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點絳唇

他悚然一驚,忙推門進去,以為人去樓空了,可打起床上帳幔一看她還在,這才鬆了口氣。

河上處處張燈結彩,外面的光照進來,她的輪廓清晰可見。這是氣大發了吧,看看這彆扭的身形!她背對他躺著,長發水一樣流淌在迎枕上。不是想裝睡麼,這微微顫動的肩頭是怎麼回事?他坐在床沿,伸手去觸那青絲,勾纏在指間,有纏綿的涼意。她就是個直腸子,這樣賭氣了還給他留門,終歸為了等他的解釋吧!可是怎麼解釋呢,有些話他還是不能同她說。如果紫禁城回不去,帶她遠走天涯也不是個壞主意,然而到底是一手創下的基業,就算是留戀權勢也無可厚非,犧牲了那麼多,立刻變得一無所有,他怎麼甘心?

他輕輕歎息,撫了撫她玲瓏的肩頭,「音樓……」

她沒好氣道:「已經睡著了,明兒再來吧!」

他嗤地一聲笑:「那這是夢話……」

沒等他說完她就撲了過來,把他壓在榻上,惡狠狠地問他,「那個女人是誰,和你是什麼關系?她為什麼叫你玉哥兒?你們倆到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噯了聲,「你先放開我,這樣不好說話。」

「我壓著你嘴了?怎麼不好說話?」她又使勁推了推,「別把人當傻子,我糊塗的時候糊塗,明白起來比誰都明白。你的那點小九九,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

他好歹是東廠督主吧,被她這麼拿捏著很沒體面,可是閨房之中樂趣也在此,他不掙扎了,四平八穩仰著,乾脆把她撈到身上來。她還不屈服,昂著頭想造反,被他楸住了後脖子一壓,服服帖帖枕在了他胸口上。

他在她背上安慰地輕拍,聲音有些落寞,「如果我求你別問,你還堅持嗎?」

他說話的時候胸腔嗡聲震動,音樓騎在他腰間姿勢不太雅觀,但是可以踏踏實實和他貼在一起,似乎也覺得滿足了。怎麼會這樣呢,她一定是太愛他,一不小心就被他蠱惑,他說這話,她就覺得其實不是多大的事,可以不予追究的。

「但是我心裡有點不舒服。」她抬起頭,尖尖的下巴抵在他肩胛上,「我等到現在,就是想聽你說她認錯了人,你不是她要找的人。還有那個乳名……你要是真叫玉哥兒,也只有我一個人能叫,你讓她閉上嘴行嗎?」

他的心裡泛起溫柔的疼痛來,「你又想聽我跟你說情話是不是?我說過這輩子是你的人,怎麼還不信呢!我不叫玉哥兒,你說得對,她認錯了人……」他無力地歎息,「她認錯了,我不是她要找的人,她要找的人其實早就死了……我有很多心裡話想告訴你,可是不能夠,還沒到時候。今天遇見的人和事,裡頭暗藏的玄機太多,我覺得前路恐怕不好走了。」他苦笑了下,「太平了六年,該來的終歸要來,只是太快了點,在我剛剛感到幸福的當口……」

音樓在黑暗裡睜著大眼睛看他,往上攀爬,和他鼻尖抵著鼻尖,「到底是什麼話,你說給我聽。遇見了過不去的坎,咱們也好有商量。」

他牽起嘴角,帶著嘲諷的聲口道:「你答應過我不在人前擺臉子的,做到了麼?」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壞丫頭,要叫我提心吊膽到幾時?也是太年輕了,怪不得你。以往遇到的事不算什麼,你是個有福氣的人,總有貴人相助,所以那點風浪沒有對你造成影響。可要是把那些話告訴你,你就被我拖到九泉底下去了。所有的事讓我自己背著吧,你只要高高興興的。如果可以,我寧願你和我撇清關系。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事,你還可以找個避風港安穩地活下去,不至於被我帶累。」

他說了這麼多,突然讓她陷進無邊的恐慌裡。果然是要出事了,他不是無所不能的嗎?為什麼給她一種窮途末路的感覺?她緊緊抓住他肩頭的衣裳,「是因為東廠以前的作為,朝廷要翻舊賬了?」

他閉著眼睛搖頭,「不是,比這個糟糕得多。我這樣的人,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為了站在權利的頂峰不擇手段。但是這世上,厲害人物不止我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或許我最終也只是別人的一顆棋子罷了。」

音樓越聽越心驚,「那麼……我會成為你的致命傷麼?是不是和我糾纏不清你就會有危險?如果是這樣……」她低下頭,把臉埋在他頸窩裡,甕聲道,「咱們就分開吧!我不願意你被人抓住把柄,你是肖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知道你不能有閃失的,一步走錯就會被人從雲端裡拽下來,你這麼驕橫的臭脾氣,怎麼能受人踐踏呢!」

他聽了也是會心一笑,驕橫的臭脾氣,以前可沒人敢這麼說他。道理都對,真要能像她說的那樣倒好了,可是分開,談何容易!若是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他現在也許就不會那麼被動。只是甚無奈,就像喝了罌粟殼煎的湯,太多太多,上了癮如何戒得?

