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嘉木退休以後,他們準備去幽靜點的地方養老。於是搬回了H市,小南直街的房子還留著,每年有人打掃,翻修了一下,大致上沒什麼變化,因為本來當年蓋起來就是仿古式的中式別墅,所以也沒什麼過時不過時的。有許多房子都是保護文物,就算修葺一下也不會做改動。
小橋流水,垂岸楊柳,時間彷彿在這裡靜止,並沒有逝去。
只是人都不在了,祈南以前總想回來,想再和小南直街的老爺爺們下棋養鳥,結果現在自己成了在小南直街和年輕人下棋的老爺爺。
他們現在都是老頭子了,雖然他們沒有孩子,但是晚輩和學生有一堆,這些孩子又生了孩子,好多小朋友呢,要搬家好些人要過來幫忙,很省心。
這時候的郁教授已經滿頭白髮了,祈老師倒是天賦異稟,八十幾了,還是一頭黑髮,大概是天生的,他記得他外婆也是這種體質,八十幾歲都沒有白頭髮,搞得郁教授頗為鬱悶,他是想老得快點,結果老得太快了。
但畢竟還是祈南年長,他坐車回來就好累了,到了地方,稍作歇息以後就要睡覺。郁嘉木是操勞慣了,以前最忙的時候一天最多就睡三四個小時,連著兩天不睡覺都有,那時候總想著以後退休了要休息休息,結果現在真的退休了,他已經習慣了,每天只能睡著四五個小時,天不亮就醒了,睡不著啊。
祈南去休息了,郁嘉木就去整理東西,他拆開行李裡一個不起眼的紙箱子,裡面裝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兩個塑料杯子,感覺就是那種街邊小店的杯子,怎麼裝進來的?裝錯了吧?他拿出來看了以後隨手放在一邊,忘記放回去了,中午煮飯阿姨來給他們做飯,看到了就拿去丟掉了。
祈老師睡飽覺起來,就去看自己的行李,發現紙箱子被拆開了,好生氣的,罵郁嘉木︰「你拆的嗎?我又沒有準你拆。」
郁嘉木知道他的脾氣,祈南年紀大了以後愈發念舊,什麼都不捨得扔,他就不一樣,用不了就扔掉,但是祈南非要留著,他也隨祈南,留著就留著唄,反正他們的房子大。郁嘉木說︰「我又不知道是你的,我就看一下,沒有扔你的東西。」
祈南翻找了一下,發現東西沒了,著急極了︰「你肯定亂動了,不然怎麼沒掉了?」
「什麼沒掉了?」郁嘉木過來看,好像是少了兩個塑料杯子,想了想,「我放在桌子上了。」
桌子上沒有,祈南急的不得了,郁嘉木冷靜地打了個電話給阿姨,知道是她不小心給扔了,也不嫌棄髒,親手給祈南找回來,洗洗乾淨了再給他。
「這是什麼啊?你怎麼這樣的東西都留著啊。」郁教授問。
祈老師把杯子藏起來,被他這麼一問,更生氣了,一下午沒有和郁教授說話。
郁教授就自己琢磨了一個中午,終於有點想起來了。
傍晚,祈南正在院子裡給茶花澆水。
這棵茶花是鴛鴦鳳冠,還是他們結婚那年種下的,祈南覺得寓意好,一直精細地養在盆子裡,養了幾十年了,現在帶過來,栽在了泥土裡,紮根在大地,這下大概是不必再挪窩了。
他用一把纏著紅線的剪刀修建枯枝爛葉。
郁教授認錯地站在邊上︰「……那個杯子是不是我以前送你的啊。我十八歲的時候送你的。」
祈老師總算是正眼看他了︰「原來你還記得啊?」
郁教授笑笑說︰「怎麼不記得啊,但是我還以為我們以前分手那次你都給扔了呢,我沒想到你還留著。」
祈老師又不好意思了︰「我那時候忘記扔了,後來就沒有再扔掉。……是我不小心忘了。」
郁嘉木想,祈南當時能不小心忘了,現在卻記得這麼清楚嗎?都幾十年前的事了。
反正現在他們都退休了。
郁嘉木一直有一個未了的心願,再不做就來不及了。
郁嘉木覺得自己這輩子有好些地方對不起祈南,尤其是工作以後,都沒什麼時間陪祈南,祈南每次都說沒關係,說他正好有空畫畫,但郁嘉木還是很遺憾,祈南為了遷就他,放棄了很多,沒有要孩子,沒有要結婚證,更沒有要盛大的婚禮。
岑川和司睿結婚的時候在國外辦了婚禮,辦得相當奢華了,全場用的真花,龍沙寶石都是前一天枝頭上剛剪下來的,空運到現場,半天時間搭成花牆,聽說光是花就費用快上百萬。他們沒去,畢竟是很尷尬,郁嘉木還是從別人那裡聽說的。
現在他退休了,不過就算沒退休,他和祈南在一起也是半公開的事。
