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是個蓄著菱角鬍子的小老頭兒,平時有來往,人很和善。音樓坐在對桌,撩起袖子把手腕擱在迎枕上,夫妻倆如臨大敵盯著他,倒把他弄得十分緊張。
心跳隆隆的,陳先生搭在她脈上的手指彷彿掌握生殺大權。音樓巴巴兒看著他,半晌他終於收回手,臉上有了笑模樣:「恭喜方先生,尊夫人的脈是喜脈,嗜睡噁心都是有孕引起的,不妨事,好好頤養一段時候,慢慢就好了。明天我讓人送些保胎的藥來,發作得厲害用一點,平常沒什麼不適就順其自然。有些富戶一聽說有孕,恨不得大夫把藥櫃搬到他府上,這樣不好,是藥三分毒,你們中原人說醫者父母心,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聽我一言,少吃藥,不宜勞累,坐胎頭三個月忌房事,等顯了懷適當散散步,將來分娩不至於吃太多苦……」
他絮絮囑託,也不知那對夫妻聽沒聽見,只管相擁而泣去了。陳先生見怪不怪,這樣恩愛的小兩口有了孩子,能不高興瘋了麼!他笑著把醫箱收拾起來,說了兩句恭喜的話便告辭出門了。
「不成,我要置大宅子,下面伺候的也不能少,你現在要人看護,萬一我沒顧及,你身邊有人跟著我才踏實。」他在屋裡團團轉,「後天我去買木板,給咱們孩子做個搖車,還有尿布褥子,用不著你自己準備,回頭一樣一樣都由我去辦……」他仰起脖子雙手捧臉,嗓音裡帶著哭腔,「天爺,我真太高興了,我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能有後……祖宗保佑,總算功夫不負苦心人。」
前頭說得很感人,最後一句簡直找罵。音樓本來眼淚汪汪的,被他這麼一打岔愕住了,「這人怎麼這麼沒正形兒呢!」看他忙亂得不知怎麼才好,上去拉他坐下來,笑道:「不就有個孩子麼,又置產業又買人,那點老底全露了。我沒事兒,窮苦人家就不養孩子了?咱們還像以前一樣,我不稀圖別的,來芽莊這段時間也習慣了,自給自足,自個兒照顧自個兒,再不濟還有你呢,哪裡就委屈了我?」她偎進他懷裡,盤弄他領上圓圓的盤扣,輕聲說,「我覺得像做夢一樣,你別動,讓我靠會兒醒醒神。」
他自然不動,但卻似懷揣了個寶貝,從頭摸到尾,手探進她衣裳裡,撫她的肚子,抑揚頓挫哼唱起來:「咱家也有兒子啦……」
好容易有孕,肖丞那份體貼更勝從前,做買賣不那麼上心,媳婦兒要舉在頭頂上。音樓這胎懷的很好,許是頤養得宜,肚子吹氣似的大起來,前兩個月還常孕吐,胃口不好,後來倒是不吐了,可是口味變得很奇怪,鬧著要吃蛤蜊和螺螄,把肖丞弄得焦頭爛額。
這種貝殼類的東西不像魚蝦,帶著寒氣的,有身孕的人當忌口。他不讓她吃,她嘴饞鬧脾氣,別彆扭扭半天不搭理他,他含笑在邊上看她,仍舊滿心歡喜。那圓溜溜的肚子長勢喜人,六個月就頂的上人家將生的大小,只是可憐她,似乎比一般人更累,坐在那裡起不來身,眼淚汪汪想辦法,想讓他找布帶兜起肚子掛在脖子上,試圖減輕些份量。
「那怎麼成,別異想天開!」他當然要拒絕,沒聽說哪個孕婦這麼幹過,可是心裡老大不忍,搓搓她的手安撫她:「好媳婦兒,等孩子落了地,我給你做炙蛤蜊,做滿滿一大盤,都是你一個人的,再咬咬牙,還有三個多月就苦盡甘來了,你瞧咱們盼他盼了那麼久,雖然他磨人,好歹是咱們的孩子,我是沒法兒替你,要是能替你,我情願自己受這份罪。」