一對苦命鴛鴦,他心頭隱隱作痛,捨不下拋不開,還有一絲希望他都不能放棄,否則她怎麼辦?會哭,會傷心欲絕吧!他慢慢撫她的脊背,繭綢中衣下的身子很柔軟,夾帶著香氣,溫馴地攀附在他身上。這甜蜜的重量壓得他有些晃神,遐思席卷而來,他深深吐納,只道:「再等等看,這樣無疾而終,就算能保得住榮華富貴,我後半輩子也高興不起來了。」

她嗯了聲,微微哽咽,「我不想和你分開,可要是山窮水盡了,你不要瞞著我,一定要告訴我。我會做個識大體的好女人,一定不叫你為難。」

她的話一字一句鑿在他心坎上,他轉過臉來,在狹小的間隙裡和她四目相對,「如果真的回天乏術,我帶你遠走高飛,你願不願意?可能要隱姓埋名,這輩子都不能回中土,但是我們在一起,你願不願意?」

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嗓子,不管能不能成行,他有這樣的心便足了。她低聲抽泣,「你這麼聰明人,這個還用得著來問我?」

他心裡有了底便松泛了,這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但凡有轉圜,誰也不想亡命天涯。他笑了笑,抵著她的額頭道:「娘娘,我好像有點把持不住了。」

音樓還在傷感,他忽然換了個套路,前言不搭後語的對話,叫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等弄明白後才紅了臉,嗡噥道:「那我該不該攔著你?」

他唔了聲,手從她衣擺下游了上去,在那光裸的身腰上細細撫摩,「條件放寬一點也不要緊的……只放寬一點兒……」

這樣的夜色,外面有悠揚的吳歌小調,拖腔走板唱著:「日落西山漸漸黃,畫眉籠掛拉北紗窗……」光彩往來,她的臉在明暗交替間灩灩然,他瞇眼看著,就是個鐵鑄的心腸也要化了。

她湊過去親他,這件事上她總是很積極,從來不用他發愁。親了一下再親一下,他有綿軟的嘴唇,雖然有時候說話刻薄,但是滋味真不錯。一切都順理成章,沒有半點不自在,之前的不快也忘了,他不讓問就不問吧!他沒有許她明確的未來,可是她相信他,即便有懷疑也是轉眼即逝,只要他一個笑臉,什麼都變得不重要了。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多好,天不要亮,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也不要找上門來,讓他們這樣安靜溫情地獨處。可是總覺短暫,總覺不夠。她的聲音在他唇間蔓延,「今晚你留下,好不好?」

他半吞半含口齒不清,微喘著調笑,「為什麼?娘娘想把臣怎麼樣?」

她扣住他的脖頸嘟囔:「我怕你半夜溜到人家船上去,我得看著你,哪兒都不許你去。」

他笑起來,捧住她的臉用力回吻過去,「整天都在想些什麼!」

唇齒相依,濃烈的一種感情襲上腦子,混沌不清像酒醉了似的。他聽見她滿足地輕歎,心頭的火燃得愈發高了,翻起身來把她壓在床褥間,綿密的吻從那細致的下頜一路輾轉到鎖骨。她縮了縮,肩頭從薄薄一層緞子下滑出來,嬌小孱弱的,扣人心弦。

他的手在她肋間盤桓,似乎有些猶疑,還是沒能克制住,緩緩往上推了些,露出半邊飽滿的胸乳。支起身子看她,她的眼眸在窗外那片火光下更顯得明亮。沒有羞赧,只是堅定地看著他,兩只皓腕舒舒搭在他胳膊上,旖旎喚他,「方將……」

說不出的滋味在他胸口盤旋,逾越了,雖然本來就應該屬於他,但這樣的處境下,即便再愛也得留條退路。

他謹小慎微,卻敵不過那傻大姐的肆意張狂。這件事上總在這裡止步不前,音樓知道他欠缺,可是不妨礙她想和他親近的心。任何口頭上的愛都是紙上談兵,她著急,只想留住他,也許有了實質性的進展,就像在他身上蓋上了她的大印,他以後就跑不掉了。

她往床內挪了挪,坐直身子抽掉了胸前的飄帶,幾乎沒見她有任何猶豫,很快就把中衣撂在了一旁。肖鐸目瞪口呆,她就那麼俏生生挺胸坐著,雪白的皮肉襯著墨綠色的七寸寬錦緞主腰[註1],美得扎眼。密密的一排葡萄扣,解起來有些費時,她咬著唇往前湊了湊,「你來幫我。」

男人遇上這種事,除了竊喜真的再沒別的了。他很順從地去觸那盤扣,嘴裡卻頗為難:「我不能……」

「我知道。」她聲音裡帶著哀致的味道,傾前身子靠在他懷裡,伸出一雙玉臂緊緊摟住他,「我總是害怕,怕你哪天突然離開我。如果咱們之間牽扯得更多一點,給你足夠的回憶,你就捨不得拋棄我了。」她苦澀地笑,「所以我得施美人計,叫你這輩子都忘不了我。」

所有的鈕子都解開了,胸前空蕩蕩一片,她終於還是紅了臉,連耳廓都發燙起來。這是無聲的邀約,彼此都明白的。艙前的花燈隔著紗帳照進來,迷蒙的,像個妖異的夢。

他的手覆上來,她瑟縮了下,背上漸漸汗意升騰。他呼吸不穩,舔了舔她的耳垂轉而來含她的嘴唇,含糊叫她傻瓜。溫熱的吻一路向下,她弓起身子,因為太緊張,牙齒扣得卡卡作響。

這回算是邁出了一大步吧!肖鐸橫下心俯身相就,可是樓下卻傳來曹春盎的聲音,慌裡慌張通傳:「乾爹,不好了,那位月白姑娘沉湖自盡了。」

[註1] 主腰,明朝時期的一種內衣,和抹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