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尼克·鄧恩/事發之後四日

  她正站在橙色的路燈燈光下,身穿一條輕薄的太陽裙,一頭秀髮在潮濕的天氣中顯得波濤起伏,那是安迪。她一溜煙衝進了門,張開雙臂作勢要擁抱我,我趕緊噓了一聲:「等一下,等一下!」我剛關上門,她就已經摟住了我,把面頰緊貼在我的胸膛上,我伸出一隻手摟住她光溜溜的後背,閉上了雙眼。我感覺鬆了一口氣,心中卻又湧起幾分恐慌,那種感受讓人反胃,恰似人們好不容易止住了癢,卻發現是因為自己已經把皮膚撓破了一道口子。

  我有一個情人。此時此刻,我不得不告訴你我有一個情人,而我將從此失去你的歡心,如果一開始我還討得了你幾分歡心的話。我有一個美貌而年輕的情人,年紀簡直輕得厲害,她的名字叫作安迪。

  我知道,這事很糟。

  「寶貝,你他媽的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她的面頰依然貼在我的身上。

  「我明白,親愛的,我明白,你絶對想不到我剛剛經歷了一陣多難熬的日子,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她還沒有放開我,「你家裡黑著燈呢,因此我想去瑪戈家試試看。」

  安迪知道我的習慣,也知道我會在哪裡待,我們在一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有一個長相美貌動人、年紀輕得要命的情人,我們已經交往一段時間了。

  「我擔心你,尼克,擔心死了。當時我正在馬迪家,電視開著,突然間我就在電視上,嗯,我一眼見到一個看上去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正在說他失蹤的太太呢,後來我才回過神來,那就是你本人嘛。你能想像我嚇得有多厲害嗎?結果你還不肯聯絡我?」

  「我給你打過電話。」

  「你說什麼『別走漏一點兒風聲,按兵不動,我們見面再說』,這是你給我下了一道命令,要聯絡的話才不是這副樣子呢。」

  「我沒有多少一個人待著的機會,我的身邊總是有人,要麼是愛咪的父母,要麼是瑪戈,要麼是警察。」我說著朝她的一頭秀髮呼了一口氣。

  「愛咪不見了?」她問道。

  「她不見了。」我說著從她的懷中抽出身來坐到沙發上,她在我身邊坐下,一條腿貼著我的腿,一條手臂挨著我的手臂,「有人把她擄走了。」我說。

  「尼克?你還好嗎?」

  她那巧克力色的捲髮蓋著她的下巴、鎖骨和雙峰,我望著一縷髮絲隨著她的呼吸起起伏伏。

  「不,不太好。」這時我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噤聲,又伸手指著走廊,「我妹妹在呢。」

  我們肩並肩坐著,一聲不吭,電視上還在放那部警匪老片,戴軟呢帽的男人正在動手抓人。我感覺她的手鑽進了我的手裡,她向我靠過來,彷彿我們正要舒舒服服地過一個電影之夜,好似一對無憂無慮又懶洋洋的夫妻,接著她掰過我的臉吻了吻我。

  「安迪,別這樣。」我低聲說。

  「就要這樣,我需要你。」她又吻了吻我,爬到我的腿上跨坐著,身上的棉布裙捲到了膝蓋上,一隻人字拖掉在地板上,「尼克,我一直擔心你擔心得要命,非要你把手擱在我身上,我才能安心,我腦子裡一直只想著這件事,我怕死了。」

  安迪是個「慾女」,這話並不是說「我和她之間全衝著男女之事」。她喜歡擁抱,喜歡愛撫,喜歡用手指撓撓我的頭髮和後背,愛撫能夠讓她安心且舒服,不過話說回來,好吧,她也確實中意男女之事。

  安迪扯了扯自己的夏裝,猛地拉下了太陽裙的上半身,把我的手擱到了她的胸部,我的慾望立刻應召而來。

  「我想跟你幹一場。」我差點兒大聲對安迪說出口來,這時卻聽見妻子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你是個溫暖的人」。我冷不丁抽開了身子——我實在太累了,眼前的房間正在天旋地轉。