瞧這話說的!她皺著眉頭說:「連這活兒都讓你代勞了,我幹什麼呀?得了,出去溜溜彎吧!」
兩個人手挽著手在海邊上慢慢溜躂,她看天上的雲,指著這朵說像窩頭,那朵說像柳葉糖,他聽在耳朵裡,又好笑又唏噓。
走出去一里地,遇見了補網回來的吳大娘,客客氣氣打聲招呼,吳大娘打量音樓的肚子,奇道:「平常我去店裡總看你坐著,今天才發現肚子這麼大了!幾個月了?快生了吧?」
音樓說:「還早呢,才六個多月。」
「六個月?」吳大娘訝然道,「那也太大了,依我看是個雙胞兒,你們好福氣啊!」
兩口子面面相覷,音樓是頭回懷孕,不懂得裡頭玄機,吶吶道:「陳先生問脈的時候並沒有說是雙胞兒……」
吳大娘擺擺手道:「脈象上時看不出單雙的,女人們生養過,就靠體態,大抵能猜出幾分來,當爹的晚上回去趴在肚子上聽,月份大了能聽見嗵嗵的心跳,要是兩邊都有動靜,那十有八九錯不了了。」
要麼不來,一來來倆,老天爺也太給肖丞面子了!兩個人高興壞了,趕緊往回趕,到了家點上燈,他扶她在椅子裡坐下,解開罩衣看,那肚子像只倒扣的鍋,鍋底尖尖的,因為有胎動,形狀總是不太規則,他輕輕撫了好幾下,在那緊繃的肚皮上親了兩口:「好孩子,叫爹聽聽,到底是獨一個呢,還是哥兒倆?」
孩子像聽得懂話似的,安靜下來,不像之前伸胳膊抻腿滿肚子翻觔斗了。他貼上去,隱約傳來小而脆弱的咚咚聲,跳得很快,挪個地方,漸漸那心跳有回聲似的,一前一後錯開,咚咚、咚咚……他寒毛直豎起來,哆嗦著嘴唇抓住音樓雙肩:「是……有兩個。」
她愣愣看著他:「聽准了嗎?」
他用力點頭:「準得不能再准了。」
難怪肚子這麼大,果真有兩個!音樓咧著嘴笑:「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啊!你和肖鐸是雙生,咱們這會兒也有兩個,好極了!兩個什麼?兒子?閨女?還是一男一女?」
「甭管是什麼,橫豎他們以後比我和肖鐸強。」
他在一旁坐下來,不知怎麼沉默了。音樓偏過頭去看他,燈下的側影有種難以言說的悲傷,他知道他又在思念父母兄弟,一個人再了得,心裡總有溫柔的地方來存放家人,以前他只能卯足了勁往前衝,沒有多餘的時間回憶過去,現在紛爭去遠了,悠閒度日,人也變得柔軟,孤零零往那裡一坐,叫她心疼。
她起身走過去,捋捋他的髮,把他帶進懷裡:「我們肖家慢慢會壯大起來的,你別難過,你還有我和孩子,地底下的家裡人,瞧見咱們過得好,必定替我們高興,咱們這胎是雙胞兒呢,連著肖鐸那份也一塊兒生了,我明白你的心,要是實在難受,咱們把爹娘和肖鐸的牌位都送進廟裡去供奉,涂藹大師不是要建地藏廟嗎,咱們多盡一份力,請他辟出個地方來,讓咱們家人跟著受香火,這樣好不好?」
安南人對逝去的祖先很崇拜,常把牌位送進廟裡供奉,音樓早就有這想法,一直沒和他提,因為知道他不會答應。
他果然搖頭:「上頭名字篡改了,功德還是白做,要是不改,萬一叫有心人落了眼,招出什麼禍端來就不好了。」他勉強笑了笑,「你也說了,我還要你們,父母兄弟不在固然可惜,老天爺奪走一樣,別樣上總會補償的。」說著摸摸她肚子,「這不,補償來了,可我有些擔心,兩個好雖好,你生起來只怕辛苦。」
她心裡也害怕,卻不願讓他擔心,因笑道:「知道辛苦就要加倍的對我好,雖然你已經夠好了……」她吻吻他的唇,「督主淪落到做飯洗衣的地步,叫你以前手下那幫人碰見,不知是個什麼想頭。」
