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丹琛,沒料到師傅比我早一步到。
這老妖精披頭散髮,風風火火進去。
丹琛一看到他,立刻迎上去。
「玄天師,真的是你。」那高興勁,比見了我都開心。
好過分,我吃醋了。
瞪眼,撅嘴,我盤旋在樹上,呼哧呼哧哈氣。
師傅把那頭亂發瀟灑的一甩,咧開嘴把丹琛抱住,使勁拍了拍。
「好小子,都張這麼大了。」
「玄天師,你一去就是三年,我可想死你了。」丹琛眼裡還有熱淚,看著師傅。
我心裡那叫一個酸呀,都倒牙酥骨頭了。
為毛啊為毛。
「快快,快請到屋裡去坐。我特別為天師你準備了好多好多美酒,這次咱們師徒兩一次喝個夠。」丹琛拉著他要往屋子裡走。
師傅卻頓住,皺起鼻子使勁一吸,然後咧嘴一笑。
「哈哈,好大的醋味。一定是小笨蛇在附近,都酸的要發臭了。」
可惡。
「你這老王八才發臭呢。」我氣的跳起來,探出頭臭罵。
師傅摸摸 鼻子。
「喂喂,你這孽徒,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有你這麼罵師傅的嗎?你師傅我是不是王八,小笨蛇你最清楚。快下來,跟師傅喝酒去。」
哼,我撅著嘴從樹上跳下,一溜煙過去,抓住丹琛的衣袖,搖來晃去賣弄我那點酸溜溜的小心思。
丹琛見了我眼睛一亮,幸喜。
「呀,硃砂你也來了,太好了。」
咦咦咦,他怎麼不奇怪我和師傅的關係?
似能知道我的心思,丹琛伸手點我鼻子一下。
「我當然知道,玄天師老早就告訴我他的徒弟就是你。你離開那幾年,都是天師照顧了我。後來那場事,也多虧了天師幫忙,我才得以脫身。不然……」
他沒再說下去,顯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我對這些也沒興趣,只是心裡有些感激。師傅其實真不錯,說幫我照顧丹琛,就真照顧他那麼多年。
就是……為老不尊。
師傅朝我做鬼臉,手指搔臉皮取笑我。
「太好了,今天人都齊了,正好痛飲一場。」丹琛興致很高,一手拉我,一手作揖,請師傅進屋去喝酒。
五十年的杏花村汾酒,那香氣就跟蛇一樣,呲溜呲溜自己能往人鼻孔裡鑽進去。
直通七竅,四肢百骸都不放過。
那酒入口甜,不上頭。喝糖水似的,一杯接一杯。
師傅最喜歡曬乾的筍煮豆下酒,我喜歡小果脯,櫻桃脯,冬瓜條。
丹琛就乾喝。
一人二蛇,喝得是昏天黑地的。
乾喝酒吃東西也沒勁,於是師傅提議大家表演節目助興。他自告奮勇先來,玩一個龍吸水。
酒罈子擱五尺外,他站著蹲馬步,一吸氣。
那罈子裡的酒就嗖一下飆出來,嘩嘩的往他嘴裡流。
彫蟲小技,虧得他千年道行就幹這個。
我不甘示弱,吐納出內丹,化成花種,掉進酒缸裡。
以酒為水為土,嘩嘩的就發芽生葉,蹭蹭長出蓮藕荷葉。最後一朵含苞的荷花,施施然開放。
那香氣……還是酒味。
師傅哈哈大笑,說著荷花也是喝足了酒,醉的。
果然,他一說完,那碩大的花朵醉的搖搖擺擺,擺擺搖搖。害得我急忙跑過去扶住它的莖。
待到花瓣落下,結出蓮蓬,采下來,剝出蓮子。
一顆顆在白玉碗裡,滴溜溜的轉,好似活的珍珠湯圓。
甜蜜蜜,醉醺醺的香氣。
一咬,那汁液都是甜甜的酒味。
我和師傅都表演過了,於是催促丹琛。
丹琛也喝的有點高了,紅著臉不停擺手。說是高人面前不敢賣弄。
我和師傅都臊他,想白看戲,佔我們的便宜,沒門。
兩條蛇張牙舞爪,呲牙咧嘴,將他團團圍住。吐著信子,噴著酒氣,討債,哪個敢賴我們的債?
