清,三兩步跨過李常登的屍身,走到黃慕雲跟前,抱住他的肩頭哭道:「你怨什麼我都明白的,只是如今應以大局為重。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委屈不好講的?過去的事已過去了,可要多想著點將來。你身子又不好,傷心也得忍一忍,要不然連我們看著也……」

她再也說不下去,只抱著黃慕雲落淚,黃天鳴也背對眾人,站在角落裡忍淚。

「喲!這戲還沒開場,怎麼就一個個像是要散了的?」

杜春曉從神龕後頭鑽出來,夏冰與顧阿申業已站在三具屍首的兩側,唯桃枝顯得畏畏縮縮,悄悄將身子挪到杜春曉後頭。今次她特意將自己往平常裡裝扮,脂粉不施,一把秀髮在頭頂鬆鬆綰了個髻,蜜藕色旗袍配雪白的帕子,趿一雙墨藍的布鞋,乍一看竟像未出過閣的小家碧玉,一絲淫氣都沒有。

黃天鳴見有不速之客,怒喝道:「這可是你們幾個搞的鬼?」

夏冰推了推眼鏡架子,指著地上的屍首道:「這是我們搞的鬼。」再指指地上散碎的靈牌,「這不是我們搞的鬼。」

黃天鳴剛要回應,杜春曉已雙手叉腰,站在祠堂正中,高聲道:「各位,黃家幾個下人的死,及青雲鎮上最近出的幾樁命案,如今也要來個了斷了!」

「哈!」孟卓瑤尖笑一聲,道,「你一個姑娘家,口氣倒也挺大,難不成要靠那幾張什麼西洋牌來了斷嗎?」

「正是!」杜春曉高舉手中的塔羅牌,笑道,「各位,自黃家大小姐的貼身丫鬟田雪兒被害算起,如今已喪了十四條人命。這是人命啊,可不是兒戲,死去的人,早晚要討還這個公道。如今人也齊了,我的牌也是齊的,勞煩各位都先抽一張。」

說畢,她便拿著牌走下來,讓在場的幾個人均抽一張,孰料黃天鳴一把將牌推開,皺眉道:「也不看看時候,還在這裡玩這些把戲!」

夏冰搶道:「不是玩把戲,是破案。」

「破案?」先前因自責而遲遲不敢作聲的蘇巧梅,因黃天鳴的一句安慰,亦回覆神氣,插話道,「破案是保警隊的事情,要杜姑娘跳出來作甚?」

杜春曉不急不惱,只在張豔萍的屍首跟前繞了一圈,正色道:「那十四個冤魂死鬼,恐是如今都聚在這裡呢,這角角落落裡,都是他們的眼睛,盯著你們,盼著申冤。你們倒好,竟連抽一張牌,算一算凶手都不肯。可是覺得黃家不過死了幾個丫頭,再不濟,至多也只死了一位三姨太,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死也就死了,埋掉便是。可是這個道理?」

當下說得眾人都不吭聲了。

她乘勝追擊,道:「如今,特為將這三位的屍首抬將上來,無非是想讓他們各自都死得明白,你們也聽個明白。今後無論黃家還是整個青雲鎮,都能少出幾條人命。所以今兒的牌,是一定要抽的!還請黃老爺帶個頭兒,給大家做一個榜樣。」

講完,這牌已送到黃天鳴跟前,他背起手掙紮了一歇,還是抽出一張牌來,剛要出示牌面,卻被杜春曉止住,笑道:「還未到揭牌的時候,且等一等。」

於是眾人如法炮製,各自抽走一張牌,捂在手心裡。待他們抽完,她復又回轉到屍首旁,讓黃慕雲與黃夢清也各抽一張。

當牌伸至桃枝跟前時,她略有些吃驚,然而還是沒有多問,只抽掉那最後一張牌,壓在胸前。

杜春曉見一切已辦妥帖,便輕咳一聲,開始解牌。她最初揭開的是黃夢清手裡那一張星星牌,意為期望過高的愛情。

「這個事情,若照近的講,定是要從黃家大小姐的貼身丫鬟田雪兒雨夜被害講起,偏巧她生前到我這裡來算過牌,我看她生得美若天仙,心氣兒又高,算的又是姻緣,便知是想攀高枝的,牌上解的,與我想的也在一處。只可惜這丫頭竟是不折不扣的『丫頭命』,死得極慘烈,被切去了肚子,這一切,可是把某個人留在她身上的種也切掉了。保警隊也曾探遍下人和幾位太太的口風,像是都曉得與田雪兒私通的男人是誰,只不肯講。更有趣的是,後來黃家一連又死了兩個丫鬟——碧仙和翠枝,均是這裡最標緻的,且也被切了肚皮,行兇手法一樣,必定是同一個人幹的。後來,桂姐從黃家二少爺的丫鬟小月那裡,找出一隻金頂針。」

杜春曉走到小月跟前,揭開她手裡的牌——倒吊男,意為陷入迷境。

「好死不死,翠枝的親姐姐桃枝,亦說曾在妹妹身上見識過金頂針。如此說來,這兩位姑娘都認得同一個男人,拿到的『定情物』且均是一樣的。於是咱們便都確定,田雪兒和翠枝,必是與府上兩位少爺中的一位有染,而李常登更是心焦,單憑某個人的一面之詞,便將大少爺捉去審問,卻偏偏放過了真正的凶手……」

她邊講邊翻開黃慕雲手中的惡魔牌,笑道:「二少爺,那幾個丫鬟,可都是您害的。」

黃慕雲一臉錯愕,眼睫凝結的淚珠已落在面頰上,劃出一道濕痕:「杜姑娘,你這是……這話要怎麼講?怎麼是我害的?」

杜春曉也不理他,只笑吟吟地走到桃枝那裡,揭開她的手中牌——魔術師。

「二少爺,黃家真正荒淫無度的那個人,只有您啊!桃枝和桂姐提到那金頂針的時候,我便有些疑惑。」她邊講邊拿出那隻頂針,勾在小拇指上,挨到杜亮眼皮底下,道,「叔,你可認得出這只頂針是拿什麼材料做的?」

杜亮面無表情地搖搖頭,心裡只為這侄女的莽撞舉動捏了把冷汗。

「銅頂針與金頂針,不是那麼容易辨得出來的,縱桂姐交給我看的那一枚是金貨,她又何以認出田雪兒生前戴在手上的那一枚也是金的?還有桃枝姑娘,你也可是說謊不打草稿,翠枝用過的頂針,你又怎麼光憑幾眼便辨出它是金的?所以只有一個解釋,桂姐與桃枝,都在替一個人說謊,那個人便是二少爺了。」

桃枝垂著頭,滿面通紅。

「一派胡言!她們為何要替我講這種謊話?」黃慕雲已氣得渾身發抖。

「因為桂姐從小看你長大,將你視作半個兒子,自然是會替你掩飾許多事情。那晚桂姐原是想借小月的私房錢失竊之名,從各個屋裡查找線索,事後她說是從小月房裡找到了金頂針。實際卻不是那麼回事吧……」不知不覺,杜春曉已走到紅珠身邊,翻開她的牌——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