說起這個有點臊,如今是廉頗老矣,怎麼驕矜早忘了,曾經筆桿稍不稱意就撂挑子的手,如今做羹湯、漿洗衣裳,幹得風生水起,不光這,要不了多久還要帶孩子,以前從沒設想過有這一天,屈才屈大發了,可即便如此,還是樂此不疲。
「我三飽一倒,過得逍遙,洗衣做飯我樂意。」他在那高聳的胸上 了一把,「我是有妻萬事足,礙著別人什麼?」
有錢難買我願意,這樣最好。
音樓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孕期裡各人症狀都不同,她的更嚴重些,從八個月起開始水腫,腫得兩條腿沒法走路,這還是其次,要命的是肚子越來越大,皮膚繃到了最大限度,常常癢得抓心撓肺,那兩個孩子在裡面倒很活躍,所以經常能看見一個抹著香油的晶亮的肚子擱在床板上,隔著一層皮肉,兩隻小腳各自做個漂亮的踢滑,從中間往兩邊呼嘯而去。
這樣的日子,真是痛苦與甜蜜兼存,等了很久,盼了很久,終於到了著床的時候。
那天陣痛來的洶湧,生雙胞兒風險大,肖丞看見她發作,把所有能請到的接生婆都請來了,他們是外鄉來客,在本地無親無故,好在平時口碑不錯,鄰里都很願意幫忙。安南和大鄴的規矩一樣,男人不能進產房,可他並不在意,最艱難的時候他要陪在她身邊,畢竟沒有一個信得過的自己人,他不在,音樓沒有靠山。
他給她鼓勵,抓著她的手不放,她在用力的時候掌力極大,把他握得生疼,因為是頭胎,生起來很不容易,從午後一直耗到深夜,實在是漫長苦難的經歷,他看見她滿臉的汗水,但是心裡有希望,眼神澄澈明亮,反倒是自己沒出息,緊張得頭昏腦漲,視線扭曲,連門窗都有了弧度。
記不清等待的時間是怎麼度過的了,只知道難熬至極,唯一能做的是給她鼓勵,音樓在大事上一向很堅強,她沒有哭喊,每一分力氣都用在刀刃上,終於有了進展,他看見穩婆倒拎起一個紅通通的東西,還沒反應過來,一聲啼哭從那幼小的身體裡迸發出來,一下擊中他的心臟。
「恭喜方先生啦,是個男孩。」吳大娘把孩子包起來送到他面前,皺巴巴的一張小臉,一隻眼睛睜著,一隻眼睛閉著,從那道微微的縫隙裡看他父親。
肖丞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龐大的喜悅穿透他的脊樑,那是他的骨肉,天天的念叨,他終於來了!他打著擺子把孩子抱進懷裡,不敢用力摟住,半托著送給音樓看。
雙生子的個頭相較單生的要小得多,可是孩子看上去很好。她掙紮著摸摸他的小臉,感覺手指頭上冰涼都是汗,沒敢多碰,讓他把孩子交給奶媽子。才落地的經不得餓,餵得飽飽的,吃完了好睡覺。孩子睡覺長個兒,三天就能大一圈。
兩頭都記掛,記掛兒子,還記掛肚子裡那一個。羊水破得久了,不能順順當當生出來,對小的不好。有的產婦兩個間隔的時間長,有的卻能連著來。她運道算高的,休息了一盞茶時候,也沒怎麼覺得疼,大概是疼得麻木了吧,聽見接生婆說孩子進了產道,看得見腦袋了,有了前頭一個,這個生起來輕省些,但也費了一番功夫,憋得臉紅脖子粗,突然一鬆快,便聽見那頭細細的哭聲傳來,貓兒似的,聲氣大不如前一個。
她心裡有點著急,聽見吳大娘又來報喜:「哎呀真是太齊全了,難得難得,是個姑娘!」
老天厚待,兒女雙全了,可是小的實在太小,他都不敢上手抱。
