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雙雁兒

中途被打斷果然是掃興之極,他坐起來恨聲道:「船上的人在幹什麼?任由她跳麼?」滿腹的牢騷沒處出氣,平復了半天才又問,「眼下怎麼樣?死了沒有?」

曹春盎啊了聲,「乾爹息怒,姑娘是從窗口跳出去的……人撈上來了,還沒斷氣,可也醒不過來,您還是過去瞧瞧吧!」

真是會裹亂,還在猶豫要不要殺她,她自己倒尋短見了。撂著不管是不成的,既然姓錢的把人送到他身邊來,必定時時關注著,鬧了這麼一出,豈不是不打自招了嗎!舊情人相逢沒有甜蜜溫存就罷了,還尋死覓活的,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端倪。

他撫了撫額,回頭看音樓,她四仰八叉躺著,還沒從震驚裡回過神來。就這麼走了總感到留戀,他重新躺回去,把她掬在懷裡親她的頰,「我得去看看。」

她推開他,手忙腳亂找中衣披上,一面招呼他:「那就快點兒吧,人命關天呢!戲都做到這份上了,緊要關頭洩了底就功虧一簣了,那位樞曹大人一定在暗處看著吧!」

不追問並不表示她什麼都沒察覺,既然是錯認了,之前在錢之楚舫船上的惺惺相惜又算怎麼回事呢!所以裡頭總有玄機的,她知道他有他的道理,不方便告訴她她也不會刨根問底,只要不拖他的後腿,就是對他最大的幫助了。

肖鐸聽了有些意外,邊扣盤扣邊覷她臉色,「你明白的時候果然是極明白的。」

她頭搖尾巴動地哼了聲,「鋒芒畢露有什麼好處?我這叫藏拙,你不懂。」

他不懂,是啊,他一向都是耀武揚威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的權勢,藏拙這點果然還不及她悟得透。不過這得瑟的脾氣真招人恨,他扣腰帶的當口照准她屁股上來了下,「你忙什麼?你也去麼?」

她扭了個身道:「她是個可憐人,要找的人不在了,身邊又沒有個貼心的丫頭伺候。這回投了河,心裡不知道多艱難呢!我去照料照料她,和她說說話也好。」

他卻皺了眉,「哪裡用得著你照料,你踏實在房裡休息就成了。」他是不贊成她去的,一則怕她露馬腳,二則也擔心她從月白那裡探聽到什麼,回頭又叫他裡外不是人。

說她是個面人兒,其實很多時候她也不那麼順從,不愛聽的話直接忽略了,探頭往下叫彤雲,「別挺屍了,趕緊起來!」

先前真是糊塗了,他到現在才想起她那個焦不離孟的好丫頭沒在她身邊值夜,原來被她打發到下面艙裡去了,想來是准備好了要幹點什麼的,所幸曹春盎及時叫住了,否則真著了她的道兒。

雞零狗碎的小事多了,原本井井有條的生活就開始變得紛亂。只是覺得又氣又好笑,果然是司馬昭之心,下死勁地打他主意。碰上這樣的女人,真叫人無可奈何。不過這會兒沒空追究那些了,他束好了腰帶踅身出門,曳撒上的褶子像開闔的扇面,他走得腳下生風,也不等哨船來接,騰身幾個起落就到了河對岸。

他這麼連跑帶跳的,音樓又不會,只得巴巴兒等雲尉。打聽打聽問月白姑娘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想不開,雲尉口風緊,木著臉一問三不知。彤雲耷拉著嘴角沖她聳了聳肩,看來只有上船才能見分曉了。

秦淮河上本就喧鬧,悄沒聲地沉湖,悄沒聲地撈起來,過程應當不算長,所以一點兒沒引人注目。她裹著氅衣踩上了船幫兒,往起一縱上了甲板。低頭看艙面上濕淋淋恁大一塊,打量是剛才撈人的緣故。

扎著手腳上裡間去,直欞門半開著,繞過屏風是個閨房。她左右瞧了,一面窗戶半開,料著就是從這裡扎猛子下水的。

使個眼色叫彤雲去關窗,她挨在邊上聽大夫診脈,打從氣虧氣虛上來,洋洋灑灑說了好大一通,到最後開方子叫防著寒氣,又絮絮念叨虧得是大夏天,要是碰在嚴冬裡,眼下就該准備棺材發送了。

