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醉明月

這樣大的船,信步游走都是開闊地。船上戒備森嚴,尾樓甲板上也有戴刀的錦衣衛。他揮手命他們退下,提溜著酒壺,拖過兩個木頭杌子來,請她坐,把酒遞給了她。

運河中心水流湍急,寶船挨邊走,能減少些阻力。他站在船舷旁,堤岸高埠上的柳條從他肩頭滑過,抬手摘了片葉子,沖她揚手道:「臣奏一曲,給娘娘助興。」

音樓撫掌道好,他吹的是《平沙落雁》,古琴曲,用柳葉吹出來又是另一種味道。曲調略快些,綿延不斷,九曲回腸,在這寂靜的夜裡,從這鐵血鑄就的戰船中飄出來,是剛與柔的融合,說不出的哀傷幽怨。

一曲畢,音樓不知怎麼稱贊他,站起來頗豪邁地舉樽,「好!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乾杯!」

她沒有等他共飲,自己先乾為敬了。他對酒一向不大熱衷,就算喝也只是小口,她卻不一樣,悶起來就是半杯。他勸她少喝,「喝多了傷身,要鬧頭疼的。」

她卻不聽他的,回手笑道:「我是借酒澆愁呢!一想到回京後就得進宮,我腦仁兒都要炸開了。」

他聽了歪脖兒問她:「娘娘不是有雄心壯志要做太后的嗎?怎麼這會兒又打退堂鼓了?」

她搖頭道:「玩笑而已,我又沒有媚主之姿,宮中佳麗三千,哪裡輪得到我!廠臣上回不是說要給我找師傅的嗎?如今尋摸得怎麼樣了?」她絮叨著,也不用杌子了,往甲板上一坐,兩臂撐著身子,仰天看頭頂上的月,「是該好好學學了,再不學就來不及了。不瞞您說,其實我很笨,也就是看著挺機靈罷了。」

肖鐸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有嘲笑她,真的壓根兒不算瞞,她本來就不怎麼聰明,說機靈也談不上。但是就這麼個平平常常的人,莫名叫他體會了什麼是牽掛。他也知道自己的脾氣,但凡心思重的人,要喜歡上一個女人,除非她賽過自己,能叫他心悅誠服。否則乾脆找個傻呆呆的,需要人保護,好讓他英雄有用武之地,也是一種別樣的滿足。

他在一旁掖著袖子回話:「娘娘切勿妄自菲薄,臣瞧娘娘就挺聰明。娘娘對現在的生活不是沒有怨言,只是礙於家人不能掙脫,是不是?」

她低頭想了想,「是啊,我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唯獨父親不能不管。我雖然是庶出,畢竟是他的骨肉麼,他總是疼我的。」

「所以娘娘要學本事,也全是為了家裡人?」他撩袍坐了下來,「上回說替娘娘找師傅,現在想想還是不必了。有些人媚骨天成,不用雕琢也如珠如玉。娘娘這樣的……畫虎不成反類犬,失了天質自然倒不好了。」

她橫過來一眼,「真傷我心吶您!不過也是,要是進宮的是音閣,說不定早就寵冠六宮了。」

她遞過杯子來,他同她碰了一下,慢慢長出一口氣道:「果真如此,頭一個殉葬的就是她。宮中路不好走,沒有人扶持,太過拔尖了只有被毀掉,尤其這樣的年代,誰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廠臣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她打了個酒咯,好像喝多了,看天上的星都在旋轉。她閉了閉眼,有點堅持不住了,慢慢倒在甲板上。

他說:「誰沒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別說臣,就連紫禁城裡的一國之君也一樣。」

她轉過頭來看他,「廠臣不怨皇上嗎?你助他登基,結果他要學明太祖了。」

「娘娘一點都不笨,居然全看出來了。」他笑道,「明太祖殺功臣是把好手,臣應當慶幸現在還活著。」

音樓有些嘲諷地吊起嘴角,「因為你是一把關刀,立在奉天殿上是個警示,提醒滿朝文武不可有異動,總有一雙眼睛替皇帝盯著他們。他們安分了,皇帝的江山才能坐得安穩,我說得對不對?」

