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近孤山

水面越行越窄,音樓記不得來時路,隱約覺得不大一樣,站了會子轉過頭問彤雲,「這是到了哪一段?我怎麼覺得走錯路了?」

彤雲站在一旁看天,「興許是抄近道了,從這兒斜插過去,一氣兒就能到大壺口也說不定。」一頭說一頭琢磨,「這時辰還不出太陽,看來是要下雨了。」

音樓沒聽她嘀咕,往前看,到了分岔口,舵把兒就勢一轉,居然進了一條小河道。她咦了聲,「這是往哪兒?你瞧見東廠的人了嗎?別不是上了拐子船,要把咱們賣了吧!」

河岸上的蘆葦長得有兩人高,蘆花正是茂盛的時候,畫舫從河道寂寂搖過,蘆桿刮著頂上木柞的簷角,辟啪作響。就好比放著官道不走走田壟一樣,蘆葦蕩一片茫茫看不到邊,左右又沒人,真有那麼點遭到倒賣的意思。只不過知道是玩笑話,無非自己嚇唬自己罷了,東廠要是連個人都護送不到,豈不正給了皇帝取締的借口嗎!彤雲垮著包袱道:「估摸著出了岔道就能進運河。運河裡也有急流,畫舫光圖漂亮了,吃水不深還是個方頭,萬一遇到漩渦怕出事。這條水路平穩些,回頭換了船就能走原路了。」

反正都到了這兒了,怎麼走隨意吧!先前說進了宮心裡能踏實,其實上船後心境就不一樣了,果然遠離左右就能把癮頭掐滅,沒了指望也還是那樣過。音樓想起以前做才人時候的日子,在乾西二所裡漫無目的地活著,有過那麼一段等翻牌子的經歷。後來知道先帝獨寵貴妃,她就把人生所有的樂趣轉移到申正的那頓晚飯上去了。

往後還得過這樣的日子,她仰脖子歎了口氣。回頭看那畫舫,舫船兩邊沒有可供行走的舷,端端正正一間通長的大屋子,後邊有半間上下結構的小樓,紅漆直欞門,簷下描江南彩繪。江浙人善於在最細微的地方花最巧妙的心思,這種匠心獨具倒真是北方不常見的。

瀟瀟的穹隆下是接天的青蘆,船在畫裡走,人心也覺松坦。彤雲來攙她,兩個人繞過錨繩往後去,走了幾步才看見屋角挨著個曹春盎。音樓愕了下道:「沒見你上船呀!廠臣讓你送我回京麼?」

曹春盎一臉痞相,笑道:「娘娘說要回京,奴婢真替娘娘覺得可惜。您瞧督主這兒的差事都辦完了,說話兒就上南京。南京是好地方,娘娘去過嗎?十裡秦淮、畫舫凌波,到了夜裡處處華燈,還有唱小曲兒的船娘和伶人。這麼個好機會,娘娘不去可是要後悔的。」

音樓聽了一笑,「那豈不是連累了你?送我回京,害你也去不成了。」

曹春盎笑得更歡實了,搓手道:「去得成,督主說了,先上南京逛一圈再送娘娘回京。進廟燒香沒有不磕頭的,既然來了就到處瞧瞧,橫豎皇上沒限制時候,要是討巧呀,沒准兒督主能和娘娘一塊兒返京呢!」

音樓吃了一驚,說好了回北京的,先斬後奏是個什麼意思?難怪乘畫舫鑽小道兒,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麼?她有點搓火,擰著眉頭問:「你們督主人在哪裡?我雖然沒授過金冊,好歹還有個銜兒,他也太不拿我放在眼裡了!」

曹春盎嚇一跳,「娘娘您息怒,多大點事兒,鬧生分就不好了。您也別著急上火,有話好好說……」

她沒等他說完,重重哼了聲就往艙裡去了。

曹春盎膽兒小,瞠著兩眼看彤雲,「娘娘這氣性兒……不會出事兒吧!」

彤雲把眼看天,「換了我,氣性兒也大。」背過身去自己窮嘀咕,「男人大丈夫,辦事拖泥帶水什麼趣兒!又不肯接著來,又掐著不放手,想幹嘛呀?還游金陵,興致倒挺高!」

曹春盎在邊上掏耳朵,「你一個人絮絮叨叨,說什麼呢?」

她回過頭來乾澀地笑了兩聲,「沒什麼,我說督主幹得漂亮!娘娘原本一門心思回北京了,嘴裡沒說,心裡傷嗟著呢!這會兒督主既然強留,娘娘大不了做做臉子,暗地裡必定受用。」她一甩帕子打哈哈,「哎呀,我最喜歡說一不二的爺們兒了,辦大事的就該有鐵腕,沒到山窮水盡就還有轉圜,小曹公公您說是不是?」

曹春盎白了她一眼,「別問我,我一概不知。做下人就該有個做下人的樣兒,主子的事兒別議論,督主以往什麼脾氣你不知道?朝廷大員見了他都怵,他的事兒你就別操心了。」他抱著拂塵回身看,嘖嘖砸了兩下嘴,「還別說,娘娘發起火來臉盤兒真嚇人!」

那是當然,別看音樓平時笑模樣,越不外露的人,沖動起來越是把持不住。她進了艙裡,一眼就看見坐在十樣錦屏風前品茶的人。他穿一身素紗大襟衣,頭上戴金鑲玉發冠,朱紅的兩道組纓垂著胸前,悠哉悠哉泡功夫茶的模樣,像個徜徉山水的文人。

