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門上,直勾勾地瞪著妹妹。四周仍然縈繞著安迪的體香,我暗自希望自己能夠獨享這一刻,因為安迪既然已經離開,我就可以放肆地想她。她嘗起來總是像奶油糖,聞起來像薰衣草,要麼是薰衣草香波,要麼是薰衣草潤膚露。「薰衣草可以帶來運氣嘛」,她曾經向我解釋過一次,我也確實需要幾分運氣。
「她多大了?」瑪戈兩手交叉抱在胸前,開口問道。
「你想從這裡問起嗎?」
「她多大了,尼克?」
「二十三。」
「二十三,妙極了。」
「瑪戈,別……」
「尼克,難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糟嗎?」瑪戈說,「一團糟,而且沒頭腦。」從她嘴裡說出來「沒頭腦」這個對小孩才用的詞卻狠狠地擊中了我,彷彿我又再次回到了十歲的年華。
「目前的局勢確實不太理想。」我的聲音很平靜。
「什麼不太理想!你……你劈腿啦,尼克,我的意思是,你究竟是怎麼回事?過去你一直是個循規蹈矩的人,還是說我一直都是個睜眼瞎?」
「你不是。」我盯著一塊地板,在小時候,每當媽媽逼我坐在沙發上,說我辦了一件壞事時,我都盯著一處地板。
「可是現在呢?現在你成了一個背著太太劈腿的男人,這種歷史你永遠也洗不乾淨。」瑪戈說,「上帝啊,就連爸爸也沒有出過軌,你實在是……我是說,你的妻子下落不明,你卻在這裡跟個小……」
「瑪戈,我很高興你撥亂反正站到了愛咪一邊,我的意思是,你從來都不喜歡愛咪,就連最開始也不喜歡她,自從發生了這一切,彷彿……」
「彷彿我一下子對你那個下落不明的太太生出了幾分同情,是的,尼克。我擔心著呢,沒錯,我確實擔心,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說過你有點兒怪異?你……你的所作所為一點兒也不靠譜。」
她在屋裡踱開了步子,一邊走一邊咬著拇指的指甲,「要是警方發現了這事,我實在不知道……」她說,「我他媽的嚇壞了,尼克,這是我第一次真的為你擔心,我簡直不敢相信警方還沒有發現,他們一定查過你的電話記錄。」
「我用了個一次性手機。」
她停下了腳步,「那更糟糕,那……像是預謀。」
「有預謀的劈腿,瑪戈,沒錯,我是犯了這一條。」
瑪戈癱倒在沙發上,消化著這條新信息。事實上,瑪戈的知情讓我鬆了一口氣。
「多久了?」她問道。
「一年多一點兒。」我從地板上抬起目光,轉而直視著她。
「一年多?你居然一直沒有告訴我。」
「我怕你會讓我罷手,怕你會瞧不起我,那我就不得不罷手了,可是我並不想罷手,我與愛咪……」
「一年多了,我連猜也沒有猜到過。」瑪戈說,「我們倆多少次喝醉了掏心掏肺地說胡話,你居然一直不夠信任我,一直沒有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能徹頭徹尾地把我給蒙在鼓裡呢。」
「我只瞞了你這件事。」
瑪戈聳聳肩膀,意思是說「現在還叫我怎麼相信你」。「你愛她嗎?」她問道。
「是啊,我真的覺得我愛她,我愛過她,我愛她。」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真的正經八百跟她約會,跟她定期見面,跟她住在一起的話,她就會從你的身上挑出刺來,對吧?她會從你身上找到一些讓她受不了的碴兒,那她就會開口讓你做些你不喜歡的事情,而且她會生你的氣?」
「我不是十歲小孩,瑪戈,男男女女怎麼相處我明白得很。」
她又聳了聳肩,彷彿回了一句「真的嗎」。
「我們得找一個律師,」她說,「一個有點兒公關技巧的好律師,因為有些電視節目的班底正在打探這件事,我們要確保媒體不會把你抹黑成花花公子,如果真出了這種事,那一切都完蛋了。」
「瑪戈,你的話聽上去也太狗血了。」其實我在深心裡贊同她的說法,但我聽不得瑪戈把這些話說出口,因此我必須表示質疑。
「尼克,這事本來就有點兒狗血,我要去打幾個電話。」
「悉聽尊便,如果那樣能讓你感覺好一些。」
