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我正躺在瑪戈家的沙發上,殘存的酒意仍然十分洶湧,我簡直恨不得殺了我太太。自從警方為了愛咪的日記找我問話以後,這種情形就變得屢見不鮮,我想像著愛咪正躲在西海岸某個療養地,躺在長沙發椅上喝著菠蘿汁,把滿心憂慮都拋到了九霄雲外,而我則急匆匆地開車駛過迢迢萬里,冷不丁出現在愛咪的面前,我那又髒又臭的身子擋住了愛咪的陽光,害得她抬起頭來張望。這時我伸出雙手掐住她那完美的玉頸,她的脈搏先是「突突」跳得十分急促,後來卻又慢了下來——我們正注視著對方的眼睛,終於心照不宣。
我遲早會被抓起來,如果不是今天,那就是明天;如果不是明天,那就是後天。我原本以為警方把我從警局裡放出來是個好兆頭,但是坦納給我潑了盆冷水,「如果找不到屍體,定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正在填漏補缺呢,最近幾天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因為逮捕令一旦下來,我們就有的忙了。」
我能聽見窗外傳來攝製組的動靜,人們正相互問著早安,彷彿他們在工廠裡打卡上班。相機不時發出「咔嗒」聲,就像一幫永不停歇的蝗蟲,正忙著拍攝瑪戈家的正面照。有人已經走漏了風聲,告訴人們警方已在我妹妹的地產上發現了我的「安樂窩」,裡面裝著不少玩意兒,我也很快就會鋃鐺入獄,因此我和瑪戈連窗簾都不敢掀一下。
瑪戈進了屋,身上穿著一條法蘭絨短褲和她高中時期的「傻帽兒衝浪手」樂隊T恤,臂彎裡還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大家又恨你了。」瑪戈說。
「牆頭草們真操蛋。」
「昨天晚上有人走漏了小木屋、愛咪錢包和日記的消息,現在各處的論調都是,『尼克是個騙子,尼克是個殺人兇手,尼克就是個滿嘴鬼話的殺人兇手』,莎朗·席貝爾剛剛發表了一則聲明,對案件的走向表示『非常震驚和失望』。還有啊,色情片的事已經無人不知啦——『辣手滅花』是吧?」
「明明是『辣手摧花』。」
「哦,那倒是不好意思了,是『辣手摧花』。」瑪戈說道,「這麼說來,尼克不僅是個滿嘴鬼話的殺人兇手,還是個性虐狂,埃倫·阿博特這次一定會拼上老命,她對色情片可是絶不手軟。」
「那還用說嗎,我敢肯定愛咪非常清楚這一點。」我說。
「尼克?」瑪戈恍然大悟地說道,「情況很不妙哪。」
「瑪戈,我們需要記住的是,別人怎麼想都無所謂。」我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愛咪怎麼想,她是不是正在對我軟下心腸。」
「尼克,你真覺得愛咪的心意會變得這麼快,一下子從恨你恨得咬牙變成再次傾心於你?」
關於愛咪的心意,我和瑪戈已經整整討論了五年。
「是的,瑪戈,我是這麼認為。愛咪這個人從來分不清什麼是胡說八道,如果你說她艷光四射,她知道你說的是真話;如果你說她天資聰穎,她不會覺得你在拍馬屁,她覺得自己受得起這聲誇獎。因此我認為,她心裡會很有幾分相信:如果我能認清自己的錯誤,我理所應當會再次愛上她,我有什麼理由不愛她呢?」
「如果事實證明她學會了分辨胡說八道呢?」
「你也瞭解愛咪,她可容不得別人占上風。和我的外遇比起來,更讓她惱火的是我沒有選擇她而選擇了別人,她想讓我乖乖回到她的身邊,只是為了證明她是贏家。你不覺得嗎?只要看到我對她軟語相求,求她回到我身邊,好讓我對她畢恭畢敬,她很難不動心,難道你不這麼想嗎?」
「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瑪戈說——人們在祝別人撞好運中彩票的時候,就會用瑪戈的這種口氣。
