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最後審判(1)

這正是在刻意提醒他冷靜,要念及他好不容易留下的親骨肉,暗示他為了保住孩子,最好是將所有罪狀一併承擔下來。可是這個道理?正因為你肚裡有了他的種,才成為主宰他命運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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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冰興奮得快要嘔吐,只得強壓住情緒,一路往前。杜春曉跟在後邊,扶著牆,指尖有任何異常的觸感便將手中的火摺子仔細照一照左右兩壁。二人都沒有說話,並非不想交談,只是如入寶山,各自均被剛剛開啟的秘密牢牢吸住,忙於各自的探索,哪裡還來得及傾訴感想?

這一次,杜春曉是得意的,因早就對簡政良家收拾得過分齊整的衣櫃子生疑,所以撬門之後,想也不想便徑直往那裡沖。夏冰卻是一根筋,認為多半有什麼要掖要藏的東西,保準能在天井裡掘出來,還拿他前年逝去的奶奶為例,證實小戶人家要護財,都是靠一個「埋」字。事實上,這亦是李隊長從前的教誨,但凡辦案子要搜個什麼重要證物,習慣「掘地三尺」。

所以發現衣櫃裡的密道要較喬副隊長的屍體晚一些,杜春曉對夏冰的做法沒有異議,因她記得天井的老槐樹底下原本長了一蓬紅豔豔的雞冠花,這次來卻看不見了,且腳下的泥地寸草不生,與之前來的時候看到的景緻相差有些大,便也答應先刨地再說。果不其然,喬副隊長那隻被菸草熏黃的大手浮出地面的時候,二人喜多過驚,再刨下去,明確了死者的身份,便又轉喜為驚,轉驚為悲。尤其夏冰,脫口便罵:「這必是李長凳幹的好事!」

他們坐在天井裡對著屍首歇了一陣,杜春曉才提議再去那衣櫥裡看看,保不齊還能搜到些意想不到的憑證。結果這一搜,便搜出了一番新天地。

杜春曉此刻心中有一萬個假設,卻未曾講出口。牆上潮濕的褐色印跡,踏過泥地時腳底發出黏鞋的「滋滋」聲,彷彿在證實她的某些推論。火摺子舔過密道內陰涼的空氣,她聞見似曾相識的腥味,卻怎麼都想不起在哪裡聞見過。夏冰那竹竿似的背影隨火光在她眼前明明暗暗,他一樣沉默,卻是極躁動的沉默,千言萬語已從每個動作裡吐露出來。

「咳!」她忍不住咳了一聲,希冀能打破寂靜,至少可以交流一下彼此的發現。

孰料這書呆子竟回過頭來,將右手食指放在唇間「噓」了一聲,彷彿已知道密道深處潛伏著暫眠的猛獸,怕她這一吵便要驚醒。

於是她只得閉口,跟著他走了老長一段路,卻怎麼都尋不見出口。在用了四根火摺子之後,夏冰到底有些沉不住氣了,回頭道:「你說可怎麼找出口呢?」

「出口?」

杜春曉剮了他一眼,往旁邊的牆壁猛力敲了幾下,竟發出木頭的空響。夏冰這才看到,原來牆中間嵌著扇木門,驚道:「怎麼還有這樣的岔道?」

「何止只有這一條岔道?剛剛一路走來,兩邊都有這樣的門,我粗粗數了一下,大約二十多扇。」她使勁推了一下牆上的暗門,那門應聲而開,又出現另一條密徑,彷彿通往更隱蔽的世界。

「剛才為何不講?」夏冰推推鼻樑上的眼鏡,臉膛被火光照得通紅。

杜春曉當即學著他剛剛的樣子,將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他有些惱了,嘴裡嘀咕了一句「小心眼兒」,便要往那邊門進去,卻被她扯住衣袖,正色道:「咱們可只剩兩根火摺子了,若還要繞這些彎路,怕是有去無回,還是照原來的路線直走,將大致方向摸熟了,改日再來細查也不遲。」

夏冰覺得有理,便關了那門,繼續往前探路,間中杜春曉向他要了記錄用的小本子及鉛筆,在上頭劃劃弄弄,像是在記路線。他見她表情認真,便笑道:「這七繞八拐的,又是在地下,你哪裡能畫得清路線?不如拿出牌來算一算出口在何方,還頂用一些。」