  「尼克?」安迪的下唇還沾著我的唾沫,「你怎麼啦?我們之間出問題了?是因為愛咪嗎?」

  我一直覺得安迪年輕得要命,她才二十三歲,當然年輕得要命,但此刻我才發現她年輕得多麼荒誕,多麼不負責任,多麼災難深重,簡直年輕得毀天滅地。從她嘴裡聽到我妻子的名字總能讓我心頭一震,她倒是經常提起愛咪的名字,她喜歡談起愛咪,彷彿愛咪是一場夜間肥皂劇的女主角。安迪從來沒有將愛咪當作情敵,她一直把愛咪當作劇中的一個角色,總在問關於我們夫妻生活的問題,也問關於愛咪的問題,「你們兩個在紐約的時候都幹些什麼呀?比方說,你們週末做什麼呢?」有一次,我告訴安迪我們去聽歌劇,結果安迪的嘴張成了一個圓圓的「O」形。「你們去聽歌劇呀?她穿什麼衣服去呢?曳地長裙嗎?外面會套一件皮草嗎?戴什麼樣的珠寶,梳什麼樣的髮型呢?」安迪還問愛咪的朋友是什麼樣的人、我跟愛咪談些什麼、愛咪到底什麼樣……總之一句話,愛咪跟「小魔女愛咪」一樣完美嗎?這就是安迪最喜歡的睡前故事:愛咪。

  「我妹妹在另外一間屋裡,親愛的,你壓根兒就不該來這兒。上帝啊,我多麼希望你在這兒,但你真的不應該來,寶貝,等我們弄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再說吧。」

  「你才華橫溢」,「你才思敏捷」,「你是個溫暖的人」,「現在,吻我吧」!我的妻子在提示中寫道。

  安迪仍然趴在我的身上,裸露著雙峰,胸前的兩粒櫻桃被空調激得發硬。

  「寶貝,眼下我們之間要辦的事就是,我必須確保我們兩個人沒出問題,這就是我要的一切。」她說著朝我貼了過來,她的身子又溫暖又醉人,「這就是我要的一切,求求你,尼克,我嚇壞了,我瞭解你,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說話,那也沒有問題,但我需要你……跟我在一起。」

  此刻我真想吻她,恰似我初次吻她的時候:那時我們的牙齒互相磕碰,她歪著頭貼著我的面孔,髮絲撓著我的手臂,那是一個深吻,我的腦子裡除此以外一片空白,因為那一吻太過纏綿,再尋思其他的念頭實在要命得很。眼下只有一件事攔著我,讓我不能拉著她走進臥室,那並非因為我與她的歡愛是多麼不應該(一直以來,我們反正已經罪惡滔天了),而是因為我與她的歡愛眼下真的很要命。

  再說還有愛咪呢。恍惚間,我又聽見了愛咪的聲音,我妻子的聲音已經在我的耳邊駐紮了整整五年,但此刻它不再是聲聲責罵,而是又變得甜蜜動人。我太太只不過留下了三張小字條,就讓我變得無精打采又滿腹感傷——我真心不喜歡這一點。

  我絶對沒有感傷的權利。

  安迪正在往我的身上鑽,而我卻在尋思著警方是否監視了瑪戈家,我是否應該注意聽著敲門聲——說來說去,我畢竟有一個非常年輕、非常美貌的情人。

  母親總是告訴我們,如果你打算要辦一件事,而你又想知道此事是否妥當,那就想像一下那件事堂而皇之地印在報紙上,全世界的人都看得到。

  尼克·鄧恩,一名曾經的雜誌撰稿人,於2010年遭遇裁員,後來同意為北迦太基專科學校教授新聞課程。這位已婚的成熟男性迅速利用了職務之便,跟一名年輕學生展開了一場熱烈的婚外戀。

  我簡直活生生是每個作家最害怕的夢魘,我身上的情節儘是毫無新意的老一套。

  那現在就請讓我再講上一大堆老一套,以求博得讀者一樂吧。這場外遇是一步接一步發生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任何人,也從未想過自己會陷得這麼深,但這份情緣並非只是逢場作戲,也不只是為了助長自信,我真的愛上了安迪,我愛她。

