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最後審判(2)

關乎如何對付跟蹤者的法子,黃莫如在暗門背後想了好幾個,最後決定等對方走近他掩藏的地方時,突然跳出來,用煤油燈將其砸暈。他從黃夢清那裡借來的西洋偵探小說中,已看過太多這樣暗算與反暗算的橋段。

打定主意後,他便不再焦躁,只努力貼著門板,等此人近一些,再近一些……斧刃劃過牆壁的聲音猶在耳後,連泥灰掉落的動靜都清晰可辨。他不知為何,竟有些興奮,隱約懷念起小時候的捉迷藏遊戲,尋人的越是靠近藏身地,他便愈是提心吊膽,可一旦對方疏忽了那裡,成就感便油然而生。人大抵是天生的「陰謀家」,喜歡算計自己,也算計別人。

來了!真的來了!

他在心裡對自己狂叫,靈魂已然發顫發熱,玻璃燈罩也快要在手中捏碎。實際上,令他振作的事情還有一件,他已聽見對方綿長的呼吸。

只是,那咬人的斧音突然變了,成了「咯噠」,他當下心裡涼了半截,因知道那是斧刃擦在他藏身的暗門上發出的動靜,這扇門,到底還是出賣了他!

他亦是豁出性命一般,猛地將門打開,高高舉起煤油燈。剛一抬頭,卻已絕望。只見對方的利斧已舉在他的頭頂,下劈速度之快,猶似勁風掃過,同一時刻,他彷彿聽見了死神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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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冰的筆記本上已畫得密密麻麻,杜春曉對畫畫一竅不通,所以線條曲曲扭扭,只能勉強看出個意思來。這是他們第五次摸進密道,可謂經驗豐富,夏冰還借了顧阿申的手電筒,只可惜太過費電,不如火摺子燒得久,於是後來竟將燈籠也帶去了,蠟燭火柴也備了一些。杜春曉還拿炭筆在每個門上做記號,代表已經進去過了,並標出那裡通往何處。

不過很快,他們便發現,下一次進密道的時候,門上牆上的炭筆記號都已被擦掉了,可見裡頭還有別的人,於是忙四處亂跑一通,想「捉活的」,可底下複雜如迷宮,東南西北都不知道,哪裡還有能力追蹤某個人。用杜春曉的話來講:「寶是挖到了,只可惜帶不走,賺不到錢。」

那些日子裡,李常登也是忙亂的,將簡政良的房子盤下以後,忙著把錢藏到安全處,更是借辦案的名義,忙著進出黃家。張豔萍每回都是呆滯著一張臉招呼他,他卻能從她枯萎的姿容裡看出曾經的風華,如今她就像某件「紀念物」,只是蒙了灰,且被歲月磨蝕過了。但也由此,他對她的戀情,竟比年少時還要堅硬一些,這令他覺得安穩。

「你可記得我?」

因有下人在旁,他問得尤其隱晦,裝作只是隨意試探一下她的病情。

她抬起一雙茫然的眼,望著窗外那蓬金盞花上一掠而過的灰雀,頭髮裡散發的異味兒表示她已許久不曾受過悉心照顧,嘴唇起著倒皮,十片指甲都是禿的,皮膚上的紋路經緯分明,周身上下的那股子寥落,彷彿直接被打上了「失寵」的烙印。阿鳳更是無精打采,倚在桌子旁繡一個香包,每下幾針便打一個哈欠,起初對李常登來訪亦是誠惶誠恐的,次數多了,熱情也便消了,只懶懶端茶上來了事,連續水的活都不屑做。

「等我,不消多久了!」

李常登將手中的菊花茶一氣喝盡,自心裡對張豔萍許下一個承諾,茶水的清甜凝成一滴苦淚,由眼角沁出,他胡亂用手掌抹了一把臉,便走出去了。

張豔萍仍是靜坐在那裡,宛若一座塵封住的殘破雕像,陽光從她臉上輕盈地躍過,不留一絲暖痕。

佛堂內的祖宗牌位已被擦得快要脫一層殼,因黃天鳴是白手起家的孤兒,自己父母姓甚名誰都不曉得,所以祭的祖實是孟卓瑤娘家的人,包括她的父母、外公外婆,還有一位據說活過百歲的太公。佛堂雖大,只這幾隻牌位也確是寒磣了些,可明眼人都曉得,立下這樣的規矩傳統絕非一時興起,而系黃天鳴的交際門道,要想家業穩固,無非人脈根基打得好,由此生意興旺,一帆風順。

