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尼克·鄧恩/事發之後一日

  一盞盞閃光燈頻頻亮了起來,我趕緊收起了微笑,可惜為時已晚。我頓時感覺脖子上騰起了一股熱浪,鼻子上冒出了汗珠。「傻透了,尼克,傻透了。」我暗自心想。正當我漸漸打起精神時,新聞發佈會卻已經收了場,再也來不及給大家留下別的印象了。

  我跟艾略特夫婦一起向會議室外走去,閃光燈又一次亮了起來,我趕緊低下了頭。快要走出門口時,吉爾平卻疾步走過來攔住了我,「有時間嗎,尼克?」

  我們轉身向裡面的一間辦公室走去,他為我介紹了最新的情況:「我們檢查了你家所在小區的那所房子,就是有人闖入的那一所,看上去有人在那裡扎過營,因此我們已經派出了實驗室人員。我們還在你家小區的邊緣地帶發現了另一所有人非法住進去的房子。」

  「我的意思是,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我說,「那些傢伙到處安營紮寨,城裡到處是怒氣衝衝的失業人士。」

  直到一年以前,有家公司還是整個迦太基城的頂樑柱,那便是龐大的「河道商城」,它一度僱傭了四千名本地人,占到本地人口的五分之一。「河道商城」始建於1985年,為了吸引來自整個中西部的購物者。我還記得開幕式當天的一幕:在寬闊的柏油停車場上,我、瑪戈、媽媽和爸爸一起從人群邊緣觀看著慶典,因為我父親不管在哪裡都希望能夠迅速抽身離開。即使是棒球比賽,我們也會待在出口附近,在第八局的時候動身離開球場。可想而知,我和瑪戈簡直不停嘴地數落,還忍不住發脾氣,誰讓我們沒有看到終場呢。可是在「河道商城」開幕的那一天,站到遠處卻讓我們佔據了地利,因為我們能夠把當時的場面盡收眼底:不耐煩的人們把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市長站在一個紅、白、藍三色相間的講台上,一條條橫幅在我們的頭頂獵獵招展,上面寫著一些大字如自豪、發展、繁榮、成功。隨後一扇扇門打開了,人們一股腦兒湧進了商場,那裡配備著空調,播放著音樂,有許多面帶微笑的銷售人員,這些銷售人員還是我們的鄰居呢。那天父親居然讓我們進了商場,還排隊為我們買了幾杯橘子果汁,盛滿果汁的紙杯上沾滿了汗珠。

  二十五年來,「河道商城」已經順理成章地融入了本地的生活,可是經濟不景氣害得「河道商城」裡的店舖一家接一家地倒閉,最後還害得整個商城破了產。「河道商城」眼下是兩百萬平方英呎的空屋,既沒有一家公司來管它,也沒有一個商人答應讓它重振旗鼓,沒有人知道該拿它怎麼辦,也不知道「河道商城」的前僱員會有什麼樣的遭遇,這其中就包括我的母親,她丟掉了在「鞋之屋」鞋店的工作。二十年來,她不時蹲下來為人們試鞋,把各種鞋盒分類,又把冒著濕氣的襪子收在一起,誰知道這一切卻在一瞬間隨隨便便地隨風逝去。

  「河道商城」破產也連累了迦太基,人們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和房子,沒有人能在短期之內看到曙光。在過去,「我和瑪戈從來沒有機會看到終場」,但單單論眼前這一次,我和瑪戈倒似乎有機會看到結局,我們都會看到結局。

  它的破落倒是跟我的心境十分契合。有那麼幾年,我一直興緻缺缺。不是小屁孩那種滿腹牢騷的無聊,而是一種密不透風、鋪天蓋地的乏力。在我看來,這世上似乎再也不會有什麼新發現了。我們的社會完全是從老一套裡抄抄改改,衍生出來的。我們是第一代再也無法發現新事物的人類,再也無法破天荒第一遭見識新事物。我們眼睜睜地盯著各色世界奇觀,卻兩眼無神,心裡膩味得很——《蒙娜麗莎》也好、金字塔也好、帝國大廈也好,叢林動物受襲,古冰山倒塌,火山噴發,在我目力所及,不管哪一件了不起的事,我都可以立刻從電影、電視節目或者該死的廣告片裡找出類似橋段。你知道那副玩膩了的腔調:「見識過啦」。我還真的是見過了一切,而最糟的一點在於(正是這一點讓我想把自己打個腦袋開花):二手經歷總是更妙。圖象更加清晰,觀點更加敏鋭,鏡頭的角度和配樂還操縱著我的種種情緒,而現實根本望塵莫及。到了這一步,我已經不知道,我們其實是有血有肉的人——跟大多數人一樣,我們伴著電視和電影長大,眼下又來了互聯網。倘若遭遇背叛,我們心知該說的台詞;倘若所愛的人死去,我們心知該說的台詞;倘若要扮花叢浪子,扮愛抖機靈的「聰明鬼」,扮「傻瓜」,我們也心知該說的台詞。我們都脫胎自同一個陳舊的腳本。

