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道路,下雨時偶見美麗的姑娘頭頂芭蕉葉飛快地跑過去,無非是上工或是回家,但有個僧人,每天暮色四合的時候都會從店舖門前經過,穿著土黃的僧服,斜背一隻包袱,一面走,一面篤篤敲擊木魚,風雨無阻。
「吳大娘,他往哪裡去?」
坐在門前歇腳的女人抬頭看了一眼:「哦,他是涂藹大師,是地藏廟的僧人,從這裡往光華寺還願,每天往返四十里,已經走了二十七年了。」
老闆娘倒了一杯花茶遞過去,手肘撐在高高的櫃檯上,探身往外看,喃喃道:「走了這麼久,該有多大的信念才能堅持下去啊!」
吳大娘笑了笑:「有時候愛的力量大得超乎想像,他還願不是為了自己。涂藹大師年輕的時候有個心愛的戀人,是芽莊有名的美人。二十七年前這裡發生了一場瘟疫,涂藹大師也染上了,他們沒有錢,姑娘就去縣官開的藥店偷藥,結果被人拿住,遊街後處死了。偷盜的人不能成佛,於是涂藹大師剃度做了和尚,每天朝聖,據說可以助戀人洗清罪業,早登仙界。」
老闆娘聽得滿心唏噓:「這故事真叫人傷懷,堅持了二十七年,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怪那縣官太殘酷,為了一包藥,就把人處死了。」
吳大娘點點頭:「以前這裡的法度很嚴明,縣官就像土皇帝,叫誰生就生,叫誰死就死。現在好了,老國主過世了,新君即位整頓官場,百姓的日子才好過起來。」邊說邊往簾後看,「只有你一個人在家?」
老闆娘回手指了指:「今天要釀小曲,他在後面蒸稻穀。」
吳大娘嘖嘖讚歎:「你真好福氣,這樣的相公,天上地下都難找。」
老闆娘笑起來:「可是他常說,能遇見我是他上輩子的造化。」
吳大娘只管讚歎:「人活一世碰上一個合適的人,真不容易!就像涂藹大師一樣,這份感情要消耗幾十年光陰,說起來也很令人敬畏。你們搬來快一年了,大家只知道你們是鄴人,大鄴離這裡很遠,你們怎麼會到這裡來?」
提起這個倒有一說,如果不在海上流浪,永遠不知道安南有個美麗的地方叫芽莊。彼時身後烽火連天,他們的哨船悄悄駛離了艦隊一路往西南,漂泊了近一個月,看見一個有著成叢棕櫚和椰樹的地方,就決定留下來。
芽莊是安南領土,她曾經在書裡看到過安南這個名字,它是大鄴屬國,富饒自強,芽莊傍海而建,好些人的祖先是早前遷居到此的漁民,飲食和風俗都保留了大鄴的習慣。比方他們也過春節和中元,端午節的時候吃粽子,寒食節也用湯圓及素餅祭拜祖先……最要緊一宗,他們會說漢話。這裡除了氣溫比中土高,旁的幾乎和大鄴沒什麼兩樣。
尋見一個合適的地方是緣分,他們上岸買下一棟木樓,還開了家鋪子賣酒和零碎玩意兒,生意不溫不火,但很符合她對生活的嚮往。她以前在宮裡,做夢都盼望這份寧靜,現在如願以償了,沒有一樣不美滿。
幸福的人,笑容都會放光。她拿布擦了擦桌面,應道:「我們本來是去塔梅會親戚的,後來到了芽莊,覺得這裡很美,索性在這裡定居了。」
「喜歡哪裡就在哪裡落腳,你們選對了地方。」吳大娘笑道,「這裡的人心地都很善良,遠親不如近鄰,以後常走動,也好有個照應。」
她頷首,相談甚歡時背後簾子一打,出來個俊朗的年輕人。
吳大娘抬頭看過去,見了不下幾十回了,每次瞧見還是忍不住讚歎,這是個漂亮的男人,身材挺拔,眉目如畫,和安南男子只留頂上一簇細細的髮辮不同,他有滿把烏黑的髮,拿玉帶束著,顯出一種溫雅的、大國的況味。這種長相在安南極少見,甫一出現,不知叫多少女孩子心馳神往,安南歷來是一夫多妻的,有錢有勢的官老爺娶妻,十個八個不嫌多,安南女子也不小家子氣,真要喜歡一個人,並不介意做妾,所以他家的小酒館女客很多,都是慕名而來的,本村鄰村都有,只為一睹掌櫃的絕代芳華。
老闆娘起身給他擦汗:「穀子出鍋了麼?都晾好了?怎麼不叫我一聲?」
