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哪個案子,案發後的四十八小時都是破案的關鍵,但目前愛咪已經失蹤近一個星期了。今天傍晚,我們會在湯姆·索亞公園伴著燭光為愛咪守夜,根據媒體的報導,該公園是愛咪·艾略特·鄧恩「心愛之所」(我還從來不知道愛咪曾經踏進過那個公園。儘管有個古雅的名字,該公園卻遠遠算不上古雅,園裡樹木寥寥,沒有什麼新意,沙坑裡總是堆滿了動物糞便,壓根兒沒有馬克·吐溫式的風韻)。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中,愛咪的案子已經變成了全國性新聞,總之到處都是它的蹤影。
請上帝保佑不離不棄的艾略特夫婦吧。昨天晚上,瑪麗貝思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當時我還沒有從警方突如其來的審訊中回過神來,而我的岳母在電視上看了埃倫·阿博特的節目,一口斷定埃倫是個「投機取巧賺取收視率的婊子」,儘管如此,今天我們仍然花了許多時間來商量如何應付媒體。
媒體頗為喜愛「小魔女愛咪」這個角度,艾略特夫婦這對老夫老妻也頗討媒體的歡心。至今為止,各家媒體還從未對「小魔女愛咪」系列書籍的壽終正寢和原作者一塌糊塗的財政狀況有過任何惡評,倒是用一副情意綿綿的腔調提到艾略特夫婦——看情形,蘭德和瑪麗貝思算得上是媒體的心頭之好。
相形之下,我可就沒這麼討媒體喜歡了。各家媒體已經紛紛拋出了「聚焦事項」,不僅爆料了那些已經走漏的風聲,比如我缺乏不在場證明、犯罪現場有可能是經人精心佈置的,等等,還爆料了我的一些個性特質。媒體爆料說,我在高中時代和女生的戀情從來熬不過幾個月,因此顯而易見是個花花公子;它們還發現我的父親待在「康福山」養老院裡,而我罕少去探望,因此是個忘恩負義、扔下老爸不管的混帳。「這是個毛病,媒體確實不喜歡你,蘭斯。」每看一則新聞報導,瑪戈就要把這句話說上一遍。不僅如此,媒體還挖出了我的真名「蘭斯」——從小學時代開始,我就對這個名字恨得咬牙,每學年伊始老師點名的時候,我都恨不得把「蘭斯」這個名字斬草除根,於是便會開口嚷上一句,「是尼克,我的名字叫尼克!」於是每年九月開學典禮那天都會出現同一幕:我的嘴裡高喊著,「是尼克,我的名字叫尼克!」可是有些自作聰明的小屁孩卻會在休息時間四處溜躂,一邊逛一邊裝腔作勢地嚷道,「嗨,我是蘭……斯」,然後大家會把「蘭斯」這個名字拋在腦後,直到下一年開學典禮的時候。
眼下的情形卻大不一樣,各家媒體上到處是那個可怕的名字——蘭斯·尼古拉斯·鄧恩,看上去活像是連環殺手和刺客的專用名,可惜這一次我沒有辦法讓人們改口。
蘭德·艾略特、瑪麗貝思·艾略特,瑪戈和我都搭乘同一輛車前去守夜。我不清楚艾略特夫婦聽到了多少風聲,有多少人七嘴八舌地把有關我的消息捅到了他們那兒,不過我知道他們已經清楚犯罪現場有「人為佈置」的嫌疑。「要是我送一些自己人到現場的話,他們一定會有另外一種說法,認定現場很明顯經過了一番搏鬥。」蘭德自信滿滿地說,「真相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東西,只要挑對專家,隨你怎麼說。」
蘭德還不知道其他一些事,比如信用卡、人壽保險、血跡,還有諾伊爾的證詞——這個滿腔怨氣的女人聲稱是我妻子最好的密友,她一口咬定我犯下了種種惡行,比如虐待太太,貪錢而又駭人。今天晚上的守夜活動過後,諾伊爾會上埃倫·阿博特的電視節目,這樣一來,她和埃倫兩個人總算可以當著觀眾的面一起說我的壞話了。
不過話說回來,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對我冷著一副臉。上個星期,「酒吧」裡簡直稱得上生意興隆,數百個顧客一股腦兒湧進了蘭斯·尼古拉斯·鄧恩名下的酒吧,要來喝喝啤酒吃吃爆米花,畢竟蘭斯·尼古拉斯·鄧恩有可能是個殺妻犯。瑪戈不得不僱了四個年輕人來幫著打理「酒吧」,在此期間她還曾經順路去過一次,然後就嚷嚷著再也沒辦法去那地方了,她受不了人山人海的「酒吧」——他媽的,裡面有一大堆愛嚼舌的傢伙,一大堆湊熱鬧的傢伙,一個個都喝著我們的酒,嘴裡還講著關於我的閒事。瑪戈覺得那場面十分噁心,不過話說回來,賺來的錢倒是能派上用場,萬一……
「萬一……」愛咪已經有六天下落不明,我們一個個都在考慮著種種不測。
