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番外·百年之後

  祈玨是他爺爺最喜歡的孫子,他爺爺老了,快走了,媽媽說爺爺那麼喜歡他,一定會給他很多遺產的。

  這家族人丁興旺了就容易出現這種事,聽說爺爺小時候,祈家沒幾口,爺爺的爸爸只有一個妹妹,爺爺的爺爺有一個弟弟,但那個弟弟是同性戀,一輩子都沒要孩子,可以說是人丁單薄,但是那時候非常和睦,不想現在,叔叔伯伯表面上看著其樂融融,其實背地裡掐的你死我活,他們大概都盼著爺爺早點死。

  但是爺爺就生了三個孩子,他爸是最沒出息的那個,爺爺不喜歡爸爸,其實他隨他爸沒出息,成績平平,但是爺爺就是喜歡他,小時候祈玨不太明白,後來稍微長大了點,爺爺有次和他說:「你長得像叔爺爺。」

  爺爺的叔爺爺是個很出名的,他們那代是兩兄弟,祈東和祈南,其實大哥更有錢,現在他們家的家底都是祈東太爺爺打下來的基礎,可是幾十年過去,沒幾個人認識祈東的,倒是祈南這個名字還有人記得。

  祈南是知名畫家,上了美術教科書的,全國上下有無數的人認識他。

  祈玨讀的學校就是以前祈南的母校,現在他們學校都還設立著以祈南名字命名的繪畫獎學金,他的照片也掛在校友錄上,非常漂亮,祈玨起初以為這是祈南二十幾歲時的照片,但是爺爺告訴他,這張照片是祈南三十多歲拍的,隨便一拍,當然是素顏,沒有化妝,更沒有修圖。和他有個五六分相似。

  祈玨開始不大信,但是爺爺手上有祈南的相冊,祈南不太愛拍照,只有一本相冊,有他的騎馬照,還有畫畫時的照片,年輕的時候是真的很漂亮 爺懷念地說:「叔爺爺最喜歡我了。你長得像他,但是性子不太像,叔爺爺很溫柔的,你好好畫畫,和你叔爺爺一樣當畫集,我們祈家好幾代了,都沒出過畫家了。」

  祈玨的媽媽告訴他:「你爺爺說不定會把太叔爺爺的畫留給你,那可值錢了,現在外頭都賣到天價了。他自己留下來的才是真的珍品。」

  祈玨是有在學畫畫,都是父母讓他這麼做的,因為他長得像祈南,可其實他不喜歡畫畫,也覺得自己沒什麼天分。

  但他還是天天往畫室跑,因為他喜歡同一個畫室的學弟,姓郁,叫郁宏朗,完全是照著他喜歡長的,又高又帥,郁宏朗比他有天分多了,就是拿到祈南的繪畫獎學金作為特長生才能到他們學校來讀書的,他家境挺普通的。

  但是郁宏朗眼睛裡只有畫畫,祈玨猶豫半年才鼓起勇氣和他搭訕,第二天又見著了,郁宏朗居然問他是誰,把祈玨氣個半死,甚至懷疑他是故意的,為了引起他的注意,要知道他雖然長得是稍遜太叔爺爺祈南,但也是學校裡出了名的小帥哥,怎麼著也不是過目即忘的路人臉啊。

  郁宏朗挺不好意思地和他道歉:「對不起,我有臉盲癥,我記不住別人的臉。」

  但他能記得每個人的畫,後來祈玨告訴他,他是那個有名的畫家祈南的侄孫的孫子,郁宏朗才對他有點興趣,願意和他一起玩,激動地問:「那你家有祈南的畫作?我聽說他最好的遺作都收藏在家裡,由後人保管,沒有拿出去拍賣的……真的有那麼好嗎?畫的是什麼?」

  他其實差點就脫口而出問可不可以去看看,最後關頭冷靜了下來,那可是祈南的畫啊,價值連城,豈是他一個普通同學說想看就可以看的,別人也會懷疑他有有什麼不軌之心呢……就算祈玨同意,他說了他們家一大家子,畫是他爺爺保管的話,他作為一個小輩,也不一定說有資格想看畫就看畫吧?

