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春欲暮

天色漸暗,雨勢似乎小了些。晝夜交替的時辰,外面的暮色是稀薄的藍,恍恍惚惚,有些分不清是黎明還是傍晚。

負責掌燈的太監挑著燈籠到簷下,拿長桿兒往上頂,一盞一盞掛到鐵鉤上。乾清宮從昏沉裡突圍出來,仿佛淒迷世界裡唯一的明亮,堂而皇之佇立在那裡。但也只一霎,後面的交泰殿和坤寧宮相繼亮起來,連成一道線,又是煌煌的一大片,這就是紫禁城的中樞。

趙皇后臉上淚痕未乾,哭得時候長了,眼泡都有些浮腫。她穿過龍鳳落地罩到外間,招了醫正們問皇帝病勢,「依著脈象,聖躬何時能大安?」

宮中忌諱多,即便是不好了也不能明著問什麼時候死,太醫更不能不帶拐彎地答,只弓腰回話:「萬歲爺脈象軟而細,醫理上說精血虧虛不充則脈細軟,陰虛不能斂陽則脈浮軟。臣等先前瞧了,主子手足心熱、口咽乾燥、舌紅無苔,病勢和昨兒相比,又略進了一層。」

皇后微吁口氣,「前幾天還好好的,不知怎麼一裡一裡虧成了這副模樣。」她回頭看,床前垂掛的黃綾緞子沒有合攏,縫隙裡透出一張青灰的臉,口眼半開,業已死了一大半似的。她很快調過視線來,不動聲色領著一干候旨的王公大臣進了配殿裡。宮婢攙她在地屏寶座上落座,她定了定神對跟前太醫道:「我問病因,你們太醫院總是支支吾吾地搪塞,到現在也沒個明白話兒。眼下諸臣工都在,既是族裡宗親,又都是皇上素日的心腹近臣,這樣緊要關頭,不必避忌那許多了,你們有話但說無妨。把人蒙在鼓裡總不是方兒,萬一有個好歹,只怕太醫院擔當不起。」

帶班的陳太醫打個寒噤,愈發躬下身子,「聖躬抱恙,太醫院所作診斷,所開方子,俱要密封存檔。沒有萬歲爺的示下,咱們就是吞了牛膽,也不敢往外透露半個字。可如今這情勢,刨開了腔子說,下臣們也正誠惶誠恐。既然娘娘下了懿旨,那臣就斗膽同諸位大人交個底兒。臣請萬歲脈象,飄如浮絮,按之空空,乃是個虛勞失精、內傷洩瀉之症。這種病症……得遠女色,靜心調息方可。上月主子曾召臣問脈,那時候主子就有骨蒸潮熱的症候。這病怎麼由來呢……」他咽了口唾沫,「肝腎陰液不足,多由久病傷腎,或稟賦不足、房事過度所致。臣開方子,叫斷了溫燥劫陰之品,以滋腎養肺為主。那個……幸御後宮的事兒,臣當時也向主子奏明過,現今主子病勢愈發凶險,想來並沒有將臣的奏請放在心上。」

在場眾人一聽都有些尷尬,太醫的話很明白,皇帝臥床的病因就是不遵醫囑,縱欲過度。先前咳痰帶血還有可恕,剛才可不是微微的一點細絲兒了,仰脖子一大口,嘴裡鼻子裡一股腦兒湧出來,看著真□人。

皇后怔了會兒,恨聲道:「這麼大的事兒,怎麼沒有一個人來回我?你們瞞得好,看看瞞出禍事來了!」說著又掖淚,「我也勸過的,但凡能聽進去一字半句,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當著面兒勸誡得多了,翻來覆去總那幾句話,到後頭惹他不耐煩。我是一國之母,原不該說那些,可幾位皇叔和臣工瞧瞧,承乾宮那位沒日沒夜地糾纏,眼下掏空了身子,誰能造出個救命的靈丹妙藥來?」

後宮的事本來是皇帝的家務事,對誰青眼有加就寵幸誰,外人沒有置喙的余地。要是小打小鬧倒無妨,可現在出了動搖根基的大亂子,抬到明面上來,就不得不好好理論理論了。承乾宮自大鄴開國起就定為貴妃住所,現在這位貴妃姓邵,和皇帝頗有淵源。邵貴妃原先是東宮一位太子賓客的未婚妻,機緣巧合下遇見了當時還是太子的元貞皇帝,兩人相談甚歡,一來二去就有了感情。但是儲君奪臣妻,傳出去豈是好聽的?這事兒傳到了代宗皇帝耳朵裡,一通訓斥之後就撂下了。後來男婚女嫁各不相關,原以為過去就過去了,誰知皇帝即位後頭道旨意就是勒令邵貴妃夫婦和離,並且正大光明把邵妃接進了宮裡。失而復得自然恩愛異常,一心一意過起夫唱婦隨的日子來,把後宮眾人扔進了犄角旮旯。

人一輩子能遇見個真愛,方不枉此生,這道理人人都知道。然而平頭百姓辦起來容易的事,對於皇帝卻難如登天。假使手段夠老辣,各方權衡壓制不起波瀾,眾人敢怒不敢言,過上幾十年,年紀大了,煞了性兒,不平也就過去了。偏偏皇帝身底兒弱,邵貴妃寵過了頭難免驕縱跋扈,到裉節兒上,就怪不得有冤報冤了。

這矛盾,叫大臣們怎麼說呢?言官會罵人,武官會打架,可皇后對貴妃的牢騷他們管不了。話頭子既放出來了,往後該怎麼辦,大伙兒心裡有底。只不過皇帝暫時還沒咽氣,嘴上也不方便應承什麼。

