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尼克·鄧恩/事發之後七日

  時間到了。中部時間早晨八點整,也就是紐約時間早晨九點整,我拿起了電話。毫無疑問,我的妻子確實懷孕了;毫無疑問,我是頭號嫌犯,也是唯一的嫌犯,今天我一定要找一位律師,而且恰是那位我並不情願僱,但又必不可缺的律師。

  一定要是坦納·博爾特,非此人不可。不管哪家法律電視網還是罪案節目,坦納·博爾特那張古銅色的面孔都會時不時冒出來力挺他那些古裡古怪的客戶,看上去一臉義憤又滿面憂色。在三十四歲那年,坦納·博爾特因代理科迪·奧爾森案而一戰成名,當時那位芝加哥的飯店老闆科迪被控勒死了身懷六甲的太太,把她的屍體扔在了垃圾填埋場裡。警犬在科迪的奔馳車後備箱聞出了一具屍體的氣味,根據科迪的筆記本電腦記錄,有人曾經在科迪妻子失蹤當天用這台電腦打印出了一張地圖,裡面顯示著距離最近的一個垃圾填埋場……這樣一宗案子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可是等到坦納·博爾特施展完手段,一大堆人被捲進了這宗案子,其中包括警察部門,「芝加哥西城」幫的兩名成員,還有一個心懷不滿的俱樂部保鏢,科迪·奧爾森卻拍拍屁股走出了法庭,到處請人喝著慶功的雞尾酒。

  此後十年間,坦納·博爾特聲名遠播,贏得了一個「衛夫戰雕」的名頭,他的專長是一頭紮進一個個引人矚目的案子裡,代理那些被控謀殺妻子的丈夫們,到他手裡的案子有一半以上能夠打贏,鑒於那些案子一個個都罪證確鑿,被告也都一個個十分不討人喜歡(要麼是出軌的丈夫,要麼是自戀狂,要麼是反社會的傢伙),坦納的戰績已經很是可圈可點了,因此他還有一個外號,叫作「賤貨們的免死金牌」。

  我跟他約在下午兩點鐘。

  「這是瑪麗貝思·艾略特,請留言,我將立即回覆……」她的聲音酷似愛咪,不過愛咪卻沒有辦法立即回覆。

  我正在驅車趕往機場,準備飛到紐約會見坦納·博爾特,當我向波尼申請離鎮時,她似乎樂開了花,「警察才不會管你呢,那都是電視上演的。」

  「嗨,瑪麗貝思,又是尼克打來的電話,我很想和你談談,我想告訴你……唔,我真的不知道愛咪已經懷了孕,我跟你一樣震驚……唔,還有件事要跟你打個招呼,我要請一位律師,畢竟蘭德也開口提議過讓我請個律師嘛,所以……你知道我不擅長留言,希望你能給我回個電話。」

  坦納·博爾特的辦公室位於市中心,離我曾經工作的地方不遠。電梯把我一路送上了二十五樓,但它運行得十分平穩,讓我一直不敢確定它是不是在開動。到了二十六樓,一位緊抿著嘴的金髮女郎邁進了電梯,身穿一套時髦的西裝,一邊不耐煩地扣著腳,一邊等著電梯門關上,突然凶巴巴地對我說道:「你為什麼不摁關門鍵?」我對她露出了一抹讓人舒心的微笑,那是我對待壞脾氣女人的招數,愛咪把這一招稱作「尼克那個廣受喜愛的招牌笑容」。一笑之後,那個女人居然認出了我。「哦」,她嘴裡說著,看上去好似聞到了一股招人厭的腐臭。不一會兒,我匆忙溜進了坦納所在的樓層,彷彿一下子坐實了那個女人對我的猜忌。

  坦納是個頂尖高手,而我需要高手,但我恨透了要跟此人扯上關係,畢竟坦納是個無恥之徒,是一只到處抖尾巴的孔雀,他為不清不白的人辯護。我對坦納成見很深,因此料想他的辦公室看上去具有《邁阿密風雲》的風範,但「博爾特博爾特」律師事務所卻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格,它看上去端莊凝重,透著一派律師氣度。在一堵堵一塵不染的玻璃門後面,人們身穿考究的西服,忙著在一個個辦公室之間穿梭。

