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下冊·多麼可惜不是你

  1月9日,H城迎來2003年的第一場雪,游飛如絮,比起春日宴不差分毫,不知是不是養了太多的才子佳人,整座古城做派也是日復一日地唸成詩意。

  阿衡早上接水的時候不小心滑倒,把水壺打碎了,澆了整條褲腿。她哭笑不得,只得丟了舊的去買新壺。

  路上遇到班長小胖正吭吭哧哧地吃包子,看見她,揪了小辮子就問:「孩子,複習得怎麼樣了?」

  阿衡:「小胖,班長啊,你相信我一次不成嗎?我以前真的是好孩子的呀。」

  小胖凍得臉通紅,抽鼻子,塞包子:「你拉倒吧,我信你我就瘋了。好了,今兒哪兒也別竄了,跟哥一起上自習。」

  小胖是個笑起來臉能擠成包子還帶幾個褶兒的孩子,心眼兒好又負責任,很受大家愛戴。不過太霸道,在班裡是絕對的一黨專政,說一不二的主兒。他說阿衡要去上自習,咱孩子就非得去,晚一秒能把你說得沒臉沒皮今天叛黨明天叛國還不給緩刑。

  真的,老霸道了。

  阿衡於是只能「哦」,提溜著新壺跟在小胖身後,晃蕩到了自習室。

  臨近期末,自習室人很多,找了半棟樓都是滿滿的。最後在五樓總算看見一個人少的,剛想進去,小胖就指著最後一排角落的倆人:「哎,不是顧師兄嗎,那個,杜清?」

  阿衡看了一眼,點頭說是。

  小胖納悶:「他們怎麼湊到一起了?」

  阿衡笑:「人生何處不相逢,你吃個包子我買個壺都能碰到了。」

  小胖嘀咕,倒也是。忽而轉念,合門,義正詞嚴:「不行,這個教室不能進,溫衡見不得顧飛白。」

  阿衡啞然失笑。

  溫衡見不得顧飛白。這句話是小胖的名言,含蓄地點出了溫衡看見顧天才就要隨時撲過去的客觀囧態。

  小胖拍阿衡肩:「你也別黏他黏得這麼熱乎了,到時候沒新鮮感了,心思容易長歪,有你哭的時候。哥是男的,清楚男人怎麼想。」

  阿衡說:「你哪隻眼看見我黏他了?」

  小胖拍拍書包上的雪,說:「也不是黏,怎麼說,應該是你依賴他,你看不見他你……你就心慌,我跟你說。」

  阿衡:「真……一針見血。」

  她一直在定位自己對顧飛白的感情,發現喜歡呀愛呀的離自己似乎都太遠,可是看不見他,會不自覺地回想起自己抱著皮箱子在天橋上飢腸轆轆的感覺。沒有著落沒有安全感,真的……很難熬。

  於是,逆向思維,B市某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會員,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這麼想的,真的真的可以確定不是喜歡,卻會想起排骨美味的感覺。

  小胖說:「你想過將來嗎?我讓你好好學習跟害你似的。你天天想著怎麼多掙一兩塊錢,少了一兩塊錢是能餓死還是怎麼的。顧師哥能一樣嗎?你不努力一把,以後別說追隨人腳步,能把你甩出撒哈拉。就為了一點錢,鼠目寸光,庸俗!」

  阿衡低頭:「真的會餓死。少了一毛都能。」

  癟下去的肚子,以及癟下去的……自尊。

  到傍晚,小胖才伸了個懶腰放行。

  阿衡匆匆回到宿舍,放下壺換了衣服,準備去打工的地兒。

  杜清已經回來,寢室其他人也都在。大家的表情都有些怪,看著她,欲言又止。

  阿衡納悶:「怎麼了?」低頭,發現床下一片狼藉,原來放大箱子的地方,空了出來。

  阿衡環顧四周卻沒有看見,比畫著箱子的大小:「我的箱子,你們見了嗎?」

  寢室小三一向心直口快,憋不住開了口:「阿衡,不是說你,這麼晦氣的東西放寢室,怎麼不和大夥兒商量商量?」

  阿衡低了頭。

  她沒有家,要放在哪裡?

