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化十一年春天,下了很長時間的雨。都城被浸泡在水氣裡,約摸有四十來天沒有見到太陽了。
江山風雨飄搖,一切都岌岌可危。高臥龍床的元貞皇帝病勢每況愈下,中晌聽說已經停了飲食,也許再過不久就要改年號了。
誰做皇帝,對於乾西五所的宮眷來說並不重要。女人眼皮子淺,不似朝中大臣心懷天下,她們只知道自己進宮不過月餘,卑微的封號才剛定不久,接下來迎接她們的不是帝幸,不是榮寵,也許是庵堂裡的青燈古佛、皇陵裡的落日垂楊、地宮裡冰冷潮濕的墓牆……
誰知道呢!
「早料到有今日,當初就不該進宮來。」一個選侍站在簷下嗚咽,「皇上正值壯年,誰知……竟是個沒壽元的。」
「這種事何嘗輪到咱們自己做主?」另一個捂住她的嘴左右觀望,壓著嗓子道,「你小聲些兒,叫人聽見了,咱們只怕捱不到最後,倒要先行一步了。」
「如今還怕什麼,只求老天開眼,保吾皇萬壽無疆,讓咱們多活兩年,便是上輩子積德行善的福報了。」
人常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後宮的女人何嘗不是這樣。既進了宮,萬事繫在皇帝一身。君王體健,她們不說何等優渥自在,至少性命尚且無虞;君王身死,膝下有子女的可以退歸太妃位,至於那些無所出的、位分低微的,娘家再沒個倚仗,似乎不會有什麼好出路了。
這龐大的、千瘡百孔的帝國,落到誰手裡,都是個無法轉圜的死局。大鄴開國至今已有二百六十四年了,這二百多年裡經歷過輝煌,也出過英主。彼時開疆拓土,遷都京師,令八方來朝,四海稱臣,盛世繁華,歷朝歷代無一能及。然而國運也有輪回,當初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漸漸老邁,拖著臃腫的身軀,反應遲鈍,接下來如何,沒人說得清。
音樓把直欞窗闔上,轉身到桌前沏茶。青花瓷杯裡注進茶湯,高碎的殘沫兒在沸水裡上下翻滾。
「喝茶。」她往前推了推,「雀舌的沫子也比針螺要好,我老家產茶,進了宮,反倒連個茶葉的邊兒都摸不著了。以前片子裡頭還要挑嫩尖,現在只有喝零料的份兒了,可憐。」
她總是這樣,天大的事與她都不相關似的,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就連在她肩頭刺花,她也是笑著的。李美人沒她那麼好的興致,隔開杯盞蹙眉歎息:「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品茶!」
什麼時候?大約是死到臨頭了。她也忐忑,但是又能怎麼樣!她坐下來,拿蓋兒刮了刮浮沫,慢慢道:「咱們這些人是籠中鳥,進了宮,生死早就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了。不過活了一天,算兩個半天。等旨意頒了,往後怎麼著,看各自的造化吧!」
李美人沉默下來,愣眼看了她半天才道:「怪我多事,現在想想,當初你要是被攆出去,也就不必操今天這份心了。」
音樓聽了笑道:「攆出去了日子是好過的麼?說不定還不及現在。弟兄不待見,將來嫁人,也別指望能配好人家。沒出息的傻丫頭,保個姨娘的媒就不錯了,還能躥到天上去?其實現在也不必太過憂慮,太醫院那些醫正都有手段,興許研制出什麼方子來,一下兒就把萬歲爺的病治好了。」
這麼開解一番,倒也略感寬懷。雖然皇帝的病拖了兩年不見起色,畢竟還沒咽氣。像以往死過去好幾回,不也救回來了嗎,這次一定還有這樣的造化。鬼門關轉一圈,權當下江南了。
至於音樓和李美人的交情,原有一說。她們同批進宮,譬如鄉裡赴考的生員,要是論起來,也能稱作同年。一道進宮門,一間屋子裡驗了髮膚手足,到了驗身那一關,自己鬧了個笑話,是李美人幫她解的圍。
參選的良家子,首先頭一條就要保證清白。宮裡太監缺德,以前曾有過坑害姑娘的事,後來尚宮局為保萬無一失,不知怎麼想出個妙方兒來——簸箕裡鋪好麵粉放在炕頭,令參選者蹲踞在上,給你嗅胡椒面兒,嗆了總要打噴嚏吧?這一發力就看出來了。
據說處子身下紋絲不動,要是破了身的……大概就當風揚其灰了。這是進宮後才知道的秘聞,以前從沒有聽說過。她那時候傻,尚宮命她上炕對準麵粉,她是對準了,只不過是用臉。結果噴嚏直射進簸箕,把尚宮噴了個滿身滿頭。瞧她這股子笨勁兒,腦子不靈便不能進宮聽差,就算勉強留下,也是個不起眼的淑人。幸虧李美人仗義,替她說盡了好話,她才沒被遣返原籍。不想陰差陽錯,居然掙了個才人。
當然了,才人還是個喝高碎的才人,依舊上不了台面。不過不用進浣衣局做工,且有時間春花秋月,已經是人生一大樂事了。她沒想過承雨露之恩,皇帝纏綿病榻,後宮早就形同虛設。只是這樣的境況,仍舊三年一大選,裡頭打的什麼算盤,細想令人膽寒。
一陣風吹來,檻窗不知怎麼開了,綿密的雨颯颯落在書頁上,把案頭淋得盡濕。李美人起身撥木栓,突然回過頭問她,「你說我們會不會充為朝天女?」
音樓打了個寒戰,這種事心知肚明,何必說出來!
