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尼克·鄧恩/事發之後十日

  節目已經結束,安迪和艾略特夫婦從視野中消失了蹤影,莎朗的製作人伸出高跟鞋踢了一腳將電視關上。屋裡的每個人都望著我,等我開口解釋怎麼會捅了個大婁子。莎朗向我露出一抹燦爛得過分的笑容,那是憤怒的笑容,她那張打過肉毒桿菌的面孔緊跟著綳了起來,在不該打摺的地方打起了摺。

  「嗯?他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用平靜渾厚的聲音說。

  坦納及時插話道:「這就是我們的重大爆料,尼克原本準備好披露真相併探討詳情。我很抱歉時間不太湊巧,不過在某種程度上,目前的情況對你來說反倒更加有利,莎朗,你可以採訪到尼克在第一時間做出的回應。」

  「你的肚子裡最好有點兒有意思的貨色,尼克。」她一邊邁著輕盈的步子離開,一邊對著人群高聲大喊,「給他戴上麥克風,我們現在就開始採訪。」

  事實證明,莎朗·席貝爾打心眼裡喜歡我。在紐約,新聞圈子裡流傳著一則隱秘的逸聞,莎朗本人就曾經出過軌,劈腿後又回到了她丈夫的身邊。那是大約十年前的事了,但我想莎朗仍然會忍不住為出軌辯護——她確實沒有忍住。她笑容滿面,對我萬般縱容,一會兒哄我一會兒逗我,噘起兩片豐滿光潤的嘴唇帶著一片誠意向我提出了棘手的問題,而我竟然破天荒第一次給出了出色的回答。說到騙人,我當然比不上愛咪那麼技術高超,但我在別無選擇的時候也還拿得出手。我看上去像個深愛妻子的男人,為自己的不忠而感到羞愧,並一心準備改正。昨天晚上,我感到緊張不安又睡不著覺,於是上網觀看1995年休·格蘭特在傑·雷諾的節目上為了召妓醜聞向全國致歉,當時他顯得侷促不安、結結巴巴,彷彿他的皮囊足足小了兩號,但他並沒有找任何藉口:「我想人們心中分得清生活中的壞事好事,而我就做了一件壞事……」見鬼,這傢伙真有才,他看上去既羞怯又緊張,渾身抖成一副可憐相,讓你恨不得握住他的手說上一句:「哥們兒,這事沒那麼糟糕,別把你自己逼上絶路。」這正是我所追求的效果,於是我把那段視頻看了許多遍,差點兒從休·格蘭特身上學來了一口英國腔。

  愛咪一直聲稱自己的丈夫不會低頭道歉,可是我終於開口道了歉,用的還是從一個演員身上學來的詞句和表情。

  但是這一套確實收到了成效,「莎朗,我做了一件壞事,一件不可原諒的事,對此我無法推脫。我讓自己失望了: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背著太太出軌,這個錯不可原諒也不可寬恕,我只希望愛咪能夠回家,這樣我才可以用餘生向她補過,讓她得到應得的一切。」

  沒錯,我絶對樂意「讓她得到應得的一切」。

  「可我並沒有殺愛咪,莎朗,我永遠不會傷害她。我覺得眼下的局面正是新聞界中一種既丟人又不負責任的習氣,我自己偷偷在心裡給它取了個名字,叫作『埃倫·阿博特效應』。我們已經習慣媒體將女性謀殺案包裝成一樁樁娛樂事件,這種情形真是令人厭惡,那在這一出又一出案件裡,兇手又是誰呢?通常都是涉案女性的丈夫。因此我認為,公眾已經被灌輸並相信了這一套模式,在某種程度上,甚至連警方也是如此。從這樁案子一開始,人們其實就假定我殺了自己的太太,因為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聽到這種故事,可這種推理並不合理,也不道德——我並沒有殺我的妻子,我希望她能夠回家。」

  我心知要是有機會將埃倫·阿博特踩上一腳,把她說成一味追求轟動效應以拉高收視率的賤人,莎朗一定樂意。我知道莎朗身為新聞業的大腕,以她從業二十年的資歷,以她採訪阿拉法特、薩科齊和奧巴馬的資歷,單單埃倫·阿博特這個人就已經觸了她的逆鱗。我好歹是個媒體人(好歹曾經是個媒體人),因此在說出 「埃倫·阿博特效應」幾個字時,我發現莎朗的嘴唇微微抽搐,眉毛略微挑了挑,頓時變得神采奕奕。

  採訪結束時,莎朗伸出手握住我的兩隻手,嘴裡還祝我好運(她的手發涼,略有一些老繭,我猜她十分痴迷高爾夫),「我會密切關注你,我的朋友。」她說完吻了吻瑪戈的臉頰,邁步從我們身邊走開,一路發出沙沙的響聲,她的禮服後背別滿了飾針,免得身前的裙子耷拉下來。

