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物語/Brave Story/ブレイブ・ストーリー》
宮部美幸
第 1 章
幽靈大廈

  那種事情,最初誰也不相信。一點兒也不相信。這就是流言。

  大概是新學期剛開始那陣子吧,是誰最先說的,到如今已經不知道了。這就是流言。

  不過,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記得自己聽到的事。也還記得是在什麼地方,聽誰說的。可儘管如此,源頭和起點依然弄不清楚。這就是流言。

  「在小舟町,三橋神社旁邊正在建大樓吧?那裡有幽靈出沒哩。」

  三谷亙是從「小村」酒館的阿克處聽說的。阿克就是小村克美。「克美」這個名字,父母在他出生前早早定好,都盼著是個女兒。在做超聲波檢查時,婦產科的醫生也說,小村太太腹中是個女孩子。然而,在十一年前的四月九日,比預產期早一週降生的,是個中氣十足的男嬰。他響亮的哭聲有個特點,就是婦產醫院裡的任何人都能在走廊另一頭就一下子聽出是他,那個有點嘶啞的聲音。

  「我爸說了,我恐怕是在娘胎裡就吸上煙了。」

  順帶說一句,小村克美君臉色稍黑。據說這也是自嬰兒時起就如此,說不準是在媽媽肚子裡時,就是一邊抽煙一邊趕海的。亙心想,這小子有這種事並不奇怪。說起來呢,那年十二月,他戴著和大家一樣的黃帽子上城東第一小學,說是因為教室實在太冷,他便整個兒趴在已燒不大旺的歸暖爐上,老師進入教室之後,他仍然貼著爐子不動。老師喝令他回到座位,他竟自作聰明地說:

  「老師不必理我,您趕緊上課吧,趕緊趕緊。」

  他就是這麼個孩子。亙目睹這一幕,覺得實在離譜,回家說了此事,連聽者都認為純屬編造,也是情有可原。這件逸事已成為經典,即便到亙他們升上五年級的今天,還有老師來開玩笑說:

  「小村『趕緊趕緊』做作業了嗎?」

  阿克把幽靈留言告訴亙時,聲音一如既往地嘶啞。也許他有點兒興奮吧,當發「幽靈」的音時,就暴露出來了。

  「是因為阿克喜歡幽靈故事吧。」

  「不單是我,人人都在說。有人半夜走過那個地方,真的看見了,落荒而逃,結果被追著跑。」

  「那幽靈什麼樣子?」

  「說是模樣像個老頭。」

  老頭幽靈不稀奇吧?

  「打扮成什麼樣?」

  阿克使勁抹兒下鼻子下方,壓低嘶啞的聲音說:「說是穿斗篷。黑色的斗篷。蒙得緊緊的,像這樣。」他做了一個從頭頂往下包嚴的動作。

  「豈不是看不見臉了嗎?怎麼知道是老頭呢?」

  阿克一時表情難堪。在超市或車站偶遇阿克和他爸在一起時,他爸──小村叔叔也呈現同樣的表情,向亙打招呼:「哎,你好嗎!」

  「這還用說嗎,幽靈不都是這樣的嗎?」

  阿克說著,咧嘴一笑。

  「那種地方你死摳它幹啥?死腦筋。不愧是鋼筋佬的兒子。」

  亙的父親三谷明在鋼鐵廠工作。在製造業當中,煉鋼和造船等業務也隨著基礎產業作用的縮小,不得不把業務擴展到本業以外的領域,謀求公司的靈活性。所以今年三十八歲的三谷明,也只是在剛進公司的極短期間內在煉鋼現場待過,很快就轉而負責研究及宣傳的工作。目前調職到專事開發旅遊勝地的小公司,而阿克卻只因他仍屬鋼鐵廠,仍以「鋼筋佬」稱呼。阿克和亙從幼兒園起就一起玩,憑印象馬虎記得就是了。