  當時我教授的一門課叫作「如何在雜誌業展開職場生涯」,班上總共有十四個學生,水平參差不齊,通通都是女孩。我本來應該用「女性」這個詞,但我覺得就事實來說,說她們是「女孩」倒是確鑿無誤,這些女孩都希望在雜誌業就職,她們可不是灰頭土臉幹苦活的女孩,她們一個個都十分光鮮亮麗。女孩們已經看過相關影片,她們想像著自己在曼哈頓東奔西走,一隻手端著一杯拿鐵咖啡,另一隻手拿著手機,招呼一輛的士時卻不小心扭斷了名牌高跟鞋的鞋跟,那副可愛的模樣真是楚楚動人。正在這時,一位魅力四射、親近可人的男士一把接住了那個快要跌倒的小可憐,她正好落入了知己情人的懷抱,他們兩個人心心相印,而他的頭髮凌亂得讓人傾倒。這些女孩根本不知道她們的職業選擇是多麼愚蠢無知,我原本打算用自己丟了飯碗的故事給她們敲敲警鐘,不過我實在無心扮演一個悲劇角色,因此,我尋思自己可以用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給她們講講這個故事,權當幾句玩笑話……裁員有什麼大不了的嘛,那樣我就能在自己的小說上多花些功夫了。

  可在第一堂課上,我就回答了一大堆讓人肅然起敬的問題,於是我立刻搖身一變成了個誇誇其談、廢話連篇的傢伙,一個巴不得吸引眼球的渾球,根本沒有辦法開口講出事實:在第二輪裁員時,有人通知我去總編的辦公室,於是我一步步穿過一長排小隔間向目的地走去,彷彿正在一步步趕赴刑場,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地追隨著我,而我仍然心存僥倖,暗自希望總編開口說出的不是解僱的宣判——拜託你了,說說這本雜誌眼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我吧。沒錯!這肯定是總編找全體員工講話,給大家打氣的時候!可惜事與願違,我的老闆只說了一句話,「不幸的是,我想你自己也清楚我叫你過來的原因」,他邊說邊伸手揉著躲在鏡片後面的雙眼,好讓我看看他是多麼疲倦,又是多麼沮喪。

  我希望能嘗嘗當一個帥呆了的贏家是什麼滋味,因此我沒有把自己丟了飯碗的事情告訴學生們,反而告訴他們我家裡人生了病,不得不回來照顧家人。「這也是響噹當的真話啊,一點兒也沒吹牛,而且聽上去極富英雄氣概。」我暗自心想。當時美貌動人的安迪正坐在我面前幾英呎遠的地方,她的臉上撒了幾粒雀斑,一頭巧克力色的捲髮波浪起伏,秀髮下有一雙藍眼睛,柔軟的嘴唇微微張開,一對沒有動過手腳的乳房純屬原裝貨,大得有點兒離譜,還長著纖細的長腿和手臂。我不得不說,安迪真他媽是個難得一見、腦袋空空的絶色嬌娃,跟我那個優雅動人、大家風範的妻子簡直南轅北轍。安迪身上正隱隱散發出陣陣熱度和股股薰衣草香氣,她在筆記本電腦上敲著字,不時用沙啞的聲音問個問題,比方說,「你怎麼讓報料人信任你,向你敞開心扉呢?」當時我便暗自心想:「他媽的,這靚妞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有人在耍我嗎?」

  有時你捫心自問:「你怎麼幹出這種事來了呢?」我對愛咪一直忠心不二,如果在酒吧裡有個女人舉止太過輕浮,如果她的觸碰讓我感覺有點兒飄飄然,那我會藉故早點兒從酒吧裡走掉。我可不是一個背著太太劈腿的傢伙,我也對不忠的人們沒什麼好感——劈腿的人們既不老實也不尊重人,一個個小肚雞腸,是群被寵壞的傢伙。我一直沒有向各色石榴裙低頭,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那時候我還快活著呢。我不願意承認答案是如此簡單,但我這輩子都一直逍遙快活,而眼下我卻不太開心,結果眼前又冒出了一個安迪,下課後還流連著不肯走,非要問我一些關於我自己的問題——愛咪就從來沒有問過這些問題,至少最近沒有問過。安迪讓我覺得自己還是個有點兒份量的人,而不是那個丟了工作的白痴,不是那個忘了把馬桶座圈放下去的傻蛋,也不是那個什麼也做不到位的蠢貨。

