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Chapitre 29

  沈易敲下這句話的時候不怒也不悲,只是安靜地低垂著眼睫,好像疲倦到了極點,連那層細密的睫毛也成了莫大的負擔。

  蘇棠一眼看到落在手機屏幕上的話,連同沈易的那份火氣一起躥了起來,氣得臉頰都漲紅了,「他怎麼沒完沒了了啊,這是誰先為難誰啊!」

  ——這件事確實是我不好。

  蘇棠急了,瞪著這個胡亂自責的人,「你是不是燒糊塗了啊?是陳國輝讓你做犯法的事,你不做,你有什麼不好的?」

  沈易牽著一點苦笑搖搖頭,伸手在蘇棠的手臂上輕輕拍了拍,隔著一層薄薄的針織衫,蘇棠清晰地感覺到他掌心傳來的異常的熱度,情緒莫名的安穩了下來。

  沈易又在她手臂上輕撫了兩下以示寬慰,才重新低頭打字。

  ——你放心,原則上的事我沒有動搖。只是我爸爸的家庭是因為我的事才受到陳國輝的打擾,我應該向他們道歉。

  蘇棠被這字裡行間流露出的誠懇的自責看得心揪,恨不得拿開水潑他一下,把他無時不在的冷靜一股腦全燙化掉。

  「什麼叫你爸爸的家庭,你也是他的孩子,他過節的時候把你一個人晾在這兒也就算了,還把沈妍教成這樣,跑到你家門口來撒潑……」蘇棠板著臉,伸出一個根手指在他輕輕蹙起的眉心上戳了戳,「什麼叫「養不教,父之過」,才教了你幾天啊,全忘乾淨了?」

  沈易淺淺地笑著,點頭表示接受批評之後,才低頭申辯。

  ——我爸爸已經盡到了他的責任,他為我提供了最好的醫療條件和教育條件,還在我讀書期間幫我把媽媽照顧得很好,我很感謝他。

  蘇棠不太服氣地抿抿嘴,多少有點底氣不足,「你媽媽治病的費用一直都是他出的嗎?」

  沈易沒搖頭也沒點頭,只安然地微笑著打字。

  ——以前一直是他承擔的,我完成學業之後就由我來承擔,另外每個季度打給醫院一筆錢,已經把他墊付的所有費用連利息一起還清了。

  蘇棠被「利息」兩個字看皺了眉頭,「你爸爸讓你這樣還的?」

  沈易忙搖搖頭,好像生怕蘇棠誤會,幾乎在眨眼間打完了回答。

  ——他不肯接受,我是以捐贈的名義打給醫院的,只有這種方式他無法拒絕。

  蘇棠看著這個自己剛受過委屈就忙著替別人洗冤的人,不知道該氣他還是該心疼他,「這些錢你還了多久?」

  ——兩年零三個季度。

  這句話沈易打得很輕鬆,唇邊還牽著一點孩子氣的笑意,好像在等她的一句誇獎。

  蘇棠好氣又好笑地瞪他,「你們這一行真的很能掙錢嗎?」

  沈易輕笑搖頭。

  ——一開始不能,要積累一定的經驗之後才有可能。不過還有很多別的工作可以掙到錢,還有在生活開銷裡省下的錢。

  沈易輕描淡寫的句子看得蘇棠鼻尖一陣發酸,她總以為他即使沒有完整的家庭,沒有完整的身體,起碼也是衣食無憂的。

  她能想像到那大概是一筆什麼數量級的錢,但她想像不出他是如何在不到三年的時間裡連掙帶省得把它湊出來的。

  「你這不是自己折騰自己嗎?」

  沈易淺淺地笑著,挨著床頭調整了一下過於鬆散的坐姿,低低地咳了兩聲,才低頭打了長長的一段話,眉宇間帶著柔和的認真。

  ——我媽媽是一位很堅強很獨立的女性,她一定不希望依靠前夫活著。她是在和爸爸離婚之後才發現自己懷孕的,我相信她一定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我的生命留了下來,那場車禍是在她帶我去醫院看病的路上發生的,我有責任照顧她,保護她,不只是她的身體,還有她的尊嚴。

