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欻欻欻跳開三步,目測安全距離,這才稍微鬆一口氣。然後耷拉著腦袋,抱頭蹲在地上,很鬱悶很鬱悶。
他走過來,靠近。
我喂喂喂往後一縮,側頭,仰起,瞪著他。
「陛下……哦,不,梁先生,你……」
「你可以叫我宏。」他也蹲下,用很近的距離看我。
我僵硬一下。
「你不是……喝了……」
他咧嘴一笑,就跟窗外的陽光一樣燦爛。
「那是前世。」
「你怎麼可能……都記得?」
「你怎麼會忘了,閻君是我的故交。」他說。
我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什麼?這是紅果果的徇私舞弊,閻君你這個有異性沒鬼性,見了帥男就毫無原則的女鬼。你怎麼能不給這位要命的大人物喝孟婆湯,看吧看吧,這下害慘我了吧。
撅起嘴,我一臉愁苦,小心翼翼問他。
「你真的……什麼都記得?」
他點點頭,然後扳著手指頭給我數。
「我還記得硃砂你欠我一個承諾,你說會忘記丹琛跟我在一起,結果你放我鴿子。你還說,你會永遠陪著我,你還放我鴿子。你敬我酒,結果給我下料,害我亂性。硃砂,你說你是不是欠我很多?」
我抱頭,淚流滿面。
他的都記得,記得比我還清楚。
「那你想怎麼樣嘛?陛下,你要想開些,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這都幾百年過去了,往事煙消雲散。你看我就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你說要把我扔深井裡,不記得你給我套金箍咒,不記得你欺壓我。我可什麼都看開了,忘記了呢。」我也扳著手指頭給他數。
他又是一笑,眼睛都快眯起來。
「硃砂,我就喜歡你這股豁達的勁。」他說。
他這是嘔我呢。
好了好了,我兩是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都是記仇的主。
晃晃悠悠直起身,我皺眉,蠻橫,瞪他。
「那你想幹嘛?討債?你都投胎轉世了,就該好好過日子,幹嘛老惦記著我。」
他也站起身,那麼高,擋著陽光,俯視著我。
我心裡有點虛,可又不服氣,但隨即還是洩氣。
人家可是天魔星下凡,我這小妖哪裡比得過嘛。哼。
他依然只是微笑,但原本和氣的目光突然的幽暗下去,流動著莫名的光芒。
就像……玄冥石似的。
想到玄冥石我心裡又咯登一下,要命,好像又欠了他什麼似的。
急忙別開眼,心越發虛。
「硃砂。」他喚我。
我從鼻子裡嗯一聲。
這個名字……已經七百年沒有人叫了。突然的聽到,感覺怪怪的。即熟悉又陌生,即歡喜又憂傷,既期待又害怕。
硃砂……是誰給了我這個名字,名字還有人繼續呼喚,可那個給予我名字的人……
他逼近,雙手輕輕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眼珠轉過去,嘴巴又撅起,無聲的抗議。
「硃砂,你答應過我的,你怎麼能忘記。」
「那……那是前世,七百年過去,早就過了有效期。」
「可我記得,一直記得。」
「那是忘記它,試試看嘛。」
「遺忘?硃砂你能遺忘嗎?你遺忘得了……丹琛嗎?」
丹琛……
丹琛……
這名字咕咚一聲就跌落在我心裡面,一圈圈的漣漪泛起,一圈比一圈大,一圈比一圈急。
我忍不住氣息都急了一些。
落在肩膀上的手重一下,捏住。
「看,你也忘不了,我怎麼能忘。」他突然的,就抱緊我。
然後用很低沉的嗓音嘆息,就像當年我呆呆坐在石龜背上,在心底不斷發出的嘆息。
皺眉,呼氣,心有點難受。
是不是修煉的問題?