他笑了笑,頰上梨渦淺生:「活兒不多,我一個人就成,用不著你幫忙。早些收拾好,明兒帶你出去逛逛。」轉而對吳大娘雙手合十行一禮,「大娘,聽說這裡也過花朝,廟會很熱鬧?」
吳大娘連連點頭:「不單有廟會,好多寺院的大主持都替人解籤祝禱……我看你們還沒有孩子,光華寺有尊佛母像,求子很靈驗,傳說佛母名叫蠻娘,很小的時候在寺院修行,有一天午睡,西竺和尚丘陀羅跨過她的身體令她懷孕,十四個月後生下了個女孩。你們可以去那裡拜一拜,沒準轉過天來就有喜信了。」
老闆娘吐吐舌,穿著淺藍奧黛的曼妙身姿扭出個銷魂的弧度,沖身後人眨了眨眼:「拜佛母不如拜丘陀羅,你說是不是?」
掌櫃的咳嗽一聲,含糊遮掩過去了。
吳大娘本就是上了年紀的,最愛搗鼓家長裡短,轉頭一看,笑道:「這兩天我們家很熱鬧,以前不常走動的人都來串門子,說來可笑,不是為我自己的事,竟是為方先生。」
掌櫃的神色一凜:「為我?」他們的來歷不為人知,到一處地方,不事張揚是最好的,叫人盯上可不是什麼好事。
吳大娘哪裡知道那些內情,自顧自笑著:「方先生一表人才,打聽你的都是有女兒的人家,你們雖開了間小鋪子,但看得出家境殷實,我們這裡民風是這樣,搶親、買童養女婿,不在少數,你有夫人不假,架不住人家姑娘愛慕,有幾家想托我說合,人家姑娘過門願意敬重夫人,只求能和方先生結成夫妻。夫人不生養不要緊,小夫人的孩子也管夫人叫母親的……」
老闆娘聽得目瞪口呆,他們夫妻有沒有孩子,何嘗輪到外人置喙?沒有孩子就得給丈夫納妾,聽著要受敬重還得妾願意,這是什麼道理?她捨得一身剛得來的如意郎君,就這麼便宜別人麼?
她當即臉色就不好了,扭身看著她男人:「我聽你的意見。」
掌櫃的臉上無甚喜怒,對吳大娘拱手道:「多謝好意,孩子不急,或早或晚總會有的,如果為了這個辜負她,我寧願不要孩子。以後若再有人提起,請大娘代我傳個話,方將心無二致,就算哪天我夫人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再娶別人,我們新婚才不久,聽見這話太煞風景,大娘來串門我們很歡迎,可是要為這而來,就惹得大家不自在了。」
吳大娘聽得一頓:「我不過傳個話,並不是來做媒的……」
老闆娘替她添茶,溫婉笑道:「是這話,我們沒有要怪大娘的意思,我和我相公感情很深,初聽你說起這個叫我回不過神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分給別人,我這人脾氣不太好,吃起醋來什麼都幹得出,誰要打他主意,我頭一個不饒她。所以大娘萬萬不要再提,傷了咱們鄰里情分就不好了。」
這股護食的勁兒也少見,更少見的是願打願挨。本地的男人說起納妾偷著高興,這外來的兩口子不同,似乎從沒想過和當地人聯姻。吳大娘臉上掛不住,訕訕道:「我是想你們要常長住下來,有個得勢的親家走動也是好事……哎呀不說了,怪我多事,鬧得你們不舒心了。既然你們是這意思,我心裡有了底,往後也好回絕人家。」言罷一笑,「你們不知道,我那裡門檻都要被人踏平了,心裡也惱得很呢,只不好說罷了。」站起身拍了拍衣裳道,「時候不早了,你們打烊,我該告辭了。」
老闆娘請她稍待,拿竹筒灌了一筒酒遞過去:「我們的事,給大娘添了麻煩,怪不好意思的,這是自己釀的甜酒,請大娘嘗嘗。」一面說一面往外引,「天要黑了,路上走好呢。」
吳大娘去了,掌櫃的隱隱覺得大事不太妙,打著哈哈道:「真有意思,這裡的姑娘比咱們大鄴的還開化……」
「你高興麼?」老闆娘拉長了臉,「肖丞,你人老珠黃了行情還很好,心裡得意極了吧?」
「我冤枉!」他搓著兩手道,「你也說我人老珠黃了,還有什麼可得意的?剛才我撂了話,你也聽見了,我何嘗動過納妾的心思?」他靠過來搖搖她,「音樓,咱們經歷了多少,你我心裡都有數,為這個鬧彆扭,太不值當了。」
