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尼克·鄧恩/返家當晚

  我去警局接自己的太太,結果被記者們圍了個水洩不通,就好像我這個人把諸多光環集於一身:不僅是個搖滾明星,還是個以壓倒性優勢當選的總統,同時又是在月球漫步的第一人。人們紛紛跟我握手言歡,我不得不忍住把兩隻手舉到腦袋上的衝動,「我明白,我明白,現在大家又裝作一家親了嘛」,我暗自心想。

  我邁進警局,一眼看到的場景恰似一個出了岔子的假日派對:桌上放著幾瓶香檳,周圍擺著一圈小紙杯,警察們一個個拍著後背發出歡呼,接著人們又為我大肆歡呼,彷彿以前為難我的並不是這幫人一樣。可我不得不擺出一副合作的態度,一邊大方地把後背亮給大家拍,一邊在心中暗想:「哦,沒錯,眼下我們都是鐵哥們兒了。」

  「重要的是愛咪現在安全了。」我一直在一遍遍排練這句話。在弄清楚事情的走向之前,我必須扮成一個鬆了一口氣的丈夫,必須對妻子千寵萬寵,直到我確信警方已經看穿了她那錯綜複雜的謊言,直到她被捕入獄的那一刻(一想到這裡,我頓時感覺腦子裡一團亂麻,隨之冒出了一個念頭——「我太太謀殺了一個人」)。

  「她捅了他一刀,」被派來跟家屬聯絡的一名年輕警察告訴我(我真希望警方再不要派人來跟我聯絡了,不管是派誰來,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正是這小子向瑪戈倒了一肚子苦水,抱怨他的馬、關節唇撕裂及花生過敏症,「正好切斷了他的頸靜脈,那一刀切得呀,他的血大概流了六十秒鐘。」

  要是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去,六十秒是一段挺長的時間。我想像的出當時的德西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脖子,感覺到自己的鮮血正隨著心跳從指間噴湧而出,他的心裡越加害怕,心跳也越來越急促……隨後心跳倒是一聲聲慢了下來,但德西知道脈搏變慢其實更加糟糕。在這六十秒裡,愛咪就站在他伸手剛好夠不著的地方,細細地打量著他,手裡仍然拿著那把刀,臉上的神色交織著幾分負罪、幾分厭惡,好似一名正學生物學的高中生面對著被解剖的動物,而那只動物還在滴著血。

  「用一把大切肉刀捅了他。」那名年輕警員正說道,「那男人經常緊挨著她坐在床上,把肉切好一口口餵給她。」聽上去,警員對餵飯比捅人還要反感,「有一天刀從盤子裡滑了出去,但他一直沒有注意……」

  「如果她一直被綁著,那又怎麼用刀呢?」我問道。

  年輕的警員望著我,那架勢好似我剛剛拿他的母親開了個玩笑,「我不清楚,鄧恩先生,但我敢肯定警方正在詢問詳情,總之關鍵是,你妻子現在安全了。」

  棒極了,這小子盜用了我準備的台詞。

  這時我透過一間屋子的門口望見了蘭德和瑪麗貝思,那間屋正是六個星期前我們舉行第一次新聞發佈會的地方。艾略特夫婦一如往常地靠著對方,蘭德吻著瑪麗貝思的額頭,瑪麗貝思輕輕地愛撫著他,我突然覺得心頭冒起了一股熊熊怒火,差點兒把訂書機向他們砸了過去,「你們這兩個王八蛋,你們倒是愛意綿綿、崇高可敬,可你們一手造出了走廊那頭的那個怪物,還把她放出來禍害人間。」瞧,好一場賞心樂事,好一個十全十美的怪物!這兩個傢伙會得到懲罰嗎?不,從未有人站出來質疑他們的人品,他們得到的全是人們的厚愛與支持,愛咪也會回到他們的身邊,人們只會更加愛她。

  我的太太以前是個貪得無厭的變態,現在她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小心謹慎,尼克,一定要萬般小心。」我暗自提醒自己。

  蘭德一眼看到了我,便示意我過去跟他們一起。當著幾個報導獨家新聞的記者,他和我握了握手,瑪麗貝思卻還沒有改變立場:我仍然是那個瞞著她女兒劈腿的男人。她衝著我敷衍了事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過了身。