  有一天,安迪給我帶來了一個蘋果,一隻紅蛇果(如果我要為這場外遇寫本回憶錄的話,我就會把書名叫作「紅蛇果」)。她請我看一看她寫的故事,那是一則人物簡介,主角是聖路易斯一傢俱樂部裡的一位脫衣舞孃,讀上去活像《閣樓論壇》雜誌上刊載的報導。在我讀報導的時候,安迪一邊吃著送給我的蘋果,一邊俯身越過我的肩膀,嘴唇上莫名其妙地沾著幾滴蛇果汁。那時我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天哪,這女孩是在施展招數勾引我哪」,我頓時傻乎乎地嚇了一跳,頃刻間搖身變成了上年紀的本傑明·布拉多克[1],正在面臨女人的誘惑。

  安迪的招數確實生了效,我開始把安迪當作一根救命繩、一種機遇、一條出路。等到回到家中,我會發現愛咪縮成一團躲在沙發上,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牆壁,一句話也不說,等著我開口打破僵局。她總是玩不膩這一套,從來不肯先開口打破沉默,反而一直在等我猜她的心思:今天能用什麼哄愛咪開心呢?我在心裡暗自琢磨,安迪可不會玩這一套,安迪聽到這個笑話會哈哈大樂,安迪會為這個故事捧場,那副架勢彷彿我對安迪知根知底。安迪是個善良、美貌、雙峰傲人的愛爾蘭女孩,來自我的家鄉,毫不裝腔作勢,一天到晚開開心心;安迪還坐在前排聽我教授的課程,看上去顯得很溫柔,對我興趣濃厚。

  當想起安迪時,我不會像想起自己的妻子時那樣感覺腹中翻江倒海——我一直害怕回到自己的家,那個家並不歡迎我。

  我開始做起了白日夢,想像著這段情緣會如何拉開帷幕,我也開始渴望安迪的愛撫,沒錯,就是這麼俗套,簡直像20世紀80年代一首蹩腳單曲裡上不了檯面的唱詞。我希望安迪來愛撫我,我希望有人來愛撫我,因為我的妻子不肯讓我愛撫她:在家裡,我的太太好似一條魚一樣從我的身邊溜過,一閃身躲進了樓梯間或廚房裡,讓人伸出手也摸不著;我們一聲不吭地看著電視,一個人坐著一個沙發墊,彷彿那是兩艘各不相干的救生筏;在床上,她轉身留給我一個後背,用毯子和床單把我們兩個人隔開。有一次,我在夜裡醒了過來,又心知她睡得正熟,於是伸手把她的吊帶撥到了一邊,用自己的臉頰和一條胳膊貼上了她那光溜溜的肩膀。那一晚我簡直無法入眠,心中充滿了對自己的憎惡。後來我下床在淋浴間裡打了一回手槍,一邊自慰一邊想著愛咪,想著她以前望著我時那副勾魂的樣子,想著那雙垂下眼簾的眼睛,那雙眼睛曾經讓我沉迷,讓我感覺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打完手槍後,我一屁股坐進了浴缸裡,直愣愣地瞪著一攤精液,我的「小兄弟」可憐巴巴地躺在左側的大腿上,好似被衝到岸邊的小動物。我在浴缸裡感覺滿腔屈辱,千方百計想要憋住眼淚。

  就這樣,我與安迪的情緣拉開了帷幕,正趕上四月初那場突如其來、沒頭沒腦的暴風雪。噢,不是今年四月,而是去年四月,當天我一個人在「酒吧」裡幹活,因為瑪戈要去照顧媽媽——我們總是輪換著留一個人在家裡陪媽媽,看看難看的電視節目,這個人也就用不著去「酒吧」上班。媽媽已經撐不了多久了,她連這一年都熬不過。