她想了想也是,「到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能從一而終,要是女人也像男人似的,保不定也有人來給我做媒。」
掌櫃的嘴角一抽,有點不大稱意,「你整天就想這些?」
她長吁短嘆:「我以前就說過,不能來民風太開放的地方,誰知道挑來挑去偏是這裡!這下子好了,有人跟我搶男人,真叫人搓火!」她橫眼看他,從櫃檯下面摸出把剪子來,重重拍在檯面上,「你敢動歪心思,我就讓你變成真太監!」
他驚駭地看著她:「你瘋了不成?自己臆想很好玩麼?」
她搓了搓臉,太激動了,臉上一層油汗。看外面天色漸暗,垂頭喪氣地嘀咕:「做媒都做到門上來了,不是打我大耳刮子麼!真氣死我了!上門板,咱們早早兒回去睡覺,議一議孩子的事。」
這話掌櫃的太愛聽了,響亮地噯了聲,手腳麻利地落了門閂,一手端油燈,一手牽她上樓。
她坐在床上賭氣,他打了手巾把子來給她擦臉,邊擦邊道:「我料著是那藥吃得太久了,一時恢復不過來。按理說是時候該懷上了,可惜方濟同不在,要不叫他瞧瞧,好歹多幾分勝算。」
她回身摟住他:「橫豎我不著急,你著急麼?」
他笑著在她鼻尖上親了親:「我也不著急,只要有你在身邊,我什麼都不在乎,你聽我說,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外邦畢竟不是故土,人講究個落葉歸根,咱們暫且按捺幾年,等風頭過了悄悄回中土去,不在紫禁城安家,就算去草原,也強似在這裡。你生來怕熱,我瞧你每天熱的直喘,心裡很覺對不住你,別人養媳婦,給她高床軟枕富貴日子,咱們呢,隱姓埋名飄臨在異鄉,你明明委屈又不能說出口,實在難為你。」
他們都為對方考慮,這份真情才是最難得的。音樓在他頸子上蹭蹭,奇怪他明明不用熏香了,領口袖隴去仍舊保留了瑞腦的氣味。她喜歡這味道,莫名叫她覺得安心。
「我不想冒這個險,回去怎麼樣,誰知道呢!天天提心吊膽的,不如在這裡紮根,我沒有故土難離的想法,有你的地方我就能踏踏實實住下來。」她抬起頭眨眨眼,長長的睫毛刮在他下頜上,「你今兒又得了中原的消息?信上怎麼說?」
當初來安南的時候帶了信鴿,東廠訓練信鴿是拿手戲,飛越幾萬里回巢不在話下,這頭餵養那頭築巢,兩邊好通信,又不會走漏風聲。他人雖不在大鄴,那裡的政局卻依舊關注,曹春盎還在東廠供職,這個乾兒子是靠得住的,常捎些消息過來,比方那時他們遁走,談謹擔當不起罪責只得呈報他的死訊,如今西直門外建了他的衣冠冢,皇帝下旨封他為定國將軍,死後哀榮居然成了英雄。
「彤雲有些本事,把皇帝折騰得找不著北,這會兒懷了身子晉封皇貴妃,離後位僅一步之遙了。」他放開她,解了奧黛右衽上的鈕子細細給她擦身,「一個皇帝,幹什麼都沒有顧忌,江山社稷離散落不遠了,那時封你為後如果還說得通,抬舉彤雲委實有點牽強了。總歸是太監的對食,一躍成了皇妃,未免兒戲。」
她唔了聲道:「也虧得他荒唐,彤雲才得出頭之日,這樣不好麼?」
他對那個朝廷的積怨多了去了,不過眼下遠離是非,便能站在旁觀的角度上看待問題了,因頷首道:「對彤雲必然是好的,她是聰明人,有了依靠,自己能過得滋潤。」
她昂起頭來看他:「咱們已經離開大鄴了,她又不知道咱們下落,孩子的消息你不打算告訴她麼?」
「你我是遠遁了,可京裡還有曹春盎和佘七郎他們,沒有牽制,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況且皇帝要是知道你沒死,你猜猜他會不會向屬國發榜緝拿你?」他在她背上推拿,推著推著就不受控制了,獻媚笑道,「今兒手勢還成麼?」
她打掉他的手一嗔:「好好說話麼!」
