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中,我還是破天荒第一次覺得如此生機勃勃。今天陽光明媚,天空湛藍,融融的暖意熏得小鳥們暈了頭,屋外的密西西比河正在奔流而去,而我感覺一派生氣勃勃:我有點害怕,有點激動,但又十分生氣勃勃。
今天早上我醒來時,尼克已經不見了蹤影。我坐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聽著藍知更鳥在我家窗外啼鳴,竟然忍不住想要嘔吐。嗓子眼兒一會兒鬆一會兒緊,我想要強忍著不吐,卻還是一溜煙跑進浴室吐了出來:那是一攤膽汁和暖乎乎清亮亮的液體,還捎帶著一粒蹦蹦跳跳的豌豆。我不停地喘息著,胃裡翻江倒海,眼睛泛起了淚水,心裡卻盤算著女人們常算的一套:我確實在服避孕藥,不過中間也忘了一兩天……那有什麼關係呢,我已經三十八歲了,避孕藥服了將近二十年,絶沒有意外中招的道理。
我在一堵鎖好的玻璃櫥窗裡找到了驗孕棒,於是找來一個售貨員開了鎖,那女人唇上隱隱長著一抹鬍鬚,正忙得滿頭包,頗不耐煩地等我挑出想要的那一支。她冷冰冰地瞪了瞪我,遞過來那支驗孕棒,嘴裡說道:「祝你好運。」
我卻說不清怎樣才算好運:到底加號是福呢,還是減號是福?我駕車回了家,讀了三遍使用說明,遵照指示將驗孕棒按正確的角度放置了一陣,然後將它放在水槽邊上,轉身一溜煙跑掉了,彷彿剛剛放下的是一枚炸彈。要等三分鐘,於是我打開了收音機,耳邊頓時傳來湯姆·佩蒂的一支歌。還用說嗎?當然是湯姆·佩蒂的歌,哪次打開收音機聽見的不是湯姆·佩蒂的歌呢?結果我唱完了整整一首《美國女孩》,隨後躡手躡腳地進了浴室,唯恐驚動了那根驗孕棒,一顆心簡直快要從胸膛裡跳出來;驗孕棒顯示我懷孕了。
頃刻之間,我便飛奔著穿過了夏日的草坪,跑過街道,捶響了諾伊爾家的大門,當她打開門時,我淚流滿面地遞給她那根驗孕棒,嘴裡喊道:「我懷孕了!」
就這樣,除我之外還有別人知道了這個消息,因此我害怕得不得了。
回到家後,我的腦子裡冒出了兩個念頭:
一、下周就是我們的結婚週年紀念日,我將把提示寫成一封封情書,然後用一隻美麗的木製古董搖籃終結整個尋寶之旅,我會讓他相信我們屬於彼此,我們是一家人。
二、我真希望當時能拿到一把槍。
這一陣子,當我的丈夫回到家中時,有時候我心裡會很害怕。幾個星期前,尼克讓我跟他一起出去乘木筏,在藍天之下、水波之上漂流。當他開口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正用兩隻手緊緊地握住樓梯端柱,死活不肯放開,因為當時我的眼前閃過了一幕:他在搖晃那艘木筏,剛開始只是為了逗逗樂,嘲笑我的狼狽樣,可是後來他的臉沉了下來,露出心意已決的神情,而我一下子掉進了褐色的渾水中,河裡漂著流沙和樹枝,尼克站在我的頭頂,用一隻強壯的手臂將我生生地按進水裡,直到我再也無力掙扎。
我憋不住去想這個念頭。尼克娶我的時候,我還是個年輕、富有、美貌的女人,而現在我丟了工作又身無分文,年齡直衝四十大關;現在的我不單單算是美貌,而是「在她那個年紀算是美貌」。我已經跌了價,這就是真相,從尼克的眼神我就能看出來,但他的眼神看上去並不像在一樁公平的賭注裡栽了個跟頭,反而像他感覺自己上了當。不久以後,那張臉上還可能會露出困獸的神色……要是沒有孩子,他也許還能跟我一拍兩散,但有了孩子後他絶不會跟我離婚,「好好先生尼克」絶對做不出這種事情來。這個小鎮重視家庭,而尼克絶對受不了鎮上居民覺得他是個拋妻棄子的人,他會寧願留下來跟我一起煎熬。到時候先是一番煎熬,然後是一肚子怨氣,最後則會變成一腔怒火。
我不會去做人工流產。肚子裡的寶寶已經有六週大了,大小跟一顆扁豆差不多,正在長出五官呢。幾個小時前,我在廚房裡找到了莫琳留給我的一盒乾豆子,原本是用來為尼克做他最愛喝的湯,我卻從盒子裡掏出了一顆小扁豆,放在了廚房檯面上。那顆扁豆比我的小指指甲還要小,真的只有丁點兒大,我實在不忍心把它放在冷冰冰的廚房檯面上,於是伸手撿起它放在手心裡,用指尖輕輕愛撫著。現在那顆扁豆被我放進了 T恤衫的口袋,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把它留在身邊了。
我不會去做人工流產,也不會跟尼克離婚,至少現在不會,因為我還記得他是如何在炎炎夏日一躍扎進海中,雙腿接連拍打著水面,最後從海中為我帶回了一枚完美無比的貝殼。當時我任由刺目的陽光晃花了眼睛,然後合上了眼簾,望著面前的顏色像雨滴一般閃爍,而尼克用帶著鹹味的嘴唇吻著我,我心裡正在想:「我實在太幸運了,這是我的丈夫,這個男人會是我家孩子的父親,我們將會如此幸福。」
不過我可能犯了一個錯,可能犯了一個大錯,怎麼說呢……因為有些時候,他看我的眼神不對勁!當初他是海灘上那個甜蜜的男孩、我的夢中人、我家孩子的父親……可是現在,我卻時不時發現他用警惕的目光看著我,眼神中充滿了算計,於是我心中暗想:「這個男人可能會動手殺了我。」
因此,如果你發現了這篇日記,而我又已經不在人世,那麼……
對不起,這個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