  事實上,那天晚上我心情大好:媽媽和瑪戈正依偎在家裡看安妮特·富尼切洛主演的一部海灘電影,酒吧裡則熱鬧非凡,彷彿每個人都心情正佳。美貌小妞對長相平平的男人們頗為和氣,人們動不動就沒頭沒腦地為陌生人買酒喝,到處喜氣洋洋,一眨眼就到了打烊時間,酒吧裡的客人一股腦兒湧了出去。我正要把門鎖好,安迪卻猛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差點兒一頭撞到我的身上,我能聞到她的呼吸中有淡啤的甜香,一頭秀髮散發出柴火的煙味。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呆了片刻……知道吧,當你從來都只在一種場合遇見某個人,要是這個人出現在另一種場合的話,你恐怕一時也回不過神來。此時此刻,安迪居然在酒吧裡,那也行啊,她放肆地笑出了聲,一把將我推進了屋。

  「我剛剛遇上了一場糟糕透頂的約會,你必須陪我喝一杯。」她那一頭秀髮隱隱地積著雪花,可人的雀斑閃著光澤,雙頰泛上了兩糰粉色的紅暈,彷彿有人剛剛在她的臉上摑過幾掌。她的聲音讓人想起毛茸茸的小鴨子,剛開始聽上去可愛得要命,最後卻拖著一縷極為性感的餘韻,「求你了,尼克,破爛約會敗了我的胃口,我好歹得換一換心情吧!」

  我記得當時我們兩個人一起放聲大笑,而我暗自尋思著:眼下我正跟一個女人待在一起,聽她咯咯地笑,這情景輕鬆得讓人飄飄然。安迪身穿一條仔褲,搭配著一件 V領羊絨衫;她穿仔褲比穿禮服更加美艷,面孔和身體都流露出一種恰到好處的不經意。我站到吧檯後,她坐在酒吧的一條高凳上,打量著我身後的一排排酒瓶。

  「你想喝點兒什麼,女士?」

  「隨你挑,讓我開開眼界吧。」她說。

  我「噓」一聲作勢嚇她,一雙嘴唇跟著噘了起來,彷彿要接上一個吻。

  「現在隨你挑一種酒,讓我開開眼界。」她俯身向前,讓自己的乳溝衝著吧檯,雙峰顯得挺翹傲人。安迪戴了一條細細的吊墜金鏈,那吊墜滑進了她的毛衣,滑到了她的雙峰之間。「別犯賤,別做美色當前就流口水的傢伙。」我暗自心想。

  「你喜歡什麼口味?」我問道。

  「不管你給我什麼,我都一定會喜歡的。」

  就是那句話打動了我的心,我喜歡那句直來直去、簡簡單單的話;我願意相信自己可以討得一個女人的歡心,而且這事易如反掌。「不管你給我什麼,我都一定會喜歡的。」那一刻,我感到心中湧起一陣鋪天蓋地的輕鬆,於是我明白自己不再愛著愛咪了。

  「我不再愛我的妻子了,一點兒也不愛,我的身上已經不再沾染一根情絲。」我一邊想一邊轉身拿起兩隻平底玻璃杯,做了我最喜歡的飲料「聖誕之晨」,那是熱咖啡加上冰涼的薄荷杜松子酒。我跟安迪喝了一杯,她打了個顫,放聲笑了起來,我又為我們兩個人滿上了酒。打烊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我們一直在一起喝酒,其間「太太」這個詞從我嘴裡冒出來過三次,因為我正在端詳著安迪,暗自想像著她衣衫盡解的一幕。提起「太太」是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那是我對她的警告: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你自己看著辦吧。

  安迪坐在我的面前,用手托著下巴,抬頭望著我微笑。

  「陪我回家嗎?」她說。剛才她曾提到自己就住在市中心附近,還說她會時不時拐到酒吧來跟我打聲招呼……話說回來,她有沒有提到過自己住的地方離酒吧有多近?我的心已經進入了角色,在一幕幕白日夢裡,我已經一次次漫步走過屈指可數的幾個街區,走向安迪家那棟平淡無奇的磚砌公寓,因此當我突然間抬腳出門陪著她回家的時候,一切看上去都那麼順理成章,我的腦海裡並沒有敲響一聲警鐘,告訴我「這件事很反常,我可不能這麼做」。