「七百年了,硃砂,七百年。你可知道,看著日落日出,月圓月缺,寂寞的等待七百年,是什麼樣的滋味?」
我懂,我知道……
哦,不,我不知道。
我只等了兩百年,還有五百年是睡過去的。
但是兩百年難道就比七百年少嗎?他等了七百年,但心中總還有希望。我等了兩百年,睡了五百年,醒來以後,卻依然是毫無希望。
所以,還是他幸運呢。
一想到這兒,我就越發難受起來。
我怎麼這麼倒霉催的。
欠我債的,已經沒了。
討我債的,已經來了。
「七百年算什麼嘛,陛下你都是天魔星,打賭都是一千年起價,大方點啦。」我忍不住吐槽。
他呵呵笑,有點苦澀,但依然有幸喜。
「硃砂,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陛下,咱們之間的問題,不要每次都用食物解決好不好。我是有原則的,不能接受客戶的賄賂。」我吊著眼說。
他放開我,手卻依然緊緊握著我的肩。
我仰頭看他,真是的,長這麼高幹什麼呢?雖然我是一條蛇,脊椎可以隨意彎曲,但長時間仰頭看人,也會累呀。
「難道你不想見九尾狐?」
「九尾狐?咦,陛下,你消息很靈通喲。」
「我不是,天魔星嘛。」他輕描淡寫。
我將信將疑。
「難道陛下也要參加那個……交流會?」
他搖搖頭,我鬆口氣。
「不,我不參加。但我是贊助商。」
我咧!一口鮮血差點就噴出去。
有沒有搞錯,贊助商!天界搞個交流活動竟然也有贊助商?
他依然笑眯眯,好似說了一句閒話而已。
「陛下,你贊助了什麼?」
「除了參加的與會人員,其餘都是我贊助的。」
我胸悶,氣短,嗓子眼發甜,朝天翻白眼。
墮落啊,天界也墮落了。
恍恍惚惚中聽到,他說。
「所以,我有入場券,還有VIP包廂,硃砂,你要不要一起去。可以近距離觀察九尾狐哦。」
九尾狐,我要看九尾狐幹什麼?
看了也只能勾起我的傷心事。
「師傅,我該去嗎?我可以去嗎?」我呆呆坐在椅子上,低低問道。
「咻嚕,咻嚕。」師傅正熱火朝天的吃著老湯蘑菇青菜面,聽了我的話,眼皮一翻,看我一眼。
我也看著他,目光很幽怨。
師傅慢條斯理的咬斷面條,嚼了嚼嚥下肚,呼出一口氣。
「小笨蛇,你想去就去唄。」
「可是……我怕……」
「怕什麼?怕他吃了你?至於嘛,那就是個人而已。」
我皺眉。
「我不是怕他,他有什麼好怕的。七百年前不怕,七百年後也不會怕。我是怕……」
說著說著,我就說不出了。
師傅捏一根牙籤,翹起腳剔了剔牙。
我翻了翻眼皮,伸手一指。
「師傅,門牙上有菜葉子。」
師傅瞪我一眼,低頭喝一口湯,將菜葉子沖走,然後呼出一口氣。
「去看看吧,小笨蛇,為師我也知道你惦記了七百年,看一看也好死心。」
「師傅,我看什麼去呢。有沒有……」
「看什麼?你管能看到什麼,心裡想看就看唄。」
「可是看了會不會更加難受?」
「不看你也一樣難受。」
有道理喲,師傅。
我點點頭,心裡有所領悟。
「可是……為什麼非得那傢伙也攙和進來?師傅,你幹嘛,拉郎配?兼職月老?我可是個有原則的修煉者呀,壓根不能沾染紅塵。」
師傅瞥我一眼,把嘴裡的牙籤吐出。
「切,修煉了一千七百年,你這笨蛇腦子裡也就這點紅塵俗事,還敢說自己是有原則的修煉者。你自己種的前因,現在結了後果,怨得了誰。小笨蛇,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我現在完全懂了,看這陰魂不散的討債皇帝。
「可你們作弊,他都轉世N回了,怎麼還記得那麼多前世的事。這不公平。」我抱怨。
「公平?這天底下沒有公平的事。人家早五百年前就已經還清了賭約,五百年後還在紅塵人世裡浮沉,為了什麼?就為了向你這小笨蛇討債。他這樣的狠心下賭本,你說,能不佔先機?」
「可你們黑箱操作,將我蒙在鼓裡,侵犯了我的知情權。」我抗議。
師傅低頭繼續咻嚕咻嚕吃麵,咕咚咕咚喝湯。