瑪戈和我正在惡聲惡氣地搶白著對方,以前還從未有過這種情形。在發現柴棚後,警方就拚命盤問瑪戈,問的正是坦納曾經預言過的問題:「瑪戈是不是知情呢?瑪戈有沒有參與呢?」
在瑪戈回家的那天晚上,我原本以為她會火冒三丈地罵罵咧咧,但瑪戈只是對我露出一縷尷尬的微笑,便閃身繞過我進了自己的房間。為了支付坦納的律師費,瑪戈還把房子進行了二次抵押。
就因為我那些差勁的決定,我讓自己的妹妹遇上了財務和法律風險,目前的局勢讓瑪戈憤憤不平,也讓我深深自責,對於深陷困境的兩個人來說,這還真是一種致命的組合。
我想要換個話題:「我在想要不要給安迪打個電話……」
「好啊,尼克,這是多麼明智的決定呀,然後安迪就可以回去上埃倫·阿博特的節目……」
「她並沒有上埃倫·阿博特的節目,她只是舉辦了一個新聞發佈會,埃倫·阿博特轉播了相關內容而已。安迪沒有那麼邪惡,瑪戈。」
「安迪參加了新聞發佈會,是因為她對你火冒三丈,你還不如繼續跟她瞎搞呢。」
「算你狠。」
「那你打算跟她說些什麼?」
「很抱歉。」
「他媽的,你確實很抱歉哪。」瑪戈喃喃自語。
「我……我只是不喜歡分手分得這麼糟糕。」
「上次你見到安迪時,她咬了你一口,」瑪戈的口氣出奇的耐心,「我不覺得你們兩個人還有什麼可說的。你現在是一宗謀殺案的首要嫌疑人,你已經喪失了和平分手的權利。真他媽的操蛋,尼克。」
眼下我們對彼此越來越看不順眼,我還從來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和瑪戈之間的問題已經不僅僅是壓力,也不僅僅是我給瑪戈招來的風險。一週前當我打開柴棚時,有那麼十秒鐘,我希望瑪戈會像以往那樣讀懂我的心思,但瑪戈卻認為我殺死了自己的太太,這件事讓我難以釋懷,也讓瑪戈難以釋懷。我發現瑪戈現在看我的眼神有時會變得跟當年她看父親的眼神一樣冰冷透骨:她的眼前不過是另外一個吃乾飯的噁心男人。我相信自己有時也用父親那種慘兮兮的眼神望著瑪戈:我的眼前不過是又一個憎恨我的怨婦,這女人簡直小氣得很。
我出了一口氣,站起身握了握瑪戈的手,她也握了握我的手。
「我想我應該回家去。」我說,我突然感到一陣噁心,「我再也受不了了。就這樣傻等著被抓起來,我可受不了。」
瑪戈還沒來得及攔住我,我已經一把抓起自家鑰匙推開了大門,相機紛紛閃起來,人群中傳來的叫喊聲居然比我預想中還要吵:「嗨,尼克,你殺了自己的太太嗎?嘿,瑪戈,你是不是幫你的哥哥隱藏了證據?」
「渾球。」瑪戈罵道。她穿著那件「傻帽兒衝浪手」T恤和短褲站在我的身旁,幾個示威的傢伙舉著標語,一個金色頭髮、戴著墨鏡的女人不停搖著手中的海報板,上面寫著:尼克,愛咪在哪裡?
叫喊聲變得更響了,同時也更加瘋狂,全都衝著我的妹妹:「瑪戈,你的哥哥是不是殺妻兇手?」「是不是尼克殺死了自己的太太和未出生的寶寶?」「瑪戈,你也是犯罪嫌疑人嗎?」「尼克有沒有殺自己的太太?」「尼克有沒有殺自己的孩子?」
我站在那兒不讓步,死活不肯再退回瑪戈家。突然間,瑪戈在我的身後蹲了下來,扭開了台階旁邊的水龍頭,把水量調到了最大,一股又直又硬的水柱衝向了所有攝影師、示威者和身著正裝準備上鏡的漂亮記者,就像噴射著一群動物。
瑪戈正用火力掩護我呢。我一溜煙衝進了汽車,箭一般駛了出去,瑪戈家門前草坪上的一群落湯雞正渾身滴著水,瑪戈則尖聲地哈哈大笑。
我花了整整十分鐘才把車從我家車道挪到自家的車庫,車只能一寸一寸地往前蹭,擠開前面憤怒的人潮:除了攝影師,我家門口至少還有二十個示威者,我的鄰居簡·泰威爾也在其中。我和她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她把手中的標語牌轉向了我,上面寫著:尼克,愛咪在哪裡?