  在當今的年代,做一個人極其不易,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東拼西湊地糅合起一些人格特質,彷彿從沒完沒了的自動售貨機裡挑選出種種個性。

  如果我們所有人都在演戲,那世上就再無靈魂伴侶一說,因為我們並沒有真正的靈魂。

  一切似乎都不要緊,因為我不是個真正有血有肉的人,其他人也不是。事情竟然已經到了這一步。

  為了再次體驗有血有肉的感覺,我願赴湯蹈火。

  吉爾平打開了一間屋子的門,正是昨天晚上他們盤問我的那間屋子,桌子正中擺著愛咪的銀色禮品盒。

  我站在原地緊盯著桌子正中的盒子。在這間屋子裡,銀色禮品盒突然透出了幾分不祥的意味,一陣恐慌湧上我的心頭,為什麼之前我沒有發現它呢?我早該發現它才對。

  吉爾平說:「來吧,我們想讓你看看這個盒子。」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禮品盒,彷彿裡面裝著一顆頭顱。盒子裡只有一個藍色信封,上面寫著「第一條提示」。

  吉爾平傻笑道:「想想我們有多摸不著頭腦吧,眼下是個失蹤案,結果我們在這裡發現了一個標有『第一條提示』的信封。」

  「這是我妻子為一個尋寶遊戲……」

  「對,為你們的結婚紀念日準備的嘛,你的岳父提到了。」

  我打開信封,抽出一張摺疊起來的天藍色厚紙,那是愛咪慣用的信箋。一口酸水鬼鬼祟祟地湧上了我的喉嚨,因為這些尋寶遊戲終歸都化成了一個問題:愛咪是誰?(我的妻子在想些什麼?在過去的一年中,她有哪些重要的經歷?哪些是她覺得最幸福的時刻?愛咪,愛咪,愛咪,讓我們好好地琢磨愛咪。)

  我緊咬牙關讀著第一條提示。鑒於我們的婚姻在上一年裡的磕磕絆絆,眼下這道檻兒定會抹黑我的形象,那可不是什麼妙事——迄今為止,我的形象看上去已經很是面目猙獰了。

  我想像自己是你的學生

  遇上了一位英俊睿智的先生

  我的眼界隨之大開(更不用提我的兩條腿)

  如果我是你的學生,那還用得著什麼鮮花助興

  也許只需在你的辦公時間即興約個一回

  好啦,要去那裡就趕緊趁早

  也許這次我會在你面前露上一兩招

  這真是另一重輪迴中的日程表。如果一切按照我妻子的計劃運轉的話,昨天我就會讀到這首詩,而她會一直在我身旁徘徊,懷著滿腔熱切的期望凝視著我:請一定要破解這條提示,請一定要讀懂我的心。

  最後她會忍不住說:「怎麼樣?」而我會說: 「……」

  「噢,我還真讀懂了這條提示!她一定指的是我在專科學校的辦公室,畢竟我是那裡的一名兼職教授。哈!我的意思是,一定是那裡,對吧?」我眯起眼睛又讀了一遍,「今年她手下留情,沒有出難題為難我。」

  「你要我開車送你過去嗎?」吉爾平問。

  「不,我有瑪戈的車。」

  「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覺得這很重要嗎?」

  「嗯,這顯示了她在失蹤前一兩天的行蹤,因此不能說不重要。」他望著信箋,「這種遊戲真是十分貼心,你知道吧?一場尋寶遊戲,真像電影裡的情節。我和我太太只會給對方送一張卡,也許再吃點兒什麼,聽上去你們這一對過得很不錯,繼續留住這份浪漫吧。」

