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甚況味

女人上酒肆不方便,那些官員溜須拍馬,另給她定了個包間兒,酒水一應和他們那頭一樣,請夫人單獨享用。

音樓受得也安然,像彤雲說的,賬還是記在肖某人頭上,像在泰陵裡要吃要喝一樣,橫豎有他在前面擋著,她只管敞開肚子就行了。音樓小半輩子孤孤淒淒一個人,如今有他撐腰,心裡很感踏實。主僕倆關了門大快朵頤,好好受用了一回,酒足飯飽,臨入夜給送進了西湖畔的宅子裡。

那地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鹿鳴蒹葭,是一處典型的江南庭院。有水的地方靈氣也足,踮足眺望,寺院佛塔掩映在山水間,一切熟悉而親切。運河、西湖還有吳山,原本在一條斜線上,既到了西湖,離家也就不遠了。算算腳程,要是坐轎走上三刻鍾,大約能到南宋御街。

肖鐸這回的應酬不同於以往,整晚都沒回來。音樓站在簷下嘀咕:「他又不喝花酒,難不成在外頭打了一夜馬吊?」

彤雲正給她收拾東西,抽空道:「誰說太監不能喝花酒?您上八大胡同裡瞧瞧去,到處都是喬裝改扮的內侍。點不了姑娘點小倌兒嘛,我告訴您,越是自個兒欠缺的東西越是稀罕!我以前和人瞎聊時聽說的,御馬監有位監官隔三差五上勾欄院,一個堂子裡的小倌都叫他玩兒遍了。後來沒人敢接他的買賣,說他手黑,往死裡整治人。怎麼整治法呢,我給您學學……」她把腰上絛子扯起來,往上彈指,就跟彈琵琶似的,邊彈邊笑,「您瞅瞅,這不是活要了人命了嘛!」

音樓明白過來,捂著嘴笑不可遏,「這個缺大德的,難怪花錢也沒人搭理他。把人吃飯家伙彈壞了,人家不恨出他滿身窟窿來才怪!」

「可不止這些。」彤雲說這個最來勁,左右看了沒人,壓著聲兒道,「他兜裡還揣根桿麵杖,您只當他一晚上花幾十兩銀子光活動手指頭?錯了,他連人屁股都不放過……」實在是穢聞,說不出口,後半截只能忍住,讓她自個兒琢磨去了。

音樓聽得害怕,「太監這麼作踐人,李美人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吧!」她有種兔死狐悲的感慨,突然又惶駭起來,肖鐸面上看著挺好,背著人又是怎麼樣的呢?太監或多或少總有些怪癖,他這種身份,就是弄死個把人也不會走漏風聲吧!

彤雲就是個惟恐天下不亂的主兒,還在邊上添柴火,「太監的事兒,三天三夜都講不完。老話說吃哪兒補哪兒,有的太監想回春,牛鞭驢鞭壓根兒不入他們眼。您知道嗎,他們吃人鞭!像東廠那種地方,還有刑部、都察院,十七八歲的人犯了事兒要上菜市口,砍了頭不叫家裡人收屍,太監們早就張羅了。挑要緊的東西挖下來,洗洗涮涮,扔到爐子上加冬蟲夏草燉鍋子,據說大補。」

音樓白了臉,「你能不能揀點兒好話說?非叫我把隔夜飯吐出來?」

「別呀!」彤雲笑道,「我是胡謅,您別信我。得了我不吭聲了,趕緊准備好,咱們家去吧!」

大門上早就停了轎,東廠的人也換了便袍,都在外面等著呢!音樓把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全打掃出去,撐起紙扇整了整馬面裙,搖搖曳曳出了二門。

二檔頭叫容奇,挺斯文的名字,但是長相不斯文。水裡來火裡去的人,臉上刀疤就是他戎馬生涯的見證。這種悍然的面貌往邊上一站能辟邪,平常板著臉目露凶光倒罷了,遇著逢迎的時候也要笑。這一笑可遭了災了,橫肉絲兒像雨前的雲頭那樣堆疊起來,一重接一重,看得人七葷八素。

