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熬到了取保候審的一刻,其間過了一道又一道檻:進出監獄、保釋聽證會、摁指紋、拍照,還有種種毫無人情味的對待,那些毫無人情味的遭遇並未讓我覺得自己好似一隻動物,反而讓我覺得自己好似一件產品,是在生產流水線上組裝起來的某種玩意兒,那條流水線造出的乃是「殺人犯尼克·鄧恩」。出庭受審恐怕還要等上幾個月(「出庭受審」這個詞仍然頗有徹底毀了我的危險,我一聽到這個詞就想要高聲傻笑,會在一瞬間昏了頭)。按理說,獲得保釋應該算是我的榮幸:在此之前,我知道警方會展開逮捕,但卻乖乖地沒有逃跑,因此人們認定我不會潛逃,波尼說不定也幫我美言了幾句,因此我才能好端端地在自己家裡多待幾個月,然後再被押進監獄送掉小命。
沒錯,我是一個非常走運的人。
眼下正值八月中旬,這一點時常讓我大惑不解。「現在居然還是夏天嗎?發生了這麼多事,居然還沒有到秋天嗎?」我暗自心想。眼下的天氣暖得沒有一點兒道理,我的母親一定會把這稱作「穿襯衫的天氣」——比起正經八百的華氏溫度,她更關心的是孩子們要怎麼樣才會舒服,於是有了「穿襯衫的天氣」、「穿夾克的天氣」、「穿大衣的天氣」、「穿皮製大衣的天氣」,總之一年四季都念叨著孩子們該穿什麼衣服。可惜對我來說,今年卻將是一個「戴手銬的季節」,說不定還是個「穿囚服的季節」,要不然就是個「穿葬禮西裝的季節」,因為我根本不打算進監獄,我會先結果了自己的一條小命。
坦納組了個有五個偵探的小隊,千方百計地尋找愛咪的蹤跡,但到現在為止還一無所獲,簡直跟竹籃打水差不多。在過去幾個星期中,我每天都要使一遍那套狗屎的招數:錄一小段攝像短片給愛咪,再把它上傳到麗貝卡的那個探案博客上(話說回來,至少麗貝卡從頭至尾都對我一片忠心)。在短片中,我穿上了愛咪給我買來的衣服,把頭髮梳成她喜歡的模樣,千方百計琢磨她的心思——我對她的一腔怨憤已經燃成了熊熊烈火。
在大多數日子裡,新聞攝製組一早就會到我家草坪上紮營,我們兩方好似交戰的士兵一樣對壘了好幾個月,透過中間的無人地帶互相盯著對方,倒也算得上是一種不三不四的和平友愛。其中有個傢伙說話的聲音好似動畫片裡的大力士,我對他很是著迷,但卻從未見過真容;那傢伙正在和一個女孩約會,他對人家十分鍾情,每天早晨他都會說起兩人的約會,中氣十足的聲音透過窗戶傳進我家,聽上去他們的戀情似乎進行得非常順利,我很想知道那段情如何收場。
眼下我已經錄完了給愛咪的一段片子,在短片中,我身穿她所中意的那件綠色襯衣,還對她講起了當初相遇的情形,講起了布魯克林的派對和我開口跟她搭訕的台詞——「只限一顆橄欖」,那台詞糟糕得要命,每次愛咪提起的時候總讓我覺得很尷尬。我還回憶起我們如何離開熱氣騰騰的公寓,一腳踏進了酷寒的室外,當時我的手握著她的手,我們兩個人在漫天的糖粉中接吻。話說回來,愛咪和我罕少能把我們的經歷記得一模一樣,「糖粉之吻」倒是其中之一。我用講睡前故事的音調講起了這段遭遇,聽上去又舒緩又親切,結尾還總帶著一句「快回家吧,愛咪」。
我關掉了攝像頭,一屁股坐回沙發上。(我總是坐在沙發上拍短片,頭頂上正是她那只時不時鬧鬼的布穀鳥鐘,因為我知道:如果不把她的布穀鳥鐘拍進短片的話,她就會尋思我是否已經把她的布穀鳥鐘給扔到了一旁,隨後她會索性不再尋思,乾脆認定我已經把她的布穀鳥鐘給扔到了一旁,要是到了那個時候,無論我嘴裡再說出多麼甜蜜的話來,她都會在心裡默默地念叨:「……但他已經把我的布穀鳥鐘給扔到了一旁。」)實際上,眼下布穀鳥眨眼間就會蹦出來,它那刺耳的發條聲已經在我的頭頂飄蕩,那聲音總是讓我感覺下巴一陣發緊。正在這時,屋外的攝製組齊齊發出了一陣響亮的驚呼,我還聽見幾個新聞女主播尖聲叫喊起來——看來屋外來了人。