  一位長相俊俏的年輕人戴著鮮艷的領帶,上前把我迎進了接待處,還隆重地請我喝水,我拒絶了他的好意。接待處裡滿是閃亮的玻璃和鏡子,那位年輕人走到一張閃著微光的桌子旁邊,拿起了一架閃閃發光的電話。我坐在沙發上遙望著天際線,一架架起重機好似一只只正在上下啄食的機械大鳥,這時我從口袋裏掏出了愛咪留下的最後一條提示。結婚五週年就到了木婚,這麼說來,尋寶遊戲的最終獎品會是木頭製品嗎?會不會是給寶寶準備的東西,比如一隻橡木雕花搖籃,要不然是個木頭波浪鼓?也許那獎品是為我們的孩子準備的,也是為我們準備的,讓我們從頭開始,重新成為鄧恩一家。

  我還直勾勾地盯著提示,瑪戈打來了一個電話。

  「我們兩人的關係沒事吧?」她劈頭蓋臉地問。

  我的妹妹覺得我可能是個殺妻犯。

  「鑒於發生的一切,我們的關係已經算是好得不得了。」

  「尼克,對不起,我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道歉,」瑪戈說,「我一覺醒來就感覺自己完全沒有道理,幹了一件糟糕透頂的事。我當時昏了頭,一下子抓狂了,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我一聲不吭。

  「這陣子筋疲力盡,壓力又大,這一點你總得承認吧,尼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好吧。」我撒了個謊。

  「不過話說回來,其實我挺開心,總算澄清事實了嘛。」

  「她已經確認懷孕了。」

  說到這兒,我的胃裡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再次覺得自己彷彿遺漏了一些關鍵的線索,而我將會為此付出代價。

  「我很遺憾。」瑪戈說完停頓了幾秒鐘,「事實上……」

  「我沒辦法談這件事,我做不到。」

  「那好吧。」

  「我在紐約,」我說,「我約了坦納·博爾特。」

  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感謝上帝,你這麼快就能跟他見上面?」

  「也就說明了我的案子有多糟。」當時我的電話立刻被轉給了坦納,當我告訴他那場在客廳進行的審問和愛咪懷孕的消息時,他當場開口讓我趕下一班飛機奔赴紐約。

  「我嚇壞了。」我補了一句話。

  「說真話,你的舉動很明智。」

  又是一陣沉默。

  「他的名字不可能真叫坦納·博爾特,對吧?」我試著放輕鬆些。

  「我聽說是把博納·坦爾特這個名字打亂順序又造了一個。」

  「真的嗎?」

  「騙人的。」

  我不禁笑出了聲,這個笑似乎不合時宜,但感覺很不錯。正在這時,坦納·博爾特從房間的另一頭向我邁步走了過來,他身穿一件黑色細條紋西裝,配了一條灰綠色領帶,臉上掛著老奸巨猾的微笑,邊走邊伸出一隻手。

  「尼克·鄧恩,我是坦納·博爾特,請跟我來,我們這就開始吧。」

  坦納·博爾特的辦公室彷彿照搬了一間閒人免進的男士高爾夫球場集會室,裡面安置著舒適的真皮座椅,書架上擺滿了法律書籍,燃氣壁爐裡的火焰在空調間裡搖曳。坐下吧,抽上一支雪茄吧,倒倒苦水抱怨太太吧,講幾個不三不四的笑話吧,反正這裡只有我們這些男人。

  博爾特並沒有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後面,反而特意領我走向一張雙人桌,彷彿我們正準備下一盤棋。這是我們合作雙方之間的對話,我們會坐在小桌旁著手處理事務,準備好開戰。不消開口,博爾特就已經用行動表達了這層意思。

  「鄧恩先生,我的聘金是十萬美元,顯而易見,這是一大筆錢,因此我要說清楚我的服務,也要說清楚我對你的期望,好嗎?」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我,臉上露出了同情的微笑,只等我點點頭。只有坦納·博爾特才玩得轉這一套,他居然讓一個客戶親自飛到他的所在地,然後還告訴我要怎樣聽從他的指揮,為的是把我的錢塞進他的腰包。