他彎了腰,殷勤地打簾請她上轎,「督主早前吩咐過,小人們只送娘娘到巷口,怕太張揚,叫左鄰右捨看著不好。」說著遞個竹管做的哨子過來,「娘娘遇著事兒不必驚懼,咱們奉命護娘娘周全,並不會走遠。您要傳人就吹這個,哨聲一響,刀山火海小人們轉眼就到。」

東廠內部似乎是沒有秘密的,她的身份檔頭們都知道,加之這趟南下經皇帝首肯,所以人後稱呼上並不避諱。音樓道了謝,剛坐進轎子裡就看見曹春盎抱著拂塵從岸邊上跑過來,邊跑邊招呼,一頭叫留步,一頭催促後面提盒的伙計快跟上。

到了近前滿臉堆笑打躬作揖,「督主公務上忙,今兒在繡坊約見外邦人談訂單上的事兒,您走他不能相送,打發奴婢來瞧瞧。您回去不能空著兩手,督主早命人備好了盒子,禮上不能短,沒的叫人說咱們不周全。」

彤雲聽得直咋舌,果然太監出身的就是揪細,還管著回門送禮,這份上心的勁兒,要是沒點想頭,能那麼事無巨細?她上去接盒,悄聲問曹春盎,「督主這買賣要談多久?」

曹春盎不大點兒人,派頭倒很足,昂著腦袋說:「這我可答不上來,得瞧洋人爽不爽利。遇上爽快人,半天就下單簽契約了;遇上斤斤計較的,三五天不在話下。」轉回身對音樓笑道,「督主說了,請娘娘回去給老太傅帶個好兒,督主得了閒再上門拜會。」

音樓點頭應了,放下了轎簾。四個番子抬桿兒上肩,練武的人腳程快,沒消多久就到了南宋御街。停轎得挑僻靜的地兒,音樓下了轎,容奇囑咐幾句就帶人離開了。

又站在老家的路上,熟悉的市口熟悉的巷子,是她魂牽夢縈的地方。幽幽的石板長街,每一步都滿載回憶。音樓興匆匆帶彤雲上台階,指著那彎彎曲曲的小徑道:「江南的青石路和北京的胡同不一樣,江南的更婉約細致些。我最喜歡下雨天,雨水一沖,石板路上能倒映出人影來。」縱了幾步到門樓下,再朝前一比劃,不遠處有對石獅的宅子就是她的家。

她幾乎沒有再想別的,很快邁進了高高的門檻。門上管家迎上來,仔細看來兩眼,訝然叫了聲「二姑娘」。

「林叔,」她笑起來,「我回來了!家裡人呢?老爺呢?」

林管家這才回過了神,忙命人接她帶回來的食盒,吩咐小廝進去通傳,自己堆著笑過來行了一禮,「我還當眼花了,以為哪家娘子走錯了門,萬萬沒想到是您!」邊說邊往屋裡引,「二姑娘一路上辛苦了,這是從京城回來?」說著回頭朝門上看,「您不是進宮做娘娘了嗎,怎麼帶著個丫頭就回來了?」

音樓被他問得不知怎麼回話才好,仿佛應該衣錦還鄉的,單她和彤雲兩個人有點像逃難,難免叫他瞧不上。

下人綿裡藏針她倒不甚介意,要緊的是她爹,她隨口敷衍著:「皇上都龍御歸天了,哪裡還有娘娘可做!」

林管家哦了聲,不說話了。對掖著袖子踱出門,站在廊下吩咐人搬院裡的盆栽,把她們乾晾在堂屋裡,連個上茶的人都沒有。彤雲看了她主子一眼,她眼觀鼻鼻觀心坐著,遭慣了冷遇的人,似乎對一切逆來順受。自己是個暴脾氣,這麼無禮的態度比京裡放閻王債的還要討厭,她低頭道:「您瞧見了嗎?一個做奴才的就這麼對主子?步太傅真好規矩,官兒不做了,連下人都調理不好,長了這麼對勢利眼!」

她讓她別說話,因為隔窗看見父親來了。

步馭魯是讀書人出身,舉手投足自有股子文人的傲氣。穿一身月白直裰,頭上戴四方平定巾,容長臉兒,長相倒很文質,但是眉毛疏淡,顯得不夠沉穩,這種面相的人,性情十有八/九飄忽不定。