「有什麼事不對勁。」我暗自心想。
這時門鈴接連響了三聲,好似在說:「尼克——尼克!尼克——尼克!尼克——尼克!」
我並沒有猶豫,在過去的一個月裡,我已經變得不再猶豫:有什麼麻煩趕緊放馬過來吧。
我打開了門。
門外赫然是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回來了。
愛咪·艾略特·鄧恩正赤腳站在家門口的台階上,一件薄薄的粉紅衣衫緊貼著她的身子,彷彿那件衣衫已經通體濕透;她的兩隻腳踝上有一圈圈暗紫色的瘀痕,一隻無力的手腕上晃悠悠地垂著一根繩;頭髮短了一截,髮梢顯得毛毛躁躁,看上去彷彿是用鈍剪刀漫不經心地鉸了下來;臉上有著斑斑瘀痕,腫著一雙嘴唇,正在一聲聲地抽泣。
她猛地向我張開了雙臂,我能看到她的整個腹部沾滿了乾涸的血跡;她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嘴張開了一次,張開了兩次,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活生生像是一條被衝上岸的美人魚。
「尼克!」她總算哭出了聲,隨後倒進了我的懷中,那聲哀號在四周的一間間空房裡迴蕩。
我真想殺了她。
如果此刻四周無人的話,我的手可能已經掐在了愛咪的脖子上,十根手指深深地陷進了她的皮肉,她那強有力的脈搏在我的指間跳動……但此刻並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正對著無數個鏡頭,攝製組也正意識到這個陌生女子是誰,他們和屋子裡的布穀鳥鐘一樣活躍了起來,先是有人按下了幾次快門,問了幾個問題,隨後一片雪崩般的嘈雜聲和閃光燈席捲了我們。一盞盞相機包圍著我們,一個個記者帶著麥克風湧了上來,每個人都在叫喊愛咪的名字,聲嘶力竭地高聲叫嚷著。於是我做了一件眾望所歸的事情——我一把摟住了她,嘴裡高聲號哭並喊著她的名字:「愛咪!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親愛的!」我把臉埋進了她的脖彎,兩條手臂緊緊地摟著她,保持這個姿勢衝著相機擺了足足十五秒鐘,這才在愛咪的耳邊深深地低語了一句話:「你他媽個賤人。」說完以後,我撫摸著她的頭髮,用滿懷愛意的雙手捧著她的臉,隨後猛地將她拉進了屋。
我家門外的聲浪還在不依不饒,好似一場搖滾音樂會的聽眾呼喚著主角:「愛咪!愛咪!愛咪!」有人朝我家的窗戶扔了一捧鵝卵石,「愛咪!愛咪!愛咪!」
我太太對這一切坦然受之,她衝著屋外的烏合之眾揮了揮手,打發他們自行散開。她轉身面對著我,臉上的微笑帶著幾分疲倦,卻又充滿得勝的意味,那是老片中被強姦的女人和挺過家暴的女人才有的微笑,那種微笑昭示著壞人終究逃不過正義,而我們的女主角終將邁過這道檻,邁向另一段人生!——這也就是鏡頭定格的一刻。
我衝著那根繩、那一頭剪得亂七八糟的頭髮和一身乾涸的血跡做了個手勢:「來吧,你有什麼說法,我的愛妻?」
「我回來啦。」她嗚嚥著說,「我好不容易回到了你的身邊。」她走了過來,伸出雙手想要摟我,我一閃身躲開了。
「你有什麼說法,愛咪?」
「德西。」她低聲說道,下唇抖個不停,「德西·科林斯綁架了我,是在那天早上……就是,就是我們結婚紀念日的早上,那時候門鈴響了,我以為……我不知道,我猜也許是你送的花來了。」