  不過。亙也確有腦子不夠靈活的地方──這是有可能的。道理上說不通,亙就死活不接受──這是有可能的。他自己幾乎不覺得,但已有不少這樣的說法。而他這種性格,明顯是父親的遺傳。最早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來的,是房總的奶奶,是約三年前的事。亙暑假裡去探親,在海裡玩夠之後,被禁止吃刨冰,理由是身體是涼的。亙不服頂嘴,引起了爭吵。當時,千葉的奶奶這樣說道:

  「哎喲喲,這孩子跟阿明一模一樣。嘴硬是不饒人哩。看樣子邦子也真夠受啦。」

  這時,亙的媽螞,對奶奶而言的「媳婦邦子」──三谷邦子,裝作完全沒聽見。

  「媽媽從千葉奶奶處得到那樣體貼的話,是結婚十年來第二回。」媽媽事後說過這樣的話。

  亙被問及為何與奶奶爭吵,便答道:「我問奶奶,既然海水浴之後不能吃刨冰,那奶奶怎麼還在賣刨冰呢?」

  媽媽聽了笑出了聲。三谷明的老家在房總半島的海水浴場開了間飲食店,叫「大濱」,擁有海邊服務設施的經營權。最繁忙的時候,連奶奶都出馬製作刨冰。

  「你說的有道理。」

  邦子摩挲著亙的頭,說道,「你也沒說錯,可是太摳死理。遺傳上你爸的腦筋了。」

  據說為父的三谷明本人日後聽說了此事,神情略有不快,說那事純屬小孩子強詞奪理。跟愛講道理、討厭不合理的事完全不是一碼事。不妨說,得罪人之處在於摳死理。

  總而言之,在這種性格的亙說來,這一類幽靈流言,存在許多離奇古怪的地方。

  而所提及的三橋神社旁的大廈,準確地說,是在建的大廈,還沒有落成。它位於亙上學的半路,亙每天來都經過那裡,所以亙也很熟悉,流言首先在這一點上就不準確,

  說實在的,這棟大廈一直處於在建狀態。開始施工是自亙由二年級升上三年級的春假(寒假),所以已是兩年多前的事了。地面八層樓的鋼筋骨架已搭好,整個地面用藍色乙烯防水布包嚴了,至此為止進展順利,但此後工程卻完全停頓下來了。僅以亙所留意的情況來看,工程人員不見了蹤影,工程所使用的重型機械也不再出出入入。沒多久,藍色的乙烯防水布換了另一種。上面印著的工程公司的名字變了。

  然而,用邦子的話來說,之後防水布又換了一次。工程公司的名字也隨之改變。不過之後便毫無變化,在建中的大樓沒有竣工,依歸藍布掩面怯於示人,它俯視四周的房屋,瑟瑟而立。原先掛在前面的牌子──「建築計劃通告」,也自某日起看不見了,從此消失。

  「恐怕是施工隊和承包公司之間發生糾紛,工程停止了吧?近來這種事情並不稀罕。」

  亙碰巧聽見父親這麼說,只覺得新鮮,而且,隨即就忘記了。不過,邦子後來聽說了許多情況。

  三谷家住在有近二百戶人家的大型公寓樓裡。公寓住宅是亙一出生時就買下,搬了進來。三谷夫婦不愛與左鄰右舍打交道,所以選擇了公寓住宅,但既然有了孩子,因孩子而必須的交往也就少不了。亙也在公寓樓裡交了幾個朋友,一起搭幼兒園的交通車。邦子也有了「孩子的媽」朋友圈子。這樣認識的鄰近朋友之中,有一位是當地房地產公司的社長夫人,她對本地區的情況很瞭解。邦子有一天與她閒聊幾句,順便就獲悉三橋神社旁的「可憐的大樓」的詳情。

  「我一直很在意的,不過那株大樓並不屬於三橋神社。」

  三橋神社在當地歷史悠久,據說出現在江戶時代的古地圖上,淵源甚正。

  「神社占地很大吧?說是要維持下去太難了,於是就在翻修神社大殿時,把空著的地賣掉了。大樓就建在出售的地皮上,所以擁有者不是神社。」

  據說買地建大樓的是總公司位於神田的「大松大廈」公司,這家公司是做包租大廈的,「大松大廈」還在東京各處擁有物業,既然達到神社與之交易的程度,可見是可靠的。但卻不是大企業。據說是家社長一人說了算的私人公司,社長名叫大松三郎,給人頗為舊派的印象。