吳大娘笑道:「大的在娘胎裡搶吃搶喝,小的鬥不過他,難免吃點虧,落了地後各長各的,慢慢就追回來了,不要緊的。」
兩個孩子五官是一樣的,只是一個長開些,一個還是一團。肖丞對吳大娘千恩萬謝:「我們夫妻在芽莊沒有親人,這趟全靠鄰里幫忙。」取出二十兩利市來交給她道,「內子才生產,床前離不得人,這是給大家的謝禮,勞煩大娘替我打點,今天辛苦大娘了,等內子滿月,咱們再登門拜謝大娘。」
二十兩銀子的謝禮,對於靠海為生的漁民是筆不小的數目。那些慣常接生的女人們,每次得到的不過兩對發糕外加一弔錢,這趟來每人派下來能掙四兩,已經是市面上難尋的高價了。
吳大娘響亮應一聲,招呼善後的加快手腳,屋裡收拾妥當了方退出去。
孩子有乳母餵養,音樓太累,一面牽念一面又睜不開眼。朦朧中看見肖丞在她床邊坐著,不知是擦汗還是擦淚,偏過頭去,悄悄在肩上蹭了蹭。
原本以為孩子落了地,家裡肯定要亂套了,可是沒有,他請來的兩個乳母並不離開,常住在他們家裡,不單如此,周邊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一個個精幹警敏,分明和當地的土著不一樣,她知道他開始動用他私藏的那些人了,一點後路都不留,那還是肖丞麼?
瑣事不必他操心,他又成了那個儀態萬方的督主,抱著兒子逗弄,告訴他:「你叫既明——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爹盼你將來有出息,能保護家人,能定國安邦。」兒子沒理睬他,吹起很大一個泡泡,「啪」地一聲破了,濺了他一臉唾沫星子。
兒子眼裡沒有他,他轉而去討好閨女,小二生來孱弱,當爹的總是偏疼她些,接過來捧在胸口,輕聲喚她:「小二啊,爹給你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安歌,安歌送好音,你瞧和你母親的名字連上了,你高興麼?」
閨女比兒子貼心多了,小二看著他,露出牙齦衝他笑,他還沒來得及感到欣慰,孩子打個嗝就開始吐奶,白膩膩的兩股從嘴角一直流到後腦勺,把他新換的衣服都弄髒了。
平時那麼愛乾淨的人,遇見兩個小霸王也沒法子。再說這世上哪有嫌自己兒女髒的爹媽呢!肖丞灰頭土臉依舊很快樂,在那寸把長的小腳丫上親了又親:「我閨女真聰明,不舒服就吐出來,咱們從不委屈自己。」
音樓產後十幾天,對自己的體形恢復很覺不滿,之前肚子撐得太大,一時間縮不回去,站在那裡還像三四個月時的情景,真著急啊!她哭喪著臉看肖丞,把一卷綾子交到他手上:「你使勁扽著那頭,我得好好勒上一勒。」她把一頭裹在肚子上,陀螺一樣轉圈,轉得頭昏腦脹,一下子扎進他懷裡,「小二她爹,我的肚子要是回不去了,你會不會瞧不上我?」
他把她圈在懷裡慢慢搖晃:「不會,你給我生了兩個孩子,我感激你都來不及,怎麼會瞧不上你!你是我們肖家的大恩人啊,這輩子我都要好好報答你,至於肚子,年輕輕的,過陣子自然會復原的,其實你不知道,你懷孕的時候最美了,比我頭回見你還要美。」
雖然聽得受用,但是心裡依舊不好過:「裡面有孩子你才覺得美,實心的餃子就沒意思了。」
「沒孩子還能有牛黃狗寶。」他笑道,「你就這麼養著,我嫌棄自己也不能嫌棄你。」
「小二她爹……」
「小大他娘……」
兩人一吹一唱,常在房裡玩這套把戲。音樓現在自信心銳減,只有男人不斷安慰才能找補回來。