那姑娘躺在榻上面黃如紙,胸口一點微微的起伏,看著氣若游絲。肖鐸問大夫,「什麼時候能睜眼?」

大夫擦手道:「不是大病厄,灌點兒薑湯,估摸至多一盞茶時候就該醒了。可人是救下了,氣上不順還得出亂子,大爺叫底下人緊著點兒心吧!」

肖鐸沒說話,讓人把大夫送下了船。回身瞥了雲尉一眼,寒著聲口道:「叫你看人,怎麼把人看進水裡去了?」

上頭怪罪,雲尉也沒什麼可辯解的,其實大伙兒都知道,舫船沒有船幫子,艙面上做的是滿蓬,只留兩頭供人搖櫓掌舵。她從正當中跳下去,女人個子小,濺不起浪花來,撲通一聲就沒了影兒。也是萬幸,還好有人看見了,要是一個大意瞧走了眼,再想找回來就不容易了。

他把頭低下去,垂著兩手道是,「屬下失職,請督主降罪。」

降不降罪的,事情已經出了,再多說也無益。總算人是找回來了,要是進了秦淮河撈不著,過幾天發得胖大海一樣浮起來,那更要費心思遮掩了。他擺了擺手,「明兒寶船該到了,先匯合了再說。正經事要緊,這種旁枝末節我也不打算過問,你們料理妥當了就行。回頭給她配兩個人好生看著,我手上事多,哪裡照應得到這裡!照例還是老樣子,有外客一概不見,太太平平的大家安生,再出一回這樣的事,到時候別怪我活剝了你們的皮,曉得了?」

兩個千戶唯唯諾諾應了,退到一旁按班侍立。他偏頭看過去,音樓還在那兒伸脖兒探望,便道:「夜深了,娘娘回去安置吧!這頭有人看著,出不了事的。」

都是男人,照料起來不便當。月白從水裡撈出來也沒換衣裳,濕漉漉擺在床上,衣角還往下趟水。她拿手指頭點了點,「我讓彤雲回去拿我的衣裳來給她換上,可憐見的,這麼晤著,寒氣進了肌理,喝多少薑湯都不管用了。廠臣自去歇著吧,今兒我在這裡伺候她,等她好了再一道上岸。」

他背著手道:「才投過河的人,鬼氣森森不吉利。您是尊貴人兒,哪裡用得上您支應!」

她壓根兒不理他,過去探月白的額頭,冷冰冰的,沒多大人氣兒似的。她歎口氣道:「你別管我,橫豎彤雲也在,外頭還有千戶他們,不怕的。」

他沒計奈何只得讓步,掖手道:「娘娘執意,臣也不強求了。臣在外間候著,要什麼只管吩咐下來就是了。」

他撩袍出去了,彤雲也抱了乾淨衣裳過來,兩個人搭著手給她解袍子,又擰熱手巾上下一通擦,折騰得夠夠的,聽見她低吟一聲,好歹醒過來了。

她愕著,兩只眼睛惶惶看四周圍,「天爺,這是沒死成麼?」

音樓端著熱湯來喂她,笑道:「活著多好,幹嘛要尋死呢!外頭流民吃不飽穿不暖還想著延挨一口氣,你好好的人,又是青春年華,哪裡想不開?」

月白就燈看眼前人,舒稱的眉目,不說多驚人的顏色,卻也是令人一見忘俗的了。腦子活絡過來回想想,「頭前兒錢大人船上見過,你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公子吧,沒想到是個女的。」

她沒有尊他官稱,只說「他」,憑空把他們之間的關系拉近了不少。音樓也不介意,坐在榻沿上說:「我是跟著他從京裡來的,到余杭老家省了親,過兩天就要返京的。你這會兒覺得怎麼樣?聽他們說救上來了催吐,把肚子裡東西都倒完了,我讓人熬點粥給你墊吧墊吧,你想吃什麼和我說,我打發人給你置辦去。」

月白靠著隱囊搖頭,慘白的臉,在燈下形同鬼魅,嗚嗚咽咽哭道:「全沒了指望,救上來也是白費神,倒不如讓我去了的好。」

音樓被她哭得鼻子發酸,遞帕子給她掖眼淚。肖鐸說她要找的人早就死了,一個姑娘跟著陌生人長途跋涉,不知道錢之楚的用意也有可恕,至少就她來說滿懷希望。可是見了爭如不見,這境況恐怕是她始料未及的。際遇不好,又沒了後路,就覺得活著找不到意義了。

女孩子心腸軟,想起以前自己給送進中正殿殉葬,那時候也孤立無援和她一樣,所以很能體會她的心情。自己是福澤厚,她卻沒有這樣的高運。音樓在她手上拍了拍道:「死過一回就罷了,斷不能再生這樣的念頭了。活著還能謀出路,死了一口薄皮棺材埋在道旁,你願意麼?好死不如賴活著,你有什麼委屈別憋著,我雖說幫不上忙,寬慰你兩句還是可以的。」