眾人皆緘默,氣氛有點僵,這時候一個緋衣玉帶的人出來解了圍,和煦道:「萬歲爺聖躬違和,這幾日人心動蕩,我瞧著有失體統。咱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主子分憂是份內的事兒。主子一時抱恙,不礙的。該當咱們的差事不丟手,照舊替主子把好門戶,方不負主子的委任。依在下的愚見,各人還是妥當鎮守各部,該呈敬的票擬不要拖,咱們司禮監能批紅的就代主子批了,決定不了的大事等主子龍體康健了再行定奪。這段時間閣老們辛苦些,不求主子犒賞,圖自己一個心安。」又對皇后拱手作揖,「請皇后娘娘放寬心,萬歲爺福厚,這回不過是個小坎兒,邁過去自然就順遂了。」

他一說,眾人忙附和:「肖大人言之有理,臣等必定鞠躬盡瘁,以報萬歲知遇之恩。」匆匆表過決心,也不在宮裡死等了,卻行退出了配殿。

燈光略亮了亮,是他站在燭台邊撥弄燈芯。遲重的金色映著他的臉,白璧無瑕。他有極漂亮的五官,很多時候唇角抿出涼薄的弧度,微微上挑的眼梢卻有他獨特的況味,當他專注望著你,便衍生出一種奇異的悲天憫人的錯覺來。

然而錯覺始終是錯覺,和他打過交道的都知道。他下得一手好棋,不管手段多見不得光,說出來的話卻永遠冠冕堂皇。權利是個好東西,為他潤色,讓他頂天立地。從「年少喜功」到如今的大權在握,有一把利刃在身邊,總能讓人感到安心。

「肖鐸……」皇后叫他一聲,只覺氣湧如山。

他閣下銅剔子來攙她,手勢熟稔地把她的胳膊駕在小臂上,「娘娘看護了皇上一整天,該歇歇了。自己身子骨也要緊,臣送娘娘回宮。」

皇后跟他下了丹陛,前面是兩個挑燈的宮婢,細雨紛紛裡他替她打著傘,四周暮色合圍,反倒讓人沉澱下來。她長歎一聲,慵懶靠在他肩頭。

「娘娘累了。」他撐傘的手仔細把她圈住,「回頭臣替您松松筋骨,娘娘該睡個好覺了。」

回到坤寧宮,正殿裡侍立的人都退了出去。這是三年多來養成的習慣,只要有肖鐸在,皇后娘娘身邊就用不著旁人伺候。

皇后坐在妝台前拆髮髻,身後的人上來接她手裡的朝陽五鳳掛珠釵,取了象牙梳篦來給她篦頭,一下一下從頭到尾,仿佛永遠不會厭煩。皇帝虧欠她的的溫存,從他這裡得到慰藉,雖還是不足,但也聊勝於無。

他從黃銅鏡裡觀察她的臉,在她肩頭攏了攏,「娘娘心裡的焦慮,臣都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皇上有什麼不測,您還是六宮之主。且放寬心,有臣在,就算粉身碎骨,也會保得娘娘安然無虞。」

他的手按在她肩頭,虛虛的不敢壓實。皇后把手覆在他細白的手指上,用力握了握,「你瞧皇上還能撐多久?」

他瞇眼看龍鳳燈台,長長的睫毛交織起來,什麼想法也看不出,虛虛實實總顯得迷離。隔了一會兒才道:「左不過就是這兩天的事,娘娘要早作打算。皇上只有一子,眼下還養在貴妃宮裡。究竟是把榮王殿下推上寶座,還是在諸皇叔之中挑揀人選,全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皇后從杌子上扭過身來看他,「要想日後過得舒心,自然是拿榮王做幌子最好。子承父業天經地義,大不了欽點幾位托孤大臣,權利好歹還在自己手裡。只不過邵妃那賤人怎麼料理?她要是活著,怎麼也要尊她一個太后的銜兒,到時候要辦她可就難了。」

肖鐸一笑,「娘娘忘了臣是什麼出身了,這樣的事還要您操心,臣豈不該領杖責?」

「你什麼出身?還不是個巴結頭兒麼!」皇后吃吃笑起來,婉轉偎向他懷裡,想來想去又有些為難,「邵貴妃有子,殉葬萬萬輪不著她,你打算怎麼料理?」

他撫她的髮,髮梢捻在指尖慢慢揉/搓,「娘娘別問,臣自有道理。她和皇上既然山盟海誓,聖躬晏駕,豈有銜上恩而偷生的道理?叫她隨王伴駕,了不得讓她標名沾祭,受些香火也就是了。」

斗了這些年,皇帝活著不能把她怎麼樣,死了就由不得他們了。皇后心裡的陰霾一霎兒都散了,還好有他,雖說是各取所需,到底是個得力的幫手。

「那麼本宮就靜待督主的好消息了。」她笑得宛若嬌花,染了蔻丹的手指從他面皮上滑下來,游進了白紗交領裡。指尖一分分地移動,再要往下,卻被他壓住了。她笑了笑,這是他的規矩,再怎麼情熱,身上衣裳是一件不除的。她也不以為然,在那如玉的頸間盤桓,「瞧准了時候,只要乾清宮一有消息,就把榮王帶出承乾宮,送到我這兒來。」

肖鐸勾了勾唇角,「娘娘放心,臣省得。」

大事商議完便只剩私情了,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你說要替我松筋骨,到底怎麼個松法兒?」

先前進退有度的皇后早就不見了蹤跡,燈影裡唯剩這含春的眉眼、這柔若無骨的身子、這久曠乾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