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倡導素質教育,B市是皇城,響應中央號召,怎麼著還是要應應景的。
於是,每個星期唯一的一次體育課,在阿衡的學校裡,風風火火,喜氣洋洋,運動服給學生定做了好幾套。不過西林出品,絕對一水兒的仿冒,什麼耐克阿迪背靠背,仿得惟妙惟肖,爐火純青。
校長先生笑著說了一句話:「同學們,你們不好好學習,對得起給你們趕做名牌運動服的師傅嗎?」
眾深以為然,膜拜之,覺得有這麼一句,校長這麼多年說的話完全可以衝進馬桶了。
是呀,不為素質,咱也得為那幾個讓人風中凌亂的商標,什麼adidos、NEKI,多知名多銷魂的品牌呀……
可惜,冬天,天氣不怎麼好,冷風颳得颼颼的,樹丫光禿禿的。阿衡浮想聯翩,如果葉子是樹的衣服,那麼它也夠奇怪,夏天綠襖,冬天裸奔……呵呵。
「裸奔」這個詞,當時開始在學校流行,男孩子們吹牛皮說狂話,×××,老子要是不怎麼怎麼樣,咱就去裸奔。
阿衡覺得有趣,心中一直惦記著用這個名詞,可是找不到機會。
於是,看到枯樹,天時地利,觸景生情。心中很是滿足。
體育老師照常的一句話——自由活動,男孩子窩了堆,在籃球場上廝殺起來。
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抱著排球嘰嘰喳喳,對著籃球場,頗有笑傲江湖指點江山的氣勢:這個長鬍子的穿著耐克阿迪達斯以為自己是喬丹,其實是流氓;那個頭髮油了不知道幾天沒洗了「沒人品沒素質沒家教」「三沒」代表。舍你其誰,兩個詞:慘不忍睹、慘絕人寰!
阿衡對籃球懂得不多,但聽到女孩子們的點評,憋笑憋得厲害。可不一會兒,女孩子們消了音。無一例外,矜持而高雅。
阿衡從縫裡瞄了眼,看到了一幫高二的學生,正商量著和他們班打比賽,帶頭兒的恰好是思莞。他們這節課也是體育。
辛達夷看到思莞,笑得白牙明晃晃的,和少年勾肩搭背,倒也不辜負「發小兒」這詞兒,竹馬成雙。可惜運球凌厲,籃筐砸得哐哐響,女孩子們聽得心疼,嘶嘶怪叫:「大姨媽你輕一點,傷著溫思莞你不用活著進班了!」
思莞表面溫溫和和,對著女孩子們有禮貌地點了點頭,但是聽到發小兒辛同學牙咬得咯咯吱吱,心下好笑,不曉得什麼時候得罪了眼前的愣頭青。不過自家兄弟不用給臉,搶了球,三步上籃,輕輕鬆鬆,正中籃板。
思莞身若游龍,回眸一笑百媚生,驚動了身旁的一群小母雞。女生們心中羞澀得不得了,嘴上卻罵辛達夷不爭氣,給他們三班丟人。
辛達夷橫眉,大眼睛跟燈泡子似的瞪向女生,一句「靠」,感天動地,體育場顫悠悠的。
女孩子們知道辛達夷的脾氣,便訕訕作鳥獸散,到一旁三三兩兩結伴打排球。
阿衡落了單,靜靜蹲在角落裡。手臂伸直,雙腕併攏,用腕力接球,她……也會的。
左邊,籃球場,身姿矯健,揮灑汗水;右邊,手勢優美,笑語嫣然。
她在中間,不左不右。
於是,有些寂寞。
蹲了一會兒,腳有些麻,站起身,跺了跺腳;站了一會兒,站累了,再蹲下。
來回重複了好幾次,阿衡覺得自己在瞎折騰,還不如回教室做幾道物理題。
哪知她剛起身,一個白色的球就迎面飛來。
「嘭!」一張臉結結實實、熱熱忱忱地撞上了排球。
阿衡捂著鼻子蹲在地上,眼淚唰地出來了。
一個女孩跑了過來,拍了拍她的肩,有些粗魯:「哎,溫衡,你沒事吧?」
「沒……沒……沒事。」阿衡頭有些蒙,鼻子疼得厲害,聲音甕甕的。
「你說什麼?」
「沒事。」她頭暈暈的,星星繞著腦袋轉。
「你能不能大聲一點!」北方女孩子爽朗,見不得別人扭捏。阿衡聲音很小,那女孩便提了音,有些不耐煩。
阿衡有些急了,真想吼一聲「你丫試試被排球撞了臉還說不說得出話」,可惜,京話還處於嬰兒水準,就閉了口,心裡催眠著不疼不疼。
人,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更加沉默。