月白看她一眼,心裡也攢了話,可沒法兒吐露。她到底割捨不下,既怕他不念舊情,又防著他是身不由己沒辦法。要是前者,她一吐為快倒罷了,如果是後者,萬一說出來壞了他的事更不好了。

她吞吞吐吐別過臉,「自己的麻煩,告訴別人也不管用,風刀霜劍自己受著罷了。」又打量她,試探著問,「姑娘回余杭省親,怎麼是跟著東廠一道走的?」

要套出點話來,不把自己根底告訴她,她也信不過她。反正這趟南下一路呼嘯著從余杭過來,身份早已經算不得秘密了。她端方坐著,擺好了馬面裙道:「也是趕巧,廠臣要到江浙談絲綢買賣,順道就捎帶上了我。」她抿嘴笑了笑,「我是先帝後宮的人,原本要殉葬的,後來蒙今上恩典,晉了個太妃的位分。這趟回老家省親也是得了特旨,跟東廠寶船一道來,行走坐臥好有人打點。」

月白方才明白過來,掙扎著要下床行禮,被她抬手壓住了。

音樓心下計較,八成拿她當肖鐸的對食了,所以話裡話外忌諱著。這下子解了惑,心裡就敞亮了吧!接過彤雲送來的粥,吹了吹遞到她手上,溫聲道:「好歹吃一點兒,肚子空著後半夜沒的餓醒了。」見她小口慢慢用了,便轉著轉眼珠子套起近乎來,「才剛聽他們說你沉湖,我心裡真難受得緊。女人就是命苦,好好的誰願意去死呢!總是傷了心,縫補不起來了,才那麼想不開……你和肖廠臣是舊相識吧?我聽他說起來著。」

月白直起身追問:「他說我什麼了?說起以前的事了麼?」

她這樣殷殷期盼,她到了嘴邊的胡話又囫圇吞了回去。人家夠傷心了,還胡編亂造誆人家,似乎不大厚道。她打掃了下嗓子,「也就一帶而過,沒深談。可我看他臉色不好,裡頭總有隱情的。」

月白定定看她,像在估量她究竟可不可信。女孩兒之間天生的愛親近,不像對男人那麼提防,月白頓了半晌淒然道:「旁的都好說,就一宗,他記不得我了,這叫我心裡怎麼受用?我十四歲跟他,兩個人吃了好些虧,他說將來發跡了忘不了我的,可如今……」她低下頭來淚水長流,「我沒指著穿綾裹緞,可他像變了個人似的,我回想起等他這些年受的委屈,真是一缸的眼淚都流盡了。」

音樓腦子也亂起來,看她這模樣不像作假,便道:「是不是認錯了人?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

月白咬著唇搖頭,「他的來龍去脈我都知道,他哪天進宮、哪天生辰、愛吃什麼、愛玩什麼……我心裡都有底兒。要是沒見過面,憑著人名亂認親倒罷了,可我和他在一處不是一天兩天,明明就是他,我怎麼能認錯呢!他不是原來的他了,要不是臉盤兒長得一樣兒,我都要懷疑他冒用了肖鐸的名,才坐上今天的位置。」

不知怎麼,音樓心裡狠狠跳起來,他說過她要找的人死了,難道這裡頭真的隱藏著大秘密麼?

「那玉哥兒呢?你要找的玉哥兒,是廠臣的乳名麼?」

她緩緩點了點頭,「他那時候在前門大街上要飯,半中間兒給太監騙進宮的。就跟拉壯丁充人頭似的,來歷都是太監們隨意編造,當不得真。後來和我結了對食,他才告訴我他在老家有這麼個名兒。」她淒惻地笑了笑,「我老說他叫花子送幛子——窮湊份子,這麼苦出身,叫個鎖兒、鐵鈴鐺就得了,還叫玉哥兒,盡往自個兒臉上貼金。」

音樓越聽越不對勁了,捏著心問她,「那他有兄弟沒有?他叫玉哥兒,沒准兒他兄弟叫金哥兒呢!」

月白長長唔了聲,「兄弟倒聽他提起過,說得不多也沒得見。他有陣子在酒醋面局當差,跟著掌事的出去背貨,有時候跑得遠了,晚上來不及回宮,在宮外落腳,兄弟倆能見上一面。」

「那他兄弟沒進宮?」音樓仔細覷她,小心翼翼問,「那些太監在人堆裡挑揀,只挑中了他,他兄弟沒相上?」

「大概正好沒在一處吧!」月白捋了捋搭在腰上的薄被,垂眼緩聲道,「叫花子到處跑,沒個准地方,所以一個吃了苦頭進宮,另一個就漂泊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