  「他媽的,你幹得太完美了。」瑪戈一邊走向門口一邊宣佈道,「你似乎變了個人,能夠掌控全局但又不顯得狂妄,就連你的下巴看上去也沒有……那麼欠揍了。」

  在莎朗·席貝爾的採訪之後,我又趁勢追加了兩場採訪,對方分別是一家有線電視和一家電視網。莎朗·席貝爾的採訪將在明天播出,其他兩場採訪也會緊跟其後,電視上會連珠炮一般出現我的致歉和自責。我正在一步步扳回局面:我已經不再甘於當那個背負著嫌疑的丈夫,那個受人唾棄的丈夫,那個無情無義、偷偷出軌的丈夫;我成了眾所周知的名人,許多紅男綠女曾經有過我這樣的經歷:我出軌了,感覺很不好受,我會盡一切力量挽回局面,因為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形勢對我們來說挺不錯。」採訪收尾時坦納總結道,「安迪的事原本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多虧了莎朗的那場採訪……現在我們只要萬事領先一步就行。」

  這時瑪戈打來了電話,我接了起來,她的聲音聽上去又尖又細。

  「警察帶著一張搜查令來搜柴棚了……他們還去了爸爸的舊宅,他們……我怕得要命。」

  我們趕到時,瑪戈正在廚房裡抽菸,從那俗氣的煙灰缸裡滿溢的煙灰看來,她抽的已經是第二包。一個塌肩膀的笨拙小夥緊挨著瑪戈坐在一張吧檯椅上,留著平頭,身穿一套警服。

  「這位是泰勒。」瑪戈說,「他在田納西州長大,養了一匹叫『卡斯特德』的馬……

  「叫『卡斯特』。」泰勒接口道。

  「養了匹馬叫『卡斯特』,對花生過敏,說的不是馬,是泰勒。喔,他還得了關節唇撕裂,就是棒球投手得的那種病,不過泰勒不明白他自己怎麼會得上。」她抽了一口煙,眼中湧上了淚水,「他在這裡已經待了好一陣了。」

  泰勒努力想板起臉給我個下馬威,結果卻還是低頭望著自己那雙光亮的鞋。

  波尼穿過屋子深處的滑動玻璃門現了身,「今天真是個大日子呀,小夥子們。」她說,「真希望你早點兒吱聲告訴我們你有個秘密女友,尼克,那樣能為大家省不少事。」

  「我們很樂意跟警方交流尼克女友的問題,也很樂意交流有關柴棚的問題,我們正打算將這兩件事通報給警方。」坦納說,「坦白地講,如果警方真的客客氣氣把安迪的事情告訴我們,大家原本可以省去許多麻煩,但你們卻非辦那場新聞發佈會不可,非要弄得天下皆知,把那麼個小女孩當槍使,警方不覺得噁心嗎?」

  「隨你怎麼說。」波尼說,「去看看柴棚吧,你們不想跟我來嗎?」她轉身背對著我們,帶著一行人穿過夏末斑駁的草地走向柴棚,她的髮絲上垂下一張蛛網,彷彿新娘的披紗。看到我沒有跟上去,她不耐煩地示意道:「來吧,又不會吃了你。」

  幾盞手提燈照亮了柴棚,讓它顯得更加陰氣森森。

  「你最後一次來這裡是什麼時候,尼克?」

  「我最近剛剛來過這裡,當時我太太的尋寶遊戲指向了這個地方,但棚裡的東西不是我的,我也什麼都沒有碰……」

  坦納截住了我的話,「我的客戶和我有一個爆炸性的推理新思路……」坦納剛剛開口又住了嘴。在眼下聽來,電視上那套假模假式的腔調不僅十分蹩腳,而且極不應景,害得我們都有些侷促不安。

  「噢,爆炸性的推論啊,真是激動人心哪!」波尼說道。

  「我們正要告訴你……」

  「是嗎?時機挑得還真是湊巧。」她說,「請站那兒別動。」柴棚門晃晃悠悠地打開著,一把破鎖掛在門邊,吉爾平正在柴棚中一樣接一樣地登記裡面的東西。

  「好端端的高爾夫球杆,你居然不用?」吉爾平一邊說一邊推搡著閃閃發光的金屬桿。

  「這些東西都不是我的,也不是我放在這裡的。」

  「你這話真有意思,因為這裡的東西一件件全跟那些信用卡購買的玩意兒對得上號,你還說信用卡也不是你的。」波尼厲聲說道,「這就是所謂的『安樂窩』吧,馬上就要成型了,只等著太太永遠消失呢。尼克,你可真會找消遣哪。」她拖出三個大紙箱擺在我的腳下。

  「這是什麼?」

  儘管戴著手套,波尼卻只是伸出指尖厭惡地挑開了紙箱,裡面擺放著好幾十張色情片,封面上印著各種膚色、活色生香的玉體。

  吉爾平竊笑了一聲,「真有你的,尼克,我的意思是,哪個男人沒需求呢……」

  「男人就是一群視覺動物,每次我把前夫逮個正著的時候,他總是這麼說。」波尼接口道。

  「男人確實是視覺動物,不過話說回來,尼克啊,這鬼玩意兒連我看了都臉紅。」吉爾平說,「其中還有幾部讓我有點兒噁心反胃,要讓我噁心反胃還真的有點兒料不可。」說完他攤開了幾張 DVD,彷彿攤開一副牌,大部分片子的標題暗示著暴力:「獸性肛交」、「獸性口交」、「顏面掃地的蕩婦」、「大刑伺候狐狸精」、「輪姦騷貨」,還有一套名叫「辣手摧花」的系列片,從第一集直到第十八集,每集照片上的女人看上去都痛苦不堪,男人們則獰笑著各施招數辣手摧花。

