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的媽媽過世了。我一直沒有辦法動筆寫日記,就是因為尼克的媽媽剛剛過世,尼克一下子沒了主心骨。莫琳真是又溫柔又堅強,在過世前幾天,她還起床四處走動,絶口不提要想辦法延長自己的壽命,「我只想熬到熬不下去的那一天」,這是她的原話。她常常幫其他化療病人織帽子(她自己早在第一輪化療後就不願意折騰了,如果要「再插些管子」才能多撐些時日的話,莫琳表示不感興趣),她的身邊總有各色鮮亮的毛線團,又是紅又是黃又是綠,而她十指翻飛,毛線針發出一片咔嗒咔嗒的響聲,莫琳用低沉又懶洋洋的聲音講著話,聽上去好似一隻心滿意足的貓。
九月的一天早晨,她一覺醒來卻並沒有清醒過來,再沒有變成往日的那個莫琳。她彷彿在一夜之間變得乾癟發皺,一雙眼睛飛快地掃視著屋子,卻無法看清任何一件東西,包括她自己。因此她被送到了臨終關懷醫院,那個地方燈光柔和、氣氛歡快,有一些繪著戴帽女子的圖畫,有零食售貨機,還有一小杯一小杯的咖啡。人們並不指望臨終關懷醫院能治好她的病,只是為了確保她在逗留人世的最後時光裡能夠過得舒服一些,三天之後,她便撒手人寰了。莫琳走得十分平靜,壓根兒沒有掀起一點兒風波,正是她所希望的模樣(不過我敢肯定,要是聽到「莫琳所希望的模樣」這句話,她一定會翻翻白眼)。
喪事的規模不大,但氣氛很不錯,跟她極為相像的妹妹從奧馬哈趕了過來,頂替莫琳的位置忙著招待幾百號人,為人們倒倒咖啡和百利甜酒,分發著餅乾,還時不時講一講莫琳的逸聞趣事。在一個疾風陣陣但又暖洋洋的早晨,我們把莫琳下葬了,瑪戈和尼克互相靠著對方,我則站在他們的旁邊,感覺自己是個闖進來的外人。當天晚上鑽進被窩後,尼克背對著我,任由我用雙臂摟著他,但幾分鐘後他就站起了身,嘴裡低聲說著「我得出去呼吸點兒新鮮空氣」,隨後便出了門。
他的母親一直寵他寵得厲害,堅持每周到我家裡來為我們熨一次衣服,熨完後又會說「我來幫你們整理屋子吧」,結果等到她離開時,我會發現冰箱裡擺著已經削好皮切成片的葡萄柚,一片片整齊地放在盒子裡,還會發現莫琳已經一片片地削掉了麵包的硬殻。我嫁給了一個三十四歲的男人,可這個男人連麵包皮也招架不住。
但在莫琳剛剛離世的那幾個星期裡,我倒是學著莫琳的樣子照顧尼克,於是我削掉了麵包皮,熨了他的T恤,還照著他媽媽的食譜烤了個藍莓餡餅。「你不用把我當個寶寶來照顧,真的,愛咪。」他緊盯著去了皮的麵包說道,「我由著我媽媽做這些,是因為做這些事能讓她開心,但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寵人。」
於是我們的日子再一次塗滿了「黑方塊」,柔情蜜意、愛心滿滿的尼克一去不復返,脾氣生硬、怒氣衝衝的尼克又回來了。在難熬的時候,人們理應依賴自己的配偶,但尼克似乎已經走得太遠。他是一個失去了媽媽的「媽寶男」,他一點兒也不希望和我沾上邊。
當有生理需要的時候,他就用我來消消火。他把我摁在桌上或床圍上粗暴了事,整個過程中都不說一句話,直到最後片刻才哼上幾聲,隨後放開我,把一隻手掌擱在我的背上表示親熱,這時候他會開口說上幾句話,輕描淡寫地打發掉剛才的事情,比如「你真是誘人得很,有時候讓我難以自控」,可惜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聽上去卻毫無生氣。
測試題:
你的丈夫與你之間的性事曾經頗為美妙,但現在他變得既疏離又冷淡,只希望以他的方式並按他的日程行男女之事,那麼你會:
(A)在性事上越發冷淡他——絶不讓他贏!
(B)一哭二鬧,要求他給個說法(儘管他並不打算開口給個說法),因此進一步把他往外推。
(C)認定這僅僅是婚姻長河中一樁小小的風波(他正處在難熬的時期),因此儘量給予理解並耐心等待。
答案:C。對吧?