  小四淡淡開口:「阿衡,這事兒你做得不對。箱子的事且不說,二姐和顧飛白的事兒你怎麼不和大家說清楚?她受的委屈可不小,你不能仗著大家疼你就不顧念姐妹情分。」

  阿衡看著杜清,伸手,面色蒼白:「箱子呢,我的箱子呢?」

  杜清低頭:「阿衡,我想通了,飛白我不跟你爭了。顧飛白說我比你堅強,離開他還能幸福,可是你不同,你心裡一直有很大的創傷,親眼看著爸爸心臟病病發,從掙扎到死亡……」

  誰要聽你說這些,我比你清楚。

  阿衡看著她,冰涼了血液,吸氣時心都是疼的,小刀剜著,一下一凌遲,大吼了出聲:「我的箱子呢?」

  箱子呢?

  她茫然地看著寢室四周,書桌、雨傘、水壺、鏡子、拖鞋,每一樣,都在。

  可是,箱子呢?

  爸爸呢……

  小五不忍心,閉眼,指了指衛生間的方向。

  阿衡走了過去,一步步,冰涼的把手,狹小得難以忍受的空間。

  地上,零落著她的大箱子。

  一張車票,帶她到這裡來的車票。

  一身孝衣,她為別人的父親哭喪時穿的。

  一個木牌子,慈父溫安國之位。

  常常,無法忍受時,躲在這裡,她抱著父親哭泣。

  爸爸,我也很想成為所有人都喜歡的好孩子。可是,要多努力才夠?

  地板多涼,她們卻把你放在地上。

  她轉身,狠狠地打了杜清一巴掌。

  她說:「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她曾經說:「爸爸,我好像多了五個姐姐,她們對我可好可好了。」

  驀然,看著她們,眼中卻早已不是痛意。

  大大的箱子,來時的那一個,走時,終究,還是那一個。

  B市。

  1月9日晚,言希有一個節目,是娛樂性質的節目,全方位多層次立體剖析一個人的節目,你幾歲還尿床,幾歲學會自己便後擦屁股這種事都要翻出來,以滿足觀眾惡趣味的節目。

  言希罵:「到底誰出的餿主意?」

  導播無奈:「你家Fans說了,如果不讓你上這個節目,就把台裡大大小小十個網站都黑了。」

  言希無力:「那幫小丫頭片子就是太愛我了。」

  導播飆淚:「愛你也不用黑我們啊!」

  言希伸手:「台本呢?」

  導播一本正經:「我們這個節目一向沒有台本,主持人只要掌握節目進度和節奏,你隨意發揮就OK。啊,對了,會請兩個節目嘉賓。」

  言希挑眉:「誰?」

  導播神秘兮兮:「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們節目的宗旨就是製造意想不到的效果。對了,DJ Yan,我記得你會彈鋼琴吧,到時候有展現才藝這個環節。」

  言希說:「大概會錄到幾點?」

  導播嘀咕:「現場直播,大概要到10號凌晨。」

  言希抽搐:「我想知道你們節目收視率能有多高,大半夜的都睡覺了,誰看?」

  導播說:「大概和你的Sometime一個收視階。」

  言希:「晚上不睡覺的閒人還真多……」

  轉念,他想了想,說:「我先去準備鋼琴,今天晚上十點是嗎?我準時到。」然後,有禮貌地頷首,告別離開,終於從囂張的小少年長成了小小紳士的模樣。

  似乎昨夕,嘴上還說著幼稚心裡想著暴力無罪,現在,卻終於學會不動聲色克制情緒,口中說著「請多指教」了。

  時光,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晚上做節目時,主持人要言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言希笑:「我三歲的時候偷藏棒棒糖塞到枕頭底下,被爺爺嚇唬說如果吃了糖嘴裡會長蟲,蟲子會拿著小錘子整天敲牙。那時候我年幼無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結果被爺爺揍了一頓,直接導致我現在對這八個字有陰影。」