小大和小二漸漸長出了人模樣,安南氣溫偏高,小孩兒用不著包裹襁褓,就穿小褂子,兩個並排躺著,扎舞著手腳,一樣粉雕玉琢的小臉兒,看著能把人心看化了。她常坐在邊上搖搖車,抱抱這個,再抱抱那個,天底下就沒有一個孩子能比他們家的更漂亮,先前吃再多苦,現在看來也值得了。
女人做了母親,精力難免要分散,她一心撲在孩子身上,偶爾發現肖丞心不在焉,問他他總推說沒什麼,她也沒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安南國君派人來,她才意識到安南他們是呆不下去了。
幾位官員進了他們的鋪子,站在店堂一隅四下打量,對看店的夥計拱了拱手道:「我等奉命前來拜訪,勞煩請你家家主出來一見。」
後院十幾個人都聚在一處聽示下,肖丞睨眼看過去,低聲吩咐:「你們看顧好夫人和少主,我先去探探那些安南人的口風,回來再作計較。」
他要往前去,音樓奔出來,抓著他的手問:「他們是來拿人的麼?難道紫禁城裡得了什麼信兒,打發這裡的布政使尋根底?」
他笑了笑:「大鄴早就不在安南設布政司了,你放心,幾個泥腿子我還應付得了。」說完抖抖袍角,轉身往店裡去了。
既然引起安南國君矚目,到最後無非兩種可能,來人若不是為捉拿,那就是衝著招安。
果不其然,有求於人,那些小國官員很會以禮待人,一個滿揖,幾乎把兩手抄送到地上去,「大國上賓,蒞臨我安南彈丸之地,不周之處,誠惶誠恐……」
話沒學囫圇,說得也不叫人動容,肖丞把禮還回去:「方某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受諸位大人如此禮遇!方某雖從鄴來,不過以買酒為生,萬不敢自稱上賓,諸位大人如此,委實叫方某忐忑,莫不是哪裡出了差池,錯將方某認作別人了?」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文縐縐再行一禮,賠笑道:「不曾 ,卑職叫吳桃,隆化八年出使過大鄴,彼時曾得肖大人多方照應,肖大人是貴人事忙,並未留意我等小吏,卑職們對大人卻是記憶猶新,大人是人中龍鳳,單憑這堂堂好相貌,要想不叫人記住也難。前幾個月底下人來通稟卑職,說光華寺一位香客容貌肖似大人,那時卑職正忙於籌備出使真?,這事就耽擱下來了,昨日方才回朝,便將此事回稟我主,我主得知後大感意外,即命我等前來拜會。」說著略?一下,一個安南人,這麼長篇大論真不容易,舌頭調不過彎,需要休息休息才能從頭再來。
肖鐸心裡計較,若是一味打太極,似乎不是明智之舉,你否認不打緊,那人要向大鄴求證,這麼一來倒弄巧成拙了。需先穩住,再徐徐圖之。因喟然長嘆:「果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麼,我離開大鄴來安南,無非是想求得太平度日,沒想到才區區一年,就被人勘破了。」
那吳桃奉承道:「大人何等才幹,流落在這鄉野間太過屈尊了,我主早有口諭,若能請得大人為朝廷效力,必許以高官厚祿,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大小琉球雖然暫時失勢,卻不能阻止芸芸小國對大鄴這塊豐澤而遲鈍的肥肉的覬覦。他曾主持朝政,世上沒有人比他更熟知大鄴情況,安南國君是想籠絡他,讓他出賣故國?