是在好好說話啊!他不屈地重爬回來,倒是老實了些,「東廠由閆蓀琅接管,上台就鬧出了大動靜,他忙著立威,朝廷上下一片風聲鶴唳,這麼一比,立馬有人想起我的好來了。」他輕聲笑起來,「兩個慣常唱反調的老學究說了句真心話,『若肖督主尚在,何至於此』,那會兒他們背後都管我叫奸宦佞臣,現在口徑一致地誇獎我,我真是受寵若驚。」
「德性!還經不得別人誇了?好就是好。」她翻過身咧著嘴笑,「你是我見過最有人情味的奸宦,好在我那時沒被你的壞名聲嚇退,死纏爛打,你就是我的啦!」
她得意洋洋,他縱身撲了上去:「你說要議一議孩子的事,正經時候怎麼不提了?」
她嬌羞遮住臉:「命裡有時終須有……」
次日花朝,最宜踏青遊玩,鋪子關了一天門,往光華寺有程子路,也沒雇轎子,兩個人手挽著手走在石板路上,風是和煦的,道路兩旁成片的竹林遮天蔽日,風從枝頂滑過,沙沙一片脆響,偶見道旁盛開一朵花兒,叫不出名目,孱弱幼嫩,他摘下來替她戴在幕籬上,透過低垂的綃紗,看到她明朗的笑容。
音樓把昨天聽來的關於涂藹大師的故事告訴他,不無傷感道:「愛人死了,他就出家為僧,每天往返那麼長的路,走了二十七年了,說起來真可憐。」
他把她的手牢牢攥進掌心裡:「人各有命,所以擁有的時候要珍惜,一旦錯過就找不回來了,所幸他覓到了這個法子,否則剩下的歲月怎麼度過呢?每日苦行,與其說是超度愛人,倒不如說是自我救贖。」
她把嘴噘得老高:「你非要把事分析得這麼明白?」
他噎了下:「東廠帶出來的老毛病,一時之間改不了,不過我也佩服他,能堅持二十七年,這份感情委實是滲透肌骨了。」
「所以只要看到感人的一面就夠了,人活得糊塗才是福氣。」她替他放下帽帷,路上來往的人漸多,不再說話,只是牽著彼此的手,沿著蜿蜒的路踽步緩行。
安南的佛教分好幾家,藏傳佛教是中土傳過去的,寺廟裡的紅漆鎏金裝飾,甚至匾額上書寫的文字都是仿漢。他們進廟拜佛,一個黑漆漆的銅像被鮮花簇擁著,頭頂上掛著蕩魔天尊的牌子,這尊佛音樓不熟,恭恭敬敬上了香,便退出天尊殿轉到了佛母像前。其實嘴上說不著急,心裡也暗暗祈盼,生活已經極盡完美,如果再有個小人兒繞膝,又該是怎樣一種滋味?愛他,想為他生兒育女,這是人之常情。音樓拈了香虔心祝禱,「佛母大慈大悲,求佛母憐憫賜我麟兒,若果然如願,信女必定替佛母重塑金身,以報佛母大恩大德……」
她絮叨個沒完,他含笑在一旁聽著,回首看院裡人來人往,一口大香爐裡投擲了無數的錫箔,沒有化開的捂在底下窸窣作響,濃煙在爐口翻滾,一簇接著一簇,輾轉奔向半空,他唯恐煙襲進來嗆著她,拿斗笠使勁替她搧風,這殿裡有很多男人陪妻子來求子,像他這樣的極少見。邊上人吃吃發笑,音樓起身才發現眾人笑話的是他,一下子紅了臉,心裡卻說不出的歡喜,扭捏著拉他的手,閃身出了佛母殿。
拜完了佛要喝送子的泉水,那是山上流下來的一道溪流,拿木板合圍,做出個深深的凹槽,溪水從上面奔騰而過,據說佛母早前日日飲這裡的水,誇得神乎其神,懷孕時因為丘陀羅還是因為這泉水,到底也說不清了。木槽邊上放著幾把竹筒製成的水端子,他挑了把看上去比較乾淨的,拿帕子來回擦了好幾遍才遞給她,那份矯情勁兒音樓看慣了,擰著眉頭虎著臉的模樣,覺得分外可愛逗趣。
兩個人坐在樹蔭下的一塊大石頭上說私房話,猛聽遠處一間殿堂裡梵聲大作,音樓探頭看,見一個小沙彌匆匆跑出來,拉住問出了什麼事兒,那小沙彌滿臉喜興,合十一拜道:「涂藹大師剛才看見阮氏草姑娘回來,說就快成佛了,主持和高僧們都聚起來唸經助姑娘西歸,涂藹大師二十七年功德圓滿了。」
這是整個愛情故事裡唯一值得高興的地方了。音樓欣慰不已,攜肖丞過去湊熱鬧,檻外都是人,哪裡擠得進去,只聽鐃鈸聲陣陣像翻滾的雲頭,她倚在他身側感慨:「多好啊,二十七年修得阮姑娘成佛,他們在天界能相會的,對不對?」
他低頭一笑:「會的,只要耐得住,經歷一些坎坷,最後終究能到一起的。」
說的是,就像他們,此心不移,千難萬阻也分不開他們。