  吉爾平說完低頭望著腳上的鞋,臉上泛起了幾分羞澀,帶著叮噹作響的鑰匙離開了。

  當初專科學校出手闊綽,撥給我的辦公室大得能容下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和幾排架子。我和吉爾平從一幫上暑期班的學生中間穿過,那些學生要麼年輕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們百無聊賴卻又忙忙碌碌,手指忙著發短信或調音樂),要麼就年紀較大但卻專心致志,我猜這群人一定是被商城解僱的員工,正回學校重塑職業生涯呢。

  「你教什麼?」吉爾平問。

  「新聞,雜誌新聞。」我回答道。這時一個邊走邊發短信的女孩顯然心不在焉,幾乎一頭撞在我身上。她頭也沒抬地閃到了一旁,不禁讓我的心中冒上了一股怒火。

  「我還以為你退出新聞業了呢。」吉爾平說。

  「成不了氣候的人去教書……」我笑了。

  我打開自己的辦公室,一腳邁進了灰塵翻飛的空氣中。暑假我並沒有上班,因此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到過這間辦公室了,我的辦公桌上擺著另一個信封,上面寫著——「提示二」。

  「你的鑰匙一直繫在鑰匙鏈上嗎?」吉爾平問。

  「是啊。」

  「這麼說來,愛咪拿了你的鑰匙進了門?」

  我撕開了信封。

  「我家裡還有一把備用鑰匙。」愛咪給每件東西都留了備份,誰讓我經常把鑰匙、信用卡和手機亂放呢,但我不想告訴吉爾平,免得又被當成「家裡的小祖宗」嘲笑一番,「你為什麼這麼問?」

  「哦,只是想確認一下她是否會因此找上門衛之類的人。」

  「反正我從來沒有在這裡發現『猛鬼街鬼王』[1]之類的煞星。」

  「我從來沒有看過那個系列的電影。」吉爾平說。

  信封裡有兩張折起來的字條,其中一張畫著一顆心,另一張寫有「提示」二字。

  居然有兩張字條,內容還不一樣——我頓時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天知道愛咪要在提示裡說些什麼。我打開了畫著一顆心的紙條,心中暗自希望吉爾平沒有跟來,隨後便讀到了一些文字。

  親愛的丈夫:

  在此時此地說這些話真是最妙不過(在神聖的知識的殿堂裡)……我要告訴你,我覺得你才華橫溢,你並不知曉我的感受,但我確實為你的才智傾倒。你知道許多稀奇古怪的統計數據,知道許多妙趣橫生的奇聞逸事,你能從任何一部電影中引經據典,你才思敏捷又出口成章。在共度多年以後,我覺得一對夫婦有可能忘記彼此是多麼光彩四射,但我還記得初次見面就為你神魂顛倒,因此我想花點兒時間告訴你,我仍然為你神魂顛倒,我最愛你身上的一些特質,而這正是其中之一:你真是才華橫溢。

  我邊讀邊嚥口水,吉爾平越過我的肩膀讀著字條,居然嘆息了一聲。「真是一位溫柔無比的夫人哪。」他說完清了清嗓子,「嗯,哈,這是你的嗎?」

  他捏著一支鉛筆,用橡皮擦那頭挑起了一條女式小可愛,那條小可愛正掛在空調的一個按鈕上(準確地說,那應該是一條紅色的蕾絲內褲)。

  「喔,天啊,這下可丟臉了。」吉爾平等著我的解釋。

  「嗯,有一次,愛咪和我,嗯,你也讀了她的字條,我們……你知道吧……有時些得想些招數助助興。」

  吉爾平咧開嘴笑了,「哦,我明白啦,色迷迷的教授跟淘氣包學生嘛,我知道這一套,你們兩個人還真是甜蜜呀。」我伸手去取那條小可愛,但吉爾平已經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證物袋,把小可愛放了進去,「有備無患嘛。」吉爾平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喔,別這樣。」我說,「愛咪會羞死……」這個「死」字剛一出口,我立刻管住了自己的嘴。