以前也有人說閒話,特別是知道祈南是著名畫家、年齡和他差很多、以前他本科時還有包養傳聞之後,後來漸漸就沒有了……時間證明了一切,就算是男人和女人,能和他們一樣恩愛到老的都屈指可數,何況他們還是兩個男人。
郁嘉木後來還有過幾個學生,也是同志,聽說了他和祈南的事後受到鼓舞,出櫃結婚,婚禮還請他們去喝杯喜酒。
這些小年輕辦的婚禮也很好。
郁嘉木每回參加了就更加地想要給祈南補個婚禮,現在退休了,有條件,有時間,而且還是回了他們最初相遇的小南直街。
有天晚上,吃了飯。
他們兩個老頭子一起在小河邊散步,今天的天氣格外的好,微風徐徐,水波粼粼,靛藍色像是被打翻的顏料,在淺色的天幕上緩緩地洇開,彎彎的月牙掛在天邊,枕著雲絮和星星。
小河兩岸華燈初上,月色和星光漾在水波之上,寧靜而安詳。郁教授很想去牽祈老師的手,年輕的時候他能毫不猶豫地去拉手,現在他也是個德高望重的教授,在外人眼裡一絲不苟,路邊還有幾個遊人,郁教授就不是很好意思了。
那座小石拱橋還是靜靜地立在小河之上,他們走到橋上,祈南站在橋邊看水,就算是老了,他那雙眼楮卻沒有變得暮氣沉沉,他還是會去發現美,會為之感動,會欣賞喜歡,每到這時,他的眼楮就會變得明亮而溫柔,一如年輕時。
美啊,是很美,近處是波光如銀,遠處是燈火如螢,頭頂是萬千星辰,但這一切,在郁嘉木看來都不及祈南,祈南老了,跟年輕時比自然算不上好看,但他只是望著祈南,心尖上便湧出蜜一般的柔情。
一陣夜風拂過,突然之間,郁嘉木彷彿重拾了少年時的心情,心底忽然湧起一股衝動,拉住祈南的手︰「我們再辦一次婚禮吧,祈南。「
祈南愣了愣,轉過頭︰「怎麼……為什麼?我們不是辦過婚禮了嗎?」
郁嘉木說︰「我是說真正的婚禮,不用再藏掖著,請上所有人,讓大家都祝福我們。」
祈南竟然有點慌張地說︰「都是老頭子了,你也不害臊,這不是讓人家笑話嗎?」
都在一起幾十年了,郁嘉木還能不知道祈南這是在害羞嗎?怎麼了?老頭子就不可以害羞了嗎?但他對付祈南是很有一套的,振振有詞地說︰「就是因為我們都是老頭子了嘛,反正我們都是老頭子了,臉皮都鬆了,不要臉了。」
祈南就更加羞澀了,郁嘉木抱住祈南︰「我們結婚嘛,好不好?祈南。都由我來做就好,不會累的,你只要換上禮服,站在現場,說『我願意』就好了。」
祈南「勉為其難」地同意了,還說他是老不正經,但每次郁嘉木問他婚禮要用什麼花,祈南的每個字裡都透露著高興,他親手設計了喜帖,親手刻了婚章,親筆寫得邀請人——祈南現在也是畫家圈的泰山北斗,光是這價值就令人咂舌了。
他們沒去酒店,也沒去教堂,就在小南直街的老房子裡辦婚禮。
祈南和郁嘉木說要辦婚禮,祈南那一群學生都來了,他們現在也各個都在美術界小有成就,幫著佈置婚禮,兩個老頭子都賊有錢,也不準備帶進墳墓裡,照郁嘉木的想法,怎麼盛大怎麼來,這樣不計成本,自然也不可能佈置得不漂亮,連婚禮用的桌子都是專門再去訂做的,每張都是八仙桌,邊沿有並蒂蓮花的鏤空雕刻,瓷具也是專門設計燒製的,繪製是連理枝、比翼鳥。
因為要好好準備,緊趕慢趕的,也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籌備。
婚禮那天,郁教授反倒不安起來,年輕的時候不做,現在都老了,穿著禮服也不太好看。
祈老師被學生帶走做造型,郁教授已經穿好了西裝禮服,花都戴上了,他的學生們陪著他等在大堂,卻突然彷彿真的是個年輕的新郎官般,忐忑起來,一聽到開門聲,郁嘉木馬上站了起來。
門被推開,光湧出來,好多人簇擁著祈南,祈南穿著白色的西裝,被身邊的人哄的有點臉紅,他頭髮梳的整整齊齊,只是本來應該是全黑的,現在卻變成全白了,祈南迴過頭,一眼望見了郁嘉木,明明周身那多人那麼多喧闐,祈南的眼眸卻只溫柔地凝望著他,彷彿別人都不屑一顧,眸中只看得到他一個人。
那一瞬間,時間好似倒流回幾十年前,他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溫柔可愛的祈南的身影彷彿浮現在眼前,讓郁嘉木眼底泛起淚意。祈南是為了他,特地染了白頭髮啊。別人都是染黑,祈南卻是染成白的。