阮姑娘成佛是好事,成了佛,身後總要有處地方受香火,於是高僧們提議鑄造地藏尊,建起個小廟安防佛像,今天來禮佛的人很多,為了做功德紛紛慷慨解囊,音樓開始掏荷包,在銅錢裡面翻碎銀,估摸挑出來有二兩,托在掌心說:「咱們也佈施些,積德行善有福報。」
相較周圍拋出去的幾十枚大錢,二兩分明要多出不少,她高興,他也不忍心壞她興致,點頭道好,「什麼都 ,擱下就走吧,外面有賣風箏的,我帶你去海邊放風箏。」
他總拿她當孩子一樣寵愛,她樂顛顛應了。費勁鑽進人叢裡,他在外圍等著,閒閒轉過身看天邊流雲,不經意一瞥,見遠處松樹下站了個人,並不近前來,負手而立,探究地審視他。因著以前不一樣的際遇,碰上一點可疑之處都會引起警覺,他看過去,尋常的安南人,身上衣裳不顯得華貴,看不出什麼來歷,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音樓從人群裡鑽出來,笑著給他看手裡那塊雕工粗糙的木疙瘩,「這是涂藹大師給的神木,隨身帶著能保心想事成,你幫我鑽個孔,我要掛在脖子上。」
他點點頭,旋過身遮擋住她,替她放下來幕籬上的罩紗,從那人跟前經過,他倒是一派從容,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漂洋過海尋見一個地方,自覺離故土遙遠便放心大膽度日,這種心思對他來說永遠不能有。他對週遭存著戒心,音樓是小孩兒心性,一旦擔驚受怕,整夜長吁短嘆在床上烙餅,他發現什麼可疑也不告訴她,自己小心留神,給她安逸的生活,是他作為丈夫的責任。
芽莊的海灘是細細的金黃的沙構建成的軟毯,海水是藍色的,由淺及深一點點向外暈染。站在這頭看那頭,纏綿的幾個彎勢,一排浪翻捲過來,在沙灘上拍打出潔白的泡沫,轟轟烈烈地撞擊,又轟轟烈烈地遠退,空氣裡留下細碎的濕氣,拂在裸露的皮膚上,微涼愜意。
他們買了個蝴蝶風箏,腦袋上有彎曲的觸角,身後尾翼拖得老長,海灘上風大,人也不多,音樓把鞋脫了提溜在手裡,奔向一片空曠地,她到安南後無憂無慮,即便不能呼奴引婢,心境開闊了,愈發愛縱著性子來,他看著她,只要她在笑著,他就覺得滿足,嘴裡叨叨著提醒她:「別光腳,沙子底下沒準埋了東西,仔細戳傷了腳。」
她不聽他的,一味催促他快些,他走過去,低頭看那十根潔白的腳趾,小巧玲瓏陷進沙子裡,簡直像個撒歡的孩子,他無奈把風箏遞過去,「受了傷我可不管你。」
她潦草唔了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的話,一門心思盤弄手裡的線團,奮力把風箏一擲,賣力跑動起來,可惜不得法,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她折騰得一頭汗,不由灰了心,「一定是骨架扎得太重了,要不就是沒糊好,它漏風。」
真會找理由下台階,他接過來仔細查驗,一面問她:「踏青的時候女孩兒不是都愛放風箏麼,我瞧你怎麼像個外行?」
她有點憂傷:「我哪有那福氣學放風箏!」
沒人疼沒人愛,可憐見的。他揉揉她的臉:「我來教你,鄉里孩子到了春秋兩季也玩這個,我和肖鐸沒錢買,就自己動手做,我們那兒管這個叫鷂子,工藝比安南複雜得多,拿葫蘆做哨子綁在兩翼,送上天后還帶響……順風放不起來,要逆風跑,覺得有風鑽進去,鷂子和你對拉,用不著使太大的勁兒,撒開手後放線,抻一抻,慢慢就越升越高了。」他往後退兩步,眼裡有琉璃似的浮光,「你瞧著,我放起來再給你。」
她在後面追著跑,奧黛的下襬本就薄,被風吹得高高飄揚,有種行走於畫中的錯覺,她在他身邊,一切都順遂了,眼看著一點點豐腴起來。女人有肉才好看,以前在宮裡心思沉,纖細瘦弱的,看上去孤苦伶仃。現在好了,白嫩的圓嘟嘟的臉頰,無一處不叫他產生成就感。男人很多時候也希望求得一份安定,就像現在這樣,如花美眷在側,開間鋪子,吃穿不愁,長此以往,人生便儘夠了。