  「別擔心,尼克,只是走個過場,我的朋友。你絶不會相信警方有多少條條框框,東一個『以防萬一』,西一個『以防萬一』,笑死人啦。提示說了些什麼?」

  我又任由他越過我的肩膀讀了讀字條,他的氣息讓我不禁有些分神。

  「這提示是什麼意思?」吉爾平問道。

  「我完全摸不著頭腦。」我撒了個謊。

  我終於甩掉了吉爾平這個跟班,隨後漫無目的地沿著公路向前行駛了一會兒,以便用我的一次性手機打個電話——可是沒有人接電話,我也沒有留言。我又駕車向前飛奔了一陣,彷彿自己正向某個目的地駛去,接著掉了個頭往城裡開了四十五分鐘,前往「戴斯」酒店找艾略特夫婦。我走進一間大廳,廳裡擠滿了「中西部薪資管理供應商協會」的成員,到處擺放著一個個帶輪子的旅行箱,到處是拿小塑料杯喝著免費飲料互相攀談的人們,到處是從嗓子裡憋出來的笑聲,到處是從口袋裏掏出來的名片。我跟四名男子一起上了電梯,他們通通穿著卡其褲配高爾夫襯衫,挺著已婚男人慣有的滾圓大肚,看上去大有禿頂的架勢。

  瑪麗貝思一邊打電話一邊開了門,指了指電視機對我輕聲說道:「如果你想吃東西的話,我們訂了一個冷切拼盤,親愛的。」隨後她走進洗手間關上了門,隱約傳來喃喃低語的聲音。

  幾分鐘後她又現了身,正趕上五點鐘聖路易斯台播放的本地新聞節目,愛咪的失蹤案正是其中的頭條新聞。「照片挑得完美無缺,」瑪麗貝思對著屏幕小聲說道,愛咪正從電視屏幕中凝視著我們,「人們看到照片,就會明白愛咪看上去是什麼模樣。」

  我覺得那幅肖像照雖然美麗,卻有些讓人心驚。那是愛咪心血來潮迷上表演時拍下的,讓人感覺照片中的愛咪正在凝視著人,彷彿古時的鬼屋肖像,照片中的人一雙眼睛正從左邊轉到右邊。

  「我們應該再給他們一些樸實無華的照片,」我說,「給他們幾張日常照。」

  艾略特夫婦先後點了點頭,卻看著電視一聲不吭。等到播完新聞節目,蘭德打破了沉默:「我覺得有點兒不舒服。」

  「我明白。」瑪麗貝思說。

  「你感覺怎麼樣,尼克?」蘭德說著躬起了背,雙手擱在兩隻膝蓋上,彷彿他正準備從沙發上起身,但卻沒有辦法站起來。

  「說實話,簡直亂成了一團糟,我覺得自己一點兒用都沒有。」

  「我不得不問一句,你在酒吧僱的那些人手可疑嗎,尼克?」蘭德終於站起身走到迷你吧檯旁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薑汁汽水,然後轉身問我和瑪麗貝思:「有誰想吃東西嗎?」我搖了搖頭,瑪麗貝思要了一杯蘇打水。

  「還要再來點兒杜松子酒嗎,寶貝?」蘭德低沉的聲音在最後一個詞上挑高了腔調。

  「當然,是的,再來點兒杜松子酒。」瑪麗貝思說著閉上雙眼蜷起了身子,把面孔埋在雙膝之間,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又坐起身恢復了之前的姿勢,彷彿剛才不過是在練習一式瑜伽。

  「我把各種名單都交給了警方。」我說,「不過酒吧那邊沒有可疑的地方,蘭德,我認為不應該把精力放在那邊。」蘭德伸出一隻手摀住嘴,往上抹了一把臉,臉頰上的肉隨即在眼睛周圍堆了起來,「當然,我們也正在查看自己手下的生意,尼克。」

  蘭德和瑪麗貝思總是把「小魔女愛咪」系列當作一樁生意,從表面上看,他們兩人的說法在我眼裡有點兒傻氣——「小魔女愛咪」系列是一套兒童讀物,主角是一個完美的小女孩,每本系列圖書的封面都登載著這個女孩的形象,它是我家愛咪的卡通版本。不過話說回來,「小魔女愛咪」系列當然是一樁生意,還是一樁規模不小的生意,二十年來,「小魔女愛咪」系列在大部分時間都雄踞小學生讀物之列,主要是因為在每章的結尾都有個測試。

