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日本政府最近焦頭爛額,一方面忙於對付美國的施壓,一方面到處籌戰款,又一方面,由於莫名其妙的原因,關東軍在中國的行動出現了巨大障礙。

戰事並沒有因為日軍的瘋狂攻擊而有所轉機,反而越來越膠著,不知是什麼原因,日軍好幾次策劃好的重大行動都被人提前一步洞穿。

那些預計要剿滅的抗日勢力似乎事先得到了情報一樣,還沒等到日軍襲擊就撤的乾乾淨淨,日軍像一頭被狐狸戲耍的狗熊,徒勞的在中國大地來回打轉。

美國方面頻頻催促日本政府交出寧氏夫人,搞得內閣大臣如同被沸水蒸煮的魚,他們一遍遍的向大使解釋────真的不是不交,而是根本沒聽說過日本境內有這個人。

寧華雍黑衣凝目,在巨大的日本地圖下冷冷閃著美目,如同凍結的玉。

細長的白玉手指帶著常年用槍磨出來的硬繭,冰冷的烏黑槍管伸出細長的鋼臂,帶著死亡的冷酷冷豔。

他的容貌雖然有著比女人還要妖美的豔魅容色,但渾身氣勢極是凌厲,一眼望去,竟然不像是血肉做成的人,而是一把出鞘的銳利長刀,稍微碰碰就能被戾氣劃破皮膚。

他琉璃色的眸子,比冰還要冷。

身經百戰的王牌間諜站在這個傳說中掀起了全球龐大血腥貨幣戰爭的金融天才身邊,只覺得快要被他的氣息割傷,說話的聲音都刻意減弱了幾分。

「先生,雖然日本國土不大,但是找一個人也無異於大海撈針。關於夫人行蹤的傳說只是猜測,我們如此倉促趕去,根本不能找到夫人的具體位置,又怎麼救人?」

寧華雍漆黑的睫毛一顫,琉璃色的眸子就緩緩轉了過來,從菲薄的嘴唇裡吐出冰冷的話,「最近日本戰事出現異變,是什麼原因?」

那樣的眼神讓他幾乎背脊都要發起抖來,間諜沈默的看著站立在重重陰暗帷幕旁邊,如同刀鋒一般冷豔的男人,有些不解的開口,「這個……我安插在日本的組織曾報告報告說,似乎有許多機密被人從日本洩露去了中國,導致日軍連連受挫。先生,您問這個幹什麼?」

寧華雍倏地轉身面對地圖,光影在他極其優美的側面勾勒出弧線。

「機密流出的地方來自哪裡?能定位麼?」

他毫無表情,但因為生就一副絕世的奢華美貌,所以每個動作都彷彿牡丹盛開,無聲驚動。

間諜瞬間被他的美貌驚豔,在冷水一般的目光下肯定的點了點頭。

「沒問題。根據地下組織的匯報,消息基本都從神奈川洩露出來。」

話音未落,一柄銳利的薄刀劃破空氣,狠狠紮在地圖上,發出鋼鐵刺入牆壁的刺耳聲音。

「神奈川。」

陰森男嗓帶著寒冷戾氣,間諜聞聲幾乎驚跳,就見到寧華雍如同冷夜的閃電,側過頭,黑色長睫在燈光下薄而涼的飛刃一般。

「事有反常必為妖,我親自帶人去神奈川。」

「先生──」

寧華雍舉起手打斷他的話,「挑出你的人裡面所有東洋長相的,準備潛艇,今晚夜潛神奈川。另外,帶上挽燈。」

他在王牌間諜驚愕的目光中淡淡吩咐,「她的臉很有用,如果有人見過我的妻子,就一定會對她的臉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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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副武裝的日軍小隊從御前鐮倉大臣的府邸出發,穿過條條櫻花大道,趁著晚色夕陽來到一個小店前。