他略頓了下點頭,「娘娘不光機靈,還天資聰穎。」

她咧著嘴擺了擺手,「也許再等幾年,經歷了些事,人變得世故了才能勉強和聰明沾邊吧!」真要聰明,就該一心一意等皇帝接她進宮,然後和這個權宦保持距離,努力不讓他左右。但是她恐怕不能做到,所以這輩子都聰明不起來了。

她仰在那裡,半天沒有再說話。清風、明月、身邊還有他,音樓覺得人生就停在這刻也很知足了。

可惜他是個太監,她一直遺憾,遺憾了很久很久。這個想法原本就古怪,是太監和她又有什麼相干呢!可她就是悵惘,那種感覺比頭一回看見連城公子要強烈得多。她想她或許是很喜歡他的,喜歡得久了就會變成愛。她蹙著眉頭別過臉,忽然鼻子發酸,她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不愛皇帝愛太監。歷來宮廷中傳出后妃和太監的糾葛,大多是丑聞,與骯髒下賤沾邊。不管是不是發乎情,橫豎就是不堪的,必須背著所有人。她總說自己不聰明,然而再笨的人也能明白這種怨恨失落從何而來。

她看天上的月,看著看著愈發朦朧了,透過水的殼,一切都在顫抖。她拉拉他的衣袖,「廠臣,我心裡很難過。」

他沉默了下,問她為什麼難過。她不能說,說出來怕他會輕視她。就算不輕視,她也會成為他的負擔,讓他為難。

她勉強笑了笑,「你還記得我的小字吧?我叫濯纓,你以後不要叫我娘娘,我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像家人一樣。」

肖鐸只覺心理防線土崩瓦解,然而不敢確定,怕她只是依賴他,自己想得太多,有意往他希望的方向靠攏。就隔著一層窗戶紙,誰也不要去戳破,因為對現狀無能為力,結果也許遺憾,但是對彼此都好。

他抿了抿唇,「我也喜歡這個名字。」

她在月下的眼睛晶亮,「那麼你呢?你讀過書,一定有小字。我連閨名都告訴你了,所以你也應該告訴我。」

這刻所有的警敏都放下了,也顧不得髒不髒,學著她的樣子躺下來,但不能靠得太近,彼此相隔了三尺遠,他一手扣著壺把兒,眼裡有溫暖的光,「你讀過司空圖的《擢英集述》麼?榮雖著於方將,恨皆纏於既往……」他說,「我叫方將。」

音樓腦子停頓了下,半晌才嗟歎,「濯纓、擢英……咱們的名字真有些淵源!」

她不會知道他以前並沒有小字,就因為她叫濯纓,所以他才往那個集子裡去找。這麼做有點幼稚,他笑著想,就算不能指望將來,細微處牽扯上,也可以一廂情願地把這個人拉進生命裡來。

他平靜下來,轉過臉審視她,她很貪杯,隔一會兒就去喝一口,然後笑吟吟地躺回去,徐徐向空中伸出胳膊,袖子落到肩胛處,兩彎雪臂在夜色下潔白如玉。

「月色真好,今晚是十五麼?」她虛攏起兩手,仿佛把月亮捧在掌心裡。

「是十六。」他聽見她咕噥一聲,支起身來看她,「娘娘醉了麼?」

她說沒醉,「今天是個好日子!」好從何來,說不出個所以然,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好的吧!她有點迷糊了,脫口問他,「你以後會找對食麼?和她同進同出,讓她伺候你的起居飲食?」

不會,他知道不會,但是卻告訴她,「如果我能活到三十,也許會。現在年輕想得沒有那麼長遠,等上了年紀就需要一個老來伴了。」

她把手收回來,端端正正放在身側,「你會好好的,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娶一房夫人也應該,越活越寂寞,總歸需要找個人說說話的。」言罷又傷感,「你倒好,有人做伴,我呢?我留在宮裡,這輩子就這麼冷冷清清度過了。你會常來看我麼?時不時走動走動,給我帶點宮外的小玩意兒也好。」想了想又歎息,「好像不能來往過甚,會被人說閒話的。」她想問他和榮安皇后的事,話到了嘴邊,最後還是忍住了。她對他的一切都好奇,然而有些東西可以觸碰,有些東西連提都不能提。他們還沒有到無話不說的程度,她也害怕犯了他的忌諱,鬧得不歡而散。所以就這樣吧,不要太揪細,也不要惹他討厭。他願意和她坐在一起,或者像現在一樣一頭躺著看天,已經讓她心滿意足了。