  亙一家所住的區域,在東京東面,屬所謂的「下町」──平民區,從前盡是街道小工廠,但其實上下班到市中心的時間僅三十分鐘左右。有出入方便的好處,所以近十年來公寓住宅的開發急速發展。市街面貌隨之大變,社長夫人身為本地人,稱之為「整個區域簡直就像是嫁入豪門了。刮目相看啊。」

  亙的父親是千葉出身,母親的鄉下是小田原,所以並不能百分之百地體會當地人的感觸,但也有一些實際感受,例如「此地還是熱鬧而易於居住的」。雨後春筍般蛹現的新公寓樓,售價絕不比市內旺地遜色,只需看看廣告就很清楚了。所以,買下神社旁的地皮建包租大樓的主意,感覺上不壞。事實上,「大松大廈」公司是花了很大價錢的。

  「既然旁邊是神社,承租者不慎重篩選可不行啦。那邊雖然是商業區,但緊挨的就是第一種住宅專用區,」

  邦子將從社長夫人處學來的詞兒現炒現賣,作出說明,

  「不過。什麼咖啡館、美容院、補習班之類的,好像都盯上這兒了。據說高層預定做出租公寓。不過嘛──」

  鋼筋骨架搭起起之後不久。第一間承建的承包公司便破了產。「大松大廈」連忙尋找一家承包公司,但這種工程半途接手,動起工似乎比正常情況下要麻煩的多。為此又要花上相應的錢,所以總是找不到條件合適的對象。於是出現了約兩個月的空白期,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的承建公司,可以繼續工程了。這時候,便更換了藍色的防水布。

  「可新公司雖然接手了……」

  據說僅僅幾個月後,接手的承建公司竟然又破產了。

  「大松的社長也愁死了,四處奔走尋找承建單位。於是找到了第三家公司,可這家規模比前兩家都要小,社長是個忙前忙後的人,這一點與大松大廈公司很相似。怎麼說好呢?算是意氣相投或者幫人一把吧,總之是把合同簽了。」

  然而,簽約僅三天,這家承建公司的社長便急病身亡。據說是腦溢血。

  「小的承建公司嘛,沒了社長就動不了啦,也沒接任的人。據說社長的兒子才是個大學生。最終,施工合同成了一張廢紙,大廈還是棟爛尾樓。」

  接下來就是現在的狀況。

  「大松的社長拼老命尋找新的承包公司──咳,還是有門路的吧。而且市道這麼不景氣,不見得找不到接手的單位。可是,要是找了經營狀態很艱難,一見有這種活兒就撲上來的公司,說不定一下子又要破產,又得浪費時間和金錢了。而且,建築這個行當裡,有講究風水之類的說法,在許多方面要講究吉利不吉利。因此,大松公司的那棟包租大廈是出了名的壞兆頭,人家避之不及。於是也就談不下來。」

  僅以亙每天上學,放學途中所見,這棟建了一半丟下的,不走運的大廈很明顯情況越來越糟。混凝土乾燥開裂,鋼支架任風吹雨打汙跡斑斑。防水布周圍散佈著不明事理者亂扔的垃圾,貓糞狗糞觸目皆是。

  早春時節,強風吹掉了一塊防水布,自此以後,鋼支架的一部份和上二樓的鐵製樓梯拐彎平臺,從路旁都能看得很清楚,不過,路人得以窺探防水布裡頭的情況,也只能從這個地方。所以,議論中的幽靈。恐怕就是出沒於此吧,

  究竟幽靈來自何方,是誰的幽靈呢?因為撞言說幽靈是個老人,按說與大廈相關、迄今不走運的人,能想起來的,也就是第三家接手工程卻突發腦溢血死亡的承建公司的社長。據說他戴著風帽?承建公司的社長原是那種打扮嗎?退一萬步說,即便那位社長生前喜歡帶風帽的外套,因此就成了這樣打扮的幽靈了,那麼,它出來想千什麼?因為擔心工程進展?釜訂了合同卻未能開展工作,感覺很抱歉?好守約的佳話啊。而且,身為同行,該不會不知道自己變成幽靈出沒,會讓講究兆頭的建築公司更加難以按手工程,反面讓大松的社長更加為難吧?