朝天女的來由,簡而言之就是拿活人殉葬。大鄴建國那麼多年,這條陋習從來沒有廢除過。她們這些人,在當權者眼裡還不如螻蟻。皇帝是這泱泱華夏的主宰,是所有人的天。活著的時候享盡榮華富貴,死了也要帶一幫人下去伺候。皇帝一旦停床,內官監的太監就准備擬名單了。這是公報私仇的好機會,大臣們紛紛開始行動,朝堂之上不能肅清政敵,就設法算計對方的女兒,弄死一個是一個。不過死也不是白死,喪家從此有了特定的稱謂,叫「朝天女戶」。這種榮耀世襲罔替,下一任皇帝會對其家人給予優恤,以表彰她們的「委身蹈義」。
究竟死與不死,沒人說得准,得看運氣。音樓放下茶盞道:「如果命大,出家或是守陵,還能有一線生機。」
李美人緩緩搖頭,「只怕輪不著咱們,太祖皇帝駕崩,殉葬者一百二十人之眾。成宗皇帝少些,也有四十餘人。後來的皇帝多則七八十,少則五六十,到如今成了慣例。你算算,乾西五所裡有多少人?加上那些御幸卻未有子女的,加起來恰好夠數了。」
夠數了,一個也別想逃。朝天女的人數無定員,一般是往多了添,沒有削減的道理。她抬眼看簷外飛雨,鼻子有些發酸,「我們倒罷了,承過幸的妃嬪也逃不脫,真是可悲。」
「你還有心思同情別人麼?咱們守著清白身子殉葬,細想起來誰更可悲?」李美人撫撫褙子上的摘枝團花,緩步踱到門前,「音樓,眼下能救咱們的,只有司禮監的那幫閹豎了。」
說起司禮監,足以叫人聞風喪膽。當初成宗皇帝重用宦官挾制朝中大臣,無非是出於相互制衡的考慮。誰知後世帝王效仿之餘發揚光大,到現在成立了緝事衙門,提督太監甚至代皇帝批紅,一手把持朝政。像這種嬪妃殉葬的事,自然也在司禮監的管轄范圍之內。
音樓怔怔望著她,「你有什麼打算?」
李美人似有些難堪,踅過身道:「我記得曾和你提起過秉筆太監閆蓀琅,你還記不記得?眼下皇上病勢洶洶,有門道的早就活動開了。咱們在後宮無依無傍,還有什麼逃命的方兒?等到詔書下來,一切就都晚了。」
音樓駭然:「你要去和那個太監談條件嗎?這會兒去,正中了他下懷。」
李美人淒惻一笑,「我在宮裡孑然一身,還有什麼?無非要我做他的對食,我也認了。比起死來,孰輕孰重,壓根兒用不著掂量。」
她目光死寂,想是已經打定了主意。音樓起初還渾渾噩噩,到現在才切實感受到末日的恐慌。真的走投無路時,沒有什麼捨不下。所謂的對食,就是太監宮女搭伙過日子。雖然沒有實質內容,但對外形同夫妻,跟了就是一輩子的事。內廷女子能選擇的路不多,一些有權有勢的太監膨脹到了一定程度,最底層的宮女已經滿足不了他們畸形的自尊,於是就把觸手伸向了有封號的低等宮妃。皇帝呢,則因為太過依賴那些宦官,加之女人眾多顧不過來,即便是有耳聞,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予追究。
配給太監,但凡有些傲骨的誰願意?真要相安無事倒罷了,豈不知越是高官厚爵的,反倒比外頭尋常男人更厲害。早年曾經發生過執事太監虐殺對食的事,皇帝聽說後不過賞了二十板子,輕描淡寫就把案子結了。李美人要是自投羅網,豈不是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她想勸她三思,可是又憑什麼?生死存亡的當口,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李美人邁出去,穿堂裡回旋的風卷起她的衣角,愈行愈遠,隔著蒙蒙雨霧瞧不真了。音樓攀著欞花隔扇門呆呆目送,心裡覺得惆悵,都去找出路了,只有自己,人面不廣,除了等死沒別的辦法。
「主子,咱們怎麼辦?」她在地心轉圈的時候,婢女彤雲亦步亦趨跟著,「您說李美人要是說服了閆太監,會不會拉咱們一把?」
音樓抬眼看房頂,「這時候,誰顧得了誰?」
彤雲帶著哭腔跺腳,「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您快想轍呀!」
她也不想坐以待斃,可是有勁沒處使,怎麼辦呢?
「你是讓我找太監自薦枕席?我好像幹不出來。」她訕訕調開視線,「再說就算我願意,也沒人要我啊!司禮監今兒肯定吃香,我就不去湊熱鬧了,要不上御馬監試試?御馬監現在也是香餑餑……你說淪落到叫太監挑揀,心都涼了。」
彤雲感到一陣無力,「活著要緊還是臉面要緊?其實別處瞎忙都沒用,眼吧前只有司禮監的掌印、秉筆握著生殺大權。如果能攀上掌印太監,那咱們的腦袋就能保住了。」
掌印太監提督東緝事廠,是太監裡的頭把交椅,權傾天下。音樓才進宮的時候,曾遠遠見過東廠的人。頭戴烏紗描金帽,身著葵花團領衫,領頭的繫鸞帶,穿曳撒,左右繡金蟒,從漢白玉的月台上走過,那份氣勢如山的排場,叫她至今都不能忘。
可是太監陰狠狡詐,哪裡那麼容易攀交情!她靠著朱漆百寶櫃嗟歎,掌印太監肖鐸媚於侍主,憑借著帝後寵信設昭獄、陷害忠良。同他打交道,只怕死得更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