店老闆煮著香茶,正要關起店門休息,突然被冷冷的皮鞋敲打石板聲音而驚動,他平靜的回過頭去,看著十幾把黑洞洞的槍口。

有著慈和氣息的老人眨著眼,毫不驚慌,只是將還溫熱的茶水喝下肚,並且關上了還在加熱沸水的小爐子。

圍過來的日本軍人壓低著腰,正準備撲上去,就聽到老人不疾不徐的說,「唉,我知道你們要幹什麼,等等,起碼讓我關好門吧!」

他平靜的將「正在營業」的牌子翻過來,拉上了日式木扉,最後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經營多年的小店,轉身對著滿臉肅殺的日本軍人們露出一個平靜的微笑。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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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完御前會議的鬼塚將臣正要回家,半路上斜斜堵來一輛車,他正要斥責,就見車窗搖下,露出了御前鐮倉肥膩的臉。

「鬼塚大人,天色還早,來車上坐坐吧。」

御前鐮倉的表情帶著一絲隱隱的洋洋得意。

鬼塚將臣冷冷看了他一眼,打開車門坐進去,「有什麼事情?」

他搭著裹著白色手套的修長十指,漫不經心的看著窗外緩緩移動的景色,御前鐮倉笑嘻嘻的搓了搓手────「鬼塚大人,近來我軍在支那的行動非常不順利,天皇陛下想必也跟您說了他的憂慮吧!」

將臣幾不可察的微微點了一點頭,綠眸毫無波瀾。「那又怎樣?」

鐮倉舔了舔唇,「那麼大人有沒有想過原因可能是什麼?」

鬼塚將臣不耐煩的閉起長睫毛,「有內奸。」

這幾乎是所有高層軍官都一致認同的事情。但是,軍隊高層換了一批又一批,洗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找不出傳遞軍事機密的那個特務在哪裡。

「哦,」御前鐮倉見他如此開口,小眼睛裡迸出興奮,卻很好的遮掩起來,「大人,老夫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別拐彎抹角,你想說什麼就說。」

「好。」鐮倉裂開嘴,露出發黑的牙齦和稀疏發黃的牙齒,「那就恕老夫直言,這段時間失竊的,基本都是我軍最高機密……鬼塚大人,老夫記得您有天皇陛下的授權,擁有知曉所有軍事機密的最高權限吧?」

鬼塚將臣倏地挺直身軀回過頭來!綠眸陰狠冷戾的直直瞪向鐮倉佞笑的臉,「什麼意思,你懷疑我?」

「不不不!」

鐮倉被他的目光看的背後直淌汗,連忙使勁擺手,「鬼塚大人對天皇陛下忠心耿耿,對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一向鞠躬盡瘁,老夫怎麼可能懷疑大人?但是……」

細小的眼睛狡猾閃爍,御前鐮倉湊過身子壓低聲音在鬼塚將臣耳邊說,「鬼塚大人,老夫好像記得,您府裡藏了一個支那女人吧?」

挽香?

鬼塚將臣不假思索冷斥,「胡說!那女人連話都不跟人說,不可能!」

鐮倉冷笑,拿出一張泛黃的就照片,「可不可能,鬼塚大人您看看這個再說。」

泛黃的照片裡,是一個有著溫潤氣息,憨厚臉龐的中年男人,鬼塚將臣的目光在接觸到照片的一剎那凝結成冰!

────那個飾品店的老闆!

「鬼塚大人,這個人是被通緝了十幾年的中國特務,一直躲藏在神奈川,老夫剛剛才把他捉起來。」

鐮倉笑嘻嘻的看著鬼塚冷凝的臉,「據老夫所知,這個人似乎經常和大人您的寵姬碰面哦!」

鬼塚將臣長指驟縮,綠眸幾乎像寒冰一樣刺目,咬牙切齒,「不可能!」

挽香只是單純的經常去那家飾品店買髮簪而已……她連日語都聽不懂,怎麼可能做得了間諜────

突然一桶寒冬冷水兜頭澆下,一個巨大的可能性彷彿陰森巨獸,張開獠牙撕碎了他所有自信。

挽香的確聽不懂日語────但那是在她剛來日本的時候。

她呆在他的身邊,不是一個月兩個月,而是整整五年。

五年,對於一個聰明的女孩子來說,掌握一門語言,是綽綽有餘的事情。

挽香太靜默了,她從不開口說話,但她並沒有喪失聽覺和學習能力。

她經常坐在他的書房中,似乎只是活在自己的封閉世界,靜靜蜷縮在牆角,沒有人注意她,也沒有人防備她。

「停車!」

鬼塚將臣怒喝,不等到車停下就打開門,疾風一樣的衝向鬼塚府!

