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下冊·何處暗香不殘留

  溫母初一早晨起床的時候照例去給亡夫上香,卻打碎了一隻青釉的花瓶,於是心神不寧了半天。看著亡夫的遺像,有神的眉眼中似有一絲責備,心中又沉重了幾分。

  自從丈夫去世,她便辭了樂協的工作,每年固定的三場鋼琴演奏會也改為一場,整日在家侍奉公公,甚少出現人前,很是低調。

  原先玩得好的各家夫人,開始還常常開導,帶她到各種場子赴宴散心,後來見她心如死灰,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致,也就漸漸淡了那份心思。

  反倒常聽自家子女丈夫提起,溫家少年隱已成人,參股陸氏,拿捏分寸,與當年溫老手腕一般。只可惜,親生女兒身體不好,常年在南方唸書養病,母女不能相見,讓人嗟嘆。但又所幸,養女思爾漂亮討喜,還能承歡膝下。

  而溫老,自獨子去世,益發老態,手頭的工作也卸了許多,常常早市提溜著鳥籠,散散步,和同齡人聊聊天,啜了豆汁兒,才滿意地回家。

  大年初一一早,辛達夷還在黑甜鄉就被自家老爺子掀了被窩,說是一定要早早去給溫爺爺、溫伯母拜年,他們喜歡小孩子,看見他肯定高興。

  辛達夷受不了:「我都二十了,什麼小孩子。」但還是惺忪著眼套衣服,想起什麼,嘟囔,「言希肯定也在,我都大半個月沒見他了,也不知道忙些什麼。」

  辛老爺子拍孫子腦瓜:「言家小子不是在處對象?你老實點兒,別杵著一張傻臉攪人場子。他好不容易安生幾天,娶不著媳婦兒,言老頭都要愁死!」

  辛達夷:「嘁,他還能真娶楚雲?我就不信了,他和阿衡明明——」

  「再說渾話!溫家、言家都不提了,你一個外人插什麼嘴?說你傻你還就沒聰明過,言希為什麼帶對象在溫家晃了一圈,溫家有不高興嗎?看看人溫家小子,快成人精了!」

  辛達夷癟嘴,吭吭哧哧穿褲子:「他們都是我兄弟,爺爺你別說了。」

  辛老笑罵:「算了算了,老子養了個憨小子,他們聰明就聰明著吧,咱們傻有傻福。」

  辛達夷也笑:「爺,等過兩年我工作了,給你帶個孫媳婦。咱們大院兒裡一定讓你第一個抱上重孫!」

  辛老一直有舊疾,天氣稍微不妥,腿腳便不靈便。兒子媳婦年輕時出了車禍,只留下一個獨孫,盼望早日成人,不免溺愛。

  所幸達夷生性純良,人品學習都很好,辛老常感安慰,抱上重孫,便是再完滿不過的了。

  達夷到溫家的時候,張嫂正在煮湯圓兒,是思爾開的門,她伸了手,笑道:「要從此門過,留下買路財!」

  達夷揉揉思爾長髮,從兜中掏出一個糖袋子,扔給她:「去去去,小丫頭,大過年,鬧個什麼勁!溫爺爺起了沒?」

  思爾挑眉:「起了,但是,也說了,誰拜年都請進來,只有辛達夷,轟出去。」