瑪戈伸出兩根手指戳了戳我的胸膛,「別拿你那套狗屁話用在我身上,蘭斯,『噢,女孩子嘛,總是激動過頭』,純屬胡說八道。你現在的處境很不妙,夥計,別再犯渾了,趕緊行動起來,幫我把事情擺平。」
在我的T恤之下,我能感覺到被瑪戈戳過的地方正隱隱作痛,感謝上帝,瑪戈總算轉過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上,隨後躺了下來,心中暗自答應自己絶不會一睡不醒。
我夢見了自己的太太:她正四肢著地在我家廚房的地板上爬,看來是想要爬到後門,但鮮血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的動作很慢,實在太慢了一點兒。她那美麗的頭顱看上去有幾分奇怪,右側多了一道凹痕,一束長長的秀髮上正一滴滴地流下鮮血,她的嘴裡還淒淒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突然醒了過來,心知回家的時候到了。我必須見見那個地方——見見那個犯罪現場,我必須面對此事。
在這樣的酷熱天氣裡,屋外連一個人也沒有,我們的小區跟愛咪失蹤那天一樣空蕩蕩而孤零零。我抬腳進了自家的大門,強令自己吸了一口氣。這所房子新得要命,卻有種鬼屋的感覺,說起來一點兒道理也沒有,而且這間鬼屋還不是維多利亞時代小說裡的那種浪漫風致,而是有股陰氣森森的感覺,讓人心裡一團糟。房子是三年前才建成的,警方的實驗室人員已經把這裡查了個遍,處處變得又黏又髒。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沙發聞上去像個有血有肉的人,帶著一股陌生人的氣味——一股辛辣的須後水味道。天氣悶熱得很,但我還是打開窗戶換了換新鮮空氣。這時布利克一溜小跑下了樓,我一把抱起它摸了摸,貓咪嗚嗚地撒著嬌。有人給布利克盛了滿滿一碗貓食,一定是某個警察,在把我家拆個稀爛以後,警方畢竟還做出了一些友好的姿態。我小心翼翼地將布利克放在最下面一級台階上,然後上樓進了臥室,解開襯衫躺到床上,把臉埋進了枕頭——在我們結婚五週年紀念日的早晨,我也曾經定定地瞪著這個深藍色的枕套,那一天正是案發當日。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來電人是瑪戈,我接起了電話。
「電視台要播出一期埃倫·阿博特主持的午間節目,話題是愛咪和你。我……嗯,情形看上去不太妙,你要我過來嗎?」
「不,我可以自己一個人看節目,謝謝。」
我們都沒有掛電話,只等著對方開口道歉。
「好吧,看完再談。」瑪戈說。
「埃倫·阿博特新聞秀」是一款有線電視節目,專門聚焦失蹤或被殺的女人,主持人是永遠懷著一腔怒火的埃倫·阿博特,此人過去曾經擔任過公訴人,大力主張受害人的權利。節目一開場,塗脂抹粉的埃倫就睜大眼睛瞪著攝像機說道:「今天要播報一則讓人震驚的事件,『小魔女愛咪』系列圖書的原型人物——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現在下落不明,家中被翻了個底朝天。該女子的丈夫是一位失業的撰稿人,名叫蘭斯·尼古拉斯·鄧恩,眼下他擁有一間酒吧,而購買酒吧的資金則來自他的妻子。你想他會擔心成什麼樣呢?請看這些照片,照片都是在他的太太愛咪·艾略特·鄧恩於7月5日失蹤後拍攝的,那天也正好是他們兩人結婚五週年的紀念日。」
這時鏡頭切換到我在新聞發佈會上那張蠢兮兮的笑容,接下來換了一張照片,上面是我一邊從車裡鑽出來一邊揮手微笑,那架勢恰似一位選美皇后(當時我正在揮手回應瑪麗貝思,而我微笑是因為我這個人在揮手的時候總會微笑)。
接著屏幕上又出現了一張手機照片,那是我和肖娜·凱莉,那位烤墨西哥玉米派的大廚。我們兩個人臉貼著臉,笑容顯得無比燦爛。這張照片消失後,肖娜真人出鏡了,一身小麥色的肌膚,五官分明,帶著一臉沉痛的表情。埃倫把她介紹給了電視機前的觀眾,我全身緊跟著冒出了一層細汗。