挽香,求求你!

疾風如刀刮呼在他耳邊,將臣只覺得心神俱碎,快要被劇烈的壓迫感逼到窒息,他一刻也不願意休息,瘋狂的向著府邸奔跑。

求求你,不要背叛我!

看著遙遠的修長背影,御前鐮倉將肥壯的脖子探出車窗,掛起一個陰測測的笑。

「來不及了,哼!老夫已經派青葉姬帶人過去,今晚一定要抓住那個支那女間諜!」

他喉嚨裡發出渾濁的吱吱咯咯聲,在黑夜裡異常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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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塚將臣霍的拉開房門緊閉的門扉,房間燈光柔淡,而挽香就坐在那裡。

她看起來稚弱而安靜,伶仃孤立,彷彿空氣中一道蒼白傷痕。似乎和這個世界沒有半點關係,長長的黑色柔髮上別著他早晨離開之前親手摘下的櫻花。

將臣大步走上前去,站在握著雙手、低垂著頸子的挽香面前,猶帶喘息的聲音冷冷開口,「天皇有令,日本皇軍很快將直接攻擊美國本土,地點選在珍珠港。」

挽香倒吸一口冷氣,猛然抬頭,驚愕的目光就直直撞上鬼塚將臣如同九幽地獄一般陰狠的綠眸。

靈光一瞬,冰涼襲上心頭,挽香繃緊的身軀慢慢平靜放鬆,在他暴怒的目光中緩緩認命的低下頭去。

一切彷彿赤裸裸攤開在陽光下,無所遁形。

鬼塚將臣方才說的話,用的是日語。

「你聽得懂?」他俊美的面容被巨大的憤怒扭曲,一步上前狠狠揪起手中的柔軟嬌軀,「你果然聽得懂!你是不是也看得懂!我平時的談話和書房裡的文件你聽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

被背叛的巨大憤怒幾乎撕扯開他的身體靈魂,鬼塚將臣的手指如同鐵爪一般深深陷入挽香的胳膊,將她揪至眼前咬牙切齒!

「愛新覺羅.挽香!你可真會裝啊!我教你日語你不學,我送你日文書你一本都不看,每天坐在一旁發呆────」

話未說完,就被一陣巨大的冰寒濕冷感攫住了全身。

鬼塚將臣渾身冰冷,緩緩垂下綠眸瞬也不瞬的瞪著挽香,只覺得快要不能呼吸。

被戳破了真相的挽香異常平靜,雙腳離地被他揪著領口,卻彎起明媚的大眼睛,好似看到了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一般,緩緩歪了歪頭。

她的目光從來沒有這麼清澈明亮過,甚至含著微微的笑意和嘲諷,靈動萬分。

────完全不是那個彷彿沒有生命的木頭娃娃。

她看起來是這樣靈動,這樣聰明。這樣的女孩,怎麼會無緣無故發呆?

她從不發呆────她是在默背他和其他軍官的交談內容和書房裡的重要文件!

「為什麼……」

短暫的失神之後,是被巨大的悲哀和憤怒淹沒的恨意怒吼!

「你背叛我!你該死的背叛我!你看得懂日文,也聽得懂日語!你和那個飾品店的老闆串通起來將機密情報送去中國!你一直在背叛我!見鬼的……你怎麼會知道那個老闆是中國間諜!」

因為那個老闆說的中文裡,帶著一點山西口音。

一個普通的神奈川飾品店老闆會說中文不奇怪,但日本人說出的中文不可能帶有中國的地方口音────他一定是中國人。

一個中國人,背井離鄉在戰火連天的時候跑來日本,一幅老日本的模樣,開著毫無盈利的店────他一定是臥底。

挽香無數次的走過那間店,他雪山一般清淡的目光含著笑意,抖著雪白的鬍子懶洋洋的對她說著帶有山西方言的中文,目光相交的時候,就擦出只有同胞才會有的靈犀。那次逃家,就是他們互相合作的開始。

鬼塚將臣異常聰明,稍微一個回想,就串起了他們的全部把戲,近乎於痛楚的狠狠掐入身前女孩的纖薄肩背────

「為什麼,為什麼!」

他吼的痛徹心扉,世界混沌旋轉,在腦海中嗡嗡作響,鬼塚將臣只覺得自己恨不得活活撕碎眼前的這個小女人,又忍不住想要緊緊抱住她,這是種什麼樣的心情!「挽香,為什麼?」 我對你這麼疼寵,你為什麼!