行家裡手,辦起來輕而易舉,音樓眯覷著眼看,那蝴蝶扶搖直上,起先還分辨得清花紋,後來漸飛漸遠,唯剩下一個模糊的形狀,她喜滋滋迎上去,接過他手裡的線軸邊退邊放,風力太大,牽制起來很費勁,看水天之間的紗繩刮成個誇張的弧度,真擔心吃力不住,一下就斷了線,墜到海裡,白糟蹋了曾經凌雲的豪邁。
「你說它能不能飛過那片海?」
他說:「不能,因為始終有根線牽著……」
他話沒說完,她那裡哎喲一聲,把他嚇了一大跳,轉頭看,她一屁蹲兒坐在沙地上,哭喪著臉齜牙咧嘴,他就知道闖禍了,八成腳底下扎東西了,忙上去查看,果然半片牡蠣殼突出了地面,她把腳一舉,嗚嚥著打了他一下,「你這個烏鴉嘴!」抬頭看天,風箏線斷了,她喃喃道:「這下好了,它可以飛得很遠很遠了,也許可以落在大鄴的疆土上。」
他沒言聲,知道她還是有些想家的,拔開水囊給她清洗傷口,又扯帕子給她包紮,血很快滲透過來,他用力按住了,怨懟地瞥她:「吃苦頭了吧?叫你不聽話!」
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忍著痛臊眉耷眼偷覷他。光華寺離家二十里呢,傷了腳可怎麼走路?試探著囁嚅:「咱們回家吧!」
「回家?」他把眉頭挑的老高,「你能走路?」
她諂媚地笑笑:「你給我雇頂小轎好麼?」
他轉過身蹲下來:「我背你。」
背她?二十里地呢!她遲疑了下,「我兜裡還有錢……」
「涂藹大師每天四十里,走了二十年,我背著自己的媳婦兒走二十里,似乎不是什麼難事。」他趨身親她額頭,「你嫁我這麼久,我還沒有背過你,今天算找補回來了,你不高興麼?」
怎麼能不高興,她心裡都要開出花兒來,腳上傷口最疼,架不住心頭歡喜。可又怕累著他,他當官那陣兒十指不沾陽春水,到了安南至多釀個酒,也不甚辛苦,現在一下子要讓他負重徒步二十里,那可要人命了。
「我知道你的心,這份情我領了,卻不能叫你受累。」她靦腆地笑了笑,「我男人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做苦力的。」
他倒羞澀起來,故作大方地拉過她的胳膊扛在肩頭,夷然道:「背媳婦兒哪裡能算苦力?明明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咱們這會兒上路,等天擦黑也該到了。」說著負起她,往上送了送,「趁著我還年輕,有把子力氣且叫我表現表現,等我老了,再想背你也力不從心了。」
還是來時路,那幽深迴旋的竹林甬道綿延通向前方,兩個人相互依偎著,音樓貼在他耳畔問他:「累不累?嗯,累不累?」邊說邊親他耳垂,「我給你鼓勁兒,親一口勁兒就來了。」
他笑話她:「傻子!不過倒真管用。」
「管用麼?」她嬉笑著扳他的臉,從耳垂親到嘴角,「這樣呢?是不是更管用?」
他簡直拿她沒辦法,路上有來往的行人,她這麼明目張膽,惹得年輕姑娘側目看,臉面是沒有了,也不在乎,外頭走著,誰又認識誰?他轉過頭狠狠親她一口,「不收拾你,你得瑟得沒邊兒!」
她笑靨如花,愈發摟緊了他:「肖丞……」
他眺望前方:「什麼?」
「沒什麼。」她枕在他肩頭輕嘆,「咱們這樣多好,不光這輩子,下輩子也要在一起,來生不要這麼多坎坷,就在一個村子,媒婆給咱們牽線搭橋,過了禮順順當當拜堂成親,然後生兒育女,子孫滿堂。」
「不貪圖富貴麼?」
她搖搖頭:「別人沒經歷的我都見識過了,有一雙手,何至於餓死了?」
他說:「好,你就在那裡等我,哪兒都別去,也許我是個賣油郎,每天挑著擔子經過你家門前,你倚門嗅青梅,天天的偷看我……」
她鼓起了腮幫子:「為什麼又是我偷看你?這輩子你還沒被我捧夠,下輩子打算接著來嗎?」
他嗤地發笑:「那我倚門嗅青梅,你做賣油郎?」
她又不依了:「我還得賺錢養家,憑什麼好處全被你佔盡了?」