埃倫:「這麼說來,蘭斯·尼古拉斯·鄧恩這個人……你能為我們講講他的行為舉止嗎,肖娜?你遇見他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尋找他失蹤的太太,蘭斯·尼古拉斯·鄧恩……他又怎麼樣呢?」
肖娜:「他十分鎮定,十分友好。」
埃倫:「對不起,請原諒我,他十分鎮定且友好?他的妻子正不知所蹤呢,肖娜,什麼樣的男人才能在這種關頭顯得鎮定且友好?」
就在這時,屏幕上再次出現了我和肖娜那張奇怪的合影,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兩個人看上去又更加歡快了幾分。
肖娜:「其實吧,他有點兒輕浮……」
「你原本應該對她好一點兒,尼克,你真該把那該死的派吃下肚去。」我暗自心想。
埃倫:「有點兒輕浮?他的妻子下落不明,而蘭斯·鄧恩卻……嗯,對不起,肖娜,不過這張照片實在是……沒辦法,我找不出比『噁心』更恰當的詞語了,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看上去怎麼會是這副樣子……」
在該節目餘下的時間裡,埃倫·阿博特苦苦揪著我缺乏不在場證明這一點不放,那位專事煽動仇恨情緒的女主持人說道:「為什麼蘭斯·尼古拉斯·鄧恩到當天中午才有不在場證明呢?當天早上他又在哪裡?」她慢吞吞地拖著那副德克薩斯警長口音,節目來賓則一致認為情形看上去頗有蹊蹺。
我給瑪戈打了個電話,她說:「嗯,這幾天他們都沒有找到你的頭上,你差不多撐了快一個星期。」於是我們一起破口大罵了一會兒,「該死的肖娜,瘋狂的賤人。」
「今天你得亮出些真正有用的招數,積極行動起來,眼下人們可要盯著你了。」瑪戈建議道。
「就算我想乖乖坐著,我也坐不住啊。」我說。
我駕車趕往聖路易斯,心裡隱隱有些著惱,腦海中一遍又一遍重播著剛才的電視節目,回答著埃倫所有的問題,彷彿要讓她無話可講。「埃倫·阿博特,你他媽的小賤人,你給我睜大眼睛看著,今天我就去追查一個騷擾愛咪的傢伙,他名叫德西·科林斯,我會追查他找到真相。」就是我,那位智勇雙全的丈夫,如果此行有一首激昂的主題曲,那我早就奏起音樂了;就是我,那個善良的工薪階層,眼下正要對陣被寵壞了的富家子。這個點子一定會惹得媒體汪汪亂叫,畢竟跟平淡無奇的殺妻橋段比起來,一個難以自控的跟蹤狂會更加吸引眼球——至少艾略特夫婦會喜歡這個想法。我打了一個電話給瑪麗貝思,卻被轉到了語音信箱。
當駕車駛進德西所住的小區時,我對德西的看法也變得煥然一新:這傢伙並不是個富家子,他是個富得流油、富得要命的闊佬。此人住在聖路易斯拉杜區的一棟豪宅中,光那幢房子只怕就值至少五百萬美元,該豪宅是一棟白色磚制建築,配著黑漆百葉窗、煤氣燈和常春藤。為了這次會面,我還精心裝扮了一番,穿了一套體面的西裝,打著領帶,但在摁響門鈴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與其穿著四百美元一套的西服在這個富人區丟人現眼,還不如索性穿一條牛仔褲呢。這時我聽見了精緻皮鞋發出的咔噠聲,一路走出屋子深處到了前門,隨後門開了,一陣寒氣向我迎面撲來。
德西看上去十分英俊,十分體面,必定是因為眼睛或下巴的線條作祟,不過巧合的是,我倒一直憧憬著自己看上去會是這副模樣。他有一雙深陷的杏仁眼,跟泰迪熊頗有幾分相像,雙頰上都長著酒窩。如果別人看到我們兩人在一起的話,恐怕會認為他是其中安分守己的那一個。
「喔,」德西一邊說一邊仔細打量著我的面孔,「原來你是尼克,尼克·鄧恩,天哪,我對愛咪的事很過意不去,請進,請進。」
德西領著我進了一間風格冷冽的客廳,屋子裡透著一派出自裝潢師之手的男子漢氣概,搭配了許多不怎麼舒適的黑皮革。他向我指了指一張後背格外剛硬的扶手椅,我倒是很想遵照主人的囑咐讓自己坐得舒服些,可我發現那張椅子只能讓人擺出一種姿勢,好似受訓的學生一般挺起身坐得筆直,乖乖地認真傾聽。
德西並沒有問我的來意,也沒有解釋他怎麼會一眼就認出了我,不過最近對我態度怪異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人們要麼突然間恍然大悟想起了我是誰,要不然就壓低聲音竊竊私語。