  達夷傻了:「為什麼呀?」

  思爾轉眼珠:「我怎麼知道,爺爺吩咐的,我照辦。」

  思莞聞聲,走來,笑了:「爾爾哄你的,爺爺正念叨著達夷肯定是第一個,你還就來了。」

  達夷瞪思爾:「小丫頭,越大越招人煩。」

  思爾撇嘴:「就你不煩,每年大清早,不到七點,就聽見你的大嗓門,整個大院兒要讓你震塌。」

  讓了身,放行。

  達夷探頭,問思莞:「言希來了沒,昨天在這兒過的年吧?」

  思莞搖頭,笑道:「昨天打電話說不來了,大概去了陸流家。」

  達夷看他笑得勉強,暗自抽搐,親娘,又踩雷了。

  進去,對溫老磕了頭,老人合不攏嘴,封了個大紅包遞給他。

  兩人說了會兒話,門鈴又響了。

  辛達夷:「哈哈,言希到了。」心中暗想,也許還有陸流。看思莞,不忍心,可憐自家兄弟那張臉,又有變黑的趨勢。

  嗒嗒跑到玄關,開門,果然是言希。

  辛達夷拍他肩:「我們等你半天了!溫爺爺在裡面呢。」

  從言希身後走出一個人,看著他,眼睛很是溫和。遠山一般的眉,黑髮薄唇,白淨的面容,眼角微微向下彎,挺起的鼻子,無害而溫柔。

  有些侷促,她說:「達夷,好久不見。」

  達夷第一反應不是驚喜,不是呆滯,不是迷惑,竟是去看言希的表情。

  言希眉間的尖銳融掉了八九分,微風小雪,恬入心窩。

  於是他抱住阿衡,嘆氣,又嘆氣:「只可能是你了。」

  阿衡拍他的肩,這個伴了她許久許久,對朋友從來不離不棄的少年,讓她只有由衷的想念。

  她說:「我變了多少,你竟然認不出?」

  達夷擎住她的頭使勁揉,眼圈紅了:「小姑奶奶,咱以後不玩兒失蹤了,成嗎?」

  阿衡點頭,悶聲哽咽,說:「好。」

  他說:「你再來一次,言希有九條命也不夠使的。」

  言希看著兩人相擁,手縮進了口袋,心中好像破繭的蛹,尋到了最後的力氣。

  他笑,這便是他的弱點。

  上前,靜靜地擁抱了兩人,靜靜地流淚。

  他的家,他的友。

  無比豐沛的意義。

  玄關,溫思莞站在陰影中,手無力地垂著。

  他說:「阿衡,你回來了。」卻無法張開雙臂,來個十足的哥哥的擁抱,他早已被折去了雙翼,只因為溫姓。

  於是只能微微笑著,嘴角是個小小的渦。

  這是像極父親,阿衡沒有繼承的獨一無二,便因此有了命運的獨一無二的洗禮。

  他曾經在阿衡離開之後,抵進母親懷中無力哭泣,無法再做個剛強的男子漢:「媽媽,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妹妹?」

  母親卻生平第一次打了他。她說:「你姓溫,溫家的男兒絕不會退縮。你爺爺在戰場上沒有退縮,是為了他的戰友;你父親在海上沒有退縮,是為了他的祖國;而你,為了你的妹妹,也不能退縮!」