  我頂著漫天風雪陪她回家,還幫她重新整理好身上的紅色針織圍巾:理了一次,理了兩次,到了第三次的時候,我總算找到了對付圍巾的門道,我們兩人的面孔貼得很近,她的臉頰上泛起了兩團喜氣洋洋的粉紅色。那一瞬間原本難得一遇,但當時偏偏集齊了一切契機,不管是安迪與我的一番對話、幾杯酒、一場暴風雪,還是那條圍巾。

  於是我們同時伸手摟住了對方,為了借力,我還把她壓到了一棵樹上。這時細長的樹枝「嘩啦」一聲朝我們的腦袋上倒了一蓬雪,那一刻真是又嚇人又好笑,但這場虛驚讓我更加急迫地想要愛撫她,想要在瞬間摸遍她的全身,於是我伸出一隻手進了她的毛衣,另一隻手滑進了她的兩腿之間,她並沒有攔住我。

  她從我身邊抽開身子,牙齒咯咯作響,「跟我上樓來吧。」

  我頓了一頓。

  「跟我來,」她又說了一遍,「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們之間的魚水之歡算不上有多銷魂,反正第一次只能算表現平平。我們兩個人都已經習慣了不同的節奏,一直不太合拍,再說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做愛了,於是我很快就一射如注,接著一鼓作氣用逐漸洩氣的「小兄弟」在她體內抽動了三十秒,直到自己完全鬆弛下來——這是至關重要的三十秒,恰好讓她也得到了滿足。

  換句話說,我們之間的魚水之歡還不算糟糕,但頗有幾分令人失望、虎頭蛇尾,女孩們在這種時候也必定有這種感覺:「鬧了這麼大個陣仗,結果就是這樣?」但我喜歡安迪用身子緊貼著我,我喜歡她跟我想像中一樣柔軟,還有一身嬌嫩的肌膚。「真是年輕啊。」我偷偷摸摸地想道,心中浮現出愛咪坐在床上怒氣沖衝往身上涂潤膚露的一幕。

  我走進安迪的浴室,先撒了泡尿,隨後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強令自己把話說出了口:「你是個背著老婆劈腿的傢伙,你沒有守住男人最基本的底線之一,你不是個好男人。」可這些話並沒有讓我心神不寧,於是我暗自想道:「原來你還真不是個好東西。」

  說起來,有件事才真是讓人後背發寒:如果那次翻雲覆雨真的棒得不得了,那可能就是我唯一一次不檢點了,可惜那次歡愛也就勉強說得過去,而我卻因此成了一個出軌的男人。我可不能讓自己的貞節牌坊砸在一場「勉強說得過去」的歡愛上,因此我心知安迪和我之間還有下一場,於是當時我並未向自己承諾再也不犯事了。結果我們的第二次歡愛頗為愜意,第三次則極為銷魂,不久之後,安迪就變成了愛咪的對立面——有血有肉的對立面。她跟我一起放聲大笑,她逗我笑,她不會立刻跟我回嘴,也不會對我放馬後砲,從來不會對我怒目而視。跟她相處很容易,真是他媽的太容易了,於是我暗自心道:「愛情讓你想要完善自身……這話沒錯,沒錯,但話說回來,也許愛 (我指的是真愛 )也會允許你做回自己。」

  我本來打算告訴愛咪,遲早總有攤牌的一天嘛。可我一直瞞著她,瞞了一個月又一個月,然後巴不得再多瞞幾個月,主要是因為怯懦。我受不了那番向愛咪交底的談話,受不了必須給出解釋,也無法想像與蘭德和瑪麗貝思討論離婚事宜的一幕——不消說,到時候我的岳父母肯定會插手這件事。但說實話,其中也有幾分是因為我身上有強烈的實用主義傾向,我居然能夠這麼看重實際(換句話說,也就是利己),幾乎有些可笑。我沒有向愛咪提出離婚,部分原因是:當初是愛咪出錢資助我開了「酒吧」,基本上「酒吧」屬於愛咪,離婚後她一定會把「酒吧」收回。我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孿生妹妹再一次失去生命中的幾年光陰,卻還要挺起胸膛去勇敢面對,因此我對這種慘兮兮的婚姻聽之任之,一心相信到某個時候愛咪自然會接管局面,她會提出離婚,那我就能繼續扮演好人了。