  主持人訕笑:「DJ Yan真幽默。」

  知道他不像其他的嘉賓好拿捏,便收斂了一些,問了些網上普查的問題,喜歡的顏色、動物、食物,難忘的經歷,等等等等。

  言希一一回答,怎麼正經怎麼來。

  導播急了,直向主持人使眼色,主持人話鋒一轉,問言希:「最近,你和楚雲楚主播的緋聞炒得很厲害,是真的嗎?」

  言希笑,不說話。

  主持人好奇:「難道是真的?」

  言希說:「我要是說真的或者假的,節目就沒了效果。還不如不說話,你們反而更好奇。」

  主持人心裡暗罵:媽的,人一個靠嘴混的,要我一個靠臉混的用嘴調戲,不是明擺著悲劇嘛。臉上卻笑開了,說:「那關於這個問題,我們楚小姐怎麼說呢,DJ Yan的好朋友,陸氏的少東陸流又怎麼說呢?」

  於是,話題不夠,美女俊男過來湊。

  言希環抱了胸,看著從另一側出現的兩人,挑高了眉。

  楚雲一身Chanel米色小禮服,剛巧是言希上次送她的。面容不是平時上鏡的端莊,反而帶了許多活潑隨意,五官精緻,面容白皙,讓人看了心生好感。

  至於陸流,藍色西裝鐵灰色領帶,玉做的人一般無喜無怒,看到他,微微露出些笑意。

  言希倒不怎麼介意在節目中,平淡開口:「你怎麼來了?」語氣直指陸流。

  陸流修長的雙手合成塔尖狀,放在下巴上,也是旁若無人的氣勢姿態:「正巧有時間,來看看你。怎麼,不歡迎?」

  楚雲一屁股坐到兩人中間,隔了兩人的視線,對著主持人微笑:「黃主持,可以繼續了。」

  言希皺眉,伸指輕輕推了推楚雲:「喂,你不嫌擠?對面不是還有一組沙發。」

  楚雲低頭,眼睛亮晶晶的,聲音很小很小,她說:「言希,我不怕陸流,真的,你不用擔心。」

  言希五指撫額,笑了:「拜託,這位小姐,你身邊的那位是我發小。」

  主持人眼鏡反光,狡詐了:「兩位在交頭接耳些什麼,看起來關係很好。」

  楚雲笑:「我和DJ Yan是可以一起喝酒吃肉、看電影、互贈禮物的好朋友,大家不要多想。」

  言希:「……」

  陸流淡淡地笑,雙目溫和:「是,言希經常和楚小姐一起出去玩,常常為此忽略了朋友間的聚會。」

  言希抽搐。

  楚雲看了陸流一眼,假惺惺:「也不是啦,我經常會勸他和你們一起玩。」

  主持人完全興奮了:「這根本就是交往的情況嘛,果然,兩位確實走到一起了。」

  言希撲哧:「您得出結論也忒快了點兒。」

  楚雲羞紅了臉:「言希,你忘了今天,呃,也就是1月9日,是什麼日子了嗎?」

  言希眯眼:「什麼日子?」

  「就是,我第一次見你的日子嘛。當時做節目玩遊戲,兩人三腳,我們倆一組……」

  言希莫名其妙:「然後呢?」

  楚雲笑:「然後,我對你一見鍾情。」

  所有的人都傻了,畢竟是一個娛樂性的節目,沒有多少人會拿自己的名聲開玩笑。

  停頓三秒鐘,主持人反應過來,開始恭喜兩人,追問言希的感想。

  於是,言希還能做什麼感想,他說:「謝謝楚主播垂愛,我真沒想到今天這麼有意義……」低頭,垂了軟軟的髮,咬牙,「楚雲,你丫欠抽不是?」

  楚雲昂首挺胸:「我得對得起你給我的Chanel。」

  陸流玩味,靠在沙發一側,長腿交疊,看著兩人的小動作。

  主持人說:「難得我們的大美女主動告白,DJ Yan是否有什麼表示?」

  言希啊,哦,反應過來,到才藝了,然後說:「我彈一首鋼琴曲,送給楚雲,呃……和我們的紀念日。」

  自然,鋼琴是早就準備好了的。言希低頭看了看腕錶的時間,調了琴凳的距離,細長的指掀開琴蓋。

  他想了想,望了指下的黑白琴鍵,黑髮掩了表情,唇角一抹笑,卻帶了少有的溫柔。

  他說:「Devotion的My Prayer。」

  溫暖細緻的琴音響起,一開始,是一段獨白:

  Dear God,

  I know that she's out there, the one I'm supposed to share my whole life with. And in time, you'll show her to me. Will you take care of her, comfort her, and protect her, until that day we meet. And let her know, my heart is beating with hers.