他翻過手來,在她的臀肉上掐了把:「和我這麼計較?」
她翻了個白眼:「我想好了,我還要做女的,你得繼續疼我,養活我。春天我坐在門前挑谷種,輕輕的小姑娘,像朵花兒似的,你擔著擔子從我門前過,看我看呆了,一不留神撞到一棵樹,額頭撞個大包……我一看嚇一跳,本來要去扶你,邊上有人,又不好意思,扭身就進門了,後來這事大夥兒都知道了,你家裡大人就找媒婆上門提親,我爹不答應,說你家門第不高,賣油的沒大出息,你知道了,上門來求我爹,哭天抹淚保證會對我好,不叫我受半點苦,我爹琢磨這孩子心怪誠的,想想算了吧,只要我們兩情相悅,也就不反對這門婚事了。」她說得眉飛色舞,「你瞧瞧,多順理成章的事兒啊,我覺得這樣就挺好。」
惡俗無比的橋段,還安排他撞樹,哭鼻子,有這麼埋汰人的嗎?不過設想一下直樂,「我也不是非得賣油,我可以做木匠、瓦匠、跑單幫,也許手裡有點兒小錢,你爹一看,喲,這孩子腦子活,我閨女嫁他不吃虧,就這麼定了,你看看,不是更好?」
她嘬唇計較:「倒也是,反正無波無瀾的就成了,咱們這輩子多難啊,又是太妃又是太監的。」
現在提起來,有點前世今生的感覺,他徐徐長出一口氣:「是啊,好在都過去了,人就是這樣,沒有坎坷不懂得珍惜,好比我,以前只知道攬權斂財,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放棄一切帶你到安南來,現在瞧瞧,一點兒都不後悔,還老誇自己幹的妙。」
她立馬得了勢了,搖著兩腿道:「我早說過,跟著我,你有福享。」
他啞然失笑,簡直不知道說她什麼好,長路漫漫,一時半會兒走不到頭,太陽西沉了,林間風影婆娑,他扭頭問她:「腳上怎麼樣?還疼得厲害麼?」
她說:「還好,不過有點累,咱們在道旁歇一歇,喝點水吧!」
再往前一程有個石界碑,小小的,杌子高低,他背她過去,讓她坐定了蹲下來查看她傷勢,音樓拉他一下:「我沒事兒,你坐會子,累壞了吧?我跛點兒,也能走上一段。」
他說:「不必,我背得很稱手,你乖乖聽話就成。」
夫妻倆並肩坐著看天邊晚霞,離家估摸還有七八里地,再走上半個時辰也差不多了,東加長西家短地閒聊,說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有輛牛車經過,趕車人是城西開糧油店的黎老闆,黑黝黝的中年漢子,看見音樓便一笑,停下車招呼肖丞:「方先生也去趕廟會嗎?上車吧,我載你們進程。」
牛車是簡單的四個軲轆一張大門板,已經有好幾個搭順風車的了,一個小城裡住著,都很面熟,大家很快騰挪出地方,兩個人合十謝過了黎老闆和眾人,他把他抱上了車,黃牛慢吞吞動起來,擠在人堆裡,汗氣氤氳,卻也很覺快樂。
大家笑著搭訕,問音樓的腿怎麼了,肖丞把她的腳墊高,「不小心扎傷了,破了個口子,流了不少血。」
眾人嘖嘖讚歎:「能走這麼遠,不疼麼?」
音樓靠著肖丞笑道:「不是自己走,是我相公背我。」
「哦。」眾人紛紛說,「伉儷情深啊!」
聊著聊著,話題又轉到阮氏草姑娘要造地藏尊上來,大家互問佈施了多少,一位鄰人看著音樓道:「夫人做功德的時候我在邊上,看夫人捐了不少呢,真好心!好心得好報,佛會保佑你們的。」
音樓笑著頷首,做善事是求心安,她現在的生活,真沒什麼可不足的了。自己塵埃落定,便有多餘的熱情去救濟別人。涂藹大師這麼虔誠,如今總算功德圓滿了,她也替那位早殤的阮氏草姑娘高興。
來安南的頭一年,不溫不火地過著。看月升瀾海,雲卷雲舒,一個恍惚,已經到了八月裡。
八月是最熱的季節,以前在宮裡,大日頭底下能吃冰花兒,這裡不行,這裡冬天幾乎不下雪,就算能落那麼薄薄一層,不到兩個時辰就全化了。
音樓家的小鋪子,開門待客的時間相應縮短了,天不黑就打烊,因為這兩天她不受用,有中暑的跡象,熱起來犯噁心,但熱勁兒過了倒還忍得。