「一片好心,然而太過大意。」他微微一笑,「倭寇滋事,大鄴對各屬國加強監管,朝中有一批人撤出去,貴國國主不知道麼?邀我入朝……不怕有詐?」
那三個官員著實一愣,似乎是沒想到這一層,有些迷惘起來。這事的確有耳聞,裡頭虛虛實實也弄不清,可他不是太監嗎?太監怎麼娶親,還能讓女人生孩子?如果不是幌子,那就是叛逃出來的,安南人雖然不及中原人肚子那麼多小九九,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肖大人高山仰止,在大鄴是極有名望的人,細作這種差事,哪裡用得著勞動您的大駕!」
他笑得更奇異了:「既這麼,肖某再推脫未免不識抬舉,但是目下兒女尚年幼,山妻也需要照顧,可否容我兩年?兩年後肖某出仕,定為國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到底不是押解犯人,總要人家高興,硬來不成事。再說他這表情是怎麼回事?小國的人眼皮子淺,也容易受驚嚇,得回去合計合計。他們都是不做主的人,把消息帶給國主,請上面定奪,反正也不急在一時。
「既然如此,就按肖大人說的回稟上去,聽了我主示下,再來給肖大人回話。」吳桃作了一揖,「卑職們告辭了,肖大人留步。」
肖鐸依然很有禮,站在屋角目送他們上轎,風吹動他的衣袂,飄拂翻飛,翩若驚鴻。
「福船停的有些遠,安南沿海百姓以打漁為生,若是泊在這裡太引人注目。」他底下人壓著嗓門道,「屬下買通了船廠的人,唯有停在船塢裡才最安全,督主眼下什麼打算?若是有必要,屬下這就領人把船駛出來。」
他緩緩搖頭:「暫時不能走,就算想走也未必走得脫。」邊說邊回身看,「孩子還太小,在海上顛簸不起,我同他們約了兩年之期,兩年之中總有疏於防範的時候,且將養,等養足了再走不遲。」
說實話,在外邦流浪,找到一處落地生根不容易。這些屬國地窄人稀,要想不被發現,除非一輩子不露面,既然不可能做到,就注定被發現,又要一段時間居無定所,飄到哪裡不是飄呢,他如今也有些得過且過了,又不稀圖萬里山河,只要有個地方落腳,讓他能安安穩穩守著媳婦和孩子就夠了。
安南國君對他慕名已久,似乎也是個極好糊弄的人,爽快地表示兩年就兩年,彼此都等得。
爭取到了時間,他們一家子仍然過得很逍遙。音樓養胖了,每天對鏡長嚎,不願意吃飯,打算以水果為食。人懶,卻愛吃荸薺,可苦了肖丞,和她面對面坐著,面前放只碗,熱水裡滾一滾撈起來,削完一個放進去一個,那碗卻永遠是空的,因為削的速度從來趕不上她吃的速度。
值得欣慰的是兩個孩子長得很快,漸漸發現會翻身了,會坐著了,會扶著搖車邊緣站起來了,幾乎每天都有驚喜。
小大是哥哥,樣樣比小二超前,他會走路說話的時候,小二剛剛學會挪步,一個在地上,一個在車裡,小大伸著小手拍打欄杆:「妹妹,妹妹……」
雙胞胎從來都在一起,血液裡有天生的親厚,幾乎一時都不能分離。牙牙學語過後,兩個孩子可以簡單對話,對話內容不複雜,哥哥說:「小大和小二,永遠在一起。」
妹妹便點頭附和:「小二和哥哥,永遠在一起。」
肖丞和音樓曾經嘗試各抱一個分開走,結果兩個孩子嚎啕大哭:「我的小二(哥哥),哥哥(小二)好愛你。」
這麼丁大點的孩子張嘴閉嘴說愛,肖丞覺得一定是在肚子裡的時候學來的,他從來不吝於讓音樓知道他的愛,音樓能感受到,那麼孩子們也能,只是這類私房話,屋裡說說就罷了,被孩子們宣揚出去,還是有點叫人難為情的。
表面上日子無波無瀾,私底下音樓還是為安南國君派人來的事憂心忡忡,「你真要在這裡做官麼?做了官得辦事,見的人多了,萬一消息傳回大鄴,到時候怕要惹麻煩。」