  帶著這樣的想法,到今天休息時間又談起幽靈的話題時,亙便陳述了自己的意見。這一來,班上的女孩子們便說,出現在那棟大樓的,是「死於非命的幽靈」。

  「因為交通事故之類的原因而死去的人的靈魂,附在那個地方不能離開哩。」

  這樣說也很奇怪吧?那地皮之前一直屬於神社,不可能發生什麼交通事故。

  「要不就是有人在神社的地皮上自殺了,一定是。」女孩子反駁道,「那個人的靈魂在遊蕩哩。」

  「我但凡去神社,後背就不寒而慄,兩腿發顫。是叫『不祥的預感』嗎?我就有這樣的感覺。」另一個女孩子說。而其他女孩子則一味點頭:「對對對,我也是的。」

  「證實過神社範圍內真有人自殺嗎?」亙問她們,「問神主吧?」

  女孩子們七嘴八舌起來。

  「發神經啊!」

  「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呢?」

  「為什麼非我們去問不可?」

  「那種神社,走近它都噁心。」

  亙不屈服地固執己見:「可是,不去就不可能瞭解事實啊。」

  最早說話的女孩子嘟起嘴:「那地方出了幽靈,就是因為有死於非命的幽靈嘛。說什麼事實、耍什麼架子嘛。所以大家都討厭你哩!你怎麼老是摳死理呢。」

  「你說那種話對神靈不敬,你會受到詛咒的呀。」

  「討厭的傢伙!」

  女孩子們氣呼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亙很受打擊,沉默地坐在桌前。無論認為對方說的話多麼不合理,一句「大家最討厭你」實在夠受的,彷彿心頭被猛砍一刀。

  回家的路上,亙和阿克一起走,無論阿克談到什麼話題,即便阿克把話題轉到日本足球隊和伊朗足球隊昨晚勢均力敵的大戰上,如此激動人心的事,亙也幾乎沒有聊的心情,因為課間休息時的爭執還影響著他。一旁的阿克卻情緒高漲,兩手在空中揮舞著拳頭,盛讚中田神勇,小野帥氣。即使是沒看昨夜球賽的人,聽一遍阿克的演說,也能明瞭比賽經過了吧。

  兩人走近那棟「問題大樓」。若在平時,阿克在前一個路口便向右拐,說一聲「拜拜」。今天似乎是因為忘情於電視轉播解說,忘記回家了。

  「哎,阿克。」

  亙開口說話時,阿克正就上半場三十二分鐘中田的一個直傳的角度,配合身體動作進行解說。他一隻腳抬起,卻扭過頭來問:

  「嗯?怎麼啦?」

  「就是這裡了吧……」

  亙抬頭仰望被防水布覆蓋的大樓。大樓像一個由鋼支架搭成的細長空箱子,披著襤褸的布塊,無精打采。今天仍屬五月奸天氣,晴空碧藍,更顯得髒兮兮的尼龍防水布淒涼無助,遭遺棄好寂寞。

  「你說什麼呀,這麼認真。」

  阿克轉過身來,窺探一下亙的神色。

  「我要把它弄清楚。看是否真的有幽靈出沒,有的活是怎樣的幽靈,」

  阿克眨巴眨巴眼睛,亙的話讓他目瞪口呆。然後,他也學亙的樣子,仰望瘦骨畢現的大樓。他這樣看了一會兒,因亙沒有往下說,便撓著頭回頭問:

  「你準備怎麼辦?」

  「晚上潛入。」亙說著,快步走起來,「你有個大手電對吧?那東西可以惜給我嗎?」

  阿克跑著追上去說:「可以呀,但很難往外拿,老爸說那是非常時期用的,隨便拿他會生氣的。」

  阿克的父親,即小村叔叔,出生在神戶。儘管來東京已經多年,且阿克也是在此出生,但故鄉曾遭遇的大地震,仍給予叔叔心靈極大衝擊。小村家的防災對策是力求萬全:一有動靜,就可以跑出都廳一帶。