郁嘉木走過去,拉起祈南的手,由衷地說︰「祈南,你真好看。」
祈南的耳根都紅了︰「都是老頭子了。」
郁嘉木都不管旁邊還有那麼多人了,不害臊地說︰「那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老頭子啊。」
祈南看看他,不好意思地說︰「你……你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老頭子。」
孩子們擁著他們到禮堂。
他們請了一位美術界的老人,過幾年就一百歲了——沒辦法,他們已經很老了,比他們輩分大年紀大的老人家可不好請。
這位老爺爺身子骨還健朗,口齒還算清楚,為他們宣誓祝詞︰
「嘉禮終成,良緣遂締。
情敦鶼鰈,願相敬之如賓;祥葉螽麟,定克昌於厥後。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永結鸞儔,共盟鴛碟。」
他們對拜三下,禮成。
他們甚至都不需要什麼百年好合的祝福,因為他們已經算是白頭偕老了。
郁嘉木滿心甜蜜,忍不住,在祈南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祈南臉便紅透了,輕聲說︰「孩子們都在看呢。」
他的話只有郁嘉木聽清,因為其他人都在鼓掌,祝福他們。郁嘉木不要臉地笑笑,把他摟在懷裡,又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我好開心,祈南。」
祈南迴抱住他,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悶聲說︰「我也好開心。」
誰會不想要祝福呢?他也想要讓他們的愛情可以堂堂正正的被所有人理解被所有人祝福啊。
兩位老師都有一大幫徒子徒孫,一邊全是和畫筆畫紙打交道的文藝工作者,一邊全是和試管燒瓶打交道的科學研究員,本來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遇見,因為祈南和郁嘉木的婚禮坐到一桌,竟然成了好幾對,後來結婚還找老師來證婚。
可畢竟歲月不饒人,祈南八十五歲以後就開始慢慢地不記事了,等到了九十歲,確診了老年痴呆,有時記得,有時不記得。
郁嘉木照顧他,頭幾年還能背祈南出去散步,後來他也背不動了。
郁嘉木是八十歲那年走的,無病無痛,就是老了。
祈每天都會來看叔爺爺,問祈南︰「郁爺爺呢?」
祈南老糊塗了,說︰「他還在睡覺呢,好懶的。」
祈去臥室一看,人已經走了。
大家都不明白祈南是不是真的明白郁嘉木死了,假如是明白的話,他怎麼還以為郁嘉木還活著似的,吃飯還多擺一副碗筷的,假如不明白,他又為什麼會在郁嘉木走後真的頭髮全白了。
孩子們想把祈南接去照顧,祈南死活不肯,一定要待在這裡,所以孩子們只好輪流來照顧他。
過了一個月,剛辦完郁嘉木的葬禮不久,有一天。
祈南突然鬧著要穿幾件衣服,非穿不可。
「這衣服又不合身。」
「……好像是郁教授生前的衣服。」
祈南穿著太大了,袖子和褲腳都得疊好幾下。
「我要去曬太陽。」祈南說。
大家扶他走出去,給他擺出籐椅來,就放在那株鴛鴦鳳冠的側畔。
太陽暖洋洋的,祈南漸漸睡著了,像是安靜地枕著這叢花。
「祈南……醒醒……」
他聽見有人在叫他。
祈南醒過來,揉揉眼楮。
他起身,看到郁嘉木就在不遠處,站在一顆蓊鬱而茂盛的大樹下,卻是他年輕時英俊挺拔把他迷的神魂顛倒的模樣,正微笑著望著他呢。
「嘉木。」祈南感覺到身體變得輕快,他從籐椅上站起來,快活地朝著郁嘉木走過去,迫不及待。
他半跑著到了大樹下面,撲過去。
郁嘉木一把接住他,擁抱,過了好會兒才放他下來。
他們手拉著手,祈南看到郁嘉木眸中的自己,也是年輕時的模樣。
如今的他們,相貌相當。
他沒有早一步,郁嘉木也沒有晚一步。
正正好。
郁嘉木望著他笑,他也望著郁嘉木笑,幸福而甜蜜地喚著對方的名字︰
「祈南。」
「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