我終於開進了車庫,車庫門嗡嗡地關了下來,我坐在車庫的一片悶熱中,喘著氣。
眼下處處都像是一座監獄:一扇扇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我卻絲毫沒有安全感。
在這之後我一直琢磨著該怎麼殺了愛咪,滿腦子都轉著這樣的念頭:找個辦法結果她的性命吧。我要砸爛愛咪那個忙碌的小腦袋,這是她應得的;過去幾年中我可能有些渾渾噩噩,但眼下我卻清醒得很。現在的我再次變得活力十足,就像我們剛結婚的那段時光。
我想要採取些措施,挑起一點兒風波,但眼下壓根兒無事可做。攝製組在深夜時分已經走了個精光,但我仍然不能冒險離開家門。我想出去走走,最後卻只能來回踱上幾步。
安迪坑了我,瑪麗貝思掉頭對付我,瑪戈對我失去了信心,波尼困住了我,愛咪毀了我。我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灌了一大口,握緊了那只平底玻璃杯,接著狠狠地將它向牆上扔去,眼睜睜地看著玻璃杯的碎片四處飛濺,還聽見了一聲巨響,聞見一股波旁威士忌的味道。怒火燒遍了我的種種感官,「那些該死的賤人」。
我一輩子都在設法做個體面的男人,一個熱愛並尊重女人的男人,但眼下我卻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對自己的孿生妹妹、岳母和情婦惡語相加,還想像著猛砸自己太太的腦袋。
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敲門聲,那響亮的「砰、砰、砰」聽上去帶著一腔怒火,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我猛地將門拉得大開,火冒三丈地迎接門外那個火冒三丈的人。
站在門口的是我的父親,活像是被我的一腔恨意召喚出的一個幽靈。他喘著粗氣,大汗淋漓,襯衫的衣袖已經扯破,頭髮也凌亂不堪,眼睛裡卻帶著一貫的警覺,看上去像個神志清醒的惡人。
「她在這裡嗎?」他厲聲問道。
「誰在這裡,爸爸,你在找誰?」
「你明知我在找誰。」他從我身邊擠了過去,大踏步從客廳穿過,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泥印,邊走邊嘟囔著「賤人賤人賤人」。他緊握著雙手,身子一個勁地往前傾——照這副架勢,他要麼得不停地往前走,要麼就會摔上一跤。父親身上帶著一股薄荷味,不是加工出的薄荷,而是天然的真薄荷;我還能看見他的長褲上有一抹綠色,看上去他剛剛踩過了某家的花園。
「小賤人,那個該死的小賤人。」他不停地嘟囔著穿過餐廳,進了廚房,打開了燈,一隻蟑螂急匆匆地沿著牆壁爬了上去。
我緊跟著父親,想要讓他冷靜下來,「爸爸,爸爸,你為什麼不坐下來呢。爸爸,你要不要喝杯水,爸爸……」他邁著重重的腳步在樓下衝來衝去,一塊塊泥從他的鞋上掉了下來。我也握緊了拳頭:還用說嗎,這個渾蛋當然會在這關頭露面,把事情攪得更糟。
「爸爸!該死,爸爸!這裡除了我沒別人,只有我在這裡。」他壓根兒不理睬我,一把推開了客房的門,接著又回到了客廳……「爸爸!」
我不想碰他,因為我怕自己會忍不住打他,我也怕自己會哭出聲來。
就在他準備奔向樓上的臥室時,我攔住了他。我一手撐在牆上,一手抓著樓梯扶欄,成了一堵人牆,「爸爸,看著我。」
父親正噴著憤怒的唾沫星子說:「你告訴她,你告訴那個長著一副醜模樣的小賤人,這還不算完呢。你告訴她,她可不比我好,我也並不是配不上她,輪不到她來指東道西,那個醜賤人得學乖一點兒……」
我發誓,有那麼片刻,我的眼前一片白茫茫,那是一種震耳欲聾的頓悟。破天荒頭一遭,我不再設法把父親的聲音趕出腦海,反而任由它迴蕩在耳邊。我跟父親不是一類人:我並不憎恨所有的女人,也不害怕所有的女人,我的矛頭只對準一個女人。如果我瞧不起的只有愛咪,我的怨憤和怒氣都對準那個罪有應得的女人,我並不會變成父親那種人,這只說明我是個心智健全的人。
「小賤人、小賤人、小賤人。」
父親讓我愛上了他嘴裡說出來的這些詞;此時此地,為此我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恨他。
「該死的賤人、該死的賤人。」
我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趕進車裡,用力關上了車門。在去「康福山」的一路上,他一遍遍地念叨著那個詞。我把車停在了為救護車預留的位置上,走到父親所在的一側打開車門,拽住胳膊把他拉了出來,然後陪他一起走進了養老院。
接著我轉過身回了家。
「該死的賤人、該死的賤人。」
但是除了乞求我別無他法,我那該死的妻子逼得我只能求她回來。不管是通過紙媒也好,網絡也好,電視也好,我只能祈禱我的太太看到我正在乖乖扮演好丈夫的角色,說著那些她想聽的話:「我服輸,徹底地服輸;你永遠是對的,我永遠是錯的。」快回家吧(你個賤人)。趕緊回來,好讓我親手結果你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