  蘭德向我靠了過來,近得能讓我聞到他嘴裡的綠薄荷口香糖味,「尼克,愛咪回來讓我們鬆了一大口氣,我們也應該向你道個歉,深深地道個歉。對於你們的婚姻,我們會讓愛咪自己做決定,但我想至少為已經發生的那些事情道個歉,你得明白……」

  「我明白,一切我都明白。」我說。

  蘭德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道歉,坦納和貝琪已經雙雙到了警局,身穿明快的休閒褲,搭配著寶石色調襯衫,戴著閃閃發光的金錶和戒指,看上去活像是時尚雜誌的跨欄頁。坦納湊到我的耳邊,低聲說道「讓我去瞧瞧情況如何」,接著瑪戈一溜煙衝了進來,劈頭問了一串話:「這事意味著什麼?」

  「德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就這樣出現在了你家門口?」

  「這事意味著什麼?」

  「你還好嗎?」

  「接下來會怎麼樣呢?」

  我們這裡的氣氛很詭異,不太像合家團聚,也不太像醫院的候診室,雖然可喜可賀,卻又焦慮萬分。與此同時,被艾略特家放進來的兩名記者一直在追著我不放,「愛咪回來你感覺有多開心呢?」「你現在覺得有多棒?」「現在愛咪回來了,尼克你有多麼欣慰?」

  「我感到極其欣慰,十分開心。」我給出了平淡無奇的回答,這時門開了,傑奎琳·科林斯走了進來,她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紅線,臉上的脂粉映出了淚痕。

  「她在哪裡?」她問我,「那個滿嘴謊話的小婊子,她在哪裡?她殺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她放聲痛哭起來,記者趕緊抓拍了幾張。

  「你的兒子被控綁架和強姦,對此你有什麼感受?」一位記者用硬邦邦的聲音問。

  「我有什麼感受?」她厲聲答道,「你不是認真的吧?真會有人回答這樣的問題嗎?那個沒心沒肺的下賤貨玩弄了我兒子一輩子……記得寫下這一句……她使喚他,欺騙他,最後還殺了他,現在他已經死了,她竟然還在利用他……」

  「科林斯女士,我們是愛咪的父母,我為你經受了這樣的痛苦感到很遺憾。」瑪麗貝思接口說道,她伸手想碰傑奎琳的肩膀,但傑奎琳甩開了她的手。

  「但你並不為我死了兒子感到遺憾。」傑奎琳比瑪麗貝思整整高出一個頭,她瞪眼俯視著瑪麗貝思,「但你並不為我死了兒子感到遺憾。」她又重複道。

  「我為這一切……感到遺憾。」瑪麗貝思說道,這時蘭德站到了她的身旁,又比傑奎琳高出了一頭。

  「你們打算如何處置你們的女兒?」傑奎琳問,她又轉身面對著那位年輕的警員,他正努力堅守自己的立場,「警方對愛咪採取了什麼措施?她居然說是我兒子綁架了她,這簡直是滿嘴胡說八道——她在說謊。愛咪殺了他,趁他睡熟的時候謀殺了他,但似乎沒有一個人認真對待這件事。」

  「警方正在萬分認真地處理這件事,夫人。」年輕的警員說。

  「能對我們說些什麼嗎,科林斯女士?」記者問道。

  「我剛剛說過了,『愛咪·艾略特·鄧恩謀殺了我的兒子』,那不是正當防衛,她謀殺了他。」

  「你有證據證明這一點嗎?」

  毋庸置疑,她沒有任何證據。

  記者的報導將會老老實實地記下我這個丈夫是多麼憔悴(「他那張形容枯槁的臉彷彿在講述著無數個擔驚受怕的長夜」),會記下艾略特夫婦是多麼欣慰(「父母親一邊相互依偎,一邊翹首期盼獨生女正式回到自己的身邊」),會評說警察是多麼無能(「這是一個戴了有色眼鏡的案件,案中到處是死胡同和陷阱,警察部門弄錯了嫌疑人,還非要一根筋地對著人家開火」),還會用短短的一句話打發掉傑奎琳·科林斯(「在與艾略特夫婦進行了一場尷尬的會面後,一腔怨氣的傑奎琳·科林斯被請出了房間,她口口聲聲宣稱自己的兒子是無辜的」)。