丹琛沒得辦法,只能搖搖晃晃一溜擺開了是個琉璃碗,撈起一罈酒,高高低低,深深淺淺,在十個碗裡倒了深淺不一的酒。
然後撿起兩根銀箸,抱一抱拳。
「獻醜了。」說完,那手裡的銀箸上上下下,猶如翻飛的蝴蝶,跳躍在那琉璃碗上。
輕輕一點,叮叮咚咚,急急一敲,鈴鈴朗朗。
我不知那是什麼曲子,只覺得身體裡像游進了一群小魚。
隨著那叮咚玲琅之聲,在肚子裡亂竄。
四肢百骸裡燒起一團火,好熱好熱。熱的我暈頭轉向,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全脫了,最後連蛇皮也脫掉。
正想著,身體就起了變化。
紗衣層層解,變化也消弭了。
我現形,成蛇。貼著地板,好涼,好舒服。
那樂聲時急時緩,時高時低,時仰時抑,錯落有聲。
我貼在地板上,亂顫亂抖,亂扭亂舞。
放浪形骸,隨心所欲。
人間,真好玩。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現在是人也醉,酒也醉。
酒是好物,好物。
醉了,什麼人啊蛇啊,仙啊妖啊,全不管了不顧了。
這天地間,只有我,只有我。
一曲罷,最後一下落在碗上,竟將那翠色的琉璃碗發出裂帛之聲,震成兩半。
酒液四溢,香氣亂飛。
我正立著蛇頭亂亂搖,這一下停,我也定住。
丹琛似入了痴,呆呆看著我,不動。手裡還舉著那兩根銀箸。
師傅懶洋洋呼一口氣。
那碗就恢復如初,就連溢出去的酒也仍然一滴不撒。
玲琅的餘音還在,震得那碗輕輕顫,碗裡的酒,微微搖。
香氣就隨著這一顫一搖,慢慢飄。
師傅千姿百態,款款生姿走過來。到我跟前,伸手,將我那定著的蛇頭一推。
我就咕咚一下,醉倒在地。
睡死過去了。
等我醒來,已經是五天以後了。
師傅把我扔在丹琛家的耦合池裡,自己又溜出去逍遙快活。
我頭疼欲裂,哈口氣還帶著酒味。
搖搖晃晃直起身,冒出水面,看到案邊擺著一張條案,上面有四盤香噴噴的點心,一鍋甜蜜蜜的蓮子羹。
還是丹琛好,瞧瞧,就知道我睡醒後會餓。
游過去,用尾巴把果盤捲過來,一口一口吞著點心,又灌了滿滿一肚蓮子羹。
吃飽喝足,頭疼也好了許多。
浮在水池裡養精蓄銳,仰頭看天上棉花糖似的白雲。
好悠哉的日子。
不想回皇宮了,我決定待在丹琛家,做一條看家護院的好蛇。
豈料沒那麼便宜的事,我正這麼想著,丹琛家的宅仙就跳出來和我理論了。
它說我這是要搶它的差事,奪它的飯碗。最重要的是,它還要我離開丹琛。
自古有宅仙一說,有狐狸,有狸貓,有金魚,自然也有蛇。
丹琛家,恭王府的宅仙,是一隻狸貓。
公的,非母。
這小子在我一日午睡的時候欻就跳出來,站在荷葉上吆喝。
「蛇妖你出來!」
我正睡的迷糊,乍一聽有人喚蛇妖,心想是叫師傅呢,就沒理會。
翻個身,繼續睡。
「喂,說你呢。底下睡著的,我看到你醒了,起來,有事問你。」
什麼?睡覺的?我?
啥事?
我筋骨一挺,彈跳起,出水,嘩啦一聲,水花四濺。
「找我什麼事?」我露原形,碗口粗的蛇身,酒壺大的腦袋,三角尖尖的。信子刷刷吐,哈氣。
那狸貓立刻炸毛,尾巴都腫成一根雞毛撢子那麼粗。
四肢在荷葉上抓撓,朝我呼嚕呼嚕叫喚。
頭頂上三道雪白的斑紋,和普通狸貓的深色斑紋不同。顯然,這狸貓已經活過了至少三百年以上。不過對我這樣活了八百年的蛇來說,它只能算是小輩。
幼稚的很。
我懶洋洋哈氣。
「不是說找我有事嘛,我出來了,怎麼又不說話了?」
我逼近,和它瞪眼。
那炸毛狸貓再也忍不住,喵嗚一聲叫,爪子招呼過來。
嘿,怕它才見鬼了。
我尾巴一掃,啪一下。
「喵呀!」它慘叫一聲,洛水。
水花不大,狸貓嘛,撐死也就那麼大個。
它在水裡撲騰幾下,我在旁邊閒閒看熱鬧。
打擾我午睡,讓你落水算便宜了。
那狸貓撲騰上另一張荷葉,爬上去。毛濕透了,黏在一起,小了一整圈,狼狽而可笑。
我毫不客氣,咧嘴,呼呼嘲弄。
狸貓恨恨咬牙,瞪我,呲牙咧嘴。
我搖搖尾巴,它縮一下,立刻氣焰消。
「找我幹嘛?有事快說,沒事我繼續睡。」我打個哈欠,傲慢問道。
那狸貓心有不甘,瞥我一眼,但又不敢再造次。
「你……你是妖怪,不應該和我家少主人攪在一起!」
哈,哈,哈。我幹笑。
「妖怪怎麼了?你家主人?誰呀?」
「十王爺,就是我家少主人。」狸貓挺胸,驕傲說道。
「丹琛?你家主人?哈哈哈,少亂認主子,我都沒聽它說過有你這麼一隻狸貓精當奴才。」我用尾巴捲住荷葉,拉過來遮陽。
夏天的太陽太毒了,我嬌嫩的蛇皮都快被烤化。
「才,才沒有。是我家夫人把少主人託付給我照顧。我不能辜負夫人的囑託,蛇妖你不能留在小主人身邊。」
啥?啥?夫人?少主人?這是哪一出?
我聽得滿頭霧水,一團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