在前往公園的一路上,我們乘坐的車裡一直沒有人吭聲,只有瑪麗貝思的指甲不時敲著窗戶。
「感覺像是個四人約會呢。」蘭德笑了起來,笑聲透著幾分歇斯底里,聲音又高又尖。蘭德·艾略特,一位天才心理學家、暢銷書作家,一個人見人愛的傢伙,此刻卻正在一步步走向崩潰。瑪麗貝思倒是已經動手給自己灌了藥,足以收斂鋒芒,但又能讓心思保持敏鋭;跟她相反,蘭德簡直昏了頭,如果他的腦袋像玩偶匣裡的小人一樣突然飛離了身子,那我還真不會嚇上一大跳。蘭德原本就愛跟人攀關係,眼下更加一發不可收拾,他跟遇見的每個人都拚命打成一片,不管見到誰都伸出胳膊來個熊抱,無論對方是個警察、一名記者,還是個志願者。「戴斯」酒店裡有一名負責跟我們聯絡的人員,那是個笨頭笨腦又有點兒靦腆的小夥子,名字叫作唐尼,蘭德跟他尤其親熱,總喜歡拿唐尼尋開心,還非要告訴唐尼本人。「啊,我只是在拿你尋開心呀,唐尼。」他對唐尼說道,隨後唐尼便會咧嘴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那小子就不能去找別人嗎?」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低聲對瑪戈抱怨道。瑪戈說我只是把蘭德當成了父親一般的角色,我分明在吃醋,因為別人更討蘭德的歡心——她倒確實沒有說錯。
我們一步步向公園走去,瑪麗貝思伸手拍了拍蘭德的後背,我的心中頓時湧起了一個念頭:我十分希望也有人能拍拍我的背,只要輕輕碰一下就好。想到這裡,我不由突然抽噎了一聲,淚水漣漣地發出了呻吟。我希望有人愛,但我說不清那個人是安迪還是愛咪。
「尼克?」瑪戈舉起一隻手伸向我的肩膀,但我躲開了她的手。
「對不起,哇,真是對不起,突然間一下子忍不住了,很丟鄧恩家的臉。」我說。
「沒關係。」瑪戈說著掉開了目光。自從發現我的地下情以後(我們已經把那件事叫作我的「不忠」了),瑪戈就變得有點兒疏遠,眼神中多了幾分疏離,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壓下心裡的怨憤。
我們走進公園時,各家攝製組已經遍地開花,來的不僅是地方性節目的攝製組,就連各家電視網的攝製組也大駕光臨了。鄧恩兄妹和艾略特夫婦從人群邊上走了過去,蘭德邊走邊微笑點頭,好似一個來訪的貴賓。波尼和吉爾平突然間冒了出來,緊緊地跟在我們的身後,彷彿兩隻友好的獵犬,眼下他們已經變成了兩張熟臉,這顯然就是他們的本意。波尼身穿一條黑色短裙、一件灰色條紋上衣,用髮夾別住了腦袋兩側的亂髮;她總是穿著這套衣服在公開場合現身,我見了不禁在心中唱道:「我的女孩名叫波尼·馬羅尼……」今天晚上霧氣濕重,波尼的兩個腋窩下都滲出了一片暗色的汗漬,她居然咧嘴對我露出了一縷微笑,彷彿昨天下午警方壓根兒沒有口口聲聲地把罪名往我頭上扣。(當時他們兩個人是在把罪名往我頭上扣,沒錯吧?)
艾略特夫婦和我邁步走上了一個搖搖晃晃的臨時舞台,我轉過身回望瑪戈,她衝我點了點頭,做了個深呼吸的手勢,我這才記起要深深吸上一口氣。數以百計的面孔朝我們轉了過來,一架架相機在不停地閃光,發出一片咔嚓聲。「不要笑,千萬別笑。」我告訴自己。
眼前有幾十件T恤衫,上面寫著「請找到愛咪的下落」,我的太太正從T恤衫的正面仔細端詳著我。
瑪戈認定我必須講上一番話(「你得表現出一點兒人情味兒,要抓緊」,她說),於是我照辦了。我走到了麥克風旁邊,可是那只麥克風放得不夠高,只齊到我的肚子,結果我跟麥克風糾纏了好一會兒,它卻只往上挪了一英吋,這種傻事通常會讓我火冒三丈,但我實在不能再在公眾場合發一通火了,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俯身念出了妹妹為我寫下的台詞:「我的妻子愛咪·鄧恩已經失蹤近一個星期了,我簡直無法形容家裡人為此遭受了怎樣的痛苦,也無法形容我們的生活為此遭受了怎樣難以彌補的損失。愛咪是我的一生摯愛,也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至於那些還不認識她的人,我只想告訴你們:她十分風趣、迷人、善良,十分聰明且溫暖,無論在哪方面,她都是我的賢內助。」
這時我抬頭向人群望了一眼,誰知竟奇蹟般地看見了安迪,她的臉上正露出一縷憎惡的表情,我趕緊低下頭望著自己的筆記。
「我希望能夠與愛咪白頭到老,我也知道自己一定會願望成真。」