他倒是雲淡風輕模樣:「一個小國,戶二萬七千一百三十五,鄉五十六,我連大鄴的高官都不屑做,倒願意在這裡過乾癮?你別擔心,好好照料孩子就是了,外頭的事我自會照料。」
「人想避事,事卻找上門來。」她垂首坐在竹榻上嘆氣,「還以為少作少,五年太平日子總會有,結果才兩三年光景……」
「這兩年咱們過得不好麼?」
她搖搖頭:「就是因為太好,好得不想結束。」她看他一眼,當了爹的人,就打算這麼一直這麼細皮嫩肉下去?她在他臉上掐了一把,「怪你這長相!索性豬頭狗臉,到哪兒都不受猜忌,如今你瞧瞧,人家使節隔了幾年還能一眼認出你來,你能不能不要長得這麼扎眼?」
他被她掐得閃躲:「這話說的,又不是我願意這樣,再說沒這副皮囊,你當初會瞧上我麼?」他把小二抱過來,小屁股上拍了拍問:「安歌啊,你說爹爹俊不俊?」
小二對美醜沒有概念,她只記得隔壁孩子用竹片繃成的弓箭,流著哈喇子,一根嫩蔥似的手指指向外面,,囉里囉嗦告訴他:「強哥那個東西……一拉飛得好遠,哥哥喜歡,小二也喜歡。」
他無奈嘆了口氣:「爹不是和你說這個,弓箭是男孩子玩的,你是姑娘,姑娘不玩那個,舞刀弄槍不像話。」
小二一聽,立刻在他懷裡扭成了麻花,咧著嘴哭,底下兩顆牙剛長了半粒米高,口水又多,一張嘴就淋漓往下掛,他沒辦法,捲著帕子給她掖嘴,最後還是屈服了:「好了好了,不哭了,爹爹回頭給你做一把,比強哥的更漂亮,射得更遠。」
他對小大呼呼喝喝,因為兒子不能寵,寧願多摔打,可是小二不同,那是他的心肝肉,眼珠子,就是要天上星星,也得想法子摘下來。
小二破涕為笑,濕漉漉的嘴親在他臉上:「爹爹俊。」
原來是要以此作為交換條件的,他驚詫不已,這麼小就這麼多心眼子?
音樓好整以暇鑿她的椰子殼,連眼皮都沒撩一下,「別瞧我,你的閨女,不隨你隨誰?」
說的也是,把孩子交給乳娘抱出去,他到窗下舀水盥手,一面笑道:「這丫頭屬蓮蓬的,我瞧比大的更精些。」
音樓唔了聲:「都還小呢,能看出什麼來!」說著倒了椰汁遞給他,「你和安南王約定的兩年期限可過去一半了,退路想好了麼?」
他抿了口,把杯子擱在一旁,「我曾說要回大鄴,你又不答應,倘或安南待不下去,其他屬國不去也罷,越性兒走得遠遠的,下西洋去,我料著安南國君不至於把我停留的消息回稟朝廷,畢竟窩藏的罪名也不輕,但是周邊盟國互通聲氣未必沒有,傳起來了,往哪兒都不太平。」他背著手緩緩騰挪,想了想道,「這陣子我也四下打探,芽莊周邊雖有戍軍,但是將領疏懶,底下的兵也不成器,挑個合適的機會,一舉就能走脫。我已經命人去籌備了,那艘福船在船塢停了太久,每一條縫都要仔細查驗,等一切準備就緒便出海,到個沒人認識的地方,一了百了。」
西洋音樓知道,那兒男人牛高馬大,皮蛋色的眼睛,頂著一腦袋黃毛,活像廟裡的夜叉。大鄴和西洋交好,以前也有使節往來,張嘴嘰裡咕嚕不知道說些什麼,想起來有點怕,「他們不會漢話吧,咱們到了那裡怎麼和人交流?」
他說那不要緊,「我多少會一點兒,當初有個西洋傳教士在我府上住了近一年,私交甚好,前陣子我給他寫了信,命人先去探路,這會子事都辦妥了,只等咱們過去。」
她聽了歡喜,笑道:「人生地不熟,有個照應總是好的,以前兩個孩子都小,挪地方不方便,現在眼看結實了,海上待得久些也不礙事。」
他點了點頭:「叫你們跟著漂泊,我心裡不落忍吶!」
她在他胳膊上拍了下:「說這話做什麼,人生這麼長,還容不得一時的不如意麼?我倒覺得這樣很好,在一個地方待久了無趣,四下里逛逛才有意思。」
