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最後審判(3)

杜亮只得站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想來想去,還是找到黃夢清,把事情說了。黃夢清卻表現得漠不關心,笑道:「她這麼弱的身子,還能跑去哪裡?定是還在院裡轉悠呢,等一歇我讓玉蓮也出去找,你且把慕雲叫回來,囑咐他莫聲張。無論如何都不能亂了明天的大事,可明白了?」

一番話,說得杜亮心都寒了,他方才明白昔日老爺捧在手心裡的珍寶,如今確已成了錦灰堆,風光怕是回不來了。於是他將心一橫,索性也由著黃慕雲去,他自己徑直去佛堂跟進祭祖的事,將張豔萍拋到了脖子後頭。有些事情,既力不從心,不如放棄來得痛快乾脆。

可憐張豔萍,如今還在不知哪個暗室內,全身僵直地站在板凳上頭,脖子被「奪命索」牢牢套著,略有個風吹草動便要被打入地獄。

夏冰與杜春曉,已是徹底的「迷途羔羊」,不知從哪個門進,也沒想好出路,炭筆畫過的地方不曉得為何,轉眼便被泥灰覆蓋。所幸準備充足,還不至於走投無路,兩個人甚至還有些樂在其中,因都堅信「峰迴路轉」的道理,以為這樣的絕境能助他們發現更大的「寶藏」。杜春曉邊走邊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夏冰牽著她的一隻手,偶爾還拿過她嘴裡的香菸抽一口,再塞回她唇間去,動作自然得像是老夫老妻。

「我在想,若再尋不到出口,你就拿牌算一算,指條明路。」他開玩笑道。

她卻大笑,然後攤了攤手,將一張戰車牌在他眼前晃一晃,說道:「那牌只剩這一張了。」

「其餘的呢?」

「都留在那裡做記號了。」杜春曉退回十來步路,打開一間暗門,裡頭卻沒有另一條岔道,而是一堵磚牆,牆面上貼著一張塔羅牌。

「我隨身帶的塔羅只可算小阿爾克那,因為現在只有二十二張。且因前邊咱們每回做的記號都會被人抹掉,所以我便專找那些被封了的暗門,釘上這張牌,再把門關上,如此一來,那想讓咱們迷路的朋友便不知道了。」她笑得燦如春花,臉也被火光照得神采飛揚。

夏冰皺眉道:「也沒個順序,有什麼用?」

「誰說我就記不得放牌的順序?」她下巴一抬,顯得傲氣十足。

他這才鬆了口氣,剛想說句解脫的話,只聽她又補充道:「其實我還真不記得了。」生生將他氣得險些吐出一口老血。

兩人正欲鬥嘴叫罵之際,她卻滿腔憂慮地望著前方黑茫茫一片,喃喃道:「而且我手裡的牌,已只剩一張了……」

夏冰此時已忍無可忍,一面往前走,一面轉頭對杜春曉怒道:「從前不是講得自己比天王老子還厲害麼?這會子怎麼又露了怯?萬一咱們真出不去了,彈盡食絕的時候,你可得先死,讓我吃你的肉。」

「呸!你身子骨比我弱,自然是你先死,我吃你的肉!」杜春曉當即不服氣了,將煙蒂往地上一丟,上來狠狠在夏冰胳膊上掐了一把。

他痛得整個人跳起來,忙挽起袖子查看,那塊皮肉已紅得似熟蝦殼一般,於是道:「你這瘋婆娘何時能正常一些?說笑罷了,還要動手?再這樣……」

「啊!果然還是我強過你!」杜春曉未等他講完,便突然拍手大笑起來。夏冰目瞪口呆地盯住她,暗想她莫不是真的瘋了。

只見她手舞足蹈地彎下腰,拾起剛丟在地上的扁扁的菸頭,歡呼道:「這記號,可也是我一路留下來的,保管錯不了了!」

說畢,兩人相對無語了好一陣,突然都大笑起來。

夏冰笑完後,回頭還要向前,卻打了個踉蹌,身子往前撲倒,手裡的火摺子也跟著飛了出去,正擦過杜春曉的右臉頰,她當即感到耳邊「轟」的一聲,遂皮膚生出麻辣辣的疼。原想罵夏冰幾下出出氣,眼前的景象卻讓她不得不住了口。

因絆倒夏冰的是一個往上的樓梯,這表示,他們終於可以走出地底迷宮,擁抱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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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莫如站在光線最強的窗下,看灰塵漫舞,他不曉得算不算僥倖,只知手上阡陌縱橫的傷口裡還埋著一些玻璃碎屑。這個時候,他本該就此跑出去,聯繫保警隊,將那密道翻個底朝天,以便挖掘出更多鮮為人知的秘密。可終有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在他腦中盤旋,要他「可不准對任何人講」。