  我想要擺脫當前的局面,卻又不想擔起罪責,這原本是小人所為,不過我越是上不了檯面,就越加渴望安迪——如果我的故事被登在報紙上供陌生人作為話柄,安迪會明白我並不像表面上一樣是個卑鄙小人。「愛咪會跟你離婚的,她不會讓事情再拖下去。」我一直在想。但春去夏來,秋天降臨了,冬天也降臨了,我的劈腿史已經橫跨了整整一個年頭,我的情人變得有些不太耐煩,事情很明顯,必須有人出手解決這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愛你,尼克,不管發生什麼事。」此刻安迪就在這兒,就在我妹妹的沙發上,這一幕真是如夢如幻,「我真的不知道還應該說些什麼,我覺得自己……蠢得很。」她邊說便舉起了雙手。

  「別這樣,我也不知道說什麼,沒什麼可說的。」我說。

  「你可以說,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一樣愛我。」

  我暗自心想,「我再也無法大聲說出那句話了。」以前我貼著她的脖子喃喃不清地說過一兩次,但眼下風聲已經傳了出去,又出了那麼多事,我不禁回想著我們那段轟轟烈烈卻又遮遮掩掩的地下情,暗自詫異自己居然對這段地下情如此大意。如果她的樓裡有一個安全攝像頭,那我肯定已經被拍了下來。為了接她的電話,我倒是特意買了一個一次性手機,可是語音留言和短信都會發到她的常用號碼上。我還給她寫過一則色情的情人節短信,眼下我幾乎已經看到新聞上鋪天蓋地地登載著那條短信的內容,好傢伙,我在短信裡還用了「使人傾情」來跟「林中幽徑」押韻呢。還有一點不要忘了,安迪只有二十三歲。就衝著這些,我猜不少電子樂會隨手把我這倒霉蛋的言辭和聲音用上,甚至連我的照片也不放過。曾有一天晚上,我翻閲安迪手機上的照片,當時我滿腔醋意和好奇,還有著幾分佔有慾,結果在照片上看到了她的一兩個前男友,安迪手機裡有許多關於他們的照片,男人自豪地在她的床上微笑,而我猜想有一天自己的床照只怕也會存到安迪的手機裡(其實我還挺期待這一天),出於某種原因,當時我並沒有為此擔心,但眼下細想起來,那些床照說不定會被人下載,只要有人用報復的手指輕輕一摁,我的床照就會在頃刻間發送給百萬公眾。

  「眼前的局勢非常奇怪,安迪,我需要你耐心等著。」

  她從我懷裡掙開了身子,「你說不出口嗎?為什麼不說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一樣愛我?」

  「我愛你,安迪,我愛你。」我望著她的眼睛說道。眼下說「我愛你」確實有風險,但不說的話同樣有風險。

  「那就來一場吧。」她一邊低聲說,一邊開始扯我的皮帶。

  「眼下我們要十分小心,我……如果警方發現我們的關係,對我來說可就很不妙了,非常非常不妙。」

  「這就是你擔心的事呀?」

  「我的太太好端端地失了蹤,我還有個秘密……女友,沒錯吧,看上去很不妙,看上去就脫不了干係。」

  「聽你這麼說,我們的這段情顯得很下賤。」這時她的雙峰還露在外面。「人們可不清楚我們的為人,安迪,他們會覺得這段情很下賤。」

  「上帝呀,簡直就像蹩腳的黑色電影。」

  我聞言露出了笑容,是我向安迪推薦了黑色電影——鮑嘉[2]及其出演的《夜長夢多》,還有《雙重賠償》等,所有的經典我都一股腦兒向她介紹了。這是我們的情緣中最討我歡心的地方,我可以向安迪展露自己的見識。