家中雖人來人往熱鬧得很,孟卓瑤卻顯得尤其清閒,正坐在女兒屋裡喫茶。黃夢清知她必要發一通牢騷,忙叫玉蓮拿出些香瓜子來,以供母女二人聊天。

「依我看,母親就安安心心坐在這裡享清福,何須勞這樣的心?二娘做得再好,還不是為母親做的,難不成您都忘記了咱們要祭拜誰的牌位?」

黃夢清少不得這樣勸慰。

孰料孟卓瑤卻搖頭道:「有些事情你們小的是不知道的,自古大家宅裡總是要出些禍害,你以為這裡沒有麼?還不是老爺色迷心竅,只看到我的不好,看到別人的好。」

說畢,眼中掠過一絲淒涼。

正說著,卻見玉蓮急匆匆進來稟告:「杜姑娘來了!」

黃夢清先是一驚,遂擺出惱怒的神色來,只道:「且叫她進來,倒要問問她這幾日是到哪裡開壇作法扮神婆去了。」

話音剛落,杜春曉人已自顧自跑進來,嘴裡只喊渴,要喝茶。孟卓瑤哭笑不得,說道:「你說杜姑娘如今,倒像是我們家的人,只不知當她女兒好呢,還是下人好。」

「不像女兒,更不像下人,而像咱們的老祖宗,要這麼樣服侍著。」黃夢清這一句,將在場的幾個人均逗笑了,唯杜春曉沒心沒肺地只顧喝涼茶,完了還長長嘆了一大口氣。

黃夢清見她臉上身上都是泥,皺眉道:「看來不是去做神婆,倒是去種地了,髒成這樣。」

杜春曉拿手背擦了擦嘴巴,笑道:「不是去種地,是去玩了通更神奇的把戲!」

「什麼把戲?」孟卓瑤好奇心重,便急著問了。

「過幾日再與你們細說,如今要保密的!」

黃夢清已笑得直揉肚子,嘴裡叫著「唉喲」,孟卓瑤也一掃先前的陰鬱,整個人都舒展開了,屋子裡原本幽怨的氣氛瞬間無影無蹤。

張豔萍不曉得睡了多久,只知睜開眼的時候,渾身無力,動一根手指都是難的。甚至搞不清眼睛究竟有沒有睜開,因捕不到一絲光線,周身似沉入一片黑海,摸不到什麼邊際。想開口叫茶,又覺得口鼻處悶悶的,面部每一條肌肉均被拉扯到極限。口腔裡塞了一個滾圓的硬物,將舌頭強行壓住,她強迫自己發聲,卻只聽見「嗚嗚」的悶叫,方發覺自己嘴上被布條之類的東西封住了。當下想坐起來,手臂卻一陣酸麻,且是一直貼在臀部上的,腕部像是被一種堅韌的細繩纏緊了,腳踝也是,以至於翻身的辰光能痛出眼淚來。

她不曉得自己在哪裡,是誰抓的她,只能縮在這個深淵裡等待被救。只是誰會來救她呢?在眾人眼裡,她如今不過是個瘋婆子,黃家的累贅、廢物,唯一的價值無非是給了黃天鳴娶四姨太的理由。但她仍在堅持,李常登深情苦楚的眼神給了她信心,令她對這樣前途凶險的抉擇無比執著。明知裝瘋是要從此入魔道,經受阿鼻地獄考驗的,她卻以為這是唯一能挽回事態的方法。

可現在,這個本該消除了所有人戒心的瘋婆子,卻被捆得像只粽子,她直覺被繩子勒住的皮肉正在潰爛流膿,一股淡淡的腥臭撫過鼻尖。她心情沮喪地掙紮了一下,喉嚨裡又「嗚」了一聲,依舊無人回應。

她終於有些急了,顧不得疼痛,將整個身子奮力扭動,被反剪的雙手突然重重擦過一條堅硬的邊沿。她無助地墮落,灰塵即刻湧入鼻腔,她想咳嗽,卻怎麼也做不到,只是在看似地面的地方來回翻滾,一對被強行綁攏的金蓮竭力向外伸張,期望能觸到一些東西,抑或一條生路。

一道熾黃的光芒在張豔萍身後燃起,她知道有人在這裡點了燈,既喜又怕,欲折轉身子將來人看清楚,可很快便打消了念頭,只僵在原地不動。因她想到,倘若看清這歹徒的面目,保不齊會被殺人滅口,勿如這樣繼續裝瘋賣傻,也許能留條命也未可知。

可那人似乎並不瞭解張豔萍的苦心,反而將她的身子掰過來,於是兩人便不得不正面相對。張豔萍看到的是個罩著黑色斗篷的人,整張臉,整副身體均被那斗篷掩埋起來了。她於是猜想此人可能是鎮民一直傳說的湖匪,將她綁了去勒索贖金的,想到這一層倒反而安心了些,因知自己一時還不會有生命危險。

可萬一不是呢?