於是他決意保持緘默,卻又有些不甘心,一些片斷已越來越清晰,只是沒有一條線能將它們拼湊起來,他只得繼續尋找。藏書樓的木梯如垂暮老人,每一級台階都有蟲蛀的細小洞眼,與水波一般的細紋路混在一起,彷彿脆弱至極,教人不忍踩踏。每層都有一圈高聳接頂的書架子,被厚薄不一的線裝古籍塞得滿滿噹噹,書脊與頂板之間結著密密麻麻的蛛網,宛若對似水流年的幽怨傾訴。而他夢遊似的步履,令這些古舊的階梯發出遲鈍的呻吟,愈是往上,他情緒便愈是高漲,因知道之前被偷去的記憶正逐漸奉還予他。

藏書樓頂層的兇案氣息依舊明顯,唯一一座半空的書架後頭,紅漆剝落的小隔門後頭,便是薛醉馳曾經的藏身處。移開那扇門,酸臭味仍未蒸發乾淨,在那窄小的空間裡遊蕩。他略略屏住呼吸,貓著腰鑽進去,發現頂板剛好壓在離他頭頂兩寸的地方,在裡頭想直起身子已不可能。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感慨是怎樣的執念,竟讓一個人能窩在這裡過地鼠般的生活十多年!令人窒息的空氣令他幾欲嘔吐,只得背朝後退出來,剛退到門邊,卻撞到一件東西……

不!是一隻人手,正搭在他背上!

他當即頭皮如炸裂一般驚恐,身上每個毛孔都張開了,後腦剛剛癒合的傷口正錐刺靈魂深處的記憶。沒錯,原先也有過類似的情景,一隻手搭在他的背部,以為是掠過的蚊蠅,剛要回頭去撣,已來不及了!重心彷彿突然從他體內抽走,他在樓梯上翻撲,木頭粗糙的倒刺劃過面頰和手臂,並不覺得痛,只是如著火一般教人焦慮、失去應變的能力!

所幸這一次,他不是站在樓梯上,縱再被暗算一把,至多也不過跌進這臭氣熏天的暗室裡去。只是,倘若對方手裡還握著一柄利斧呢?

密道內的驚悚經歷復又纏住他的呼吸,於是他一動不動,將每條肌肉緊繃,緩緩回過頭來,汗珠順過眉毛滴落在眼眶內,都顧不得去擦一擦,只竭力睜著眼,想死得明白。

「是大少爺呀……」

背後那隻手的主人,是夏冰,後頭站著渾身煙味的杜春曉。

黃莫如這才恢復了呼吸,大口喘著氣站起來,摀住胸口道:「你們來這裡作甚?」

「大少爺又在這裡作甚?」杜春曉半眯著眼,反問得毫不客氣。

「我……」黃莫如剛要回答,卻見杜春曉頭頂升起一把斧頭,刀刃正對她的腦殼正中。

「小心!」他大叫,心裡卻估摸著已來不及,再過幾秒,杜春曉的頭顱怕是就要被劈成兩半。

孰料她像是背後長眼,也不回頭,徑直將身子往下一蹲。原本高舉斧頭的殺手見獵物突然矮下來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竟將手舉在半空怔了一下,這一怔便給了夏冰反撲的機會,他將手裡的包狠狠甩在殺手臉上。黃莫如終於看清那殺手,竟是披著件黑斗篷,將身材與面孔都遮蔽起來,似活脫脫從杜春曉的死神牌裡走出來的。

殺手被夏冰裝火摺子的布袋擊中面部,斗篷套頭的部分便落下來,露出一張陌生的面孔。滿頭銀發,神情扭曲,五官因殺意而變得暴戾,皮膚卻光潔蒼白,似經久不見陽光。因斗篷落下的一瞬,他整個暴露在光天化日裡,竟不由抬臂擋住雙眼。夏冰忙上前猛地向他揮了一拳,對方應聲倒地,右手卻還緊緊握住斧柄。

黃莫如站在一旁,竟完全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像被施咒了一般盯住前方。杜春曉急了,在他耳邊喝道:「快上前幫忙呀!」

其實她自己都不知要如何幫忙,因夏冰已與那殺手抱作一團,在樓板上翻滾,兩人均霑了一身灰塵,殺手的斗篷也已脫落,露出裡頭穿的短褂長褲。他們奮力扭打,旁人卻已分不清誰是誰。夏冰死死擒住對方拿凶器的那隻手,另還騰出一隻手來掐住他的脖子,那人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嚎叫,因氣管閉塞,很快便面孔緋紅,眼裡的血絲根根暴漲。