  「那好吧,」亙腳下越發快起來,頭也不回地說,「我自己想辦法。」

  「等一等嘛。好吧。我拿出來給你。」

  阿克開始有點兒慌了。大概是因為亙太著迷的緣故吧。

  「你怎麼啦?怎麼就那麼在乎幽靈嘛?」

  在乎的並不是幽靈。而是被女孩子們說「最討厭」三個字,他只想知道,「死摳道理」就那麼不好嗎?他只不過覺得她們的話不合邏輯,怪怪的,說出了自己心中自然產生的疑問而已。

  即便是正確的意見,因為大家不相信就不該說出來嗎?不能讓眾人心情愉快,不是隨聲附和的意見,就非得咽下悶著不說出來嗎?否則就會討人嫌,被女孩子白眼相待嗎?

  可這些事情都有損形象說不出口。所以亙沉默不語。怒衝衝地繼續走路。

  「幾點鐘呀?」走在後面的阿克說道,「喂,你答我呀?」

  亙停下步子。問:「什麼幾點?」

  「潛入大樓啊。我陪你去。」

  亙高興起來了,他甚至有點難為情,

  「深夜才行吧。」

  「十二點嗎?」阿克笑道,「我們家是夜貓子的生意,肯定沒問題,可你那邊能抽身出來嗎?」

  阿克說的沒錯,對於亙而言,要在接近凌晨時走出家門,現實中幾乎不可能。

  亙的家雖說是父母和亙三人的家庭,但一年之中約有兩百天是母子兩人過日子。父親三谷明回家很晚,休息日也總是外出,不是有這事就是有那事。自從轉向開發旅遊點的工作後,長期出差也多了起來,忙起來的話,一個月有一半時間歸家就已經蠻不錯了。所以,三谷明迄今一次也沒有出席過亙的周日觀摩課或運動會。總是到臨近活動時還說「要去要去」的,但這種承諾從沒有兌現過。

  咳,周日觀摩課就無所謂了。亙不是小孩子,不會總為這種事嘮叨。父親很忙碌,工作是誤不得的,而眼下的問題,今晚父親又百分之百深夜才歸。母親將會等待父親。母親會打打毛線、讀讀雜誌。若深夜電視無聊,也有租錄影帶來看的。不等夜歸的父親洗過澡、吃完夜宵,她再收拾碗筷完畢,母親是絕對不會睡的。怎樣才能瞞著她走出家門呢?

  亙一邊吃飯。一邊祈求出現奇蹟。但願父親今天早歸,說已疲憊不堪,他們早早上床吧。待兩人入睡之後,他就可以躡手躡腳出門了。萬一父母來察看房間,他把小熊玩具塞到被子下面做替身即可。絨毛小熊是三谷明去年年底公司聚餐時抽籤抽中的獎品,但從來都沒贏得過亙的青睞,這回總算派上用場了吧。

  然而,現實就是現實。一如往常地和母親一起吃晚飯,被教訓「作業得認真做呀,今天發回來的作文且不說文章和內容,漢字的錯誤太多啦」,亙有一個小時被綁在桌子蔔,之後洗澡,洗好出來時,母親說「小村君來過電話」。

  「看來沒什麼急事,因為他說明天在學校跟你說。媽媽之前說過的,媽媽不贊成小學生晚上過了九點還打電話。」

  母親雙手叉在腰間。

  「小村家是做攬客生意的,也許看法會有不同吧。」

  一聽母親又說這種話,亙總是「又來了,真沒勁」的心情。那感覺就像胸口皮膚最薄的地方被人家的指甲尖撓了一下。母親不必怒形於色,亙也明白母親不喜歡阿克,也明知母親討厭小村的父母。要說為什麼,不外就是小村家開小酒館,「沒有教養、粗俗,不是好人進出的地方」。