吃飽喝足,然後呼出一口氣,慢條斯理說道。
「得了得了,小小的蛇妖,七百年前你欺負了人家天魔星,七百年後人家佔點先機你就受不了,真小氣。」
我……
師傅,我才是你的徒弟好不好。你這樣不作為,小徒我會被天魔星吃得渣都不剩的呀。
師傅甩甩手,用一種鄙視的眼光瞥我。
「胭脂,你的小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呀?不就是讓你保護他一下,你就想到哪裡去了?他吃你?你不吃他就不錯了。」
「他是天魔星呀,我哪裡是他對手。」
「天魔星他也不能在人間亂來,你怕什麼。再說了,他要是真動了那心思想亂來,以這位魔君的做派,絕對會等小笨蛇你成仙了再動手。」
「我靠,等我成仙?師傅你傻了,仙魔是沒有搞頭的,是死對頭呀!他會害死我的。」我蹭一下跳起來,高聲吼道。
整個小麵館的食客都停住了咻嚕咻嚕的動作,紛紛抬頭朝我看來。
師傅急忙起身,撫摸著我的腦袋對旁人微微笑。
「沒事沒事,小孩子家家,沉迷網遊。」
眾人紛紛露出了然的表情,別轉頭繼續咻嚕咻嚕吃麵。
師傅則給我腦門上來一掌,瞪我一眼。
我撅著嘴,卻也不再胡說八道。
「老闆,結賬。」
「好咧,五塊五。」
師傅掏出錢包數了一張紙鈔一個鋼崩拍在油膩膩的桌上,然後朝老闆一點頭,那胖老闆也點點頭。
我跟在師傅身後走出麵館,心裡還是很疑惑不解。
師傅自顧自在前面走,也不說話。
小巷裡沒有人,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發出細微的呼呼聲,就像什麼生物屏著氣息似的。
「師傅……」我忍不住開口。
師傅停住腳步,沒有回頭,緩緩開口。
「胭脂,妖是夾在人和鬼之間,而仙,則夾在神與魔之間。」
「師傅?」我不明白師傅突然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師傅卻自顧自的說下去。
「我們妖怪修煉,九死一生能成仙。但妖怪是永遠不可能修煉成神的。神和魔一樣,都是在虛無中產生的一種念,根本不是生物修煉而成。」
我靜靜聽著,卻聽不明白。
「魔是執念,而神則是空念。胭脂,你應該慶幸,他是魔,而不是神。」
「可是,師傅,我根本不想要呀。」我說。
師傅依然沒有回頭,但點了點頭。
「小笨蛇,有得選總比沒得選好。」
「可是,師傅,你說過的呀,修道不問情愛,要四大皆空。」
「那是和尚,不是修道。」
「哦?這樣啊。可是,情愛……」
「那是世俗情愛,自然要不得。所以我才說,那魔君如果真要留你,必然會等你成仙。雖然說仙魔也不是一路,但至少天長地久長相守是沒問題的。妖怪就麻煩了,妖怪性不純,萬一亂性就萬劫不復。」
「可當年我還是妖怪,他不也……」
「所以當年成不了。」
「可是我不喜歡他呀,師傅,強扭的瓜不甜。」
師傅這下回了頭,用很好笑的目光看著我。
「喲,還知道用成語了。小笨蛇,誰強扭你了。這不是讓你還一個前世的約定而已,又不是迫你一生一世跟他綁一塊。」
「可是,師傅,我怕……」
「怕什麼?人的一輩子,不過匆匆幾十年而已。嘿,這話還是小笨蛇你自己說的呢。」師傅取笑我。
我心裡越發不是滋味。
「師傅,人的一輩子雖然短,可變數太大了。真受不了這種折騰。」
七百年前,我也覺得幾十年而已嘛,多容易,睡一覺都能睡過頭去。可結果呢?
現在,又讓我來經歷這幾十年,我真怕,又不知會生出什麼樣的變數來。
聽到我說變數,師傅突然露出一個了悟又曖昧的笑容,看著我。
只是看著我,卻不說話。
我心是一股腦的往下沉。
我知道,這幾十年的變數怕是不會比七百年前的幾十年少呀。
我看來是又要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