「你要喝點兒什麼嗎?」德西緊握雙手,彷彿在說「正事為先」。
「不用了。」
德西在我對面坐了下來。他的服飾是無可挑剔的海軍藍配米色,連鞋帶看上去也頗為挺括,不過在他身上顯得並不刺眼。我原本希望他是個不值一顧的花花公子,但眼前的德西反而像個十足的紳士——這樣一個人知識廣博,能夠引經據典;這樣一個人品位高雅,能夠點得出難得一見的蘇格蘭威士忌;這樣一個人眼光鋭利,能夠為女人挑出合適的古董首飾。事實上,德西看上去天生就能討得女人的歡心,而我坐在他的對面,不由覺得自己的服飾頗為蹩腳,儀態也笨拙魯鈍。我簡直越來越忍不住要開口談一談足球賽,要不然就談一談屎尿屁之類上不了檯面的話題,反正我平時接觸的總是這樣的傢伙。
「說到愛咪,有什麼線索嗎?」德西問道。
他看上去有點兒眼熟,也許跟某個演員有幾分相像。
「沒有什麼好的線索。」
「她是從家裡被擄走的……沒說錯吧?」
「是的,從我們家裡。」
這時我突然悟到了他是誰,他是搜查第一天那個單獨現身的男人,當時這傢伙在不停地偷看愛咪的頭像。
「你曾經到過志願者中心,對吧?在搜查的第一天。」
「沒錯。」德西通情達理地說,「我正要告訴你,我真希望當時就能跟你見上一面,向你表達我的慰問。」
「從你家到我那兒可要走很長一段路。」
「從你家到我這兒的路也不算短。」他笑著說,「你瞧,我真的很喜歡愛咪,因此聽到發生了這種事,嗯,我總不能置之不理吧,我只是……這些話聽上去肯定不順耳,尼克,不過一在電視上看到新聞,我馬上冒出了一個念頭,心想『那還用說嘛』。」
「那還用說嘛?」
「當然會有人想……要她。」他有一副低沉的聲音,「你知道嗎,她總是這樣,讓人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從來都是。你也知道有句陳詞濫調『男人想要她,女人想要變成她』,這話用在愛咪身上可說是千真萬確。」
德西一邊說著話,一邊將兩隻大手攏在長褲上。我說不準他是否在耍我,於是暗自決定要小心行事。但凡對待有可能棘手的問答,就該遵循一條準則:不要貿然發起進攻,先看看對方會不會自己上了自己的套。
「當初你跟愛咪愛得轟轟烈烈,對不對?」我問。
「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容貌。」德西說著靠在膝蓋上,眼神顯得有些遙遠,「我反覆想過這件事,當然啦,那是初戀,我怎麼會不尋思呢,其實都怪我身上那以自我為中心的一面,太沉迷哲學。」說到這裡,他露出一抹謙遜的笑容,面頰上的酒窩突然浮現出來,「你瞧,當愛咪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當她對一個人感興趣的時候,她的關注是那麼的溫暖又安心,不會漏掉你的一點一滴,就像洗上一個熱水澡。」
我聞言挑高了眉毛。
「請多多包涵。」他說,「這種時候你會自我感覺良好,好得不得了,也許是破天荒頭一遭,隨後愛咪就發現了你的不足,她意識到你也不過是個普通人,這種人她打發過很多……實際上,你也確實只能算『巧匠安迪』,在現實生活中,『小魔女愛咪』絶對受不了『巧匠安迪』,因此她對你漸漸失去了興趣,總有一天你會再也找不到良好的自我感覺,這時你又感覺到了寒冷,彷彿自己正赤身裸體地躺在浴室的地板上,而你一心只想再奔回暖暖的熱水澡裡。」
我明白那種感受,我已經在「浴室的地板上」躺了三年左右了。我的心中頓時湧起一陣厭惡——面前這個男人居然跟我分享了這種感情。
「我敢肯定你明白我的意思。」德西說著對我露出了一抹笑容。
「這是個多麼奇怪的人哪,誰會把別人的妻子比喻成一個暖暖的熱水澡,還口口聲聲說他巴不得奔進這熱水澡裡?再說這位妻子還下落不明?」我想道。