別以為擺個撩人姿態就能叫她煞性兒!音樓冷著臉看他,「廠臣打量我好糊弄麼?明明說好了今天回北京的,把我騙上了往南京的船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臣就是覺得還沒到時候,娘娘大可以再逗留幾天,等臣覺得差不多了,自然會打發人送您回去。」他輕飄飄看了她一眼,發現她拉著臉怒目相向,便蹙眉道,「怎麼?娘娘還打算到皇上跟前告我一狀?果真這樣我也不阻撓,我就說我手上差事正緊,來不及過問娘娘行程,交代別人又不放心,所以拖延了幾天。橫豎我有搪塞的法子,要告你只管告去,我不怕。」

這不是無賴的調調麼?音樓被他拿話噎住了,氣得乾瞪眼,「你真當制住了我,我不敢告你麼?」

「告我什麼?娘娘手上還有旁的話柄能問我的罪?難不成是那天午後的事兒?我唐突了娘娘,娘娘記恨我到現在?」他有點不高興,茶吊子往下一放,砰地一聲響,「不痛快的話何必說,願意就坐下品品茶,一會兒出了蘆葦蕩,再往前能接上秦淮河;不願意你就乾站著,到南京還有兩天水路,到底怎麼樣都隨你。」

音樓沒想到他火氣比她還旺,這幾天憋在心裡的委屈都是硬著頭皮扛過來的,如今被他這麼一斥,突然覺得所有一切都很不值。他似乎不知道罵人不揭短的道理,那天的事她有多後悔,回想起來都覺得臊得慌。別人說他有副水晶心肝兒,到底玲瓏在哪裡?不過有手段倒是真的,把她這麼不上不下地吊著,就是他縱橫後宮的御人之術麼?既然說明白了就該兩不相關,讓她回北京有什麼不好?偏要留著戳在眼窩子裡,他是沒什麼,叫她怎麼處?真像戲文裡說的,愛恨也就一線之隔。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落了短處在他手裡,既然這個人不值得托付,那她就得學著防備。恐怕他今兒能拿話堵她的嘴,將來也能拿這個軟當挾制她。

各人有各人的苦處,肖鐸是惱她抽身太快。他總覺得事情還有救,為什麼她那麼著急要回京?她究竟知不知道回京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皇帝會派人接她進宮、意味著她要開始苦厄的宮廷生活、意味著他要見她一面必須等到合適的時機。宮廷是個錦繡堆裡埋刀鋒的地方,她光著腳走,沒有不割得鮮血淋漓的。即便要進宮,也要讓他親自送她,至少能夠好好替她安排吃住,凡事給她最大的便利……可是他捨不捨得?做不做得到?到現在他自己也不敢確定了。或許再等等,總能找到個兩全的辦法解決眼下的難題。然而怎麼說呢,說求她容他時間?他也不知道最後的勝算能有多少,萬一越陷越深,到時候只怕兩人之中得先死一個,才能平息這場干戈了。

彼此都賭氣,咬著槽牙互不相讓,梗了半天脖子,還是肖鐸先服了軟。他站起來,倒杯茶遞過去好言相勸,「我想帶你看看秦淮景致,美景良天也要有人共享才熱鬧,都已經到了這裡,為什麼不能再逗留兩天呢?」

她推開茶盞別過臉道:「我這會兒一腦門子官司,哪有那興致!你硬要叫我看景兒,我也感念你的好處,等到了南京再指派人送我上路也一樣。」

他收回手把蕉葉盞擱在矮幾上,淡然道:「我沒打算讓你一個人先走,往後有一輩子工夫在宮裡,急什麼?現如今皇后主事,皇后上頭還有太后。皇上是個好人不假,皇后卻不是好打發的。你進宮首先名分上是個難題,先帝和今上是兄弟,你是寡嫂的身份,又不是老太妃,說頤養天年夠不上,年輕輕的姑娘從陵地裡接出來,誰也不是傻子。皇上雖俯治天下,有些事上卻優柔寡斷,我不在,沒人慫恿著冊立,你進宮也是個尷尬境地。」

「所以要等你一道回去,由你舉薦著晉位麼?廠臣,我沒想晉位,甚至巴望著皇上記不起我來,你知道為什麼?」她目光灼灼,可惜他到底沒敢同她對視。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如果進宮在所難免,我也不指望萬千榮寵集一身。你要是為我好……我不求你別的,只求你想法子讓我偏安一隅,不要有人來打攪我,我就對你感恩戴德了。」

等同於自我流放麼?他握緊了大袖下的十指,隔了很久才低語:「我何嘗願意讓你進宮,你以為我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或許對別人是,可是對你,我自問盡了心力。」

音樓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怔怔看了他半天,恍惚升起一絲希望來,只是信不真。她仔細看他,看他落寞的眼神,看他眉心的憂慮,試探道:「我要的不是你盡心,你懂麼?你不想讓我進宮,為什麼不試著留住我?你焉知我不願意呢?我已經沒有家了,只要你收留我,我去求皇上放了我。我不會提你半個字的,只說是我自己的意思,好不好?」

這件事什麼時候輪到他們自己做決定?皇帝等了那麼久,從把她放下房梁開始,到後來的入帝陵、入提督府、下江南,平心靜氣等了好幾個月。眼看著要有收成了,結果又去哀告,說臨時改了主意,不願意進宮了。一個九五至尊,哪裡來這樣的好性兒?肖鐸考慮得多,雖覺得音樓意氣用事了點兒,但是她的這番表態卻讓他受寵若驚。他自然心動,自然巴不得點頭應承她,可是他有顧慮,東廠正值多事之秋,他要是站得穩腳則平安無事,若是有半點閃失讓人抓住小辮子,絕不是丟官罷權這樣簡單,累及身家性命甚至死無全屍,不過朝夕之間罷了。

可是她這樣迫切地看著他,他只覺心底某一處劇烈牽痛起來,頹然站在那裡,一時不知怎樣應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