  祈玨倒沒想那麼多,祈南的畫確實保管得挺嚴實的,別人不怎麼看,他看過好幾次了,爺爺帶他去看過,鼓勵他好好學畫畫,成為第二個祈南。祈玨不怎麼感冒,但也沒好意思說他其實不愛畫畫,以前是爸媽逼的,現在是為了泡郁宏朗。

  他說:「我回去問問我爺爺。」

  祈瑨剛開始是不同意的,祈玨沒有強求,遺憾地說:「那好吧,我回去告訴郁宏朗,唉,他畫畫很好了,還拿了祈南獎的金獎呢。」

  祈瑨聽到這個名字,皺起眉:「你說他姓Yu?那個Yu?」

  祈玨說:「鬱鬱蔥蔥的郁。」

  隔天祈玨問郁宏朗:「我爺爺問你知不知道郁嘉木?」

  郁宏朗說:「我爸媽和我提過,是我爺爺的遠房的爺爺了,其實沒什麼關係……但我爸媽老拿他說事兒,讓我去學理工,當科學家。他們也從小被說到大的,真是的……不過我畫畫拿獎以後他們就不說了。」

  「居然還真的有關係啊……」祈玨詫異的說,L市就那麼大,郁嘉木出生在L市,姓郁多少都和他沾親帶故,「那可以去看。我太叔爺爺留下來的畫絕大多數畫的都是這個人。」

  郁宏朗沒反應過來:「誰?」

  祈玨說:「郁嘉木啊。」

  郁宏朗問:「他們是好朋友?我都不知道……我聽說祈南的遺作和最好的作品畫的是他的愛人啊。」

  祈玨說:「對啊,就是郁嘉木啊。」

  郁嘉木不是科學家嗎?雖然他也印在教科書上,但是郁宏朗完全不知道他居然就是祈南的那個戀人,祈南的照片流出來的都不多,他對私生活挺保密的,有流傳也只有隻言片語,他還是第一次知道祈南的戀人是個男人,還是和自己有那麼點關係的人。

  祈瑨親自招待了郁宏朗,特度等著的,拄著枴杖端詳他好半天,嘆氣說:「遠遠看上去倒是挺像的,近看就不像了。」

  像誰?郁宏朗想,是說郁嘉木嗎?那位老爺爺去世的時候他爸爸都還沒出生呢,而且他們是遠房的遠房的親戚了,哪裡有可能像啊。

  畫放在專門建造的地下室,每一幅畫都用玻璃罩著,高科技,可以調整裡面的濕度等等,一束冷光從上面照下來。

  祈玨領著郁宏朗,走到一幅畫前:「喏,這幅據說就是祈南自己最滿意的畫。」

  這幅畫上的男人已經不算年輕了,五官相貌倒是還算年輕,三十幾歲的樣子,但是鬢邊有幾縷白髮,微笑著,眼角有細細的紋路,眼底全是溫柔。

  祈玨好歹是學過畫畫的,並不會完全沒有觸動,不管哪次看,他都覺得祈南真是個天才,這不是努力能做到的,他就是瞎學一輩子也趕不上的,在美術書上看他的代表作就已經覺得很好了,但站在真品面前不到半米的距離,隔著玻璃,那真實的筆觸,不是照相機都夠拍攝下來的。

  祈玨給他介紹:「不知道你有沒有查過他們倆的生卒日,郁嘉木比我太叔爺爺小十九歲,我太叔爺爺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已經三十七了,他好像剛上大學,才十八歲。我爺爺說我太爺爺特別反對來著,結果最後他們一輩子都沒分開,還是郁嘉木先去世的,他過世一個月後,我太叔爺爺有天非要穿著他的衣服,午睡,等大家發現的時候,也已經走了。」

  說完,祈玨自己都有點被感動到,多好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性別和年齡都不是難題,然後他一轉頭,看到郁宏朗已經淚流滿臉了。

  祈玨嚇了一跳,硬是把眼淚給嚇回去了:「你怎麼哭了啊?」

  郁宏朗一邊流著淚,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著這幅畫,認真地說:「畫得太好了。」

  見到遠超過自己的同行之作時,有人會挫敗,大受打擊,然後放棄,但也有人會受到激勵,愈發振奮。祈玨覺得自己是前者,而郁宏朗是後者。

  親眼看過祈南的畫以後,郁宏朗更加勤奮了,沉迷在錘煉自己的畫技中,並不是胡亂畫,他有時會坐在那思考半天,然後才畫,祈玨覺得他也是個天才,假如誰能成為下一個「祈南」,那絕對是郁宏朗,不會是他的。