杜春曉也是緊盯地上那兩個人,卻不知從何插手,只能不斷跺腳,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她當真一點也應付不來,偏偏跺腳那會子,竟將夏冰掉下的眼鏡跺了個稀爛,於是便更不知所措。這個辰光,她才真正當自己是個女人,掐住發呆的黃莫如吼道:「趕緊上去幫忙呀!愣你娘呢?」

話音剛落,她已被一條繩索套住,喉嚨猛地封閉,空氣與她就此隔斷。她只能胡亂揮手,在半空亂抓,可惜勒住她的人在後邊。

是誰在暗算她?

杜春曉全仰仗肺腔裡的最後一口氣,竭力想回頭看一眼,無奈身體發麻,血液像已凝固,想動彈一下都是妄想。她腦中不由掠過一絲沮喪,頭一回覺得做女人吃虧,不似男人這般孔武有力的話,辦案遇上危險便只有等死的份。意識恍惚之際,她看見黃莫如還站在窗前的那道光線底下,宛如正接受神佛的光芒沐浴,神情之虔誠、呆板,令她即刻下定決心,變鬼之後定要先找這位大少爺,再去尋凶手報仇!

她正絕望地在那裡盤算,耳邊卻傳來一聲模糊的轟響,脖頸也隨之一鬆,剛踏入鬼門關的半隻腳竟又收了回來!聽覺與視覺恢復之後,她又轉頭看地上抱在一起的兩個人,想是因先前那聲巨響驚動了所有人,夏冰不自覺得鬆了力,竟被那殺手反撲,將其摁在牆上,利斧再次舉起,往夏冰頭上砍去……

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

殺手正欲殺戮的動作定格了幾秒,便軟軟倒下來,靠在夏冰身上,斧頭「哐當」落地,之前所有緊繃的殺機,也似乎在這一刻意外落幕。

夏冰臉色蒼白地推開殺手,對方參差不齊的白髮刺過他的下巴,令先前強烈的求生願望變成受驚嚇後的餘溫,他忙推開不知還有沒有氣息的殺手,抬頭望去。

卻見黃菲菲站在那裡,原先瞄準殺手的獵槍冒出一縷青煙,槍管正隨她豐滿的胸膛劇烈起伏。

「這……這是李常登……」杜春曉指著地上的屍體說道。

「胡說!這個人根本沒有見過!」夏冰忙捂著脖子爬起來。

黃菲菲將槍管往杜春曉身邊那具屍體指了一下,努嘴道:「她是說這個人,不是剛才對你行兇的那位。」

果然,李常登睜大雙眼倒在杜春曉腳邊,左手指上還纏著一根細紅繩,轟開的太陽穴裡正流出粉紅的腦漿,汁液淌過黃莫如腳邊,將那隻滾落在地的舊黃楊木煙斗染紅了大半。

「那這又是誰?」夏冰迅速恢復鎮定,將白髮殺手的身子翻轉過來。他背部中槍,血流得不算很快,但已洇濕了一大塊地板。

無人回答,因都說不上來,空氣瞬間又凝結成冰。過了好一陣子,只聽黃莫如大叫一聲:「我想起來了!」他一副頭痛欲裂的樣子,捧住額上已滋出血水的繃帶,嘴唇抖動得極厲害,彷彿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到了水源。

「嗯,其實,我也想起那個人是誰了。」杜春曉指指皮膚與髮色一樣蒼白的殺手,笑了。

張豔萍腳下的板凳似乎有一條腿已偏斜,在過分安靜的室內,她能聽見木榫鬆脫的聲音。於是悄悄踮起一隻腳,稍稍給脖子與繩索之間騰出些空隙,如今她需要大量的空氣,原本深深勒進皮肉裡的繩子系呼吸的最大障礙,再加上許久不進飲食,腳底終究會有發軟的時候。此刻,孤獨感比恐懼感還要強烈,因漫無邊際的陰暗令她無所適從。她想起嫁進黃家的前一晚,大雨傾盆,娘有些不高興,拿一隻金綠繡線的香包出來,要她掛在窗櫺上頭,以乞求次日豔陽高照,讓她嫁得風光。她將香包掛上,坐在窗前等待雨住,夜深時分,竟見不遠處有個人縮成一團,坐在牆根下發呆,將油燈移近了瞧,是李常登被雨水糊住的一張臉,也不知有無眼淚,只是皺著眉,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她恨不能記憶就此停住,不再往前而去,由此,過門時蘇巧梅的刻薄面孔,分娩時撕心裂肺的疼痛,與孟卓瑤假意客套的難過,便可在生命中分毫不留,只餘李常登的溫存呵護。較之黃天鳴,他既不英俊,亦不富有,是普通得教人轉瞬即忘的男子。可年少時,她每每劃著木桶采菱的當口,經過河邊的遊廊,便總能看見那細長黝黑的青年男子,坐在矮凳上,嘴裡含一根細細的篾棒,腳邊落滿雪白鉋花,他總是對她笑一笑,是羞澀裡摻了渴望的,卻不像街上那些地痞那般嘴巴不乾淨,就只是遠遠地凝視,從不迴避那層陌生的距離感。他便是那麼樣摘走了她的心,悄無聲息的,甚至上蒼連招呼都不打,只是硬行地把她交予他,此後無論她在哪裡,那根羈絆都是在的。