  「我常打贏官司,鄧恩先生,我能夠打贏壓根兒贏不了的案子,而我覺得,你可能很快就會面臨一樁……我並不希望自己聽上去盛氣凌人……不過你的案子挺棘手,裡面涉及金錢糾紛、坎坷的婚姻、懷孕的太太;媒體已經對你開了火,公眾也已經對你開了火。」

  他說著扭了扭右手上的一枚圖章戒指,只等我表示自己正在傾聽。我總是聽人們說起這麼一句話:「只要看看四十歲男人的一張臉,就知道他能掙多少錢。」博爾特的臉保養得當,基本上找不出皺紋,顯得豐滿又自信——我的面前是個滿懷信心的男人,他在自己的領域裡堪稱翹楚,日子過得如魚得水。

  「以後沒有我在場,警方不得找你問話,我很遺憾你上次回答了警方的審問。」博爾特說,「不過在料理法律事務之前,我們必須先行處理公眾輿論,因為按照現在的形勢,我們必須假定一切老底都會曝光:你的信用卡、愛咪的壽險、所謂偽造的犯罪現場、被清理過的血跡,這一切看上去很糟糕,我的朋友,這是個惡性循環:警察覺得你犯了事,他們把消息洩露給了公眾,公眾聽了怒火中燒,他們就要求抓犯人。因此我們的要點在於:其一,我們必須另外找到一個犯罪嫌疑人,豎起另一個靶子;其二,我們一定要繼續贏得愛咪父母的支持,這一點再怎麼強調也不過分;其三,我們必須提升你的形象,因為如果案子到了法庭的話,你的形象會影響陪審團的看法。你的戰場不僅僅在法庭上,不管是二十四小時有線電視還是互聯網,整個世界都已經成了你的戰場,因此,扭轉你的形象是非常非常關鍵的一步。」

  「我也希望能夠扭轉形象,相信我。」

  「愛咪父母那邊怎麼樣?我們能請他們出來發個聲明支持你嗎?」

  「自從證實愛咪當時懷了孕,我還沒有跟他們說過話。」

  「愛咪是懷著孕,不是當時懷了孕。」坦納對我皺了皺眉,「說話要用現在時,『她現在懷著孩子呢』,永遠永遠不要用過去時提起你的妻子。」

  「他媽的。」我用手摀住臉過了片刻:剛才我壓根兒沒有注意到自己說了些什麼。

  「在我面前不用擔心,」博爾特寬宏大量地揮著手,「不過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小心,一定要萬分小心。從現在開始,如果你還沒有把話掂量妥當,我希望你不要貿然開口。這麼說,你還沒有跟愛咪的父母談過,這點我很不喜歡……我猜你已經試過跟他們聯繫了?」

  「我已經給他們留下了幾則留言。」

  博爾特在一塊黃色的拍紙簿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字,「好吧,我們必須假定這是個壞消息,但你一定要追著他們不放,不過別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要給那些拿攝像手機的王八蛋可乘之機,我們可不能再出一回肖娜·凱莉那樣的亂子了。或者派你的妹妹去探探底細,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就這麼辦吧,這個法子更好一些。」

  「好的。」

  「尼克,你必須把這些年為愛咪做過的暖心的事全都寫下來給我,要那些浪漫之舉,特別是過去一年發生的事情,比如她生病時你給她煮雞湯,或者你出差時給她寫的情書,不要那些華而不實的玩意兒。我才不關心什麼珠寶,除非你們是在度假期間親手挑了些珠寶,我們需要有血有肉的東西,要一些浪漫動人的細節。」