回答他的,是一柄毫不留情,深深捅入他下腹的尖刀。

「你────」

美麗的綠眸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刀尖刺入的一剎那,巨大的痛襲上身體和心肺,他看著她的臉,世界瞬間清明如洗。

愛她。

原來這樣痛楚而狂亂的矛盾心情,是愛她。

這樣這樣的愛她,所以被背叛和欺騙之後,這樣這樣憤怒。

將臣苦笑著向她伸出手,卻被挽香打開,他失力跪地,看著眼前的小女人緊握刀柄冷冷的瞪視著他。

刀鋒凌厲如雪,一滴滴毫不留情的沾著他的血。

挽香,過來……

他喃喃,「挽香,求求你過來。」

她怎麼可能聽他的話,手背後,向後一直退去,鬢髮上那朵小小的櫻花在燈光中搖曳。

他失力倒在地上,血隨著她抽刀的動作而噴湧,他捂著傷口,哀慟欲絕,單膝跪地看向那個殘忍卻讓他愛入骨髓的玉娃娃。

挽香,挽香。

「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怎麼可能捨得傷害你呢?」

他忍住眼眶的熱潮,朝那燈光中模糊而沈靜的身影伸去血濕的手,

我只是,想再摸一次,你簪在耳邊的櫻花啊……

挽香胸口劇烈喘息,扭頭推開房門想逃,卻見庭院裡突然湧入無數軍官,在青葉姬的帶領下從門外各個方向衝來!

「捉拿女間諜!」青葉姬尖聲喊叫,人群湧入,頓時被房內鮮血四濺的場景震住────

「來人呀!支那女間諜刺殺鬼塚大人!」

「大人!鬼塚大人!」

「快把她捉起來!捉起來交給御前鐮倉大人發落!」

鬼塚將臣低聲喘氣,卻奮力睜大迷炫的綠眸冷聲厲喊,「不許碰她!你們誰也不許碰她!」

「快走,挽香。」

他手掌撐著地面低低的說,「趁我還沒死……快走……」

「大人!這女人是支那奸細!她出賣了皇軍情報,還刺傷了你────」

沒人聽鬼塚將臣的話,挽香被團團包圍起來,粗大繩索捆上了她的身軀,被強力按跪在地上。

鬼塚將臣心急如焚,摀住鮮血淋漓的小腹厲聲喊,「不許攔她,讓她走!」

說話的時候已經力不從心的喘氣,「這傷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劃──」

「大人!」

話未落地,將臣失血過多,陷入昏迷,白玉長指在血泊中緊緊握起,想要抓住什麼。

那朵晶瑩粉嫩的櫻花,在掙扎撕扯中墜落在地,距離他的指尖,遙遙一尺遠。

當晚,鬼塚將臣重傷住院,挽香被俘。

對於這位支那女特務,御前鐮倉很快給出了判決,明日下午,於海邊青部石山崖上處決。

當晚,巨大的核潛艇躲避過所有探測雷達潛行而入,寧華雍抵達神奈川縣,距離關押挽香的監獄,只有三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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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燈的容貌的確有用。