我的婚姻正在一步步地支離破碎,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一點讓我十分難過。人們也許會覺得,既然我的父母是心理學家,那答案簡直顯而易見——我該找他們兩個人聊一聊,可是我實在低不下這個頭。再說我父母也沒有辦法給已婚夫婦當一對好參謀,他們可是心心相通的知己愛人呀,還記得嗎?他們的婚姻堪稱一路凱歌,從未遇到過什麼低潮,彷彿一蓬一股腦兒噴上天的絢麗煙花。我開不了這個口,我已經搞糟了一切,婚姻是我僅剩的一宗籌碼,我不能告訴他們我把它也給搞砸了。他們會想辦法再寫本書編出個故事來抽我一鞭子,讓「小魔女愛咪」慶祝有史以來最美妙、最充實、最風平浪靜的一宗婚姻……因為她對自己的婚姻用了心。
但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我心裡清楚自己的年齡已經大得過頭,已經不合我丈夫的口味。六年前,我曾經一度是他夢想中的模樣,當時我聽過他的那條毒舌對年近四十的女人有些什麼樣的評論,而他那些風言風語又是多麼的無情。在他的眼裡,年近不惑的女人十分可悲,她們打扮出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樣在酒吧出沒,壓根兒沒有悟到自己是多麼缺乏魅力。有時候,他晚上出門喝酒回來,我會問他那家酒吧怎麼樣,結果他常常會說:「被一群『沒戲唱的妞』給包圍啦!」「沒戲唱的妞」,他就用這個詞來稱呼四十上下的女人。當時我還只是三十出頭,還會跟著他一起傻笑,彷彿自己永遠也不會變成一個「沒戲唱的妞」,而現在我成了他家裡那個「沒戲唱的妞」,他被我捆住了手腳,也許這就是他生了一肚子氣的原因。
這段時間,我迷上了一種療法,用剛剛學步的小孩來治癒自己的心。每天我都會去諾伊爾家裡,任由她的三胞胎對我抓抓撓撓。他們把胖胖的小手伸進我的頭髮,往我的脖子吹上一口口黏糊糊的氣息,那時你就會一下子明白女人為什麼總作勢要把孩子一口吞下去——「她看上去太可口啦!我簡直想用一把勺子把他一口口吃掉!」我望著諾伊爾的三個孩子蹣跚著奔向她,身上沾著打盹兒時染上的污漬,一邊走一邊揉著眼睛,伸出小手滿懷嚮往地碰碰她的膝蓋和胳膊,彷彿他們知道自己已身處安全之地……有時候,看著這樣的畫面,我感覺心中陣陣隱痛。
昨天下午在諾伊爾家的時光讓我格外滿足,也許正因為這樣,我幹了一件蠢事。
尼克回家時,我正待在臥室裡,還剛剛洗過一個澡,於是過不了多久他就把我推到了牆上,進入了我的體內。完事後他放開了我,我在牆壁的藍漆上看見自己留下的吻痕,尼克氣喘吁吁地坐在床沿上,嘴裡說道:「剛才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只是真的很需要你。」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並沒有抬眼看我。
我走到他的身邊,伸出雙臂摟著他,假裝我們剛剛那一套沒有半點兒怪異之處,只不過是魚水盡歡的夫妻之事,我開口說:「剛才我一直在想……」
「在想什麼?」
「嗯,也許現在正是開枝散葉的好時機,正適合生個寶寶呢。」話一出口,就連我自己也知道這聽上去有多麼瘋狂,但我實在忍不住……我已經變成一個迷了心竅的女人,一心想靠懷孕挽救自己的婚姻。
我的下場真是令人羞恥,竟然淪落成了自己曾經嘲笑過的那種人。
他聽完猛地躲開了我,「現在?說到開枝散葉,沒有比現在更糟的時候了,愛咪,你又沒有工作……」
「我知道,但我原本就打算留在家裡帶寶寶……」
「我媽媽剛剛去世,愛咪。」
「寶寶會帶來新的生命,新的開始。」
他伸出雙臂緊緊地圍住我,定定地凝望著我的雙眼,這是他一週以來第一次與我對視,「愛咪,你認為我媽媽已經過世,我們就會歡歡喜喜地回到紐約生上幾個寶寶,你又能過上原來的生活,是吧?可是我們的錢不夠,我們的錢差一點兒都不夠我們兩個人在這裡過活,你根本想像不到我的壓力有多大,每天都要千方百計地收拾這個爛攤子。他媽的,我要養家餬口,除了你和我之外,我可再供不起幾個孩子了,你會想要讓他們擁有你成長時擁有過的一切,那我可辦不到,鄧恩家的小孩上不起私立學校,學不了網球課和小提琴課,也住不了避暑宅邸,你一定會恨我們的窮日子,一定會恨得咬牙。」
「我沒有那麼膚淺,尼克……」
「你真覺得眼下我們該生寶寶嗎?」
這句話算是我們在婚姻話題上走得最遠的一次,但我看得出尼克已經暗自後悔自己開了這個口。
「我們的壓力確實很大,親愛的,」我說,「我們經歷了一些風波,我也知道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錯,我只是覺得在這裡無所適從……」
「因此我們就要跟人家學,生個孩子來挽救婚姻嗎?這一招還真是百試百靈的靈丹妙藥哪。」
「我們要生個寶寶,因為……」
這時他的眼神沉了下來、凶了起來,又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不……不,愛咪,現在可不行,我沒有辦法再多應付一件操心事,眼下我已經快要扛不住了,再多一根稻草就會把我壓垮。」
這一次,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