  實際上,傑奎琳不僅被請出了這間屋,還被領到了另一個房間裡,警方要在那裡為她做筆錄,她也就沒法再摻和那個更加精采的故事——凱旋的「小魔女愛咪」。

  當愛咪被送回我們身邊時,一切又都重來了一遍:又是照片,又是淚水,又是擁抱,又是歡笑,一切通通呈給了想瞧瞧這個場景、打聽這個故事的陌生人:「當時的情況怎麼樣?」「愛咪,逃出綁匪魔爪回到丈夫身邊有什麼感覺?」「尼克,現在妻子回到了你的身邊,你自己也恢復了自由,感覺怎麼樣?」

  我基本上保持著沉默,因為我正尋思著自己的問題,那些我想了多年的問題,那些在我們的婚姻中一再出現的陰霾:

  「你到底在想什麼,愛咪?「你感覺怎麼樣?」「你到底是誰?」「我們對彼此都做了些什麼?」「我們將來該怎麼辦?」

  愛咪想和我一起回家,再跟那個瞞著她劈腿的丈夫做回夫妻,這個舉動堪稱氣度非凡、高尚仁慈,對此沒有人有半點異議。媒體緊跟在我們的身後,彷彿跟隨著一支皇室婚禮隊伍。我與愛咪風馳電掣地穿過了迦太基遍佈著霓虹燈和快餐店的街道,又回到了我們在河邊的那個家。愛咪是多麼大家風範、多麼膽略過人哪,簡直恰似一位公主,而我自然成了一個低三下四、抬不起頭的丈夫,以後每天都要過著卑躬屈膝的生活,直到她被警方抓起來的那一天,如果她終有一天會被抓起來的話。

  她毫髮無損地被警方釋放了,這是個很大的顧慮,其實遠遠不只是個顧慮,這是一道徹頭徹尾的驚雷。我看到一行人陸續從會議室走出來,警方在這間會議室裡詢問了愛咪整整四個小時,最後居然讓她拍拍屁股離開了:兩名聯邦調查局特工的頭髮短得驚人,臉上壓根兒沒有一絲表情;吉爾平看上去活像剛剛飽食了這輩子最棒的一頓牛排晚餐;波尼則是一行人中唯一的特例,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縫,兩條眉毛蹙成了一個小小的「V」字。經過我身邊時,她抬眼瞟了瞟我,挑高了一條眉毛,隨後消失了蹤影。

  一眨眼的工夫,愛咪和我就又回到了自己家中,客廳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布利克用閃亮的眼睛注視著我們。攝像機的燈光依然在窗簾外隱隱閃爍著,給客廳籠上了一片怪異的橘黃色光暈,我們兩個人像是映著一縷燭光,頗有幾分浪漫情調,愛咪看上去美得出奇。我恨透了她,她讓我膽顫心驚。

  「我們總不能共處同一屋簷下吧……」我挑起了話題。

  「我想跟你一起待在這兒,我要和我的丈夫在一起。」她伸出手拉著我的手,「我想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做回你想要做的那種丈夫,我原諒你。」

  「你原諒我?愛咪,你為什麼要回來?是因為我在採訪裡說的話,還是因為我拍的那些短片呢?」

  「那難道不是你真心想要的嗎?」她回答道,「那些短片不就是為了這點嗎?它們真是十全十美,讓我想起了我們曾經擁有的一切,想起了那一切是多麼的特別。」

  「我不過是把你想聽的話說出口罷了。」

  「我知道……你就是這麼瞭解我!」愛咪說著露出了燦爛的微笑,布利克在愛咪的兩腳間繞來繞去,她捉起貓咪撫摸著它,貓咪的咕嚕聲越來越響,「尼克,好好想想,我們彼此瞭解對方,現在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我們對彼此的瞭解。」

  我也有這種感覺,她的話一點兒也沒有說錯;在過去的一個月裡,每當希望愛咪平安無虞的時候,我就會有這種感覺,它總是在一些詭異的時刻冒出來:要麼是夜半時分起身撒尿的時候,要麼是早晨倒上一碗麥片的時候,那時我會感到從心底湧起對妻子的一絲傾慕,不,還不止如此,是從心底湧起對妻子的一絲濃情。她深知該在字條上寫下哪些我想聽的話,深知如何引我回到她的身邊,甚至可以料到我走錯的每一步……那個女人知我入骨,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比她更瞭解我;我覺得我們兩個成了陌路人,結果卻發現我們彼此從心底深知對方。