我聞言不禁縮了一縮——還用說嗎,她當然會找個辦法來噁心我:我幾乎從來沒有給她送過花,而她的父親自結婚以來每週都要送給她的母親一束花,這麼算起來,艾略特夫婦那邊總共有2,444束花,而我們這邊總共有4束花。
「花啦……或者別的東西。」她繼續說道,「於是我想也沒想就開了門,誰知道門口站著的是德西,他臉上有一副……下定了決心的表情,彷彿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刻。當時我手裡正拿著那只朱蒂木偶的手柄,你找到了我的那些木偶了嗎?」她淚光漣漣地抬起臉,露出微笑望著我,看上去是如此甜美。「噢,我找到了你留給我的一切,愛咪。」
「當時我剛剛找到了朱蒂木偶的手柄,之前手柄掉了下來……我開門的時候正拿著手柄,後來我想打他,我們兩個人扭打在一起,然後他用手柄狠狠地打了我,接下來……」
「你設了個圈套誣陷我謀殺,然後消失了蹤影。」
「我可以解釋所有的一切,尼克。」
我定定地盯著她,望了好一會兒,眼前浮現出一幕幕景象:在炎炎的烈日下,我們一天接一天地躺在海邊的沙灘上,她把一隻手擱上了我的胸膛;我們在她父母家中跟家人一起聚餐,蘭德總是不停地給我斟酒,不時拍著我的肩;我們攤開手腳趴在紐約那所公寓的地毯上,一邊聊天一邊盯著天花板上懶洋洋的吊扇;此外還有懷著寶寶的愛咪,有我曾經為我們一家計劃出的美妙生活。有那麼片刻,我無比希望她說的都是真話。
「其實我並不認為你能夠解釋一切,」我說,「但我很願意看你去試一試。」
「現在就讓我試一試吧。」她伸手想要握住我的手,我猛地抽開了手,走開了幾步,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轉身面對著她——永遠不要把後背露給我的太太。「來吧,尼克,你來說說哪裡解釋不通?」
「好吧,那我就說了,為什麼尋寶遊戲的每一條提示都藏在我和……安迪有過交集的地方?」
她嘆了一口氣,凝望著地板,「我壓根兒不知道你和安迪的事,直到看到電視上的消息才……當時我還被綁在德西的床上,在他那個湖邊別居裡面。」
「這麼說,一切都是……巧合?」
「那些都是對我們兩個人有著重要意義的地方,」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了下來,「你正是在那間辦公室裡重新點燃了對新聞的一腔激情。」
我用力抽了抽鼻子。
「正是在漢尼拔,我才終於明白了密蘇里在你心裡的位置;至於你父親的舊宅嗎……那是要與深深傷害你的人對抗;你母親的房子現在也是瑪戈的房子,這兩個人把你變成了一個這麼好的男人,但是……不過話說回來,你想與人分享這些地方,這倒並不讓我感到吃驚,當你……」她說著低下了頭,「……當你愛上那個人的時候,你做事總喜歡老一套。」
「那為什麼每個地方總會找到某些線索,把我牽連進你的謀殺案裡呢?不管女式內衣也好,你的錢包也好,你的日記也好。來說說你的日記吧,愛咪,看你能說出什麼謊話。」
她只是微微笑了笑又搖了搖頭,彷彿為我感到有些難過,「所有的一切,我可以解釋一切。」她說。
我望瞭望那張滿是淚痕的動人面孔,又低頭凝望著她身上的一大片血跡,「愛咪,德西現在在哪兒?」
她又搖了搖頭,笑容略有幾分傷心。
我邁開步子去打電話報警,耳邊卻傳來了一陣敲門聲——看來警察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