  他流淚,像個孩子,媽媽,媽媽,好大的代價。

  溫母卻笑了:「未來還有多久,溫思莞你現在就要認輸了嗎?」

  他的母親,剛失去丈夫的母親,教他,不可認輸。而那一段舊事,是永恆了,連時光都無法洗刷的沉重。

  他看阿衡。

  那姑娘眼中卻是一種深深的隔閡生疏,無措了,小聲開口:「思莞,對不起。」

  思莞笑:「為什麼說對不起?」

  阿衡想了想為了什麼,認真地說:「對不起,我回來了。」

  她禮貌清楚地開口,竟這樣荒謬,為了回家而向自己的哥哥說對不起。

  思莞聳肩:「外面風寒,進來再說話。」

  溫媽媽,生了阿衡的溫媽媽卻冰冷了面孔,深深地,幾乎是用沒有溫度的眸看著她。轉目卻移向了那個漂亮高挑的少年,冷冷地質問:「言希,你怎麼向我承諾的?」

  言希大眼睛看著她,並不退縮:「阿姨,我一直都知道,甚至是本能。」

  怎樣,讓她完整,讓她幸福。

  甚至,在某些時候,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部分擁有他才有意義的阿衡。

  溫老嘆氣:「小希、達夷跟我一起吃早飯,阿衡許久沒回來,同你媽到房間說會兒話。」

  再然後,言希在溫家耗了一整天,卻沒有看到阿衡。

  夜深,溫老沏了第三道碧螺春,湯色已淡。他揮手:「小希,你回家去吧。」眸色睿智,卻帶著疲憊。

  言希眯眼,定格在阿衡消失的房間。

  達夷朝言希擠眼,緩氣氛:「溫爺爺,我們明天再來看您。」

  溫老笑:「知道你們有孝心,春節家中事多,尤其小希,自己要拿所有主意,你們忙自己的就是了。我有他們三個,再不濟,還有個鳥籠子。」

  達夷訕訕,言希踟躕,最終,二人還是起身,禮貌告別。

  那個房間,幽道深遠,依舊緊鎖。

  思莞追出門外,對著言希認真開口:「你放心,阿衡不會有事。」

  言希看他:「你保證嗎?」

  思莞笑,酒窩深了些,輕輕點頭:「我保證,言希。」

  那語氣十分神聖,恍若他們又回到了友愛無敵的兒時。

  達夷邊走邊笑:「還保證什麼,他們總不至於連夜把阿衡送到天邊,讓你再見不著。」

  言希從地上團起白雪,砸他:「你又知道!」然後,呼哧呼哧喘粗氣,「有時候,真希望她是我生的!」

  那樣就再也沒有這無邊無際,連煩惱都沒有立場的煩惱。

  達夷掏掏耳朵,晃著一口白牙:「這話我就當沒聽見,你以後想亂倫了,也不用殺了我這個見證人。」又湊上臉笑,「言希,我用一百塊跟你打賭,如果阿衡真是你生的,你要哭死了。」

  阿衡在父親的靈前,跪了一整夜。

  她說:「媽媽,爸爸不喜歡這裡。這裡太陰暗,爸爸喜歡太陽可以直射到的地方,就像大海。」

  溫母拿著棍子,打在阿衡的脊背上,每一下,都有清晰的響聲。

  阿衡低頭:「媽媽,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不敢隨意毀傷。可是,媽媽打了,卻不覺得疼嗎?」她的額上,全是咬牙沁出的汗珠,眼角乾淨無瑕。

  溫母卻哭泣,情緒幾乎崩潰:「誰讓你回來的,誰准你回來的!」

  阿衡眼睛空洞:「媽媽,原來,你真的不會疼。」

  溫母的聲音變得淒切:「枉費了你爸爸煞費苦心,好不爭氣的女兒!要你有什麼用,要你有什麼用!」拿起棍子,瘋了一般,狠狠地砸在阿衡身上。

  她嘴唇咬出了血,硬著脊樑,抬頭看到父親的遺像,高高立在桌上,悲天憫人。

  想起爸爸說過的話:「阿衡,如果我們在你媽媽生日那天從顧家趕回家,你說會不會是個天大的驚喜?阿衡,不許告訴你媽媽,我們給她驚喜,拉鉤,哈哈。」

  可是,媽媽,我帶回爸爸,你卻不高興。

  阿衡突然覺得很疲憊,她說:「媽媽,如果你本意是想打死我,朝這裡吧。」指了指自己的頭顱,她看著母親,眸色稚拙溫和。

  那個棍子,向下,滴著血,鮮紅的,瘆人的。

  「如果不是,我很睏,能不能讓我……睡會兒覺?」

  一會兒,就好。

  那個女人忽然反應到自己做了什麼,丟了棍子,抱著阿衡大哭起來:「阿衡阿衡,媽媽對不起你!」

  她說不出話,掙紮著站起身,摸到門,打開,眼中是空氣,耳中是風聲。

  走,走,只剩下行走的本能。

  躊躇在門外很久的思莞想要扶她,阿衡避開他的手,眼中沒有焦點。

  樓梯,一階一階。

  哀莫大於心死,背後撕裂,竟絲毫不覺得痛意。

  走進房間,反鎖了門,抱著電話,一下一下,對著話筒,啞聲痛哭。

  「言希,我終於,永遠地失去了愛媽媽的天性。」

  一個孩子愛著媽媽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