她總不會怪他,逆境無法迴避,從來不曾埋怨過半句,這是共過患難的夫妻才有的包容。他把她手上東西搬開,拉她起身抱住,「音樓,我總有滿肚子話,無從說起,總之謝謝你,給我兩個孩子,給我現在這樣的生活,就算有動盪,心裡還是安逸的。」
她捋開他鬢角的髮,摩挲他的臉頰:「也不會後悔遇見了我,是麼?」
她如今長成個小婦人,成熟鮮煥的,魅力遠勝從前,他吻她的額頭,嘴裡含糊說「我何嘗後悔過」,慢慢移下來,蓋在她唇上。
四個人的生活和以前不一樣,要幹點什麼都得偷偷摸摸,他們多久沒有親熱了……數不清了,總之已經很久了,她有了孩子,精力都放在那對兒女身上,難免要慢待他,有時他也吃醋,別彆扭扭提出來,反正遭她一頓恥笑,後來悟出來,想做什麼不必溝通,直接行動似乎更好,神魂蕩漾裡發覺膝蓋被什麼抱住了,門開了小小一道縫,帶孩子的乳娘露了個頭,很快縮回去了,低頭一看,他兒子仰著臉撼他的腿,糯糯叫他爹爹。
真叫人頭疼啊!他把他抱起來:「怎麼不歇覺?嗯?」
小大根本不理他,伸著兩條短短的胳膊往他母親的方向傾倒。音樓趕緊接過來,摸摸屁股上的尿布還是乾的,在那粉嫩的臉上親了親,孩子就是孩子,目標明確也很直接,小手伸進他母親懷裡,嘟囔唸著:「喝奶奶,喝奶奶……」
肖丞不耐煩了:「你奶媽子沒餵你麼,看見你娘就要奶喝,沒出息!」有些蠻橫地抱過來,沖外面喊人,叫把孩子弄出去。
孩子沒哭,可憐巴巴扁著嘴被帶走了,音樓心疼,低聲抱怨:「小大不是你兒子麼,這麼對他!」
「男人大丈夫,膩膩歪歪,將來頂什麼用?」一面說一面貼上來,笑道:「他們都歇午覺去了,咱們……」
自己這副樣子,還有臉罵孩子!她紅著臉推他一下,午後的風吹拂進來,窗上竹簾扣在木框上,噠噠作響。
離約定的日子越來越近,安南國主期間經常打發人送些禮物來,一則示好,二則催促。吳桃是專門負責這項的,來來往往好幾次,肖丞夫婦都很恭敬客氣。
曾經在大國出任高官的人,到安南來也不能委屈了,上面發了話,封肖丞為諫大夫,算得上是極有份量的言官了,吳桃這天奉旨帶上了手諭和蟒帶官袍,一大清早便上芽莊來,到了那裡見肖丞爬在梯上鋪茅草修補屋頂,便笑著招呼:「這樣粗活何須大人親自動手,吩咐一聲,沒有什麼辦不妥的。」
他下了竹梯撲撲手道:「閒來無事,自己動手好打發時間。」瞧了他身後人一眼,「尊使今天前來是有公務?」
吳桃應個是:「上回和大人商議好的日子快到了,今日給大人送官服來,我主對大人寄予厚望,望大人造福安南百姓。」
他謝了恩接過來,略擰起眉頭一笑:「肖某才疏學淺,得大王知遇之恩,定當盡心竭力輔佐我主,明日就到衙門點卯,我這裡也該籌備起來了……只是既然為主效力,再防賊似的防著我,似乎說不過去吧!」
吳桃會意了,先前怕他遠遁,曾經派人監視防範,如今已經邀得他出仕,那幫人也確實該撤了,因訕笑道:「慚愧得很,出此下策,請大人海涵。」回身對同來的人比了比手,命他下令解禁,一面道,「大人的代步我已經派人準備好了,唯恐大人坐不慣安南的轎子,叫人仿大鄴的大小替大人定做了一抬。河內的大夫府也已經佈置妥善了,請大人擇日啟程,總屈居在這小小的芽莊,不能施展大人的才華。」復揖了揖手,「大人事忙,卑職就不叨擾了,明早再來,接大人一同前往河內。」
他還是淡淡的模樣,點頭道:「給尊使添麻煩了,肖某過意不去得很。」
他是為明天沒法讓他交差感到愧疚,吳桃卻並沒有察覺,只當是鄴人普通的寒暄,客套兩句也就告辭了。
次日朝陽東昇,陌上行來露水打濕褲管,到肖家酒館門前時,只見門扉大開,著人進去查看,早已經人去樓空了。
《浮圖塔》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