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愛咪·艾略特·鄧恩/2011年4月28日/日記摘錄

  「堅持堅持再堅持」,這是莫琳的原話。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露出一副篤定的神色,一個字一個字都說得鏗鏘有力,彷彿那真是一套行得通的人生策略,結果那套陳詞濫調聽上去不再是一個個詞語,卻搖身變成了有血有肉的實物,變成了沉甸甸的金玉之言。「堅持堅持再堅持」,沒錯!我暗自心想。

  不過話說回來,中西部人身上的這種風格確實很討我的歡心,他們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連死亡也沒什麼大不了。莫琳會一直「堅持堅持再堅持」,直到癌症把她放倒,到時候她才會離開人世。

  因此,我正爭取盡最大努力挽回糟糕的局勢,而且我是嚴格按莫琳的用法來說這些話的。我一門心思幹著活兒:我開車送莫琳去見醫生、做化療,我把尼克父親家花瓶裡令人作嘔的水換了換,還給相關工作人員送了曲奇,讓他們好好地照顧他。

  目前的形勢確實糟糕透頂,我也確實在盡最大的努力,而形勢糟糕透頂的原因要說到我丈夫的頭上,這個男人把我帶到了這個小鎮,讓我拋棄了熟悉的一切,好讓他來照顧生病的父母,可是眼下他似乎已經對我失去了興趣,也對他那生病的父母丁點兒興趣也沒有。

  尼克已經在心裡把他的父親一筆勾銷,他連父親的名字也不願意提,我知道每逢「康福山」養老院打來電話的時候,尼克都暗自希望她們送來的是父親的死訊。至於莫琳,尼克只陪他的媽媽去做過一次化療,然後便嚷嚷著無法忍受,他說他討厭醫院,討厭病人,討厭時間嘀嘀嗒嗒慢吞吞地走,也討厭一滴滴慢得要人命的靜脈輸液——總之他就是做不到。當我千方百計想要說服他,試圖讓他扛起自己的擔子,他卻把擔子推給了我,因此我就扛起了他的擔子,莫琳則成了他怪罪的對象。有一天我和莫琳坐在一起,一邊漫不經心地在我的電腦上看浪漫喜劇一邊聊天,那靜脈輸液……那還真是一滴滴慢得要人命,這時朝氣蓬勃的女主角被一張沙發絆了一跤,莫琳轉身對我說道:「不要太苛責尼克了,別怪他不想挑這副擔子吧,我一直寵著他,把他捧在手心裡……怎麼能不寵他呢,看他那張面孔長得多可愛,因此他挑不了什麼辛苦的擔子,但我真的不介意,愛咪,我真的不介意。」

  「你應該介意。」我說。

  「尼克不需要向我證明他的愛,我知道他愛我。」她說著拍了拍我的手。

  莫琳無怨無悔的母愛讓我心生敬佩,因此我沒有告訴她我在尼克的電腦上發現的那份寫作提案,那是一本回憶錄提案,講的是一位曼哈頓的雜誌撰稿人返回密蘇里州的故鄉照顧他生病的父母。尼克的電腦上有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去打探一番,這樣就能摸到一些蛛絲馬跡,明白我的丈夫在想些什麼,他的搜索歷史記錄給我提供了最新的線索,上面有黑色電影[1]、有他原來供職的那家雜誌的網站,還有對密西西比河的一番研究,主題是有沒有可能從這裡一直順流漂到墨西哥灣。我知道他在計劃些什麼,他想學著哈克貝利·費恩的樣子沿密西西比河順流而下,並就此寫上一篇文章,尼克這個傢伙總在尋找不同的角度。

  就是在梳理這些線索的時候,我發現了那本書的提案。

  該書名為「雙重生活:憶一段既是終點又是起點的時光」,該書將與「X一代」[2]的男性有著深切的共鳴,這些男性剛剛開始體驗照顧年邁的父母所帶來的壓力。在「雙重生活」一書中,我將詳細寫道:

  .對於毛病纏身、一度有所隔閡的父親,我是如何一步步加深瞭解;

  .面對我那命懸一線的深愛的母親,我是如何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被迫痛苦地變成了一個當家人;

  .我那位出身曼哈頓的妻子不得不放棄往昔那令人陶醉的生活,對此她是如何一腔怨氣,有一點應該提到,我的妻子正是愛咪·艾略特·鄧恩,也就是暢銷書「小魔女愛咪」的原型人物。

  提案沒有寫完,我猜是因為尼克意識到他永遠也無法瞭解他那位一度有所隔閡的父親,因為尼克正在把「當家人」的擔子往外推,還因為我對這裡的新生活並沒有一腔怨氣。我在這裡確實覺得有點兒受挫,沒錯,但並沒有一腔值得寫上一本書的苦水。多年以來,我的丈夫一直在為中西部人那經得住風雨的情感唱頌讚歌:他們多麼堅忍、多麼謙卑,一點兒也不矯揉造作!但這樣的人無法給一本回憶錄提供豐富的素材,想像一下該書封套上的詞句吧:人們大半輩子乖乖地做著良民,然後他們就翹了辮子。

  但那些言辭還是在我的心上紮了一下,「我那位出身曼哈頓的妻子……是如何一腔怨氣」。也許我確實難以駕馭,我想起了莫琳的為人自始至終都是如何可愛,我擔心我和尼克並非天造地設的一對。如果遇上一個喜歡照顧丈夫、喜歡家政的女人,也許他會更加快活,我說這些話並不是想要抹黑照顧丈夫和家政的手藝,天知道,我多麼希望自己有這些技藝傍身呀。我希望我能把尼克的日常生活看得更重一些,一心想著尼克是不是總能用上他最喜歡的牙膏呢,我希望自己能想也不想便隨口說出他的衣領尺碼,我希望我是個無怨無悔、滿腔愛意的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讓我的男人幸福快活。

  跟尼克在一起,我曾經有一陣子變成過這副模樣,但我無法永遠是那副模樣,我還沒有那麼無私。「獨生子女就是這樣」,尼克時不時便會這麼說。

  但我還在放手嘗試,「堅持堅持再堅持」嘛。尼克又像個孩子一樣在城裡東奔西跑了,他很高興能回到密蘇里,這裡有他的舞台,他最近減了十磅左右體重,換了一個新髮型,買了新牛仔褲,看上去意氣風發。我只能在他匆匆回家或匆匆出門的時候瞥見他的身影,但那急匆匆出門的架勢卻是他裝出來的。「你不會喜歡那種場合的」,每當我要跟他一起去的時候,不管要去哪裡,他都會用這句話來搪塞我。當他的父母對他再沒有用處時,他把他們拋到了一邊,現在他又拋下了我,因為我融不進他的新生活。在這裡他必須工作才能讓我過得舒服,而他並不想那麼幹,他想要盡情享受。

  別想了,別再想了,我必須看看光明的一面。這話可不是誇張的說法,我必須停止用黑暗陰鬱的目光來打量我的丈夫,我要重新看到他歡欣明亮的一面,我必須更加敬慕他,好似以前一樣。愛慕之情確實會鼓舞尼克,我只是希望我們之間能夠更加平等。我的腦海中滿是尼克的身影,彷彿裝了一窩嗡嗡亂叫的蜂群,它們一直哼著「尼克尼克尼克」,而當我想像他腦海中的一幕,我卻聽到自己的名字好似羞答答的一聲脆響,一天只會響起一兩聲,隨後便會飛快地銷聲匿跡。我只不過希望他能多想想我,恰似我想他那麼多。

  這樣不對嗎?我已經不再知道答案。

  [1]電影界用語,多指好萊塢偵探片,特別是強調善惡劃分不明確的道德觀與來自性的動機的題材。

  [2]指出生於20世紀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的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