  例如,在三年級的時候,「小魔女愛咪」發現她的朋友布賴恩餵了太多吃食給班裡的烏龜,她想要跟他講道理,但布賴恩卻死活要多餵點兒東西給烏龜吃,愛咪只好向她的老師告狀:「提波斯夫人,我不願意在別人背後打小報告,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已經試過跟布萊恩談,可是現在……我想我可能需要大人們幫我一把……」結果:

  (1)布賴恩說愛咪是個不可信的朋友,並從此再也不肯答理她。

  (2)膽小的密友蘇茜說愛咪不該去告狀,應該瞞著布賴恩暗自撈出多餘的食物。

  (3)愛咪的宿敵喬安娜一口咬定:「愛咪告狀是出於嫉妒,她只不過是想自己去餵烏龜。」

  (4)愛咪不肯低頭,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請問其中誰是誰非?

  嗯,題目容易得要命,因為不管在哪個故事裡,愛咪永遠都是對的(別認為我在跟有血有肉的愛咪拌嘴時沒有提過這一點,我可真的提過,還不止一次)。

  這些測試題由兩位心理學家編寫,旨在摸清孩子們的性格特徵(那兩位心理學家也是為人父母的人):小傢伙跟布賴恩一樣是個受人批評就發火的人嗎?或者跟蘇茜一樣是個毫無原則的和事佬?又或者跟喬安娜一樣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搗蛋精?還是跟愛咪一樣十全十美?「小魔女愛咪」系列圖書在新興的雅皮士[2]階層中風行一時:在為人父母方面,雅皮士仍然玩著別出心裁的那一套。艾略特夫婦因此一躍躋身富人之列,據統計,曾經有一段時間,美國每所學校的圖書館裡都有一本《小魔女愛咪》。

  「你擔心這件事跟『小魔女愛咪』系列有關嗎?」我問道。

  「有幾個人我們覺得應該查一查。」蘭德開口道。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覺得朱迪思·維奧斯特[3]為了『亞歷山大』系列圖書綁架了愛咪,好讓亞歷山大再也不會遇上『糟糕透頂的一天』嗎?」

  蘭德和瑪麗貝思聞言齊齊扭頭看著我,露出既驚訝又失望的神色。我剛才的話確實不堪入耳,誰讓我的腦海裡總不合時宜地冒出這種上不得檯面的念頭呢。不過我實在管不住這些鬧騰的想法,比方說,每當看到我那位警察朋友,我就忍不住在心裡哼起《波尼·馬羅尼》一歌的歌詞「她瘦得好似一根通心粉」;郎達·波尼正在說著為我失蹤的妻子進行河流打撈,我的腦海裡卻奏起了爵士樂。「防衛機制,只是一種奇怪的自我防衛機制。」我暗自心想。如果腦海中的聲音能住嘴,豈不是一件妙事。

  我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腿,又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彷彿我說出的話是一沓精美易碎的瓷器,「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會說出那句話來。」

  「我們都累了。」蘭德好心地說道。

  「我們會讓警察圍捕維奧斯特,」瑪麗貝思也試著緩和氣氛,「比佛利·克利瑞[4]那傢伙也跑不了。」這與其說是一句玩笑話,還不如說是我的免罪符。「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們一件事,」我開口說道,「在這種情況下,警方一般會……」

  「首先從丈夫身上查起,我知道。」蘭德打斷了我的話,「我告訴警方他們是在浪費時間,他們問我們的那些問題……」

  「那些問題很無禮。」瑪麗貝思替他圓了話。

  「這麼說警方已經跟你們談過了?談的是我?」我走到迷你吧檯旁邊,隨手倒了一杯杜松子酒,一口氣連喝了三口,頓時覺得胃裡翻天覆地,有些撐不住的模樣,「警方問了些什麼?」

  「警方問你是否傷害過愛咪,還問愛咪是否曾經提到你威脅過她。」瑪麗貝思列舉著警方的問題,「問你是否是個好色之徒,愛咪是否曾經提到你對她不忠。這聽起來像是愛咪的風格嗎?我告訴他們,我們家的閨女可不是一個受氣包。」

  蘭德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尼克,我們原本應該首先提到一點:我們知道你永遠也不會傷害愛咪。我甚至告訴警察,你在海濱別墅救了那隻老鼠,使它免遭了黏鼠膠的毒手。」說到這裡,他抬頭凝望著瑪麗貝思,彷彿她並不知道那個故事,瑪麗貝思則全神貫注地聽著,「你花了一個小時才捉住那隻老鼠,然後乖乖送走了那小王八蛋,這聽上去像是一個會傷害太太的人嗎?」