  這也算得上一種浪漫,洪水滅頂般的浪漫。

  「我們不能隨隨便便再接著過日子,愛咪。」

  「不,不是隨隨便便再接著過日子。」她說,「而是從這一刻開始接著過日子,這一刻你愛我,而且你永遠不會再犯錯。」

  「你瘋了,如果你認為我會留下的話,那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你可殺了一個人哪。」我說道。說完我轉過身背對著她,腦海裡卻忽地冒出了這樣的一幕:她的手裡拿著一把刀,因為我不聽她的話而把嘴抿得越來越緊。我立刻轉過了身,沒錯,永遠不要把後背亮給我的太太。

  「那是為了逃出他的魔掌。」

  「你殺了德西好編出一個新故事,這樣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回來,又搖身一變成了受盡萬千寵愛的愛咪,而且永遠不需要為你所做的一切承擔任何責任。你還沒有明白嗎,愛咪,這一切是多麼有諷刺意味?你不是一直恨著這樣的我嗎——我從來用不著去收拾自己撂下的爛攤子,對不對?好了,現在我已經為自己撂下的爛攤子老老實實地承擔了惡果,那麼你呢?你殺了一個人,一個我認為是愛著你並幫了你的男人,現在你居然希望我頂替他的位置來愛你、來幫你……我做不到,我絶對做不到,我也不會這麼做。」

  「尼克,我想你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她說,「我並不覺得吃驚,畢竟到處都是謡言,但如果我們要邁向新生活的話,就必須忘掉那一切。我們會邁向新生活的,整個美國都希望我們能勇往直前呢!我們兩個人正是整個世界在這關頭所需要的故事。德西是個壞蛋,沒有人希望冒出兩個壞蛋,人們希望自己能夠喜歡你,尼克,而唯一能讓你再博得萬眾寵愛的辦法就是留在我身邊,壓根兒沒有別的辦法。」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愛咪,德西從頭到尾都在幫你嗎?」這個問題惹惱了她:她才不需要男人拉她一把呢,儘管她當初顯然需要某個男人拉她一把。「當然沒有!」她厲聲說道。

  「告訴我吧,能有什麼壞處呢?把一切都告訴我,因為你我的未來不可能建立在這個胡編亂造的故事上,那樣我會處處針對你。我知道你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我並不是想要讓你露馬腳……我只是再受不了跟你鬥心眼了,我也鬥不過你,我只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差點兒就丟了小命,愛咪,是你回來救了我,我很感激……你明白嗎?我在向你表達謝意,所以以後別賴我沒說過這樣的話。我真心感謝你,但我必須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心裡清楚我必須知道。」

  「脫掉你的衣服。」她說。

  她是想確保我身上沒有戴竊聽器。我當著她的面脫光了衣服,脫得一件不剩,她仔仔細細地審視著我,用一隻手摸過我的下巴和胸部,又沿著後背摸了下來。她摸了摸我的後臀,一隻手滑到了我的兩腿之間,捧了捧我的睪丸,揪起我的陰莖拎了一會兒,想看看有什麼事情發生——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你沒有問題。」她說道,她的本意是要講句俏皮話,引用個電影橋段供我們兩人取笑,可是我並沒有開口說話,她向後退了幾步,嘴裡說道,「我倒是一直喜歡看你光著身子,讓我很開心。」

  「沒有什麼事能讓你真正開心,我可以把衣服穿起來了嗎?」

  「不行,我可不想為了藏在袖口或衣縫裡的竊聽器擔心,再說我們得去浴室,把水打開,免得你在屋子裡裝了竊聽器。」

  「你警匪片看多了。」我說。「哈!我倒從來沒想過會從你嘴裡聽到這句話。」

  我們兩個人站在浴缸裡,打開了淋浴水龍頭。水花飛濺在我赤裸的後背上,也濺濕了愛咪的襯衫,她索性把襯衫脫了下來,然後一股腦兒脫光了身上的衣服,又把衣服扔出了淋浴間,那副戲弄的神色跟我們初遇時一模一樣,彷彿在說,「來吧,我準備接招啦!」這時她轉身面對著我,我等著她跟往常調情時一樣把秀髮往肩上一甩,但她現在的頭髮短得甩不起來。