「你莫要管我!」她拿出「黃慧如」牌香菸,叼在嘴上,湊近他手中的火摺子點著,深深吸了一口,模樣囂張,然而可愛。他看在眼裡,心底竟莫名地湧出溫柔。

黃家上下又陷入一片愁雲慘霧,雖說死的也只是下人,卻是祭祖前夕出的事,不吉利自不用說,連剛聘來的大廚都被疑作凶手押去保警隊審問,直接影響孟卓瑤精心計畫的豪華宴。她本想硬著頭皮保一下施榮生,不料在他睡房裡搜出了遺失的兩包魚翅,還有一些零碎的珍貴食材,鐵證如山的同時,亦讓她回天無力。孟卓瑤心急如焚,兼因她清楚黃家之所以生意做得順,多半還要歸功於每年祭祖後辦的酒宴,不但拉攏了關係,亦彰顯氣派與雄厚財力。無奈如今亂上加亂,眼看宴席都辦不成了,廚房裡幾個打下手的到底撐不起檯面,於是焦頭爛額,看哪裡都不順眼,動不動便藉機訓斥下人,如刺蝟一般恐怖。

黃天鳴知道以後,更是大發雷霆,一面說要火速將施榮生交給保警隊嚴辦,一面卻有些責怪孟卓瑤的意思,講她連個廚子都管不住,惹出這些事來。孟卓瑤當下氣得要落淚,回道:「這會子怪起我來了,也不想想這些廚子都是誰請的,一個比一個心狠手辣。」黃天鳴臉上掛不住,當幾個下人的面給了孟卓瑤一巴掌,夫妻倆徹底翻了臉,從此互不答理。孟卓瑤臨走時,可巧杜亮走進來,問佛堂裡的跪墊破了幾個,要不要換新的,她藉著話頭道:「你們一個個可都是瞎了狗眼了?這些事哪裡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從今往後都別來找我,找那些能人去!」

杜亮一看形勢不對,便退出去了。他這邊要忙祭祖的事,那邊還在張羅桂姐的喪事,已是心力交瘁,哪裡還顧得上哄這些主子。剛走到藏書樓那裡,卻見黃夢清正坐在假山底下看書,於是匆匆打了個招呼,便要離開,孰料卻被她拉住,問起祭祖的事來。杜亮的憂鬱煩躁已太明顯,何況黃夢清已看清他剃成平頂的短髮都有一些花白,短短一個月,竟像過了十年,他老得如此之快,幾乎像是某個人將流淌在他身上的青春洗劫一空。

「老杜,真是辛苦你了,桂姐也沒個親人,鄉下兩個老的又做不了什麼事,也只有靠你。原本這個時候,我爹就該准你幾天假,可偏巧都在節骨眼上……」講到這裡,她竟怎麼都接不下去。

杜亮只得將老爺與大太太鬧僵的事體略提了一下,黃夢清總算瞭解他的心病,忙安慰道:「不過幾席酒水的事,哪裡就愁成這樣了?等一歇我去香寶齋一趟,跟錢老闆商量在他那裡包十桌,菜單按咱們的來,灶台食材都是現成提供的,他哪裡會拒絕送上門的生意?」

一句話令杜亮茅塞頓開,不禁感嘆道:「還是大小姐想得周到,我即刻去辦。」

剛要抬腿,卻被黃夢清按住:「老杜啊,剛剛講過這個事情我去辦妥,你又非三頭六臂,哪裡顧得了這許多?且去忙別的事吧。」

他當即千恩萬謝地走了,黃夢清也回屋裡換了身衣裳,直奔香寶齋而去。待她與老闆談妥菜單和價錢,回到佛堂找杜亮的時候,卻發現那裡已是天翻地覆。

蘇巧梅正對杜亮頤指氣使,幾個打掃佛堂的下人均埋頭打掃,掃帚與地面刮擦的「嘩嘩」聲正表達某些憤怒。黃夢清已明白了幾分,也只當不知道,上來給蘇巧梅行了禮,笑問道:「二娘怎麼也出來了?」