  可對於亙來說,阿克是他的朋友,

  小村他爸也許的確是粗俗之人。某次學校開放日,他喝得醉醺醺、臉紅紅地出現。以致挨老師說。他媽愛化濃妝,甚至在商店街的另一側都聞到那味兒。連阿克本人也曾取笑說,俺家老媽臉盤大,塗得又厚實,打粉底得比普通人多一倍,所以是化妝品店的客戶。可亙並不討厭叔叔嬸嬸。運動會的時候,他們都來給亙鼓勁,在三年級春天的參觀日,遇到亙在算術上解決了一個稍難的問題,叔叔大聲誇獎道:「好啊,了不起!」儘管惹得旁人竊笑,他也完全不在乎,亙受到如此大力的讚揚還是頭一回,所以那天的事情就如同混在土堆裡的彩色玻璃碎片一樣,很長時間都在亙的心頭閃爍。

  當母親顯出瞧不起小村家的神色時,亙雖然馬上就想頂她,但話總在喉間無力地消失。這樣一來,池就感覺自己背叛了小村家權叔嬸嬸乃至阿克。而他之所以沒能反駁,也許是內心某處也認可媽媽的話有一定道理,對出入「小村」的顧客,亙雖然知之不詳,他從阿克嘴裡聽說的,的確感覺與父親公司的人大不相同。若進而被問及「你想當小酒店老闆嗎」的話。亙應該是搖頭否定的吧。雖然還說不具體,但亙想將來成為在大學做研究的人,或者當律師。儘管說法不一,歸根結底,母親就是說。三谷家和小村家不是一回事。這話亙也能理解。

  阿克的電話是想確認我今晚是否真能脫身吧。因三谷家的電話安在起居室,亙不可能不為人知地打電話。他感到很內疚,很慘。

  ──實在窩囊啊,我。

  亙雙肘支在桌面,手托下巴,怔怔地望著貼在桌面的課程表。明天第一節課是國語。阿克沒寫好作文?他最煩作文,總要向亙問三問四。

  可如果今天晚上爽約,明天他會發怒,不理我了吧?肯定會的。

  「沒關係,不會的。」

  突然,身後有人這樣說道。一個甜甜的女孩的聲音。

  亙大吃一驚,直蹦起來,把椅子弄得「嘎吱」一聲。回頭一看──理所當然地,六疊大的兒童房間裡什麼人也沒有。去年夏天因學期末成績出乎意料地好,在亙再三央求下買來的十四英寸電視機,此刻也沒有打開。

  四下打量一番之後,亙重新坐下來,目光前視,像剛才一樣。是因為迷迷糊糊之中打瞌睡了吧?最近有學者在電視上說,這種時候做夢印象鮮明,是真是假難以分辨。

  然而,同樣的聲音又來搭訕了。

  「今晚能出去的呀。所以你趁現在先睡一下為好。」

  這一次亙從椅子上滾下來了。他連忙立定,環視房中。蒙著藍色方格紋床罩的床。在參考書和童話書後面藏著漫畫書的書架。電視機旁的遊戲機上,蓋上了花手帕。亙雖然很喜歡玩電視遊戲,但由於只能玩母親准許的軟體──不用說買,連借也得母親批准──丟在一邊馬上就會落滿灰塵。腳下的地毯只在椅子小腳輪接觸處有磨損,亙脫下的拖鞋扔在桌子後面。

  沒有任何人。除了亙以外的任何人。

  「你想找我也看不見我呀。」

  女孩子的聲音迴響在亙的腦子裡。

  「現在還不行嘛。」

  亙心臟怦怦跳。是類似妖怪的模樣嗎?

  「你是、是誰?」

  亙出聲了,向熟悉的房間、熟悉的空氣發問,像說悄悄話似的。笨蛋才會在沒人處自言自語。腦子裡出現聲音課真怪。可是,發出小小聲音的話,多少可以抵消自己怕得發抖的慚愧感。