未過幾秒,一股熱熱的東西從鼻孔中順著指縫流下。
吧嗒,吧嗒。
鮮紅鮮紅的血。
阿衡本來就有點暈,身旁又圍著一群人,越看越覺得模糊,頭一歪,不省人事。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白茫茫的一片,濃郁的,是寒冷的味道。
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身上蓋著被子,與夢境不同的溫暖氣息。睜開眼,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思莞。
「你醒了?」少年笑。
「嗯。」阿衡微笑,黑色的眸,溫和清恬。
「還疼不疼?」思莞聲音益發溫柔,眼睛盯著她,眸中有了一絲憐惜。
阿衡看著思莞,也笑了,嘴角暖暖的,眉彎彎的。
「不疼。」她搖了搖頭。
阿衡覺得自己不嬌氣,窮人家的孩子還嬌氣的話,簡直要命。
在雲家養成的習慣,不管是磕在樹上還是石頭上,即使磕傻了,父親母親問起來,一定是「不疼」。
雲在,才有疼的資格。
思莞輕輕觸了觸阿衡剛被校醫止了血的鼻子。
她朝後縮得迅速,倒吸了一口冷氣,看著思莞,有些委屈。
思莞笑了,酒窩深深的,揉了揉阿衡的黑髮,溫聲開口:「看吧看吧,還是疼的,疼了就不要忍著,嗯?」
阿衡眼圈泛紅,本來自我感覺不怎麼疼的鼻子,這會兒痠疼得厲害。可是,心中卻好像燒著一個火爐,暖融融的。
從醫務室回了班,每個人望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尤其是女生。體育課的下一節課是自習,阿衡暗自慶幸,回到座位準備做題。
「喲,小可憐兒回來了!」
阿衡抬頭,前排的女生正陰陽怪氣地看著她。
她愣在那裡。
其他的女生嗤笑起來,看她的眼神帶著不屑。男生們倒無所謂,坐在那裡,只是覺得女生小家子氣,但是生活如此無聊,有好戲看,此時不八卦更待何時?於是,他們皺著眉貌似做題,耳朵卻伸出老長。
阿衡苦苦思索,人類的祖先除了猿猴那廝莫非還有驢子?
「溫衡,你教教大家唄,時間怎麼計算得這麼準,溫思莞剛走過來,你就暈倒了?」用球砸到她的那個女生,隔著幾排座位,朝著阿衡喊了起來,嘴角掛著笑,眼神卻很冰冷。
阿衡的手頓了一下,低了頭,繼續算題。
「裝什麼呢,你惡不噁心?」
阿衡覺得全身的血氣都湧了出來,想要開口說「思莞是我哥哥」。可是,思莞是那麼耀眼的人,大家那麼喜歡他,她不能給他抹了黑。
有個說話結結巴巴的妹妹,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她沒有多瞧不起自己,但是在這種環境下,高看自己顯然比瞧不起自己更加愚蠢。
當然,她長這麼大,有過許多老師,卻從未有哪一個教過她,受了侮辱還要忍著的。
所有的人在望著她。他們的眼中有戲弄、看好戲、嘲笑、得意、咄咄逼人的神色,卻獨獨沒有正直。
她靜靜地從教室後的儲物櫃中抱出一個排球,用適度的力氣朝著那女孩的肩膀砸了過去。
「啊!」一聲痛呼。
阿衡淡淡看著那女孩齜牙咧嘴,溫和的眼中沒有一絲情緒,輕輕開口:「疼嗎?」
那女孩臉漲得通紅,肩膀火辣辣的,心中十分惱怒,瞪著阿衡:「你幹什麼?」
「你,在裝嗎?」
阿衡笑了。
人若不身臨其境,怎麼會體會到別人的痛?
別人待她十分,她只回別人三分。但這三分,恰恰存著她的自尊、寬容和冷靜。
可,若這十分是善意和溫暖,她會加了倍,周全回禮,好到心腑。
只可惜,這些人不知,連日後成了極為要好的朋友的辛達夷,此時也只是不發一語。
阿衡從不記仇,但這事,她要記他個祖宗八輩千秋萬代永垂不朽。
因為,那種被人侮辱的難過,即使生性寬厚的她也不曾真正忘記過。
真的,好難過,一個人。
那年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