  「如果我壓根兒就不是個浪漫動人的人,那怎麼辦?」

  坦納抿緊了嘴,過一會兒又鬆了勁,「總之想點東西出來,好吧,尼克?你看上去像個面善的人,我敢肯定過去一年你好歹有些體貼的舉動。」

  可惜我壓根兒想不出過去兩年中自己做過哪件上得了檯面的事情。在我們住在紐約時,在結婚的頭幾年,我一直在拚命討好自己的太太,以便重溫那些美好的時光——有一次,她一溜煙跑過一家藥店的停車場,一躍奔進了我的懷中,那是她因為買了髮膠而情不自禁地開心。在那段日子裡,她的面孔隨時緊貼著我的面孔,大睜著一雙明亮的藍眼睛,金黃的睫毛碰著我的睫毛,呼出的暖意正好烘著我的面頰,那段日子可真傻啊。在整整兩年中,往日的妻子漸漸從我的身邊溜走,我辛辛苦苦地想要挽留……那時我是多麼辛苦啊,既沒有怒火中燒,也沒有開口吵架,反而總是在卑躬屈膝地舉手投降,整天上演著一幕幕情景喜劇:「好的,親愛的。當然啦,寶貝。」這套喜劇一滴又一滴地搾取著我的精力,而我的腦子正亂得不可開交,想要找個路子來逗太太開心,可惜每個舉動和每次嘗試都只能迎來她的冷眼,要不然就賺來一聲悲傷的嘆息,彷彿在說「你怎麼就是不懂呢」。

  等到我們搬去密蘇里州的時候,我的心裡已經窩了一把火,我為自己感到羞恥……我怎麼會變成了一個卑躬屈膝的馬屁精呢。因此我一點兒也不浪漫,我連善良也算不上。

  「另外,你還要告訴我哪些人可能會傷害愛咪,哪些人跟愛咪有過節。」

  「我要告訴你,今年早些時候,愛咪似乎想要買一把槍。」

  「警方知道嗎?」

  「知道。」

  「當時你知道嗎?」

  「不知道,直到她聯繫的賣家開了口才知道。」

  他尋思了整整兩秒鐘,「那我敢打賭,警方的說法是:她要買把槍來防身,免得你傷害她,她孤立無援,心裡害怕得很;她希望自己能夠相信你,但她能感覺到事情很不對勁,所以她想要弄一把槍以防萬一,免得她的夢魘成了真。」他說道。

  「哇,你真厲害。」

  「我的父親是一名警察,」他說道,「不過愛咪買槍這個點我倒是挺喜歡,現在我們只需要找個人來扮白臉,免得跟你扯上關係。什麼人都不算離譜,不管她是一直與某位鄰居為狗吠吵架,還是不得不回絶一個勾三搭四的傢伙,總之你有什麼消息都告訴我,你清楚湯米·奧哈拉這個人嗎?」

  「對呀!我知道他打過三次舉報電話。」

  「他在2005年被控強姦愛咪。」

  我覺得自己張大了嘴,但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據我的線報說,當時她正在漫不經心地跟他約會,他們兩個人約在他家吃晚餐,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結果他強姦了愛咪。」

  「在2005年?」

  「2005年5月。」

  2005年5月正處於我與愛咪失去聯繫的時段:從新年晚會上結識愛咪,到後來在第七大道上與她重逢,中間間隔了八個月。

  坦納緊了緊自己的領帶,又扭了扭一枚鑲鑽的結婚戒指,仔細打量著我,開口說:「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你?」

  「對於這件事,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半點兒風聲,不管是誰都沒有提過一個字,愛咪尤其沒有提過。」我說。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女人仍然以此為恥的話,你一定會嚇一跳。」

  「我不敢相信我……」

  「每次與客戶會面,我都會設法給客戶帶來新消息,」他說,「我想讓你明白我是多麼重視你的案子,也想讓你明白你是多麼需要我。」

  「這傢伙有可能是個嫌犯嗎?」

  「當然了,為什麼不呢,他可曾經對你的太太實施過暴力。」坦納的口氣過於輕鬆。

  「他為此坐牢了嗎?」

  「她撤銷了指控,我猜是因為不想作證。如果你我要一起打這場官司的話,我會讓人去查一查他的底。與此同時,你也想想還有什麼人對你妻子感興趣,什麼人都行,不過最好是在迦太基的人,那就更加可信一些,至於現在嘛……」坦納疊著一條腿,露出了下排的牙齒,他的一排上牙看上去完美無缺,相形之下,那一排下牙顯得一個擠著一個,隱隱有些不乾不淨,讓人看了頗不舒服。他用這排不太周正的牙齒咬著上唇,「現在我們要過一個難關,尼克,」他說,「你必須對我說實話,一句假話都不行,現在把你那樁婚姻的底細全告訴我,把最不堪的一切告訴我,因為如果我事先知道最不堪的情況,那就可以未雨綢繆,但如果我中了埋伏,那我們就完蛋了;如果我們完蛋了的話,你就真的完蛋了,反正我還可以溜之大吉。」