鬼塚附近的很多店家都曾經見到過鬼塚將臣大人那個春日的樹梢般美麗的寵姬,她被異樣疼寵,無論走到哪裡,都牢牢跟著數名軍官保護。

很快,潛入神奈川的寧華雍就得到了消息。

在聽到挽香成為鬼塚寵姬的剎那,挽燈控制不住心頭驚跳,猛然看向寧華雍。

他沒有絲毫想像中的暴怒,只是淡淡的,安然擦拭著手中的槍,眉目豔麗而鋒銳。

然後,那個她所深愛的美豔男人,很利落的將所有人分為了三組。

一組散開來,打探撤退路線,一組留下來保護挽燈,一組被他親自帶領,輕裝簡行荷槍實彈,如同一把冰冷寒銳的利劍,直向戒備森嚴的鬼塚府而去。

每組人馬身上都佩戴有信號槍,如果出現異常凶險的情況,就發射紅色信號彈求救。

陽光刺眼,挽燈看著寧華雍離開的背影,身姿筆直,手若冷玉,劍上秋水,三尺照影。

一瞬間有種無與倫比的驚慌感。

她只覺得喉嚨乾渴,直覺陽光刺痛而陰冷,而他的背影無端,模糊而淡漠。

有間諜給她戴上了墨鏡,挽燈這一組沒有明確任務,也就沿著海岸線漫無目的的行走,怒濤之下的碧藍海洋下,沈沈隱藏著數艘核潛艇────寧華雍有令,一旦出現大型武裝衝突,艦長就直接浮起潛艇進行導彈攻擊。

行至青部石山崖的時候,挽燈他們突然看到有許多人聚集,似乎層層環繞著一塊高高凸起的鋒利懸崖。

懸崖向空中伸出一塊銳利的凸起,彷彿祭天的石台,巨大的山巖像是一柄黑沈玄鐵,斜插在怒卷的海濤中,大地在海上轟鳴中微微顫動。

心裡一動,挽燈身邊的美國間諜們也覺得事情蹊蹺,不禁壓低了帽簷,他們一同潛行至石台邊。

石台上人聲熙攘,立著一張簡陋的木檯子和屋棚,棚子下坐著幾張臉色鐵青的軍人。無數日本人嘴裡罵罵咧咧的,向木台上被軍官押扣住的女子揮動拳頭。

女子被打的渾身血污,氣虛無力,頸子低垂,長髮散落在面前,擋住她的容貌。

「這是怎麼了?」美國間諜用標準日語向旁邊一個激憤的日本人詢問,得到一連串連珠炮一般的橫飛口沫。

「這賤女人是支那派來的特務!她將大日本皇軍的機密傳去中國,妨礙天皇的聖戰!」日本人極度激動,和一群人高聲吶喊,「斃了她!斃了她!斃了女特務!」

「她還刺殺我們的大人!死不足惜!」

「凡是妨礙天皇聖戰的人都不得好死!去死吧!」

人潮鼎沸,挽燈抬頭,看著那個被虐打的奄奄一息的女人,只見她被狠狠摜在地上,撕扯間,那散亂的長髮飄開,露出青腫血污的難以識別的容顏。

「怎麼被打成這樣?可憐的女人。」美國間諜根本看不出來那血污遮掩下的容貌,然而,長髮散落的一剎那,挽燈的目光如同被尖刀刺入,深深捅入眸底!

她發瘋一般撥開身周圍擠擠攘攘的日本人,拼勁全身力氣,奮力擠向木檯子!

那個人……那個人────姊姊!

挽香渾身被鮮血污染,面容模糊,但她是她一母同胞分裂出來的半身,她們曾經在一個王府中成長,她們曾經那般親密,她們都愛著同一個男人!

我的燈兒要嫁給自己心上的人。

王府明月下,溫婉的柔和的聲音,那麼溫暖,姊姊的笑,那麼清晰。

挽燈一把撲在人群中,在人潮中奮力向那溫暖的身影伸出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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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務!特務!阻礙皇軍振興我們大日本帝國的特務!」

刑台下的日本人們眸中透著豺狼一般貪婪而猥瑣的目光,桀桀呱呱的噴沫辱罵,有軍官軍官拔出隨身的軍棍,狠狠擊打挽香的膝蓋。

骨骼碎裂的刺耳聲音傳來,挽香怒目而視,卻顫抖著摟緊身邊粗大的木柱,絕不向一個日本人下跪。

「賤貨!裝什麼硬骨頭?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前來觀刑的青葉姬狂悍奪過軍棍,拳腳指甲一起上,瘋狂攻擊著挽香血跡斑斑的身子。

「啊啊,大佐,這女人真噁心,咱們趕緊弄死她!」

猥瑣的矮個軍官被血腥味衝鼻,嫌惡的伸出帶著白手套的指尖摀住口鼻,對留著小鬍子的長官說到,話未落地,就被挽香輕蔑的目光驚出一身冷汗,差點維繫不住他自以為是的日式優雅。

八嘎!這個奸細女人是鬼麼?打成這樣都不跪?

