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極平和尋常的一天,卻是音樓生命裡最要緊的日子。
從日出時起就在盼望,坐在窗口看日影一點點移過去,心裡的激動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平息下來。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預感,皇帝基本已經放棄她,今天巳時卻來看她,音樓裝得呆呆的,定著眼珠子,他也不介意,在她對面的矮榻上盤腿坐下,絮絮說了很多,說自己的童年趣事和心路歷程,最後蹙眉看她,「你心裡有氣,愛怎麼鬧都可以,為什麼一定要去招惹老佛爺?現在被關在這裡,弄得半人半鬼,有意思麼?朕一直不明白,肖鐸到底哪點好,叫你這麼死心塌地。他擁有的全是朕賜給他的,朕才是這天下的主宰,你難道看不透麼?你裝瘋賣傻這麼久,其實朕都知道,不忍心點破你罷了。你在角樓住了兩天,視野可曾開闊些?想明白了就跟朕回去吧,皇後的地位沒有人能動搖。」
音樓知道他在試探,他最信鬼神,這麼久了,明明很懼怕,還要時不時敲缸沿,看能不能套出她的實話,真是無聊至極的人。
她往前湊了湊,「真的讓我做皇後嗎?太好了,我終於可以做皇後了!」她站起身手舞足蹈,「趙氏失德敗興,在後位上賴了十一年,風水輪流轉,如今總算輪到我了!皇上到底站在我這邊,我是最後的贏家……那大殿下呢?您立他為儲君吧!太子位定下了就沒人敢篡逆了……」她說著嚶嚶哭起來,垂著兩手往外走,「大殿下死了,他死了,我當上皇後還有什麼用!」
皇帝也駭然,沒反應過來,聽見外面寶珠大喊大叫,「主子您醒醒神兒……醒醒神兒……」
他慌忙追出去,皇後一條腿使勁往女牆上跨,嘴裡長嚎著「我活著沒意思了,大殿下帶上我吧」。他嚇得頭皮發麻,壯了膽兒上去把她拽了下來,看她涕淚縱橫的模樣灰心至極,「瘋得這樣,真沒法子了。」對寶珠道,「好好看住你主子,有個三長兩短唯你是問。」語畢拂袖而去。
交申時的點兒彤雲也來了,一旦她離開北京,兩個人這輩子就沒機會再見面了。彤雲淌眼抹淚,嘴裡念叨著:「我恨不能跟著您一道去呢,誰愛待在這囚籠裡!可是我不能,我老家有爹媽哥子,外頭還流落個小的,我怎麼能拔腿就走呢!主子,這一別只怕山長水闊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音樓拿手絹給她掖臉,歎息道:「別哭,其實我走了對你才是最好的。咱們名義上是主僕,可在我心裡你比音閣還親。往後你要好好合計合計,看看怎麼讓皇上認下你。」她覷眼看她,「我聽說他召你進了西海子,有什麼說頭麼?」
彤雲臉上一紅,「就說些閒話,問是不是老佛爺知道了您和督主的事兒,為了避人耳目才把我指給他的。又問眼下過得好不好,問他對我怎麼樣,兩個人住不住在一處……」她扭捏了下,「皇上不老成,眼睛亂瞄,手還亂動,我心裡有點怕,找了個借口就告退了。」
音樓聽得愣神,「你怕什麼?你們倆本來就……嗯,那個……」
彤雲愈發靦腆了,「一回就懷上了,也沒品出滋味兒來……」
音樓捂嘴大笑,「沒品出來接著品,不是正好麼!你別說自己不想留在他身邊,我是知道的,女人對自己的男人,哪個真正能割捨?何況還有了孩子,情分更是不一般。」她牽了她的手合在掌心裡,溫聲道,「橫豎我和他都要走的,你一個人留在京裡無依無靠怎麼辦?還是想法子進宮吧!將來把孩子找回來,讓他認祖歸宗,咱們大伙兒就都圓滿了。」