  我頓時感到一陣強烈的內疚,心裡恨死了自己,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會哭出聲來。「我們愛你,尼克。」蘭德說著用力地摟了摟我。

  「我們確實愛你,尼克,我們是一家人。」瑪麗貝思也是同樣的腔調,「除了應付愛咪的失蹤,你還要應付警方對你的懷疑,我們真是很過意不去。」

  我不喜歡「警方對你的懷疑」這句話,倒是更加喜歡「例行調查」或「走個過場」一類的說法。

  「不過警方倒是挺好奇你在那天晚上預訂的餐廳。」瑪麗貝思一邊說,一邊過於隨意地瞥了瞥我。「我預訂的什麼?」

  「警方說,你告訴他們你在『休斯敦』飯店訂了座,但是他們查了查,卻發現並沒有你的預訂,他們似乎很感興趣。」

  我既沒有訂座,也沒有買禮物。因為如果我打算在當天殺掉愛咪的話,我就沒有必要為當晚訂座,也沒有必要買一件送不出去的禮物——這標誌著一個非常務實的兇手。

  我確實務實得有些過分,我的朋友們一定會這麼告訴警察。

  「噢,不,我並沒有訂座,警方一定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會告訴他們的。」說完我一屁股癱坐在瑪麗貝思對面的沙發上——我不希望蘭德再碰我。

  「哦,好吧,」瑪麗貝思說道,「她……嗯,你今年做了尋寶遊戲了嗎?」瑪麗貝思的眼睛又紅了,「在出事之前……」

  「警方今天給了我第一條提示,吉爾平和我又在專科學校的辦公室裡發現了第二條提示,我還在想辦法琢磨答案。」

  「我們能看看提示嗎?」我的岳母問道。

  「我沒有隨身帶來。」我撒了個謊。

  「你……你會想辦法破解吧,尼克?」瑪麗貝思問道。

  「我會的,瑪麗貝思,我會破解提示的。」

  「我只是不希望她做的東西孤零零地被扔在了一邊……」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那只一次性手機。我瞥了一眼顯示屏,關掉了手機。我得把這東西處理掉,但不是現在。

  「每個電話你都該接,尼克。」瑪麗貝思說。

  「我認識這個號碼……只不過是我的大學校友基金要錢來了。」

  蘭德坐到了我旁邊的沙發上,陳舊的沙發墊隨之沉了一沉,我們兩個人朝對方歪過去,兩隻胳膊挨在了一塊兒。對蘭德來說,挨著胳膊一點兒也無所謂,他屬於向你走來時就會開口宣佈「我就喜歡抱抱」的那種人,但他壓根兒忘了問你是不是也喜歡抱抱。

  瑪麗貝思又說回了正事,「我們認為有可能是某個迷戀愛咪的傢伙綁架了她。」她轉身對我說道,彷彿在陳述案情,「這種人跟著她已經有好多年了。」

  愛咪喜歡回憶那些痴迷於她的男人。在我們結婚後,她多次伴著一杯杯紅酒低聲講述那些一直騷擾她的人,那些男人仍然逍遙法外,總是一門心思想著她,想要把她弄到手。我疑心這些故事裡摻了水分,畢竟那些男人總是危險到一種非常精確的程度——足以讓我擔心,但又不足以讓我們報告警方,總之他們撐起了一個遊戲世界,在那裡我可以搖身變成肌肉發達的護花使者,捍衛著愛咪的榮譽。愛咪太過獨立、太過摩登,她不好意思承認一個事實:她也有著一顆少女的芳心。

  「最近嗎?」

  「最近倒沒有。」瑪麗貝思說著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但是在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心理很不正常的女孩。」

  「怎麼個不正常法?」

  「她迷上了愛咪,嗯,迷上了『小魔女愛咪』,那個女孩叫作希拉莉·漢迪,她什麼事都跟愛咪在書裡最好的朋友蘇茜學,剛開始還挺可愛,我覺得。可是後來只做蘇茜已不能滿足她了,她想做『小魔女愛咪』,而不是小魔女的搭檔蘇茜,於是她開始跟著我們家的愛咪學樣。她學愛咪的穿著,把自己的頭髮染成金黃色,還在我們的紐約住宅外面徘徊。有一次我走在街上,這個奇怪的女孩跑過來用她的胳膊圈住我的胳膊,嘴裡說『現在我將成為你的女兒,我要殺死愛咪,然後變成你家全新的愛咪,因為這對你來說並不重要,對嗎?你只要有一個愛咪就行了』。她說了那些話,彷彿我們的女兒是個小說橋段,能夠被她改來改去似的。」