  沈易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淺淺地抿了一下嘴唇,又一字一字地補了一句。

  ——我希望她能感覺到,她的決定給她帶來的不只有痛苦。

  沈易敲完這些字就抬起頭來看向蘇棠,好像想要得到一點求證。

  蘇棠被哽在喉嚨口的酸楚堵得說不出話來,伸手撫上他還在發熱的臉頰,湊過去輕輕吻他,半天才嘆出一聲,「你傻不傻啊……」

  沈易在她眼前化開一道微笑,笑裡似是帶著一點滿足,撫了撫她的肩膀,垂下目光慢慢打字。

  ——我應該不是很傻,但是我必須承認我有些自私。我媽媽沒有什麼親人,我覺得讓她住在爸爸的醫院裡,能多感覺到一個熟悉的人在身邊,也許能多增加一點喚醒她的希望。

  沈易沒有抬頭去看蘇棠的反應,又添了幾個字。

  ——對不起,這些事情不太愉快,以前沒有想好應不應該告訴你。

  沈易敲完這句話,就倚在床頭掩口咳了起來,咳得很急很深,肩膀隨著咳聲的起伏顫抖著,看得蘇棠的心也跟著發顫,忙把放在床頭櫃上的水杯端給他。

  沈易擺了擺手,埋頭專心咳嗽。

  蘇棠在他咳聲的餘音裡隱約聽出來,如果他可以說話,這會兒的聲音一定已經沙啞得不成樣子了。

  他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不管是嫌不嫌他麻煩的人,他都不願意去麻煩。

  蘇棠突然想起沈易表揚他自己的話,他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跟那個拚命想要把他帶有與生俱來的缺陷的身體淘汰出局的大自然搶來的。

  大自然欺負他,陳國輝欺負他,連他自己都在欺負他……

  蘇棠挨近過去,摟住他的肩膀,讓他順著她的力氣伏到她肩頭,伸手在他後背上輕輕拍撫。沈易的身體因為發燒而格外溫熱,脊背上卻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冒出的汗水而一片濕涼。

  蘇棠突然很想就這樣抱他一輩子,不讓任何人看他,碰他,接近他,也就沒有人能責怪他,欺負他,傷害他了。

  沈易挨在她肩頭熬過這段來勢洶洶的咳嗽,緩緩調整好凌亂的呼吸,伸手圈住她的腰背,埋頭在她頸窩間留戀地蹭了蹭。

  蘇棠沒催他,倒是他的貓不知道什麼時候躥到了床上,一個勁兒扒拉著往沈易懷裡擠,沈易被它撓得肚皮直髮癢,不得不抬起頭來,剛想伸手抱它,貓突然把頭一扭,賭氣似地跳下床去了。

  沈易一怔,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

  蘇棠疼惜地瞪他,「你看吧,連貓都知道你好欺負。」

  沈易無奈地笑笑,拿起手機,替貓伸冤。

  ——是我忘記餵牠了。

  敲完這句,沈易突然想起些什麼,忙又敲下一句。

  ——你還沒有吃午飯吧?

  蘇棠被這緊挨在一起的兩句話看得好氣又好笑,「你下一句是不是想寫,要不我和它一塊兒吃點吧?」

  沈易臉頰上因為劇烈咳嗽而泛起的紅暈還沒徹底消散掉,突然被她逗得笑彎了眼睛,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隻剝好的蝦仁,柔軟可口。

  ——它不喜歡和人類分享食物,我嘗過一口它的罐頭,它抓破了我的襯衣。

  蘇棠差點兒笑岔氣,「你沒事兒嘗貓罐頭幹嘛!」

  沈易無辜地扁了扁嘴。

  ——餵牠的時候看它吃得很香,沒忍住。

  蘇棠發現,只要不涉及原則性問題,沈易真就一點道理都懶得講了……

  蘇棠哭笑不得地從床邊站起來,伸手揉揉他的腦袋,「你伺候貓,我伺候你,說吧,想吃什麼,我去做。」

  沈易想了一下,以商量的語氣做了個決定。

  ——家裡沒有什麼新鮮的材料了,吃螃蟹,可以嗎?