  我吸了一口氣,凝望著他的眼睛,開口說道:「我背著愛咪劈腿了,我一直在背著愛咪出軌。」

  「好的,是跟不同的女人出軌,還是只有一個?」

  「不,不是很多女人,以前我從未出軌過。」

  「這麼說只有一個女人?」博爾特的視線落到了遠處的一幅帆船水彩畫上,手裡捻著自己的結婚戒指。我能想像出待會兒他給妻子打電話的一幕,到時候他會說:「一次而已,不過一次而已,我真想遇上一個不算混帳王八蛋的客戶啊。」

  「是的,只有一個女孩,她很……」

  「不要說『女孩』這個詞,千萬不要說『女孩』。」博爾特說,「要說『女人』,一個對你來說很特別的女人,你是想要說這句話嗎?」

  他當然沒有說錯。

  「你知道嗎,尼克,其實『特別』比其他詞語還要糟糕……不說了,你們倆有多長時間?」

  「一年多一點兒。」

  「愛咪失蹤後你有沒有跟她聯繫過?」

  「我們聯繫過,用的是一次性手機,此外還見過一次面;不對,見過兩次面,但是……」

  「居然見過面。」

  「沒有人看見我們,我可以發誓,只有我妹妹。」

  他吸了口氣,又望著那艘帆船,「這個……她叫什麼名字?」

  「安迪。」

  「她對這一切態度怎麼樣?」

  「她一直很乖很聽話……直到聽到愛咪……愛咪懷孕的消息,眼下我覺得她有點……心煩意亂,非常心煩意亂,非常……唔,『黏人』這個說法太不好了……」

  「直話直說,尼克,如果她確實黏人的話,那就……」

  「她確實黏人,緊黏著不放,很要人哄。她是個非常甜蜜的女孩,但年紀很輕,而且我們的戀情明顯很難熬。」

  坦納走向小冰箱,取出了一瓶「克拉瑪特」果汁,整個冰箱裝滿了一瓶瓶「克拉瑪特」。他擰開果汁喝了三口,又用一張餐巾輕輕地擦了擦嘴唇。「你必須徹徹底底地切斷和安迪的一切瓜葛,跟她徹底斷交。」他說道,我剛要開口說話,他卻對我伸出了一隻手,「馬上去辦。」

  「我不能無端端地跟她斷交。」

  「這件事不容爭辯,尼克,我是說……哥們兒,拜託,你真要我說出口嗎?你那個懷孕的太太正下落不明,你不能在這種關頭勾三搭四,不然你他媽的就會蹲監獄。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跟她分開,但又不惹毛她,不要讓她心裡有怨氣,然後站出來把你們的事曝光,給她留下的只能是美好的回憶,要讓她相信正經人就該分手,讓她心甘情願地護著你的安全。你對分手在行嗎?」

  我剛剛張了張嘴,他卻壓根兒沒有等我說話。

  「我們會幫你準備分手的台詞,就像在上庭盤問前為你做準備一樣,好吧?現在話說回來,如果你打算僱我,那我會飛往密蘇里州扎個營,我們可以真正動手開始幹活;如果你請我當你的律師,那我明天就能到你的身邊,你覺得怎麼樣?」

  「我想請你做我的律師。」

  還不到晚飯時間,我已經返回了迦太基。奇怪的是,一旦坦納把安迪扔到了一旁,一旦形勢不再容得下她,我就立刻接受了事實,心裡幾乎沒有掀起多少波瀾。就在那趟兩個小時的飛行中,我對安迪的愛意一眨眼不見了蹤影,彷彿抬腳邁過了一扇門,而我們的戀情立刻籠罩了一層深褐色的基調,在一瞬間成為了過往。多麼奇怪的事情啊,我親手毀了自己的婚姻,就為了這麼個小女孩,她跟我毫無共通之處,只不過我們都喜歡在上床之後放聲大笑,再喝上一瓶冰啤酒。