  「後來我們申請了一道禁令,因為她把愛咪從學校的樓梯上推了下來。」蘭德說,「她是個心理很不正常的女孩,這樣的心態沒有辦法消除。」

  「後來又有了德西。」瑪麗貝思說。

  「德西。」蘭德附和道。

  就連我也知道德西的大名。愛咪曾經在馬薩諸塞州入讀一家名叫「威克郡學院」的寄宿制學校,我見過當時的照片,照片上的愛咪身著曲棍球裙,繫著髮箍,身後總是一派秋色,彷彿學校只有一個季節——金秋十月。德西·科林斯則就讀於「威克郡學院」的男生寄宿學校,愛咪說他是個蒼白而浪漫的人物,他們之間的戀情也屬於寄宿學校的老一套:涼颼颼的橄欖球比賽,暖融融的舞會,佩戴著紫丁香胸花,搭乘「捷豹」老爺車出行,總之一切都帶有幾分20世紀中葉的色彩。

  愛咪跟德西正正經經地交往了一年,但她開始覺得他有些瘮人,他的口氣彷彿他們已經訂了婚,他知道他們將會生幾個孩子,甚至是男是女——他們會有四個孩子,一股腦兒全是男孩,聽起來就像和德西自己家一模一樣。當德西帶他的母親與愛咪會面時,愛咪發現自己和德西的母親相像得嚇人,不禁噁心欲吐。那個老女人冷冷地吻了吻她的臉頰,平靜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祝你好運」,愛咪說不清那句話是警告還是威脅。

  愛咪與德西分手後,他卻仍然在「威克郡學院」周圍徘徊,彷彿一個身穿黑色短上衣的幽靈,時不時靠在光禿禿的橡樹上。到了二月的某個夜晚,愛咪從一場舞會回到宿舍裡,卻在自己的床上發現了他,他正一絲不掛地躺在愛咪的被子上,因為服用了過量藥物而昏昏沉沉。不久後,德西就離開了學校。

  但他仍然堅持打電話給她,即使到了現在也打,一年還會分幾次給她寄來厚厚一摞信,愛咪把信給我看上一眼,還未開封就通通扔掉。那些信的郵戳來自聖路易斯,距此僅有四十分鐘的路程。「這只是一個可怕又悲慘的巧合。」她告訴我。德西母親那一脈在聖路易斯有些親戚,她只知道這一點,卻不樂意管再多。我曾經從一堆垃圾中撿起一封信讀了讀,信上黏著阿爾弗雷多醬,內容則老掉牙得要命,談了網球、旅遊和其他一些學院風的玩意兒,還有西班牙獵犬。我試著想像這位纖細的花花公子,他是一個繫著領結、戴著玳瑁眼鏡的傢伙,闖進我們的住宅用修剪整齊的柔軟手指抓住了愛咪,將她扔進古董敞篷跑車的後備箱,一路帶到佛蒙特州去尋古探幽,德西,還真有人相信這是德西幹的?

  「其實德西住得不遠,」我說,「就在聖路易斯。」

  「看到了吧?」蘭德說,「警察為什麼不去查這條線呢?」

  「總得有人去查,」我說,「我會去的,等明天搜完迦太基以後。」

  「警方似乎認定事發地……離家很近。」瑪麗貝思說道。這時她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久久地流連,接著打了一個哆嗦,彷彿拋掉了一個念頭。

  [1]指弗雷迪·克魯格,恐怖電影《猛鬼街》系列中的主要角色。

  [2]指西方國家中年輕能幹有上進心的一類人,他們一般受過高等教育,具有較高的知識水平和技能。

  [3]朱迪思·維奧斯特(1931-):美國作家、媒體從業者,以其童書作品聞名,其「亞歷山大」系列中有一本中文譯名為「亞歷山大和倒霉、煩人、一點都不好的一天」。

  [4]比佛利·克利瑞(1916-):美國作家,出自其手的童書及青少年圖書超過三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