  「哎,是誰呀?」

  看不見人影的女孩子傳出愉快的笑聲。

  「你還不如早點鑽被窩吧。深夜出動不睡好可不行。明天上學該遲到啦。」

  各種推想一下子攪在一起。要說數量的話,幾乎比在博物館見過的進化系統樹的分枝數目還要多,不過,亙選擇了最孩子氣的反應。他衝出了房間。

  「你怎麼回事呀?」

  邦子正在廚房的桌子上削蘋果。

  「要吃一個嗎?吃完就刷牙,該睡覺啦。」

  幾乎嚇癱的亙抱住柱子。

  「喲,怎麼回事,臉色很差啊。」邦子說著,把菜刀擱在桌上,微側著頭看亙,「噢,早上有點咳嗽對吧?感冒了嗎?」

  因為亙沒有回答,母親站起身走過來。她用涼涼滑滑的手去摸亙的額頭。

  「看來沒有發燒……在發冷汗?不舒服嗎?想吐?」

  沒沒沒關係,晚安,睡啦──亙似乎說了這樣的話。他搖搖晃晃地回到房間,關上門,靠在門上。後背響起敲門聲。

  「亙?怎麼啦?真的沒事嗎?哎。」

  「沒事啦。我沒有不舒服。」

  亙好不容易定下神來,答道。他本想向母親解釋一下,又覺得會越說越麻煩。

  敲門聲終於停下來了,亙離開房門,躺到床上。由於情緒太激動,他幾乎喘不過氣,真的頭暈眼花起來。

  「好可憐呀,對不起啦。」又傳來了女孩子的聲音,「沒打算要嚇唬你的。」

  亙兩手塞住耳朵,緊閉雙眼。接下來像要昏厥的樣子,他任由四周變暗下來。

  亙似乎入睡了,雖然他並沒有打算睡。當他從黑暗中猛醒來,床邊的鬧鐘指著十一時五十分。亙猛地爬起來。由於穿著衣服睡,雖然時間不長,身上有點汗津津的感覺,可又有點寒意。

  他悄悄打開房間門,窺探一下廚房。電視機開著,正播放著新聞。是母親常看的節目。

  但是,母親自己卻睡著了。她伏在廚房的桌子上,睡得正香。

  離幽靈大廈一個街區的南側,是公園的入口。阿克先到了約定的地點,他一般都提早到。這可能也是遺傳了父母的急性子吧。

  「我、來晚、啦,抱、抱歉!」

  亙上氣不接下氣,語不成句。跑這麼點路就氣喘吁吁,似乎說不過去,但就是止不住。恐怕是把怪事留在家裡、悶著沒說出來的緣故吧。

  「阿姨把話說得那麼凶,你竟然還成功地溜出來了呀!」阿克攀上公園的柵欄,像猴子一樣麻利地移動著,說道。

  「是說電話吧?抱歉抱歉。」

  「沒事啦。你媽對我家一向是那種態度啦。」

  阿克說得乾脆,但亙低下頭,感到虧心。連阿克也很清楚地察覺到,母親對小村家的人態度尤其生硬。

  「阿姨先睡著了嗎?不會吧?在權叔回來之前,還是不換衣服地等著吧?你是怎麼脫身的?」

  阿克像樹上果子般漆黑的瞳仁在街燈的光線下閃爍著,充滿驚異和好奇心。看他那副模樣。亙此刻更加切實地感到母親的情況異乎尋常。

  亙不禁回頭望向家的方向。

  「她──睡著了。」

  「感冒了?」

  亙搖搖頭,沒有作聲。好幾個理不清頭緒的問題已湧至喉間,他硬是把它咽回去,就像吞下難以下嚥的大藥丸一樣。阿克,你試過不是睡著,而是眼前漆黑、昏厥過去嗎?你試過在無人之處。有一個聲音向你搭話嗎?這是異常現象嗎?如果是女孩子的聲音,就更不對勁吧?最要命的是,小村的爸爸媽媽會在廚房桌子上趴著酣然大睡嗎,推呀拉呀也紋絲不動,在耳邊喊叫也不醒,簡直就像被魔導士施了睡魔法一樣嗎?我幾乎要去尋看他們頭上是否出現了「ZZZ」的標記。有見過誰會那樣昏睡的嗎?好怪哩,我真的有點害怕。

  「咳。算啦,行動吧,」

  阿克從公園的柵欄上方跳下。因阿克這一句話,亙咽下了心中的疑問。說聲「好」,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