  「現在分手對你來說當然沒什麼問題,誰讓這段地下情變得棘手了呢。」瑪戈會說。

  但此事還有一個更好的理由:愛咪正一點兒一點兒地回到我的心中。如今她下落不明,但她比任何人都更像是在我身邊。當初我愛上愛咪,是因為在她身邊我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愛著她的那顆心賦予了我摘星撈月的本事,賦予了我無限的生氣。就算在她最隨和的時刻,愛咪也仍然是個難以駕馭的人,因為她的小腦瓜總是在不停地轉,不停地轉,不停地轉……我不得不加把勁才能跟上她,如果要寫一封平平常常的電郵給她,我會花上一個小時精心推敲;我不停地鑽研世間的各種奧秘,好讓她對我興緻勃勃,不管鑽研的是「湖畔詩人」、正式決鬥之禮儀,還是「法國大革命」。她的眼界博大精深,跟她在一起讓我變得更加聰明,更加體貼,更加積極,更加生氣勃勃,幾乎算得上驚心動魄,因為對於愛咪來說,愛情恰似毒品、美酒與艷照:愛情中永遠沒有安定的一刻,每一波浪頭都必須比上一波浪頭更加猛烈,才能湧上相同的高度。

  愛咪讓我相信自己是個萬裡挑一的人,我能配得起她,我與她琴瑟和鳴——可惜我們成於此,也敗於此,因為我已經趕不上她的要求了,我開始一心渴望著輕鬆和庸常,而我為此痛恨自己,到最後,我竟然為此懲罰了她。我把她變成了一個脆弱多刺的人,而我原本假扮成了一副模樣,後來卻露出真面目變成了另一種人。更糟糕的是,我說服自己把一切賴到了她的頭上,我花了幾年工夫把她變了一個人,而我恰恰堅信那是她的模樣——一個滿腹怨氣卻又自以為公正的人。

  在回家的航班上,我久久地望著第四條提示,到最後簡直可以一字一句地背出來了,因為我想要讓自己受受苦。難怪她這次的字條跟往年大不一樣,這一次我的妻子正懷著新生命,她想要從頭再來,回到耀眼幸福、生機勃勃的日子呢。我可以想像她在鎮上跑來跑去地藏那些甜蜜的字條,跟懵懂少女一樣熱切,一心盼著我能揭開謎底:她懷上了我的孩子。今年是木婚,還用說嗎,禮物一定是一架老式的搖籃,我太瞭解我的妻子了,禮物一定是一架古董搖籃,不過話說回來,提示裡的語氣又不太像一個懷著寶寶的準媽媽。

  想想我吧:我是個壞到了家的淘氣包

  我必須受到懲罰,活該被逮個正著

  有人在那裡為結婚五週年藏起了好東西

  如果這一切顯得太過做作,那請你原諒我!

  陽光燦爛的正午時分,我們在那裡享盡多少歡娛

  隨後出門喝上一杯雞尾酒,一切豈不萬分甜蜜

  因此趕緊拔腿跑向那裡,邊跑邊發出甜美的嘆息

  打開門,你將迎接一場大大的驚喜

  等到靈光一現時,我已經快要到家了。提示中說道,「為結婚五週年藏起了好東西」,「好東西」一定是木頭製成的東西,「懲罰」一定指的是把人帶到那間柴棚裡去。那間柴棚在我妹妹家後面,用來存放割草機零件和一些生鏽的工具,是個破敗的地方,彷彿從一部血淋淋的恐怖片裡照搬而來,在那種恐怖片中,野營的人們會遭毒手橫死。瑪戈從來不去那個柴棚,自從搬進那棟房子以後,她就經常開玩笑要把柴棚一把火燒了,實際上她倒是任由柴棚附近長滿了雜草,又佈滿了蜘蛛網。我們總是開玩笑說,那倒真是個埋屍的好地方。

  這不可能。

  我駕車穿過了小鎮,路上木著一張臉,兩隻手冷得像冰。瑪戈的車正停在車道上,但我偷偷地經過客廳那扇亮著燈的窗戶,駛下了陡峭的山坡,很快就躲開了瑪戈的視線範圍,也躲開了所有人的視線,這個地方真是十分避人耳目。

  院子的深處,樹叢的邊緣,便是那間柴棚。

  我打開了門。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