如今她吊在這裡,耳邊猶響起那夜稀稀落落的雨聲,天井裡的梧桐與藤蘿都淋成了濃綠。可惜這裡卻讓她分不清晝夜,只知是命懸一線,後頭也必定凶多吉少。有一段時間,她想勿如兩腳一蹬,就此了卻算了。可驀地腦中又浮現李常登那雙燒灼著她靈魂的雙眼,裡頭包含對幸福的渴望。這虛構的幸福裡也有一個她,風姿綽約地站在鎮河邊,正拿一隻銀簽子,仔仔細細地替他挑挖煙斗縫裡的污垢……倘若能在這樣的幻境中死去,抑或人生才勉強算得上「圓滿」。

正在陶醉處,門卻開了,黑斗篷向她移近。

雖然如今她眼是半盲著的,卻依稀知道那個人正在仰頭看她,她睜了一下眼,昏黃的燈光在牆壁上映出對方巨大的「獸」影。

時辰到了?她暗自發問。

只聽得「咔」的一聲,腳下遂騰了空,恍惚間,她看見李常登由高處伸出一隻手,將她摟住,她感覺自己輕得像片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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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卓瑤是嘴上硬,指天發誓說斷不會過問祭祖的事兒,可到底還是坐不住,只說身子不舒服,晚飯要在屋子裡吃,便去佛堂看了一圈。因請的客人多,每次宴會均要將桌子擺到庭院裡去。因而走進庭院,便見密密的幾張圓檯面,拿布蓋著,只等次日揭寶。繞過那裡,轉去廚房,只見幾大盆待殺的花鰱和草魚都放在外頭,砧板也一字排開靠牆根放著風乾,雞毛魚鱗都堆在那角落裡頭,腥氣撲鼻,卻有些過年時的歡快氛圍。她不禁嘆一口氣,直覺隨年紀增長,早已對那些大大小小的慶典是怕多過了盼,索性全交給蘇巧梅也沒什麼。可轉念一想,又有些憋屈,與黃天鳴榮辱與共的年月在那裡呢,哪裡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於是還是要顧及夫妻情分的,她知他只是一時之氣,又拉不下臉來討好,晚間杜亮送過來的燕翅粥便是一個證明,他們之間的和解,素來都是靠心照不宣,他娶後兩房姨太太時,都要經過這樣的流程,雙方各退一步,便相安無事了。

廚房此刻燈火通明,她在外頭轉了一圈,到底覺得太髒,伸不開腳踏進去,便作罷了。且暗暗驚訝於自己的惰性,若換了前幾年,雖面上是蘇巧梅操控一切,她卻是在後頭盯得緊,一分差錯都不許出,進出廚房亦是風風火火,哪裡還關心鞋面會不會髒。難不成她是真的累了?從白子楓嘴裡吐出的「報應」二字如惡靈纏身,一直撥動她的神經,她舌尖至今留有對方塗抹的藥膏的苦味,與詛咒一道烙在了記憶裡。

正欲回轉過來,卻見黃慕雲匆匆走過,竟也不看她半眼,徑直擦肩而過。她知他看似有急事,卻偏生叫住他:「怎麼如今眼裡沒人,連我都不知道了?」

黃慕雲只得站住,畢恭畢敬地對大娘行了禮。

孟卓瑤問道:「這是怎麼了?身上臉上還髒成那樣,在泥地裡滾過?」

黃慕雲回道:「我娘不見了,正到處找,怕她躲在什麼假山洞裡,所以鑽了好幾個地方,才弄得這麼髒。」

孟卓瑤聽了,果然也不在意,只道:「你娘一個病人,走不遠的,且去其他房裡找一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