音樓是剪不斷的骨肉親情,見了父親早就熱淚盈眶了,跪在步太傅跟前只管磕頭,「女兒離家三月,日夜惦念父親,今兒看見父親身子骨健朗,心裡才算安穩了。」

她伏在地上看不到她父親的神情,良久才聽見他長歎了一聲,「我原指望你光耀門楣,沒想到是這樣結局。你是怎麼回來的?到底宮裡封了才人,有正正經經的詔書,論理不該發回鄉裡……莫不是逃宮麼?這可是株連滿門的罪過,要果真如此,什麼都別說了,跟我上縣衙領罪去吧!」

音樓一時沒轉過彎來,她本以為父女重逢,總有一番感人肺腑的話要說。父親心疼女兒的境遇,至少問問是怎麼逃脫了殉葬,又是怎麼長途跋涉回到杭州的,沒想到兜頭一盆冷水澆上來,怕她連累家裡,要把她送進縣衙撇清關系。

她有些傷心,但還是強打起了精神,不過也不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了,懂得保留三分,也探探父親的口風,只道:「當今聖上聖明,念在您教過他課業的份上赦免了我。這趟朝廷裡有人南下辦差,就發恩旨准我回來了。」

發恩旨,這是什麼樣的恩旨?步太傅滿心郁結,唯難表述。今上的確曾在他門下,不過這位天子為王時並不受重視,他也沒怎麼看顧過他。就是因為交集得不多,所以名頭上施恩,暗地裡斷送步家的前程吧!女兒嫁出去了,哪裡還有接回來的道理?這麼黑不提白不提的,就算休還娘家了嗎?這倒好,擱在家裡是個寶貝,受過晉封的,簡直是個燙手的山芋,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煩悶地在地心旋磨,隔了陣子才想到叫她起來。回身看了這個女兒一眼,她垂首立在那裡,倒像沒受什麼苦,氣色很不錯。他厭棄地調開視線,這丫頭打小就是這樣,什麼事都不從心上過。別人眼裡天塌下來了,她卻還能吃得下睡得著,這麼沒心沒肺,實在叫人恨得牙根癢癢。這會兒沒事人一樣的回來,回來幹什麼?好吃好喝地供著,讓人背後戳脊梁骨,說步家女兒幹了兩個月的才人,又叫宮裡打了回票?

「朝天女好歹還有個說法,你這樣的算什麼?沒叫出家也沒叫守陵,倒也奇了。」他煩悶地擺了擺手,「罷了,兄弟們也不稀圖收你蔭及,外頭呆不下去,除了回我這當爹的家門,也沒別的辦法,誰叫我養了你!原來那個院子也別住了,我叫人騰出後面的屋子來,你帶著你的人過去。沒事也不要亂走動,免得落了人眼。」

音樓簡直驚呆了,父親以前雖然倨傲,有些話說起來不中聽,可那是他的性格,他們做兒女的沒有挑父母錯處的道理。現在她九死一生回來了,聽他語氣毫無舐犢之情,字裡行間還頗有責怪她沒有蹈義,給家裡兄弟掙功名的意思。她只覺渾身發涼,六月的天氣,額頭上一片白茫茫,手心裡捏了滿把的冷汗。為什麼會這樣呢?她不是他親生的麼?怎麼能盼著她去死呢!連原先的屋子也不讓她住了,讓她去住後院,她成了他的恥辱,羞於讓她見人。

她吞聲飲泣,這是什麼道理?該進宮的不是音閣嗎?她替了她,現在還落一身埋怨,她的怨氣和誰發洩?

彤雲看不過眼了上去攙她,「主子別哭,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值當您掉眼淚?咱們不是沒處去,還是吹了哨子叫他們來接,早早兒離了這裡乾淨!」

步太傅一肚子埋怨的當口,聽見下人敢唱反調,這一發火還了得?炸著嗓子呼喝:「哪裡來了賤婢,到我這裡逞起威風來!叫他們來接?他們是誰?別不是哪裡下三濫的混賬行子,帶壞了我步家的女兒!」

音樓哭得倒不過氣來,彤雲卻不是善茬,既然有肖鐸撐腰,這世上還有不敢幹的事兒?正打算反唇相譏,門外有腳步聲急急趕來,抬眼一看是個穿喜相逢比甲的婦人,戴狄髻插簪花,看見音樓一口一個我的兒,悲聲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