青葉姬打的氣喘吁吁停下手,本以為會看到挽香哭泣哀求的屈辱臉龐,可哪裡料到,挽香只是微微抬起手,抹乾淨被血糊住的白玉小臉。

她甚至仔細整了整頭髮,看都不看瘋狂肆虐的青葉姬一眼。

「請告訴我,中國在哪個方向?」

她扶著原木,聲音清澈,目光炯炯的看向台下熙攘的人群。

「你是說支那?」

刑台下的日本人高傲哄起諷刺。

「不,是中國。」

「啊呸!女特務,明明是支那!支那!」

「中國。」嘶啞枯沙的柔弱嗓音毫不妥協。

「支那!」

「中國。」

「支那!」

「中國。」

「支那!支那!支那!支那!」

刑台下的日本人湧搡而上,口沫飛濺,巨大的人聲如潮,淹沒掉小小的柔啞女聲。

挽香五指緊緊摳著圓柱,近乎於崩潰般的尖叫出聲!

淒厲的聲音穿破雲天,直上九霄,刑台上形銷骨立的單薄女子,白衣染血,像是沖天哀鳴的荊棘鳥,淒豔而威嚴!

日本人被她的尖叫恫嚇住,吵鬧聲漸漸驚了下來,終至鴉雀無聲。挽香翹起乾裂的嘴唇開口,聲音沙啞、緩慢而堅定。

「『中國』,最早出現於《尚書梓材》,其有雲────皇天既付中國民 ,越厥疆土,於先王肆。這,就是我祖國名稱的來源,給我記好了!」

她輕蔑環視著台下呆愣的人群,聲音不大,卻一字一頓異常清晰。

「你們不過是一幫倭寇,踐踏人命,踐踏文明!你們不配用任何一個字侮辱我的祖國!」

挽香抖顫曲彎著鮮血橫流的雙腿,卻如同一把人型銳利的刀鋒,她直視刑台之下,眸光如同劍上秋水,寒色粼粼。

「告訴我,中國,在哪個方向!」

混跡在日本人中的中國留學生們早已熱淚盈眶,他們高高的伸出手,在陽光下直指濤濤大海的西邊。

「那裡,中國在那裡!」

謝謝。

蒼豔紅唇傲然微笑,挽香雙眼含淚,方才寧死不屈的碎裂膝蓋,砰的一聲重重跪在了地上!

她虔誠躬身,向著祖國的方向遙遙下拜。

那裡是中國,是她所深愛的美麗祖國,她最愛的親人和愛人,都生在那裡。

怎麼捨得看它戰火荼戮?

怎麼捨得看它滿目痍瘡?

她做了一個中國人應該去做的事情,她沒有遺憾。

「你們動手吧。」

挽香的額頭貼著地,嘴角含笑,無視腦後緩緩逼來的烏黑槍管,心滿意足的閉上雙眼。

這一刻的挽香,雖然形容枯槁,鮮血淋漓,卻如此耀眼,不能逼視。

挽燈怔然站立在台下,只覺得天地廣闊,而自己如同螻蟻般渺小。

她終於明白,寧華庸為什麼只愛姊姊,而不愛她。

姊姊,是真正的勇士,她的身上凝聚了中華千百年來的偉大精神。

一個民族絕不屈服的堅強氣節。

不可被威脅,不會被恫嚇,不能被引誘。

剛強、崢嶸、高貴的靈魂。

北京深宅大院裡,嬌養著的白玉格格,她,還有中華無數堅強的女性們,平時看似柔柔弱弱,和常人沒有什麼不同,卻能在連天戰火中伸出並不強健的纖細臂膀,以鋼鐵般的意志支撐著整個民族的生息,延續祖國千年的精魄。

挽燈淚水奔湧,如被雷擊般顫抖,她崇拜而驕傲的望向刑台。

海水怒濤拍岸,她的姊姊如此冷靜安然。

姊姊。

輸給你,我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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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寧華雍的人馬剛剛到達鬼塚府。

他們幾乎沒有遇到抵抗,整個府邸幽靜而清冷,只有被槍指著頭的僕人們抖顫著,說────我們大人不在,他、他被支那寵姬刺殺,傷重入院……

寧華雍冷眸如同冰封,爆出碎裂一般的光,渾身的冷意暴湧出來,他一把揪住顫抖的僕人,「那個寵姬呢?她在哪裡!」

手裡的僕人抖得如同秋風落葉,在他凌厲如同刀鋒般的目光中顫巍巍開口,「她、她被御前鐮倉大人欽定為重犯,押去青部石山崖槍決,大概就在現在────」

說罷就被狠狠摜在地上!