「歇口氣,深呼吸,千萬不要笑。」這是瑪戈在我的索引卡上寫下的原話。「……成真……成真……成真……」這時我的聲音從揚聲器裡蕩了出去,一波一波地湧向密西西比河。
「如果您有任何消息的話,請務必聯繫我們,今天晚上我們將為愛咪點燃蠟燭,希望她能夠早日回家,平安回家。我愛你,愛咪。」
我邊說邊左右張望,獨獨避開了安迪所在的位置。公園裡閃耀著星星點點的燭光,這時本該出現片刻沉默,可是附近卻傳來了陣陣嬰兒的哭聲,有個踉踉蹌蹌的流浪漢在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問:「嘿,這是在幹嗎呢?在幹嗎呢?」有人低聲說起了愛咪的名字,流浪漢卻問得更大聲了:「什麼?是幹嗎呢?」
正在這時,諾伊爾·霍桑從人群中央向前擠了過來,她的三胞胎緊跟著母親,其中一個被她背在背上,其餘兩個緊緊地扯住她的裙子;我是個從未照顧過孩子的男人,在我眼裡,這三個小不點通通小得有些荒唐。諾伊爾逼著人們給她和孩子們讓開一條道,一步步地奔到了講台邊上,然後抬頭望著我。我定定地瞪著她,誰讓這個女人說了我那麼多壞話呢!這時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她那鼓鼓的肚子,突然間悟到諾伊爾又一次懷孕了,一時間驚得合不攏嘴:天哪,她要對付四個孩子,還都沒有滿四歲!——事後人們對這個表情議論紛紛,有人說東有人說西,多數人認為那時我的臉上又是怒火又是懼意。
「嗨,尼克。」掛在半空的麥克風將她的聲音送到了聽眾的耳朵裡。
我在麥克風上亂摸,卻死活找不到開關。
「我只是想瞧瞧你的臉。」她突然間淚流滿面,啜泣聲傳到了聽眾席上,所有人都變得全神貫注,「她在哪裡?你對愛咪下了什麼毒手?你對你的妻子下了什麼毒手!」
「妻子……妻子……」諾伊爾的聲音在四周迴蕩,她的兩個小孩嚇了一大跳,「哇」地哭出了聲。
諾伊爾哭得非常厲害,一時間不能開口說話;她氣得昏了頭,一把搶過麥克風架子,把麥克風掰到了自己的嘴邊。我嘴上嚷嚷著要拿回麥克風,心裡卻知道我拿這個女人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人家身上穿著孕婦裝,身邊還帶著三個蹣跚學步的幼兒呢。我抬眼掃視著人群,眼巴巴地尋找著邁克·諾伊爾的身影(「求你了,管好自家的太太吧。」我暗自心想),但卻壓根兒找不到他,這時諾伊爾轉身對著人群講起了話。
「我是愛咪最親密的朋友!」「朋友……朋友……朋友……」諾伊爾的話和孩子們的哭聲一起在整個公園裡迴蕩,「儘管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惜警方看上去還是沒有把我的話當真,因此我要讓咱們的鎮子來解決這個問題,愛咪深愛著我們的小鎮,這個小鎮也深愛著愛咪!這個男人……尼克·鄧恩,必須回答一些問題,他必須告訴我們他對自己的妻子下了什麼毒手!」
這時波尼疾步從講台側面向諾伊爾奔去,諾伊爾轉過了身,她們兩人的目光糾纏在了一起。波尼作勢對著她的喉嚨瘋狂地砍了一刀,意思是說「閉嘴」。
「對他那懷孕的妻子下了什麼毒手!」諾伊爾說道。
這一下,再也沒有人能夠看到公園裡的點點燭光了,因為閃光燈好似疾風驟雨一般亮了起來。我身邊的蘭德哼了一聲,彷彿一隻氣球發出了吱吱聲,講台下的波尼用手捂在眉間,彷彿正頭疼不已。瘋狂的閃光燈照亮了一張又一張面孔,節奏跟我的脈搏一樣快。
我放眼在人群裡尋找著安迪,一眼看見她正定定地盯著我,一張略微扭曲的臉漲得粉紅,面頰上沾滿了淚水;當我們的眼神相撞時,她對我做了個嘴型說了句「渾蛋」,隨後穿過擁擠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我們該走了。」突然間,瑪戈從我的身邊冒了出來,壓低聲音對著我的耳朵說了一句話,邊說邊拉扯著我的胳膊。照相機對著我啪啪地閃成了一片,而我站在講台上,好似一個面目可憎的怪物,正被村民們的火炬撩得焦躁不寧,卻又有幾分懼意。瑪戈和我邁開了步子,一溜煙奔向了她的車,把張著嘴目瞪口呆的艾略特夫婦留在了講台上——你們兩個人就自尋生路吧。記者們劈頭蓋臉地向我發問:「尼克,愛咪確實懷孕了嗎?」「尼克,愛咪懷孕了,你是不是很心煩?」這時我正撒腿向公園外一路狂奔,一邊跑一邊躲,彷彿遇上了一場冰雹,與此同時,那個詞則一遍遍在夏夜裡迴蕩,呼應著陣陣蟬聲:「懷孕……懷孕……懷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