德西背後是一張光亮的長桌,上面放著幾張鑲有銀框的照片,正中一張大照片是高中時代的德西和愛咪,兩人身穿白色網球服,看上去時尚得離譜,透著一身金錢堆出來的奢華之氣,活像希區柯克電影裡的一幀畫面。我想像著少年時代的德西偷偷溜進愛咪的宿舍,一件接一件地把衣服脫掉扔在地板上,然後鑽進冰涼的被窩,吞下一顆顆膠囊,等著被人們發現。那是一種懲罰,一種憤怒,但跟發生在我家的風波不是一回事,因此我看得出警方為什麼對德西提不起太大的興趣。
德西追隨著我的目光,「哦,好吧,你可怪不得我,我的意思是,要是換了你本人,你會扔掉一張如此完美的合影嗎?」他笑著說。
「就算照片中的女孩跟我二十年沒有來往?」我忍不住說出了口,頓時意識到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咄咄逼人——這可算不上明智之舉。
「我跟愛咪很熟,」德西厲聲說道,隨後深吸了一口氣,「以前我就認識她,以前我跟她很熟。沒有什麼線索嗎?我不得不問……她的父親,他……他來了嗎?」
「他當然來了。」
「我猜……你敢肯定案發時他在紐約?」
「他確實在紐約,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德西聳了聳肩,彷彿在說「只是好奇罷了,沒有什麼理由」。我們一聲不吭地坐了一會兒,一直互相對視著,兩個人都沒有眨眼睛。
「其實我到這兒來,是看你能告訴我什麼線索,德西。」
我又試著想像德西劫走愛咪的一幕。他在附近某處有個湖邊別居吧?像他這樣的人又有哪個沒有湖邊別居呢。難道這位優雅老練的人會把愛咪困在某個地下囚室裡?愛咪會在囚室的地毯上踱來踱去,睡在一張積灰的沙發上,身穿20世紀60年代一度流行的亮色,要麼是檸檬黃,要麼是珊瑚紅。我真希望波尼和吉爾平就在眼前,親耳聽聽德西剛才那種不容別人染指的口吻,他剛才不是說嗎:「我跟愛咪很熟。」
「我?」德西放聲笑了起來,應該說,他朗聲笑了起來——「朗聲」這個詞完美地形容了他的聲音,「我什麼線索也沒有,就像你說的……我跟她沒有多少來往。」
「但你剛剛才說你們很熟。」
「當然比不上你跟她熟。」
「你在高中時代偷偷騷擾過她。」
「我偷偷騷擾過她?尼克,那時候她是我的女朋友。」
「後來你們分了手,你卻死活不肯離開她。」我說。
「噢,也許我確實有些懷念她,不過也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你在她的宿舍裡試圖自殺,這也叫不出格?」
他猛地扭過了頭,眯起眼睛,張開嘴想要說話,卻又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尼克。」最後他說了一句。
「我說你在高中時代糾纏我的妻子。」
「不是吧,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他笑了起來,「天哪,我還以為你是來籌款設一筆獎金呢,順便說一聲,我很樂意掏錢設一筆獎金。我已經說過了,我一直都希望愛咪能過得好。我愛她嗎?不,我跟她已經沒有太多來往,我們難得通一回信。不過你來了這兒,還一頓胡說八道,這一點很有意思……因為我必須告訴你,尼克,不管是從電視上看來,還是從此時此刻看來,你都不像是個又悲痛又擔心的丈夫,倒像是個自鳴得意的傢伙。順便說一聲,警方已經找我談過了,我想應該是拜你所賜,要不然就得歸功到她父母的頭上,真奇怪,你居然不知道這件事……我還認為警方不會對清白無辜的丈夫留一手呢。」
我的胃頓時翻江倒海起來,「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想在你提起愛咪的時候親眼望著你的臉,」我說,「我得告訴你,你的表情讓我擔心,你有點兒……心神恍惚。」
「我們兩個人中間總得有一個心神恍惚吧。」德西的話聽上去仍然合情合理。
「親愛的?」這時屋子深處傳來了人聲,我又聽見另一雙價格不菲的鞋「咔嗒咔嗒」地向客廳走來,「那本書叫什麼名字……」