那美豔的如同轉世妖精的陰冷男人,幾乎用人類無法看清的速度,轉身向著海邊的石崖山,瘋狂疾奔!

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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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青木大佐的槍口頂在挽香後腦勺的時候,一輛漆黑汽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停在山石下方。

「住手!誰也不許碰她!」

陰冷吼聲傳來,一個男人腹部纏著重重白紗帶,在副官的攙扶下踉踉蹌蹌的狼狽趕來。

他有著不同於低矮日本人的高大身軀,容貌俊麗妖豔,一雙綠色眸子在長睫下如同翡翠融化般豔麗。

挽香沒有睜眼,青葉姬卻慌亂的站起身看向他。

挽燈在人群中瞪著那男人的臉龐,凝然佇立,只覺得寒冷陰水陣陣撲上腳底,讓她如置身寒冰地獄────這是一張她無法忘記的臉。

燈紅酒綠的迷亂秋夜,就是這個日德混血的軍官在街燈陰暗的角落裡閃爍著綠色的陰魅眼瞳,輕佻而傲慢的懶懶詢問,東洋女人,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挽香,是上海寧家的太太。

白色手套包裹的修長指尖冷冷頂起她的下顎────鬼塚將臣,記住我的名字,我對你有興趣。

鬼塚將臣!

果然是他擄走了姊姊!

姊姊所有的苦,所有的難,都因她而起,因為她一瞬間的自私意念,造就了姊姊如今這般的家破人亡、月色風殘,被拷打虐待在異國他鄉的邢台架上!

她的姊姊,她溫暖的,溫柔的,包容著她所有任性的姊姊!她一母雙生,連心連肺,從小就為她千般打算萬般憐寵的姊姊!

是她把姊姊,害成了今天這番模樣啊!