肖丞天天給她泡薄荷茶喝,味道實在不太好,可是對付她的噁心有奇效,灌上一口,能緩和大半天。
他們家的小樓後邊加蓋了個亭子,因為建的很高,蚊蠅比較少,夏天吃了晚飯上去納涼,肖丞早早拿涼水潑灑過,比悶在屋裡要好得多,音樓搖著蒲扇憑欄而坐,身上不太舒服,人總顯得蔫蔫的。她小時候就愛痤夏,今年發作得出奇厲害,昨兒叫他刮痧,銅錢來回好幾下,一點都顯不出來,隱隱覺得不太對勁,想起來自己月事晚了好幾天,那時候彤雲有了身子也犯噁心,自己這些症狀,似乎可以往那上頭靠一靠。
她心裡一陣陣熱起來,別不是有了吧!只是不確定,不敢告訴他,萬一空歡喜一場,豈不令他失望麼?明天要找個大夫瞧瞧,瞧準了在同他說不遲。
她揣著小秘密,臉上掩不住的欣喜,他坐在旁邊看她半晌,她笑他也跟著笑,「有高興的事兒?」
她說:「沒有,你別問。」垂手握住涂藹大師給的那塊神木,輕輕蓋在小腹上。
「咱們可是說好的,什麼都不瞞著對方,你再想想,真沒事麼?」
她但笑不語,低下頭不答他話,在他看來就是故意吊人胃口,她越這麼神神叨叨的,他越是心癢難搔,挪過來挨在她身旁,伸出一根手指捅她腋窩:「你說不說?」
她搖頭:「真沒什麼事兒,白天聽人吵嘴很有意思,現在想起來發笑罷了。」
他覺得她是朽木不可雕,在一起這些時候,她的狗脾氣他能不知道麼?真聽見點什麼,早就迫不及待告訴他了。
他抱胸看她:「你是不是背著我幹了什麼缺德事兒?」
她啐了他一口:「別混說!」復低聲嘟囔,「這事兒要是缺德,你就是缺德他爹。」
他沒聽清,追著問:「你說什麼?」
她煩他,轉過身去兀自搖扇:「你聽岔了,我什麼都沒說。」
他覷臉笑道:「那咱們回房再議一議孩子?」
音樓一個沒忍住,差點就漏了底,忙別過頭道:「今兒不行。」
他不明白了:「為什麼?咱們常議孩子,今兒怎麼不成?」細打量她臉,「是身上不方便麼?」
他也做過司禮監掌印,宮女子在尚儀局和敬事房的記檔都要送到他值房過目,扣牌子無非是月事和有孕麼!這人精明起來很精明,糊塗起來也夠受的。音樓站起身緩步踱,琢磨著是不是該籌備小孩兒衣服啦,甭管這趟有沒有,先置辦起來總沒錯,現在不似以往,沒有下人料理,一切都要靠自己,她一個女人家不過問,難道叫他來操心麼?
她想一出是一出,提起裙片就下了亭樓。
他在後頭追著,不明白她是怎麼回事,知道問不出原委來,也不多言,只管旁邊觀察,她並不管他,進了屋子翻箱倒櫃找尺頭,一樣一樣花色挑,挑完了歸置在一起,翻到箱底時扯出他以前的玉帶,拿在手裡端詳半天,似乎發現了價值,坐在燈下找剪子,把上面大片的金玉拆下來,拆完了值錢的東西倒不稀罕,一條莽帶顛來倒去看,然後疊起來,捲進了尺頭裡。
肖丞看了半天,似乎看出點端倪了,小心翼翼拉住她的手問:「你是不是有了?」
她愣著兩隻大眼睛看他:「被你瞧出來了?我原想明兒問過了大夫再告訴你的。」她羞赧道,「只是覺得有點兒像,我也不敢肯定,好歹要等大夫診過了脈才能知道。」
她這裡還在解釋,肖丞已經忙亂起來,點了盞燈籠吩咐她:「你別亂走動,快歇著,用不著等明天,我這會兒就去請陳先生……你躺著,別動!」
他很快出去了,音樓想叫他都來不及,她哭笑不得,這人一向沉得住氣,這回方寸大亂,可見盼了很久了,只是不好說出口罷了。
是時候該來個孩子了,他們相依為命卻幸福美滿,再來個小人兒就齊全了,人口壯大了,她和她就更緊密了,因為自己總是很傻,總是怕,怕他哪天會突然消失,就像在宮裡那時一樣,她面對高高的牆,孤立無援。
芽莊人口不太多,整個城只有兩位大夫,陳先生通中原的岐黃,醫技似乎也更高。他們來得比想像中的快,她幾乎可以看見秦淮河那晚,他兩個起落就到河對岸的樣子。
肖丞有點慌,拱手請陳先生坐:「勞煩先生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