  我轉開了臉。

  「喔,現在他倒不好意思起來了。」吉爾平咧嘴一笑。

  但我並沒有回答他,這時我一眼望見警察正帶著瑪戈鑽進一輛警車的後座。

  一個小時後,我們一行人在警局碰了頭。坦納建議別去警局,但我執意要這麼做,於是我拿坦納那一身反骨和目空一切的脾氣做了做文章。我們打算向警察透露實情,開口的時機已經到了。

  我受得了警方拿我開刀,但我受不了他們拿我妹妹開刀。

  「尼克,我同意你的建議,因為我覺得不管我們怎麼做,警方都會逮捕你。」坦納說,「如果我們告訴警方準備開口談一談,說不定能從警方那裡套點兒消息出來。眼下警方沒有找到屍體,因此他們巴不得能拿到你的口供,而警方會設法用證據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我們也正好借警方手裡的消息準備好自己的辯詞。」

  「那我們把一切都向警方和盤托出,對吧?」我說,「把尋寶遊戲的提示和木偶交給他們,再說出愛咪的事情?」我嚇壞了,簡直等不及要去警局——我能想像警方正在一個光禿禿的燈泡下面折磨瑪戈。

  「只要你讓我來說就行。」坦納說,「如果愛咪陷害你這套理論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那上庭的時候警方就無法用這一套來對付我們……如果到時候我們要換一種說法辯護的話。」

  我的律師打心眼裡把真相當成了一派胡言,這件事真是讓我憂心忡忡。

  吉爾平在警局的台階上跟我們碰了頭,手裡拿著一瓶可樂,顯然是用來充作晚餐。當他轉身領我們進警局時,我發現汗水已經浸濕了他的後背。此刻早已過了日落時分,但濕氣並未散盡,吉爾平揮了揮雙臂,襯衫飄了飄又沾回他的身上。

  「天氣還是熱死人,」他說,「據說還要升溫。」

  波尼正在案發當日用過的會議室裡等我們,她把鬆軟的頭髮編成一條法式髮辮別在腦後盤成髮髻,還塗了些口紅。我暗自納悶她是否有個約會,跟人約好了要在深夜碰頭。

  「你有孩子嗎?」我一邊問一邊拉出一張椅子。

  她看上去嚇了一大跳,隨即舉起一根手指,「有一個」。她根本沒有提到孩子的名字和年齡,也沒有提到任何信息,看來波尼已經擺出了公事公辦的架勢——她等著我們先開口。

  「你先說吧,」坦納說,「跟我們說說你們手上有什麼牌。」

  「好的,」波尼說,「沒問題。」她打開錄音機直奔主題,「尼克,你聲稱你從未買過,也從未碰過你妹妹名下那間柴棚裡的東西。」

  「沒錯。」坦納替我答道。

  「尼克,木屋裡幾乎每件東西都遍佈著你的指紋。」

  「胡說八道!我什麼都沒有碰,那裡的東西我壓根兒沒有碰過!除了我的結婚紀念日禮物,愛咪把禮物留在那屋裡了。」這時坦納碰了碰我的胳膊,意思是說「他媽的,趕緊給我閉嘴」。

  「尼克,色情片上、高爾夫球杆上、錶殼上都有你的指紋,連電視上也有。」

  頃刻之間,我的眼前彷彿見到了愛咪心滿意足的面容:我這個人可以一覺睡得死沉,還曾為此洋洋得意,誰料到正是這本事害我栽了個大跟頭(我還憑著這個本事對愛咪逞了逞威風,認定如果她遇事能夠泰然一些,從我身上學點兒氣度,她的失眠症就會躲到九霄雲外)。我也能夠想像出當初的一幕:愛咪雙膝跪地,將我的指尖按在一件又一件物品上,而鼾聲不斷的我正把熱氣噴上她的臉頰——辦好此事只怕花了愛咪好幾個月的工夫,說不定她偷偷給我下了安眠藥。我記得某天早上醒來時她曾直勾勾地凝視著我,開口說道:「知道吧,你睡覺沉得像是中了邪,要不然就像被人下了藥。」其實當時我既中了邪又被下了藥,不過我自己卻一無所知。

  「你想說說這些指紋是怎麼回事嗎?」吉爾平說道。

  「有什麼料都一起倒出來吧。」坦納說。波尼把一個厚厚的皮面活頁夾擺到桌上,活頁夾的邊角已經燒焦,「認識這東西嗎?」

  我聳聳肩,搖了搖頭。

  「這是你太太的日記。」

  「喔,不可能,愛咪可不記日記。」

  「尼克,其實她是記日記的,記了大約七年的日記。」波尼說道。

  「你怎麼說都行。」

  大禍就要落到我頭上了,我太太又亮出了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