  (敬愛的上帝:我知道那個我想要與之共度一生的人,她,不在這裡了。但是我相信,某個時候,你將會讓我再見到她。能不能求你幫我好好照顧她,讓她過得舒適,保佑她,直到我們重新見面的那一天。還有,讓她知道,我的心與她同在。)

  流暢的指,放緩了的嗓音,像是全身心地寵溺了誰,卻對那個人無可奈何。

  Dear God,那樣傾訴的語氣,全身心的交付,傾盡了所有的溫柔,給了誰的上帝。

  停止的符鍵,微涼的指,順著的琵琶音,蒼白的色。

  沉默,空白,舒緩的走向,末途的茫然,窗外皚皚的白雪。

  不見止卻的呼吸,卻又響起,暖了一室的,祈禱。

  In a dream I hold you close

  (我常常在夢中緊緊抱著你)

  Embracing you with my hands

  (雙手擁你入懷)

  You gazed at me with eyes full of love and made me understand

  (你用充滿愛意的眼神凝視著我並讓我領悟到)

  That I was meant to share it with you my heart my mind my soul

  (命中注定你將分享我的一切)

  Then I opened my eyes

  (但當我睜開眼睛)

  And all I see reality shows I'm alone

  (眼中的真實卻是我仍舊孤單)

  But I know someday that you'll be by my side

  (但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出現在我的身邊)

  Cause I know God's just waiting till the time is right

  (上帝只是在等候那個合適的時間)

  God will you keep her safe from the thunderstorm

  (上帝啊請讓她平安,遠離風暴)

  When the day's cold will you keep her warm

  (當天氣寒冷,請給她溫暖)

  When the darkness falls will you please shine her the way

  (當黑暗降臨,請照亮她的道路)

  God will you let her know that I love her so

  (上帝啊你能不能讓她知道我是如此愛她)

  When there's no one there that she's not alone

  (即使身邊空無一人她也不會孤單)

  Just close her eyes and let her know

  (只要她閉上眼睛,就能知道)

  My heart is beating with hers

  (我的心跳一直與她同在)

  So I prayed until that day when our hearts will beat as one

  (所以我會一直祈禱直到我們心繫一起)

  I will wait so patiently

  (我會一直耐心地等待)

  For that day to come

  (只為這一天的來臨)

  My Prayer,我的祈禱。

  他說,我不相信這個世界有上帝的存在,可是,如果真的存在這樣一個人,我願意感恩,卑憐了骨血和驕傲,視他為上帝。

  他說,他甚至不必把那個人帶到我的身邊,只要珍而重之,心存愛憐,我依舊感恩。

  長長久久,伸展的肩胛也終究收回。再抬起眼,已經是含了冷漠和距離的眼神,剛才的溫柔,蕩然無存。

  轉身,大大的眼睛盛裝著強大的靈魂,他看著楚雲,含笑,清晰開口:「致可愛的Miss Chu,為了你的一見鍾情。」

  楚雲眨眼:「我想,上帝已經把最佳女主角安排在你身邊。」

  陸流淡笑,看著演播室的掛鐘:「雖然抱歉,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二位,現在是零點六分,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