  「現在我們扯平了,就我一個人穿著衣服似乎不太禮貌。」她說。「我還以為我們兩個人之間已經不再講究禮儀了,愛咪。」

  「只能看著她的眼睛,千萬不要碰她,也不要讓她碰你。」我暗自心想。

  她朝我邁開步子,將一隻手擱在了我的胸口,任由水滴在雙乳間流淌。她舔掉了一滴落在上唇的水珠,露出了一抹微笑。愛咪打心眼裡討厭淋浴的水花,她不喜歡弄濕自己的臉頰,也不喜歡水滴濺在肌膚上的感覺。這一切我都瞭然於心,因為我是她的丈夫,我曾經多次在淋浴的時候愛撫她並向她求歡,但每次都會吃個閉門羹(「我知道鴛鴦戲水看上去很撩人,尼克,但實際上並非如此,這是電影裡才有的鏡頭」)。現在她卻戴上了一副完全相反的假面,彷彿壓根兒不記得我對她知根知底。我往後退了幾步。

  「把一切都告訴我,愛咪,不過先說一件事:你真的懷過孩子嗎?」

  寶寶是假的,對我來說,這是最淒涼的一件事。我的太太是個殺人兇手,這一點已經讓人膽寒且厭惡,但寶寶也是句謊話,這一點則實在讓人難以忍受。寶寶是假的,害怕流血也是假的;在過去的一年裡,我的妻子基本上是個假貨。

  「你是怎麼給德西設的套?」我問道。「我在他家地下室的角落裡發現了一截細繩,用切肉刀把它割成了四段……」

  「他居然讓你留著一把刀?」

  「你忘了,我和他是朋友。」

  她沒有說錯,我還沒有繞出她告訴警方的故事——德西綁架了她,我確實忘了真相,她真是個把故事講得活靈活現的人。「一到德西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就把細繩綁在自己的手腕和腳踝上,能綁多緊綁多緊,這樣就會留下傷痕。」說到這裡,她給我看了看手腕上的瘀痕,那可怕的痕跡好似一圈圈手鐲。

  「我備了一個酒瓶,每天都用它自虐,這樣我的陰道內看上去就會是……想要的結果,足以充當強暴的證據。今天我終於讓他跟我上了床,因此我的體內會有他的精液,接著我在他的馬提尼酒裡下了些安眠藥。」

  「他還讓你留著安眠藥?」

  她又嘆息了一聲。「哦,對了,你們是朋友。」

  「然後,我……」她做了個割斷德西頸脖的動作。「嗯哼,就這麼簡單?」

  「你所要做的只是下定決心,然後付諸行動。」她說,「要自律,要貫徹到底,做任何事都是這樣,你從來都不理解這一點。」我能感覺到她的心正在一點點硬起來,看來我對她的賞識還不夠份量。「再多跟我說說,」我追問道,「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又過了一個小時,水已經漸漸變涼,愛咪結束了我們之間的對話。

  「你不得不承認,這一切堪稱才華橫溢。」她說。

  我定定地盯著她。「我是說,你總得有一點由衷的佩服吧。」她催道。「德西流血流了多久才死掉?」

  「睡覺的時間到了。」她說,「不過如果你樂意的話,明天我們可以繼續談。

  現在我們該去睡覺,而且是同床共枕,我認為這非常重要,算是給這一切畫上個句號。其實呢,應該說是揭開序幕才對。」

  「愛咪,今晚我會留下來,因為我不想面對離開之後的一大堆問題,但我會睡在樓下。」

  她歪了歪腦袋,細細地端詳著我。

  「尼克,你要記住,我仍然可以對你下狠手。」

  「哈!還能比你已經做得更可怕嗎?」

  她看上去有幾分吃驚,「哦,那當然了。」

  「我真的很懷疑這一點,愛咪。」

  我拔腿向門外走去。

  「謀殺未遂。」她說。

  我停下了腳步。

  「這是我最初的計劃:我是一個慘兮兮、病懨懨的妻子,動不動就會發病,突然結結實實地病上一陣子,結果大家發現,她丈夫為她調的雞尾酒裡……」

  「就像日記中記載的一樣。」

  「但後來我覺得謀殺未遂罪未免太便宜你了,應該更狠一些,不過我並沒有扔掉下毒這個法子。你一步步地向謀殺走去,先選了一種膽小一點兒的方式——這主意聽上去不壞吧。於是我說幹就幹,開始付諸實施了。」

  「你指望我相信你的話嗎?」

  「那些吐出來的東西看上去真是讓人嚇一跳呀,一個天真無邪、驚慌失措的妻子可能還存下了些嘔吐物,有備無患嘛,你可不能怪她有點偏執。」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備用計劃後面總得再留一套備用計劃。」