她怔忡著,極慢地搖頭,「不能明著來,我那時候替了您,還偷偷生孩子,這是欺君,能落著好處麼?您別替我操心,到了外頭千萬留神,好好照顧自己。我是不要緊的,您常說我頭子活絡,還能虧待了自己?夜裡我去見皇上,想法子拖住他,等這兒燒得沒救了,他來了不過是瞧一眼廢墟,也無力回天了。」說著摘下腕上鐲子交給她,掖淚道,「奴婢和您好了一場,臨了沒什麼能送您的,這個您留著,往後不管到了哪裡,看見它,就想起奴婢伺候過您一場。」一面說一面起身,依依不捨道,「我去了,久留落人眼,回頭再生出岔子來。主子保重,好歹別忘了我。」
音樓哭著送出去,她回身把她擋在檻內,自己提裙下台階,風吹起她的裙袂,數不清的褶兒,飄飄搖搖,拐個彎就不見了。
天漸暗,膳房按時送吃食,照舊來收碗碟。送飯的嬤嬤隔著幔子看一眼,皇後娘娘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人遲遲的,坐在那裡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鑒於她時不時鬧個鬼上身,宮裡人人都怕她。有事兒不敢問她,只敢和寶珠打聽,「皇後娘娘的病有起色沒有?」
寶珠面露難色,一味地搖頭,「越發厲害了,半夜裡不睡覺,在地心登登跳。您瞧她不住嘴說話,猜猜她在說什麼?在說餓呢!才撂了筷子就叫餓,怕是餓死鬼上身了,別什麼時候要吃人吧!我實在受不得,打算求老佛爺個恩典,就算打發我去浣衣局我也認了,總比嚇死在這裡好。」
嬤嬤聽了更慌張了,只說:「你且撐兩天,我回了老佛爺再做定奪……把用過的碗筷擱在外頭,過會子自有人來收的。」說著提上食盒,頭也不回地跑了。
夜色越加深沉了,一彎上弦月掛在西面,天地間昏沉沉的。音樓和寶珠收拾好了包袱在樓裡靜待,隱約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踩踏青石板的聲響,篤篤到了底下,便不見動靜了。屏息分辨,又有沉悶的腳步聲,轉眼到了門外。
雲尉進來,沖她長揖一禮,「奉督主之命來接娘娘,娘娘莫聲張,只管跟屬下走。」
音樓點頭,忙牽著寶珠出門。跨出門檻見兩個番子扛著兩具屍首,大約剛死不久,胳膊低垂下來,稍稍一動便跟著搖晃。她嚇得往後一縮,雲尉道:「娘娘別怕,都是犯了死罪的女子,這麼死法比上刑場身首異處強多了。她們能替娘娘,是她們的造化,死後少不得厚葬,便宜她們了。」說著往下引,「娘娘仔細腳下,馬車已經在道口等著了。」
音樓咬緊了牙關不言聲,因為太緊張,深一腳淺一腳,走路直打飄,好在有寶珠扶著,渾渾噩噩間坐進了馬車。城門上把守的早換成了肖鐸的人,因此到了門禁上無需多言,很快便放行讓他們離去。車過了筒子河,雲尉的韁繩一抖,頂馬撒開四蹄跑動起來,車廂裡驟然顛簸,顛得她坐不穩當,這才恍惚從夢境裡跌出來,咦了聲楸住寶珠,「咱們出紫禁城了麼?」
寶珠笑道:「本就在紫禁城的邊緣,這會兒已經出筒子河了,您看看……」邊說邊打簾讓她往後瞧,城樓上燈火杳杳,像天上點綴的星子,「瞧見了麼?咱們已經離開那座皇城了,以後就要四海為家啦!」
滿心說不清的感受,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齊湧上來,把她沖得熱淚盈眶。她在一片迷茫裡遠眺,車走得越來越遠,然而那火光卻越來越大。她拭了淚細看,似乎是燃起來了,熊熊的火焰沖到了半空中。角樓是大木柞的結構,三層重簷交疊,地勢又高,一旦火苗拔起來,要撲滅就難了。
她讓雲尉停車,靜靜看上一陣,那片火光仿佛把昨天燒了個透徹,熱烈地、浩蕩地、卻讓人感到平實和寂滅。她長出一口氣,轉頭問雲尉,「要燒多久?」
雲尉道:「說不准,也許幾個時辰,也許要到明天早上。就算護軍進去翻找,找到的不過是兩截焦炭罷了。娘娘放心,這回定可後顧無憂。」
她抿嘴一笑,清澈的眼睛,倒映出碎裂的金芒,似有些惆悵,輕聲道:「皇後已經葬身在火海,這世上再也沒有步音樓了。」轉過身搭上寶珠的腕子登車,再看最後一眼,安然放下了車門上的垂簾。