這念頭幾乎要將她折磨成真瘋子。

正在掙扎之際,那人已抓住她的頭髮,將她拉起,她只好直起身子,也藉機觀察了一下環境,竟是間沒有窗戶的空間,四四方方,除門邊放著一張板凳之外,別無他物。

她當即有些絕望,心想若真要在這裡待上幾天,怕是比死還要難過。綁她的人卻似乎沒什麼顧慮,只拿一張繩索繞在她脖子上,在後頸處打了一個活結。她復又惶恐起來,拚命搖頭,兩眼溢滿淚水。對方動作乾淨利落,看起來鎮定得很,似乎一切都只是依照計畫執行,沒半點遲疑。她的恐懼此時卻已抵達制高點,尤其那條套在頸上的繩索慢慢拉長,被繫於一隻生鏽的牆釘上時,她兩隻褲管裡已淌下腥臊的流熱。

對方對張豔萍的失禁視而不見,只顧做自己的事,將門邊的凳子拿到屋子中間,然後站上去,把連繫著她脖子的繩索與頂部的一根橫木綁在一道,此人每用力打一個結,她的脖子便被抽緊一次,空氣流過愈漸窄小的喉管,變得珍貴無比。

待那人把張豔萍托上那隻凳子的時候,她才曉得自己的死法,只要凳子一倒,她的脖子便也應聲而斷。所以她只得在絕望中保持平衡,將腳下那隻攸關生死的凳子踩穩,但她明白,只要這個看不清面目的人輕輕將凳腳一勾,她便要走上奈何橋。因此她雙目暴睜,死死盯住對方,接下來的任何一刻,都極有可能是她的末日。

也不知過了多久,對張豔萍來講,可算是經歷幾個世紀,凳子沒有倒地,她也未曾聽見自己脖子斷裂的聲音。那位神秘客只是拿起燈籠,背轉身走出去了,順帶還關上了門。

她旋即又被沉入了「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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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莫如瘋狂地往前跑,每跑幾步便敲擊一下牆面,希望能找到一道暗門,好讓他絕處逢生。雖已大致看得清周圍形勢,可到底是在摸黑,恐懼感從未消失過。腳下踩到的東西發出熟悉的「噗噗」聲,地面開始變得乾燥,較先前走過的濕地要好一些,他沒有放鬆警惕,只顧奔逃,因怕先前那個握著斧子的殺手會爬起來繼續跟隨他,並伺機要他的命。他有些記不得自己是如何逃脫對方的斧子的,只知當時周圍都是黑霧,唯斧刃邊緣是雪亮的,他已無路可退,只得大吼一聲,撲過去抱住對方的腰。那人因這突如其來的衝力,仰面倒下,兩個人滾在一起,黃莫如用煤油燈狠狠敲擊對方,他看不清究竟打在了哪裡,只知對著身下奮力扭動的活體進攻……

那個辰光,他已經不害怕了,周身反而散發出殺氣。原來人被逼到絕境的時候,確是會不顧一切地自保。儘管他已聽到斧頭落地的聲音,亦絲毫沒有放鬆,唯一的念頭便是要讓這「怪物」不動,只要它還動著,他就仍未逃出死神的掌心!

耳邊儘是玻璃的碎裂聲,燈罩碎片嵌進他的手背,但一點都不痛,體內的血液在疾速奔流,哪裡還有觸動傷口的空當?間中他想撿起一塊大些的碎片,以便切斷對方的喉嚨——倘若這殺手有喉嚨的話,可惜手掌只是胡亂劃過地面的碎渣,擦出滾燙的汁液。他擔心自己會流血而死,於是跑得更快,風颳過他發麻的頭皮,手上的傷痕這才隱隱有些痛了,正是這些不愉快的知覺,讓他慶幸自己尚在人間。跑得也愈發積極,腦中那位無形的「嚮導」似乎正在指明方向,那些暗門與偏僻拐角,竟也不那麼難辨,每一步都跨得極有效率。

對了,就是這裡!