  「你居然真給自己下了毒。」

  「拜託,尼克,你很吃驚嗎?我連自己都下手殺了。」

  「我得喝上一杯。」我說。不等她開口,我已經拔腿離開。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一屁股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在窗簾外面,相機的閃光燈仍然照亮著院子,夜色不久便會消散,我發現清晨是如此的讓人沮喪,因為我心知這樣的清晨會一次接一次地到來。

  電話鈴只響了一聲,坦納就接了起來。

  「愛咪殺了他。」我說,「她殺了德西,因為德西……惹惱了愛咪,他在跟愛咪較勁,而愛咪意識到她可以動手殺了德西,這樣她就可以回歸原來的生活,還可以把一切責任都推到德西頭上。愛咪謀殺了德西,坦納,她剛剛親口告訴了我,她承認了。」

  「你沒能把你們的對話錄下來吧?用手機或是別的什麼工具?」

  「當時我們兩個人赤身裸體,開著淋浴水龍頭,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我本來就不想開口問那個問題。」他說,「在我遇到的人中間,你們倆是最亂來的一對,虧我的特長還是專門對付亂來的人。」

  「警方那邊有什麼動靜?」他嘆了一口氣,「愛咪把一切弄得滴水不漏,她的說法荒唐透頂,但怎麼也比不上我們的說法荒唐;我是說,愛咪基本上利用了變態的最高準則。」

  「什麼意思?「「撒的謊越大,別人就越會相信。」

  「不至於吧,坦納,總有些證據什麼的。」

  我輕輕地邁步走向樓梯,以確保愛咪不在附近。我和坦納是在壓低聲音說話,可眼下萬事都得小心。

  「現在我們只能乖乖聽話,尼克,她把你的形象打扮得一塌糊塗:據愛咪說,日記本上的一切都是真話,柴棚裡的所有東西都是你的,你用信用卡買了那些東西,還不肯放下面子去承認。她只是溫室裡的一朵嬌花,她怎麼會知道用自己丈夫的名字去暗地裡辦信用卡呢?我的天哪,還有那些色情玩意兒!」 「她告訴我,她從來就沒有懷過孩子,她用諾伊爾·霍桑的尿造了假。」

  「你怎麼不早說……這是個重要線索!我們就全指望諾伊爾·霍桑了。」

  「但是諾伊爾壓根兒蒙在鼓裡。」

  我聽到電話那頭深深地嘆了口氣,坦納甚至都懶得再問為什麼,「好吧,我們會不斷地想辦法,不停地找證據,總會有露餡的時候。」他說。「我沒法留在這間屋跟那傢伙待在一起,她威脅我說……」

  「謀殺未遂……那個防凍液,沒錯,我聽說在雞尾酒裡有這東西。」

  「警方不能因為這個把我抓起來,是吧?愛咪說她還保留了一些嘔吐物當作證據,但這個真的能……」

  「我們現在還是不要逼得太緊,好嗎,尼克?」他說,「當務之急是乖乖聽話,我很不樂意這麼說,真的不樂意,但這也是目前我能給你的最好建議:乖乖聽話。」

  「乖乖聽話?這就是你的建議?我的金牌律師就告訴我這個:乖乖聽話?你還是滾蛋吧。」

  我滿腔怒火地掛掉了電話。

  「我要殺了她,他媽的我要殺了這個婊子。」我想。

  於是我一頭紮進了不為人知的白日夢中——在過去的幾年中,每當愛咪讓我感覺無地自容的時候,我便會放肆地做些白日夢,在夢裡用一把鎚子使勁砸她的頭,一直砸到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再也說不出那些用來形容我的詞:平庸、無趣、毫無亮點、達不到標準、讓人一點兒也記不住;嗯,基本上就這些。在白日夢中,我不停手地用鎚子猛砸她,直到把她砸得像個破爛的玩具,嘴裡「唔唔唔」地哼著,然後再也不吭一聲。這樣鬧上一場還不夠,我會把她修得十全十美,從頭再殺她一遍:我用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她不是總渴望親密接觸嗎?)然後使勁地掐,掐了又掐,她的脈搏就……

  「尼克?」

  我轉過身,愛咪正穿著睡袍站在樓梯底部的台階上,朝一邊歪著頭。

  「乖乖聽話,尼克。」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