  蘇棠以沒商量的語氣回答他,「我可以,你不可以。」

  沈易無所謂地笑笑。

  ——吃下去不久就會吐出來的,吃什麼都一樣,沒關係。

  蘇棠嚇了一跳,「你胃病又犯了?」

  沈易搖搖頭,輕快地敲字。

  ——感冒發燒的時候就會這樣,胃裡太熱了,消化□不肯好好工作。

  這個道理蘇棠的是明白的,只是這個道理表現在別人身上只是沒有胃口而已,表現在他的身上居然就成了這樣。

  蘇棠心疼地埋怨,「這幾天也沒怎麼變天啊,怎麼突然就感冒了?」

  沈易無奈地笑笑。

  ——辦公室的窗戶壞了,維修人員晚上不上班,吹了幾個小時的風。

  這個季節晚風還不算太涼,蘇棠皺皺眉頭,「然後就病得這麼厲害了?」

  沈易很坦誠地搖搖頭。

  ——回來之後一直咳嗽,沒有睡好,又堅持上了一天班,就成這個樣子了。

  蘇棠氣絕,卻又止不住心疼,「去看過醫生了嗎?」

  ——問過趙陽。

  蘇棠板著臉看他,「他怎麼說?」

  沈易有點委屈地抿了抿嘴,不大情願地敲下兩個字。

  ——活該。

  蘇棠沒繃住臉,「噗嗤」笑出聲來,懶得跟一個已經受到懲罰的病人計較,知道他胃口不好,不想給他吃重樣的東西,就問了一句,「你昨天吃的什麼?」

  沈易想了想,敲下兩個字。

  ——牛奶。

  「還有呢?」

  沈易搖頭。

  「就喝了點牛奶?」

  沈易點頭。

  蘇棠一時氣不過,在他腦門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你想造反啊!」

  沈易滿臉委屈地瞪她,一手捂著額頭,一手打字。

  ——這樣吐起來不會太難受。

  蘇棠頓時沒脾氣了,臉色剛一軟,就看沈易又把手機遞了過來。

  ——我想吃螃蟹。

  蘇棠黑著臉瞪回去,「不行。」

  沈易也在瞪她。

  ——我很久沒有吃過螃蟹了,第一次有人送來給我吃。

  他肯定比她還清楚,沈妍哪裡是送來給他吃的……

  蘇棠的臉還板著,語氣已經不由自主地軟了,「不行。」

  沈易抿著嘴唇遞來一句賴皮到了極點的話。

  ——我是病人,心情不好會加重病情。

  蘇棠把眼睛瞪得更大了點,「你還沒完沒了是吧?」

  ——你欺負我。

  「誰欺負你了!」

  沈易又執著地打了一句。

  ——我想吃螃蟹。

  蘇棠被他委屈得要哭出來的模樣看得一點轍都沒有,他難得耍一次賴皮,她根本捨不得跟他較真。

  胃疼起碼是有藥可治的。

  「吃吃吃……回頭胃疼了我絕對不管你。」

  蘇棠毫無殺傷力地瞪他一眼就去收拾那箱螃蟹了,螃蟹確實都是新鮮的,蘇棠拿了幾隻精神頭充足的,解開捆蟹的繩子,放到廚房水池的盆子裡用清水泡著,轉頭去切生薑。

  沈易餵過貓之後就不聲不響地湊到了廚房來,蘇棠不搭理他,他就一個人興致盎然地逗弄盆裡的螃蟹,蘇棠還沒把薑切好,沈易就走過來拽了拽她的袖子,哭喪著臉伸給她一根末梢懸掛著一隻螃蟹的手指頭。

  蘇棠被他這熊孩子的模樣氣樂了,剛把他的手指從螃蟹鉗子裡救出來,又聽到水池那邊傳來一聲貓的淒慘叫聲。

  蘇棠哭笑不得地幫那隻吃飽喝足之後格外圓潤的大毛球把爪子拽出來,揪著它脖子後面的皮毛,把它塞進沈易懷裡,推著沈易的後背把這倆一個勁兒添亂還不能下鍋的活物全攆出了廚房。

  沒等再拿起菜刀來,塞在褲兜裡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又是小區門崗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