  不過因為父母的強迫,他還是沒有放棄畫畫,直到爺爺去世以後,他也興高采烈地放棄了畫畫。

  爺爺去世前已經有點糊塗了,還拉著他的手喊叔爺爺過,真是被嚇得折壽,有時候爺爺會清醒,惆悵地對他說:「我死了,還有誰記得叔爺爺啊。」

  「有啊。」祈玨說,「只要他的畫還在,就會一直被人記住的。」

  爺爺眼含熱淚地問他:「你要不要那些畫?」

  祈玨不好意思地實話實說了:「爺爺,其實我畫畫不怎麼樣,算了吧。」

  他想到郁宏朗看著那幅畫哭泣的模樣,說:「讓更多更值得看到它的人看到它吧。」

  祈瑨死後遺囑,把畫捐給了博物館,不收分文。祈玨沒有像他爸媽想的那樣分到很多遺產,但也拿到了不少,他自己是挺滿意了,他真的不明白,每個人分到的都足夠揮霍一輩子吃喝不愁了啊。

  爺爺留給他的遺產裡,其中有一座房子,在H市的小南直街,這裡是歷史文物區,可以修葺房子,就算重建,也必須保持舊風貌,爺爺的遺囑裡也要求他不準對這個房子做大改動。

  祈玨大學考去了H市,他請了郁宏朗和他一起去看房子,說:「這是祈南的房子,他死後送給我爺爺,我爺爺又送給我。他早年和退休後都住在這個房子裡,有他的畫室,一直找人打掃,都沒改建過。」

  這麼一說,郁宏朗才有興趣。祈玨其實挺無奈的,他和郁宏朗認識兩年了,郁宏朗還是連他的樣子都沒記住,靠著他的一個手錶來辨認他的,他要不是祈南的後代,大概郁宏朗根本不會多看他一眼。

  不過祈玨也是第一次到這裡來。

  進去以後裡面倒是沒有他想的那麼陳舊,反倒很新,大概是因為一直有人打掃,只是沒什麼人氣兒,很久沒人住過了嘛。

  郁宏朗直接奔去畫室,裡面什麼都沒有,空空蕩蕩的,祈玨注意到窗外的花園,有好幾株茶花,他叫不出名字,或粉或白,一大朵一大朵,在陽光下,開得文靜又溫柔。

  這個房子現在是他的啦,他可以隨便翻了,他和郁宏朗就在書房翻這裡的藏書,書房裡還有很多書,好像是那個郁嘉木留下來的書更多,祈玨覺得……這些應該挺值錢的,不能隨便扔,不過他也沒想過要拿去賣。郁宏朗倒是想看看有沒有祈南的親筆,發現了好幾本絕版的初版畫集,非常滿足,看了好幾遍,但是不能帶走,打算以後再找機會過來看。

  祈玨拿最上面那排的書時,有本橫在縫隙間的本子掉了下來,砸在郁宏朗的頭上。他趕緊道歉,郁宏朗摸摸頭,說不疼。拿起這本書,這是一本日記本,很久很久了,封面落滿了灰,紙都泛黃了,最近正是回南天,雖然他爸媽前天才僱人打掃了屋子,但是可不包括曬書,這些書有點潮了,可能再放幾年又沒人就會真的爛了。

  祈玨以為會是什麼科學手札,他翻到其中一頁,紙上以堅毅硬朗的鋼筆字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今天是個好天氣,陽光很好,我帶祈南出去散步,他忽然記起我來了,問我:「郁嘉木去哪了?」

  我不知是第幾遍告訴他:「我就是郁嘉木啊。」

  他嫌棄地說:「不要亂說,郁嘉木長得可好看了。」

  我真是哭笑不得。但過了會兒,他就忘了這件事,好像是認出了我,和我說:「我們今天做枸杞烏雞湯吧。」

  我說好。

  他說:「不早了,打電話讓郁教授快點回家,今天有湯了,他最近做項目,忙得很,累的白頭髮都多了幾根,得好好補補了。」

  ……

  祈玨問郁宏朗:「我們學校離這兒挺近的,你要不要住我這兒,我給你便宜房租。」

  郁宏朗有點猶豫,倒不是不想住,他一想到這裡是祈南住過的地方,就很想住在這兒了,但是他一想到祈玨就覺得……怪怪的,挺彆扭的。

  祈玨說:「你要是住進來的話,可以在祈南的畫室畫畫哦。」

  郁宏朗還是沒抵得住這個誘惑,同意了,甚至沒有問價錢,當然,祈玨也沒多收他的,收的錢都不夠賣菜呢。

  午後。

  郁宏朗在畫室畫畫,祈玨坐在落地窗邊的籐椅上,窗外是倚著白墻青瓦的一樹茶花,時間在暖洋洋的陽光中似乎也變得悠閒自在了,他一邊吃著餅乾一邊翻郁嘉木的日記——

  我每天都會一遍一遍地告訴祈南,然後祈南會慢悠悠地想起來,今天睡前他也親了我一下,和我說:「我愛你。」

  我也愛他。  

  《回南天》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