  「為什麼我們不乾脆告訴警察呢?那會不會更好一些……」她說。

  「千萬別,安迪,連想也不要想,沒門兒。」

  「他們會發現的……」

  「怎麼會?警方怎麼會發現……你有沒有跟其他人提過我們的事,親愛的?」

  她頗為緊張地看了我一眼,我頓時感覺很糟糕:這可不是安迪期待的一夜。她原本很高興看到我,想像著火辣辣的男歡女愛,期待著肉體的互相慰藉,我卻一心忙著收拾自己的爛攤子。

  「親愛的,對不起,這個問題我一定得問。」我說。

  「叫不上名字。」

  「你是什麼意思,叫不上名字?」

  「我的意思是,」她終於拉上了自己的衣服,「我的朋友、我的媽媽,他們知道我在跟一個人約會,但他們叫不上名字。」

  「也跟人對不上號,對不對?」我的口氣比想像中更加迫切,彷彿我正在努力撐起一片倒塌的天花板,「只有兩個人知道我們的事情,安迪,就是你和我。如果你站在我這邊,如果你愛我,那就千萬不要走漏風聲,警方永遠也查不出來。」

  她用一根手指輕撫著我的下巴,「如果……如果警方一直找不到愛咪,那怎麼辦呢?」

  「安迪,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和你,我們兩個人都會在一起,但我們必須非常小心,如果我們不小心的話,有可能……局勢看上去很糟糕,我可能會坐牢。」

  「也許她跟著野漢子跑掉了,也許……」她邊說邊把臉頰貼在我的肩膀上。

  我能感覺到她那稚氣未脫的小腦瓜正塞滿了各種念頭,把愛咪的失蹤想成了一出淺薄曖昧的言情劇,還把不符合這出言情劇的事實全部拋在了腦後。

  「她沒有跑掉,事情要嚴重得多。」我用一根手指托著她的下巴,讓她望著我,「安迪?我想讓你認真對待這件事,好嗎?」

  「當然啦,你看我哪裡不認真了嗎,不過我要多跟你談談,多見見你,我嚇壞了嘛,尼克。」

  「眼下我們不能輕舉妄動。」我抓住她的雙肩,讓她望著我的眼睛,「我的妻子失蹤了,安迪。」

  「但你壓根兒就……」

  我知道她想要說出口的那句話——「你壓根兒就不愛她」,但安迪並沒有那麼蠢,於是她及時住了口。

  她伸出雙臂摟著我,「我可不想跟你吵,我知道你關心愛咪,也知道你一定很擔心,我也一樣啊。我知道你……我無法想像你的壓力有多大,所以我可以比以前更加低調,如果可能的話。不過你要記住,這件事對我也有影響,我得有你的消息才行,每天一次吧,只要有時間就打電話,即使只有幾秒鐘也行,讓我聽聽你的聲音。每天一次,尼克,一天也不許漏,不然的話我會抓狂,我真的會抓狂。」

  她向我露出一抹笑容,低聲說:「現在就來吻我。」

  我溫柔地吻了吻她。

  「我愛你。」她說。我吻了吻她的脖子,含糊不清地答了話。我們一聲不吭地坐著,電視機還在一閃一閃地發亮。

  我閉上了雙眼,「現在就來吻我」,是誰說過這句話?

  剛過清晨五點,我就冷不丁醒了過來。瑪戈已經起了床,我能聽見她邁步走下過道,打開了浴室裡的水龍頭,便趕緊搖了搖安迪——「已經早上五點啦,五點啦」。我滿嘴承諾著一心愛她,又承諾著會給她打電話,匆匆忙忙地把她向門口推去,彷彿她是個丟臉的一夜情對象。

  「記住啊,每天都要打電話。」安迪小聲說道。

  這時我聽見浴室開了門。

  「每天都打。」我說完閃身開了門,安迪溜了出去。

  我轉過身時,瑪戈已經站在了客廳裡。她的嘴張得老大,顯然驚得目瞪口呆,但從她的身姿來看,眼前的瑪戈簡直怒火攻心:她的一雙手叉在腰上,兩根眉毛立成了一個 V字。

  「尼克,你這白痴。」

  [1]電影《畢業生》中的角色。

  [2]亨弗萊·德弗瑞斯特·鮑嘉(1899-1957)美國男演員,其參演的名作有《北非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