今晚西風很大,磚木燃燒的嗶啵之聲乘勢往東,一直飄到這裡來。空氣裡有焦灼淒惶的味道,放眼看,西角樓方向火光滔天,照亮了大半個紫禁城。皇帝匆匆奔到殿外,噩耗像個巨大的錘子,重重砸在他不甚清明的腦仁上。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他抓著崇茂問,「皇後呢?皇後救出來了嗎?」似乎意識到問不出頭緒來,踅過身就要出園子。
崇茂忙擋住了他的去路哀求,「主子稍安勿躁,您去於事無補,水火無情,傷了聖躬怎麼得了!肖大人今晚在東廠夜審瞿良貪污案,這會子接了奏報已經去了。」他咽了口唾沫,小聲道,「奴婢風聞,肖大人得了消息慌得了不得,幾回要沖進火場救人,都叫底下檔頭攔住了。皇上知道的,娘娘在樓裡掛了好幾層帷幔,著起來比捻子還好使呢,火星子呲溜溜躥上房梁,殿頂都是木柞,這一燒,可不壞了菜嘛!錦衣衛披了濕氈進去搜尋,頭一造兒沒找見,第二造兒進去……找著了。」
他吞吞吐吐,皇帝恨得拔高了嗓門:「怎麼個說法?再回不明白就給朕到上駟院養駱駝去!」
崇茂嚇得縮脖兒,一迭聲道是,「娘娘和跟前伺候的宮女寶珠都給找到了,可……因著耽擱了時候,救出來人已經沒法瞧了。」邊說邊抹眼淚,卷袖擦鼻涕,嗚咽道,「萬歲爺您節哀,這也是命。原以為娘娘離了坤寧宮能緩和點兒的,誰知道鬧了這麼個收場。娘娘鳳駕西去,對主子來說是天大的傷心事,可轉回頭想想,娘娘這也是超脫了。病了這程子,到起火,都糊裡糊塗鬧不清自己是誰,滿口譫語的嚇唬人……」
皇帝木然站著,晚風有點涼,迎面吹來,吹瑟了他的眼睛,他垂著雙肩喃喃:「朕的皇後,死了……」
「有涅槃才得重生。」身後人過來,和他並肩而立,蹙眉看著遠處火光,語氣無關痛癢,「被別人占據的軀殼,付諸一炬也沒什麼可惜。昨日之事,於我看來已經遠了,如今從頭開始,故人相見也爭如不見。我常在想,您封我為後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想得太多,我自己也鬧不清了。可我知道,至少您在花園裡見到我,那時候的心是真的。在我手絹上題字、把我從中正殿救下來,這些都是真的。」
皇帝駭異地盯著她,「你在說什麼?」
她晏晏一笑,略低下頭,那形容兒恍惚和他記憶裡的人重合,只是換了張臉孔。她轉過身來,把手放進他掌心,「皇上,您瞧我像誰?一間屋子住兩個人,我是音樓,也是彤雲。這麼說,您怕不怕?」
皇帝覺得不可思議,「 這又是演的哪出?」
她並不答,簷下的風燈搖曳,暈染她平和的眉目,「這動蕩的人間,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音閣九月裡生,您別忘了說過的話,把孩子抱來我撫養。還有那屍首,不要去看,看了徒添傷感。只要我還在您身邊,這就夠了。」
皇帝將信將疑,總覺哪裡不對,然而吃了藥,很多事混沌不明,但有一點還耿耿於懷,「你愛的是肖鐸,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回他身邊?」
她牽起唇角笑了笑,「就像您說的,他不過是個太監,清粥小菜不能吃一輩子,你我才是正頭夫妻。以前和他千絲萬縷牽扯不斷,其實早就乏了,現在一切從頭開始,是老天爺憐憫我,給我這機會。越性兒斷了,皇上不高興麼?您不是總說愛我麼,難道都是場面話?」
皇帝扶住額頭,只覺頭痛欲裂。是他糊塗了,還是這世界真的鬼怪當道?換軀殼、換靈魂,換得他眼花繚亂。這麼說灰飛煙滅的僅僅是音樓的身體,就像換了件衣裳,其實她還是原來的她?
皇帝望向西角樓方向,視線模糊,茫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