他的腳尖觸到一個硬物,於是蹲低摸了一下,是個台階,意味著眼前有一條可以往上走的路。由此,他才嗅到了一種叫「希望」的東西。

蘇巧梅正對著香寶齋送來的菜單大發雷霆,嫌「蘭花鮑魚盅」太過小家子氣,非要換「金玉滿堂」,高價進購的汾酒也被她數落出幾百樣不好來,竟要杜亮再去買些茅台,專留給鎮長那一桌用。她嘴皮子動得倒也鬆快,只愁煞了大管家,讓香寶齋臨時更菜不是難事,可這會子哪裡還弄得到極品酒。苦悶之際,玉蓮笑嘻嘻走過來,悄悄將杜亮袖子一扯,道:「大小姐讓我囑咐你,莫去理二太太的指示,如今變這樣變那樣,神仙都伺候不好。所以你且自顧自做你的去,免得耽誤了大事。」

「替我謝謝大小姐的好心了。」杜亮苦笑道,「可你我都清楚二太太是什麼樣的脾性,連指甲縫裡的一點泥都要挑出來的,何況是這麼大的敷衍,少不得還得由著她,否則我差事難保。」

玉蓮又道:「大管家多慮,這裡缺誰也不能缺你。如今風水輪流轉著,也不知下一圈轉到誰那裡,但至少也不該是二太太了。」

杜亮這才轉頭將玉蓮上下打量一番,詫異道:「難不成這番話也是大小姐教你說的?」

玉蓮笑回:「怎麼會?自然是我想到的,才跟你講。」

杜亮不由心中感慨,原來這裡的下人都心如明鏡,只平素都在裝傻,唯他心機淺薄,能力都擺在臉上,反而受欺壓。當下便萌生去意,但轉念一想,還是決意等祭祖之後,如今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上走人,有些太不道德。

正想著,卻見唐暉遠遠地衝他擺手,便走過去問怎麼了,竟是二太太又翻出新花樣,要在宴上擺一道紫檀木雕屏風,說顯得闊氣。杜亮一聽便知道那是二太太打三太太的主意,唯她過門的時候老爺特意送了這樣貴重的古董,以建立她在黃家的威信。所以這東西自然是紮了蘇巧梅的眼,非得趁這個時候把東西借出來,用過之後何時能還回去,可就難講了。

「也不知三太太肯不肯。」杜亮勉強擠出這一句來,「再說這東西教誰去借好呢?」

唐暉心直口快,道:「這等美差,自然是杜管家出馬,其他人誰去都不好吧。」

杜亮只得硬著頭皮,帶兩個下人去到張豔萍的屋子,在門口叫了半天無人理會,只得走進去,見阿鳳正趴在桌子上好夢正酣,檯面攤著一大片亮晶晶的口水。他當即有些哭笑不得,心想果真世態炎涼,主子落魄,下人便也跟著頹靡。於是出手在她後腦勺上狠狠拍了一下,她竟只是咂了咂嘴,依舊鼻息緩滯,沒有半點驚醒的意思。

「阿鳳!」杜亮有些惱了,抓住阿鳳的肩膀,將她翻轉過來,拿起桌上涼了的茶水徑直往她臉上潑,順帶還抽了她兩嘴巴,她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小蹄子膽子倒也大,主子正病著呢,倒還睡得香了!」

唬得阿鳳忙跪下哭道:「平常都是小心伺候著的,萬不敢打瞌睡,今兒也不知怎麼了,竟睡到現在!」

「三太太呢?」杜亮想著辦正事要緊,便也不再計較,只伸頭往裡屋探去,心裡盤算著反正主子也是瘋的,縱跟她說了也不會明白,不如直接交代給阿鳳,便把屏風抬走了事。

阿鳳縮著脖子走進裡屋,不消一會兒便出來了,面色蒼白道:「三……三太太不見了。」

張豔萍的失蹤,杜亮首先稟告的是黃天鳴,誰知他聽後便只命兩三個下人去四下找一圈。杜亮原想問要不要從二太太那裡撥幾個忙祭祖的人出來幫著,見老爺也是淡淡的,當下便應聲退出去了。黃慕雲知道了,急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遂操起籐條沒頭沒腦地抽了阿鳳一通,阿鳳也不躲,只倒在地上嚶嚶地哭,說是渾身無力,起不來了。

「馬上去找!哪裡都不許漏!」

黃慕雲話一出口,杜亮便聽出音來,回道:「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包括藏書樓在內,都是空的。」

剛說完,黃慕雲已換上皮鞋走出去了,杜亮忙在後頭跟著,卻被他拿眼睛瞪回去了:「你們哪裡是真心要找我娘?不如我自己去,不耽擱各位操辦祭祖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