掩藏好,不要叫他發現,但是自己可以悄悄地高興。就像有了寄托,喜歡他,即便不能告訴別人,也會感到幸福。音樓閉上眼睛,眼角有些濕潤,轉瞬又揮發了,沒了蹤影。

她靜靜躺著,嘴角勾出淺淺的弧度,她在笑,只要她快樂就好了。他往上看,天幕是鴉青色的,嵌著星星點點的亮,遙遠的,捉摸不定。

心平氣和正視,以前那麼輕佻,像鬧劇。她一定覺得他不是個正經人,加上太監的身份,再位高權重也不能改變什麼。不改變的好,埋在心裡,相安無事。可是似乎又不甘心,他在不平什麼?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邁出一步就再無轉圜了。沒有當初的壯士斷腕,就沒有今天的種種。人這一生得得失失,究竟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以前是權勢富貴,現在呢?

他側過身來望她,有一陣沒說話了,這樣露天躺著不行,他輕聲喚她,「娘娘,回艙裡去吧!」

她不應他,呼吸勻停,是酒喝過了頭,醉意襲來了吧!他試著叫醒她,「濯纓……」這纏綿的名字直叫人愛不釋手。連喚幾聲都不見她有動靜,他便放棄了,心想再躺會兒應該不要緊的,畢竟這樣的時刻一去就不會再有了,實在難能可貴。

她的手就在不遠處,他垂眼一望,只要探過去就能握住。他知道不應該,但是越克制越渴望,一念起,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屏住呼吸,一寸寸移動,堪堪距離兩分的時候頓住了,有些遲疑,還是沒能敵過那份貪念。觸到她的指尖,柔軟的,小而玲瓏。他心裡高興起來,慢慢抓在掌心裡,又怕她察覺,偷偷觀察她的表情,她還是那樣,這才放下心來。

就這樣,握住了手,一起躺著。竊竊的小心思,像小時候看著大人把甘蔗填進地窖,知道來年還能再挖出來,滿含喜悅後顧無憂。人若是知道滿足,就沒有得隴望蜀這個詞兒了。他凝視她,安然的一張側臉,因為月色太好,看得見嫣紅的臉頰和豐艷的嘴唇。這唇是乾淨的,沒有人碰過……他挪過去一些,撐起身仔細看,她有上揚的唇角,這種人天生好運氣,一生都能衣食無憂。

如果碰一下,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的腦子一瞬空白,這個念頭太強烈,簡直勢不可擋。船尾侍立的錦衣衛被他支走後自然會在前面把守,這半艘寶船空出來,就是個巨大的無人區,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敢來——所以就一下,他安慰自己,反正沒有人知道。

他壓低身子,心跳得砰砰的。他殺過人鞭過屍,唯獨沒幹過竊玉偷香的事。原來這份緊張比面對皇帝詰問更勝百倍,既忐忑又甜蜜,一頭栽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他橫了心,低頭去碰觸,頓時魂飛魄散。有清冽的酒香,她一定醉了,醉得厲害,他稍稍拉開一些再看,她還是不動如初,那麼可以繼續吧?已經顧不得了,他心裡有一捧火,熊熊燃燒起來,把他投進熔爐裡。他吻她,一下又一下。似乎還不夠,用舌尖描繪,柔膩的唇瓣,當真可以解憂。

這樣的夜,旖旎的、沼澤一樣,幾乎讓他滅頂。他探出胳膊讓她枕在頸下,靠過去,輕顫著把她圈進懷裡,讓她的耳朵貼在他胸膛。如果她醒著,會聽見他不安的心跳吧!他的脆弱暴露在她面前,她會怎麼看他呢?還好她沒有醒,放縱也只有這一回,明天就好了,依然可以按照原來的步調生活下去,她不會知道。

他的琵琶袖遮在她臉的上方,她在那片陰影裡睜開眼。

他以為瞞天過海,其實瞞騙的只有他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