挽燈哭著擠開人群衝上前去,卻被密密人潮推擠出來,她向前伸手,卻夠不到遠處那個血紅的柔弱身影。

鬼塚將臣踢開纏上來的青葉姬,將跪地的挽香抱進懷裡,顫抖著手撫開她沾染了腥濃鮮血的髮絲,看她如此淒慘的模樣,怒火直竄上喉間,一股腥甜。

「誰准你們這樣動她!給我滾!滾!」

他冷冽的嗓音帶著顫抖,緊緊抱著破碎布偶一般的挽香,反覆擦拭她身上源源不斷湧出的鮮血,卻怎麼也擦不完。

挽香只是任他抱著,沈沈的,嘲諷的看著他。

「沒事了,沒事了,挽香。」

他伸出手,卻捉不到挽香的指尖。

「鬼塚大人,處死這個女奸細可是御前鐮倉親口下的命令!」青木大佐握著槍斜眼兒冷吱,「大人不在醫院裡療養,卻跑來救一個差點害您喪命的女特務?皇軍的規矩您都忘了麼?」

「將臣哥哥,你傷成這樣,還要來救這個賤人嗎──」

青葉姬捂著被踢痛的小腹,淚如泉湧,手肘撐著地一點點爬過來。

鬼塚將臣在湧亂的人群中靜靜低頭抱著挽香,她目光盈盈,冷的讓他心神俱焚。

「挽香……告訴我,你愛我嗎……」

她默默的看著他。

冰涼的手指掐著她的下巴,綠眸目光冷然,卻含著近乎於絕望的哀求。

「只要你說愛我,就算你做了特務也沒有關係,拼了命,我也要帶你走。」

挽香。

求你啊,挽香……

他的表情是冷的,心卻在哭,語調寒顫。

「你愛過我麼,哪怕是一刻?」

讓他愛的心都痛縮的玉娃娃,在清澈的陽光裡,扯開一個近乎於輕蔑的笑。

「想知道?」她勾了勾指頭。「低頭,我告訴你。」

鬼塚將臣喉結驚喜的上下滑動了一下,心如同被一隻拳頭狠狠揉捏,不成形狀。

他緊張的手指都在顫抖,連忙低下頭去將耳朵附在挽香乾裂的唇邊。

挽香開口,一字一頓,異常清晰。

「鬼塚將臣你聽著,中、國、不、會、亡!」

說罷,癱軟在地的柔弱身影發出一聲近乎於野獸般的嘶吼,原地暴起,迸發出超越生命力的悍猛力量,在人群的驚叫聲中發瘋般向著高大的俊美男人撞去!

那是用盡氣力生命,最後的狠狠一撞!

鬼塚將臣蒼白著臉被她連連推頂,掀向海邊的懸崖,一腳失足,整個人墜落下去!

一瞬間他伸出手扣住了崖邊的凸起石塊,一瞬間他揪住了挽香的衣袖!

怒濤捲起千堆雪,狂悍的拍捲著崢嶸山巖,碎起萬丈飛沫。

夕陽如血,他仰頭看著挽香,茶色的髮絲飛揚,綠瑩瑩的眸子裡滿是驚愕和絕望。

第一次聽到深愛的女孩子開口對他說這麼長的一句話,卻竟然是這樣,是這樣。

「我不明白,不明白……」

那麼愛,那麼愛啊!他不顧幾乎致命的刀傷趕來救她!

他不在乎她支那人的身份,不在乎她已有丈夫,甚至不在乎她的背叛,將最美最好的一切奉送給她,只為博她一笑。

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他對她的用情更深,這世上她是他唯一的寶貝啊!

挽香!

挽香……

「從來沒有。」

他心愛的玉娃娃,垂著血濕的頸子,露出一個殘忍卻憐憫的冷笑。

她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愛過我麼?

────從來沒有。

許多個溫暖的夏日,他為她親手挑選浴衣,帶她走向日本熱鬧的廊會,為她吃掉一個章魚丸子的小動作而欣喜不已。

許多個夜晚,他在書房批改公文,而她像個玉雕成的小娃娃,蜷著身子窩在他書桌一角的沙發上,那樣柔軟靜謐,讓他心底無處可說的溫暖。

他鞭打了她,心裡悔恨的無處言說,看她血跡斑斑的樣子,恨不得能替她去疼。

他聽說她逃,從會議中間掀桌離開,那一路害怕又痛苦的心情。

她向他吐露第一個字的時候,他的整個世界都萬分明亮,還以為這個玉娃娃終究敞開了心扉。

一切一切歷歷在目,她卻在最後關頭說,從來沒有。

有什麼東西生生刺穿心房,纏繞永不癒合的傷。

陽光怎麼那麼淡,海水怎麼那麼陰冷,大地怎麼那麼蒼茫?

許多年之前,當他還是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小男孩的時候,曾經被父親摸著茶色的頭髮,輕而溫柔的說,將臣。

「不要輕易喜歡誰,你要等著那個人。」

那時候他莫名所以,抬頭看著父親漆黑的發、漆黑的眼,俊美而蒼淡的面孔,輕聲問,「誰?我要等誰?」

「等你最愛的人。」父親的微笑很模糊,卻很溫暖,「將臣,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彩虹般絢爛的人,當你遇到這個人後,會覺得其他人都只是浮雲而已。」

「等那個人來到你的身邊,你一定會知道,所以等著她,要好好等著她。」

他等到了那個人,她也的確如彩虹一般絢爛,可是父親沒有告訴他,彩虹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卻也最短暫的東西。

挽香────

下一刻,鬼塚將臣鬆開了手。

放開扣在手中的岩石,也放開挽香。

一滴淒涼冷淚劃過白皙的臉頰,哀慟欲絕,掉落在風裡,冷冷寂滅。

風在耳畔呼嘯,他閉起眼睛,任自己掉落萬丈深淵。

「為什麼,挽香……」

自從遇見你,無日無夜疼痛,加上從未癒合的傷,呼吸,都是無法言說的痛。

沒有人知道,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最終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