「還不是你娘突然撂攤子了,也總要有個人管。」蘇巧梅語氣雖無奈,神情卻是耀武揚威的,但凡有眼睛的都瞧得出她的興奮。

黃夢清當即為杜亮擔憂起來,總管事換了一個又一個,且均是好強有主見的,上台頭等大事便是悉數推翻前任的安排,以迅速建立威信,此舉勞民傷財,更苦煞了一幫下人。

「可不是嘛,到底還要勞煩二娘的。」黃夢清只得附和,同時悄悄向杜亮使了個眼色,表示香寶齋的事已辦妥了,杜亮回以感激的笑容。

此時不曉得哪個角落裡的下人嘀咕了一聲:「可別到祭祖那天又出人命啊。」

講得雖輕,卻透過那一片雜亂的「嘩嘩」聲飄進每個人的耳朵眼裡,蘇巧梅與黃夢清也僵在那裡,假裝沒有聽見,面上每一條肌肉都紋絲不動,卻是心亂如麻。

「莫如現在如何?可記得清事情了?」

這一問,蘇巧梅便再也繃不住了,沮喪即刻在臉上翻湧,可見兒子的病確是她的心結。尤其小月有一回神情詭秘地過來找她,只問張豔萍的瘋病可會傳染。她豎起眉毛說那是胡扯,這丫頭便歪一歪腦袋,說這可奇了,大少爺好似也有些瘋了。她當下狠狠戳了小月的腦門子,警告她切莫亂嚼舌根,小月捂著發紅的額頭,委屈道:「我若是要嚼那舌根,也斷不會主動來找二太太討打。你可知大少爺有時穿女裝,抹了胭脂口紅對著鏡子發愣?好幾次嚇得我不敢進去。這不是瘋又是什麼?」

蘇巧梅聽得臉都白了,一把抓住小月的手腕,急道:「如今大少爺是摔了頭,偶爾神志不清也是有的,大夫都說這個病好得慢,需要靜養。再者說,保不齊是你看錯了也未可知。所以嚼緊自己的牙口,若向外透露半點兒,被我知道了,可仔細你的皮!」說畢,還給了對方幾個銀錁子,算是軟硬兼施。

小月是個聰明人,收了東西便滿心歡喜地去了。蘇巧梅卻是輾轉難眠,一是心疼兒子,二是怕黃莫如真患了瘋病,終有一日會被發現,到時繼承家業的重任萬一落到那病秧子頭上,她在黃家二十幾年的辛苦便算是白費了。思來想去,都是一個不甘心,於是便有些後悔自己想出潛心修佛的把戲,以為可避人耳目,到時再想個法子一記將孟卓瑤殺倒,張豔萍被逼瘋的事亦賴不到她頭上。可事態發展卻出乎意料,她再不奪回權來,恐怕就真要輸個精光。正盤算著,像是佛祖開眼,竟在孟卓瑤眼皮底下出了這樣的大事,她掌握時機,又上了位。

可惜兒子的隱疾卻是一塊揮不去的陰霾,憑女人的直覺,她模糊地預感還會有更大的災難在黃莫如身上應驗,只是細想卻又抓不到它的蹤跡。於是只得拿出勇氣與野心,與那未知的恐懼、危險搏鬥,如今勝負未分,她是絕不肯低頭的。雖是用這些念頭鼓勵自己,她卻很長一段辰光都不去探望兒子,怕看見什麼令她不安的細節,萬一驗證了自己的猜斷,變成萬劫不復可怎麼辦?於是這位強勢聰慧的黃家二太太,便欲將那些惶惶和不祥爛在肚中,只等徹底揚眉吐氣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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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新鮮。」黃莫如自言自語。

手裡的煤油燈已是亮光如豆,只能照亮身上的對襟綢衫扣子,及腳下那一小方濕滑的泥地。他心裡暗暗叫苦,怕很快便要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尷尬處境,屆時若再想回頭,怕是連來時路都找不到。但終有一些特別的東西牢牢吸引住他,讓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不考慮後果,出不出得去不重要,前方那一片黑幕彷彿等著他上前揭破,如此,他腦中那些頑固的黑點便會被驅散乾淨。

這樣的執念令黃莫如著魔一般前行,自受傷以來,他從未對暗處這般著迷過,只一次又一次從困在封閉高塔內的夢魘中驚醒。因怕自己真找不到出路,每走十步,他便用手指在牆壁上摳洞,這樣回去的時候,還可以摸著牆上的洞眼回轉。這地下的密道想是與鎮河相通,所以空氣潮濕,牆壁都已被泡得酥軟,指甲在上面挖掘也極為輕鬆,不消一會兒,指甲裡已塞滿冰涼的青色泥粉。摳了一段路之後,他摸到與牆壁截然不同的硬物,是木頭!再仔細探索,敲擊,才確認是一扇門。

一瞬間,耳邊響起孩童的嬉鬧聲,伴以輕快輕巧的足音……他腦中遂劃過一道閃電,雪亮、尖銳,刺痛全身。

「這裡有,那裡也有!」

腦袋彷彿已被劈開,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在頭頂盤旋,指引著他的方向。

此時他已摸到鎖門的鐵鉤子,將鉤子撥開,輕輕一推,那門像是通曉他的心意,底沿沉默地擦過地上的濕土,竟開啟得悄無聲息。

眼前的岔路,讓他有些失望,因沒有什麼「柳暗花明」,依舊是一片漆黑,熟悉的土腥味濃重得教人窒息。他猶豫了一下,看著玻璃燈罩裡那一豆火苗,當下牙關一挫便跨進去了。亦不知為何,他越是走得急快,頭上的傷口便越是刺痛,似在催促他快些恢復記憶。