眼前這個女人跟愛咪有幾分相像,彷彿愛咪在一面佈滿水霧的鏡子裡照出了身影,她有著酷似愛咪的五官、膚色和髮色,但比愛咪要老上二十五歲左右,五官和肌膚都有些走樣。不過她依然美麗動人,顯然這個女人選擇了優雅地老去。她看上去像是一款摺紙作品,兩隻手肘的稜角分明到了極點,鎖骨格外明顯,穿著一套藍色緊身裙,還有著跟愛咪一樣的吸引力:當她跟你待在同一間屋時,你會不停地掉頭朝她張望。她對我露出了一縷微笑,好似雄獅瞥見了一隻野兔。
「你好,我是傑奎琳·科林斯。」
「媽媽,這是愛咪的丈夫尼克。」德西說。
「愛咪呀。」那個女人又笑了。她的聲音彷彿在深井裡迴蕩,低沉而又餘味悠長,「我們對愛咪的故事可是一直很感興趣,是的,非常感興趣。」她轉過身冷冷地衝著她的兒子,「我們一直把艷冠群芳的愛咪·艾略特放在心上,對吧?」
「現在是愛咪·鄧恩了。」我說。
「當然,」傑奎琳表示贊同,「尼克,我對你的遭遇很遺憾。」她盯著我打量了片刻,「對不起,我……我原本沒有想到愛咪會嫁給這樣一個……美國味十足的男人。」她的話似乎並非是在說給我聽,也不是在說給德西聽,「天哪,他的下頜上甚至還有美人溝。」
「我只是來瞧瞧你的兒子有沒有什麼線索,我知道這些年來他給我的妻子寫過很多信。」我說。
「喔,那些信!」傑奎琳怒氣衝衝地笑開了,「還真是找了個有趣的辦法來打發時間呀,你不覺得嗎?」
「愛咪把信給你看了?」德西問道,「這倒讓我很驚訝。」
「不,」我說著轉向他,「她從來都是未開封就扔掉那些信。」
「所有的信?從來都是?你很清楚?」德西的臉上仍然帶著一縷微笑。
「有一次我從垃圾堆裡撿起一封讀了讀。」我轉身面對傑奎琳,「只是為了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樣的。」傑奎琳說。
「愛咪和我一直給對方寫信。」德西說,他的腔調跟他媽媽一樣抑揚頓挫,讓人感覺他所說的一切便是你想聽到的,「我們兩人對此引以為傲,我覺得電子郵件……太不上檯面,再說也不會有人把電子郵件給存下來,因為電郵生來就沒有人情味兒,我真是為子孫後代們擔心哪,所有偉大的情書,比如西蒙娜·德·波伏瓦給薩特的情書,塞姆·克列門斯給他妻子奧利維亞的情書……我說不好,我總在想,美好的情書總有一天會湮沒……」
「你把我的信都保留下來了嗎?」傑奎琳問。她正站在壁爐旁,俯視著我們兩個人,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臂擱在壁爐台上。
「那還用說嘛。」
她轉身面對著我,優雅地聳了聳肩膀,「只是有點兒好奇而已。」
我打了一個冷顫,剛要向壁爐伸出手去取取暖,卻突然記起眼下正值盛夏七月。「這麼多年來你還一直這麼投入,在我看來實在有點兒奇怪。」我說,「我的意思是,她又不給你回信。」
德西的眼睛聞言亮了起來,只說了一個字——「哦」,彷彿人們一眼瞥見了一場意想不到的繽紛煙花。
「尼克,你來這裡質問德西與你妻子的交往……或者換句話說,質問德西與你妻子沒什麼交往,這讓我覺得很奇怪。」傑奎琳·科林斯說,「你和愛咪的關係不親近嗎?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幾十年來,德西都已經沒有真正與愛咪接觸過了,已經幾十年了。」
「我只是來查一查,傑奎琳,有時候你總得親眼見見一些事情才行。」
傑奎琳邁步向門口走去,她轉過身扭了扭頭,意思是我該告辭了。
「你真是勇氣可嘉,尼克,真是親歷親為,你家的船甲板也是你親手做的嗎?」她的話帶著嘲笑的語氣,同時伸手為我打開了門。我緊盯著她的脖子,納悶她為什麼沒有戴一條好似絞索一般的珍珠項鏈,畢竟像她這樣的女人總有幾條沉甸甸的珍珠項鏈,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不過話說回來,我倒是能聞到她身上散發著女人香,帶著一股肉慾的味道,有幾分奇怪的撩人的淫蕩。
「跟你見面很有意思,尼克,讓我們都希望愛咪安全回家吧。」她說,「在此之前,如果你還想與德西聯繫的話……」
這時她將一張質地厚實的米色名片塞進了我的手中,「那就請致電我們的律師,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