輕微的,帶有殘忍殺意的腳步聲,宛若鋼釘,一顆顆釘入脊椎。他冷汗直流,驀地想起後腦殼受到重擊的那一刻,他撲倒在棉絮狀的灰塵裡,耳邊發出莫名的轟響。所以這一次,他保持高度的戒心,時常往後看,可又無端覺得自己已熟門熟路,可以往任何一個方向遊走而不迷失。

但隱身暗處的對手似乎比他更瞭解環境,那個人不發出一點動靜,卻讓他知其存在,正於不遠處走來,愈靠愈近,卻又是融化在空氣裡的,肉眼怎麼都捕捉不到。

黃莫如開始急,開始怕。

手中的煤油燈幾乎已沒了熱量,因吸了周圍的潮氣,火光外焰還有些發綠。他並非知機察微的人,此時卻也嗅到了一線凶機,空氣切割皮膚的疼痛幾乎令他癱軟,於是摳挖牆壁的手變得無力,洞眼越摳越小,到最後他已不確定是否還能摸清楚那些自制的標記。

在這樣逼仄的環境裡,他張大的不止眼睛,還有耳孔,於是遠遠聽得一記金屬的亮音,像是與什麼糙物摩擦引起的,本該讓人牙根發酸的動靜,如今卻變得毛骨悚然,因它過分清脆、悅耳。

他竭力壓抑住鯁在咽喉裡的幾百聲尖叫,繼續往前,但凡摳到木質暗門,便將它推開,再確認自己是否要進去。腦中有一隻無形的手,正指引他的方向,該走到哪裡,該忽略哪裡,似乎都登著一本賬。但金屬劃過糙物的聲音,卻如影隨形,令他前方的每一個拐角,都似張開一個猙獰的懷抱,一旦投入進去,便死無葬身之地!

因越想越覺得蹊蹺,他索性貼著牆根前移,欲尋到那金屬聲的出處。它切割著他的神經,令他心緒難安,且意識到今天唯有找出源頭,方可平安回轉。

「這裡有,那裡也有!」

奶氣的童聲又在他背後響起,他嚇得險些尿出來,所幸一根手指還緊緊卡在剛摳好的牆眼裡頭,多少緩解了一點緊張。待回過頭去,微弱的燈光亦僅僅照到腳面,兩邊又是茫茫然、黑洞洞的一片。

於是他努力區分幻境與現實,聽到的哪些聲音是不存在的,哪一些又算真切。為此黃莫如頭痛欲裂,暗沉的光線令他兩眼酸澀,腳步遲鈍,身後仍是鬼魅一般的「噌蹭」作響。

這個辰光,他想起了秦曉滿。

她豐豔的唇此刻若正貼住他的耳根,必能消除他現在幾近滿溢的倉皇。淡薄的醬香掩蓋了特殊的土腥氣,她可以靠在他懷中,講一些讓兩個人都面紅耳赤,然而又極渴望的私話……他每每面對她,都像是初識,又似已挨過了一個天荒地老。

迷亂之際,他又摸到一扇暗門,便小心推開,那門依舊啞然地開啟,替他保著密。他掩進門內,將煤油燈吹滅,驀地發現原來自己早已適應了黑暗,周邊景物都能看出個大概,甚至還輕鬆繞過了門邊堆放的幾隻竹編籮筐。

「噌噌」聲正不急不緩地逼近,他將暗門留了一道縫,將一隻眼睛貼住那縫隙。

來了,終於要來了!

他確定金屬聲並非幻覺,甚至已看到一團陰影慢慢往那暗門處移動。他屏息窺伺,激動得面孔發紫,但還是將煤油燈抱在懷裡,權當是自衛用的「利器」。

雖是在暗無天日的地道,卻依舊可以辨認出那黑暗中有個人的輪廓,手中執一長條狀的東西,他依稀識別應該是斧頭之類的東西,它被來人單手拎住把柄,另一頭卻在牆上刮擦,遂發出令他心驚肉跳的「噌噌」聲。更要命的是,他記起先前在牆上摳的標記,竟被這神秘客一一毀滅,且不費吹灰之力。

經由這一點,他清楚地意識到,此人是奔他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