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安靜的姑娘

  此時此刻,幽靈大廈的藍色防水布托街燈的映照下,顯得怪怪的,一副破落相。周圍的人家都已熄滅門燈,窗戶燈光業所剩無幾,一片靜謐。旁邊的三橋神社也在漆黑、濃密的樹叢包圍之中,寂靜無聲。光線反倒像在強調幽靈大廈進退失據的境況。

  聽著運動鞋蹬地的聲音跑動起來,即便是很短距離,亙也來情緒了,他終於清晰地意識到今晚的目的:幽靈真的會出來嗎?要親眼確認。

  可是,當跑過神社前面,亙要跑向大廈時,跟前的阿克突然止步,手一揚攔下亙,「有人哩」。

  阿克壓低聲音傾聽,後背靠在神社的圍牆上。亙也反射似的模仿他的舉動,但不見人影。

  「在哪裡?」

  阿克指一指。「大廈對面。道路那裡看見燈光吧?」

  「哪裡?那不是街燈嗎?」

  「不是!停著車哩。」

  亙凝神注目,但看不真切。他離開神社的圍牆,迅速邁開步子。

  「過去瞧瞧嘛,有什麼關係?我們又不是在做壞事。」

  首先,也許僅僅是停著車而已──他想,就在他走向幽靈大樓跟前時,人影從那裡出現了。

  亙「哇」地大喊一聲連忙後退。「哐當」一聲,防水布降至地面,塵埃頓起,飛舞。

  「喲痛痛痛……」防水布說道。不,是防水布裡頭傳出這樣的聲音。

  「怎麼、怎麼啦?」衝上來的阿克扳住亙的肩頭。此時。防水布又一次被撩起,人影現身了。他抬眼望望亙二人,發出故作不解似的聲音。

  「什麼事呀──咦?你們在幹什麼?」

  這是個極年輕的男子,約二十歲左右吧,他鑽過拉繩和防水布,來到路邊這麼一來,看得出他個子很高。皺皺巴巴的T恤配牛仔褲,戴眼鏡、短髮,右手持手電筒。

  在剛才阿克指說「停著車」的方向,傳來大型客貨車的滑動門開關的聲音。緊接著傳來了人聲:「則之,怎麼啦?」

  這一次是中年男子的聲音。一個矮胖,笨拙的身影出現了。

  亙一時心亂如麻,身子反而動彈不得。這些人是小偷嗎?巡夜人?是在尋找什麼東西嗎?埋藏著什麼東西嗎?打算在此縱火嗎?

  「怎麼,這不是兩個孩子嗎?這麼晚了,在幹什麼?」

  新出現的人物從聲音可以想像是個嚴厲的大叔。他來到叫「則之」的大哥哥身邊,打量著亙和阿克的臉。在說「這麼晚」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手錶,像是確認時間似的。那是一塊錶帶是樸素的黑色皮革的手錶。

  「不會是迷路的孩子吧。」帶眼鏡的大哥哥嘴角微微一笑,「不會是在上補習後回家的路上吧?」

  「啊嘿──」阿克發出聲音。

  亙焦急之餘,未想好便已張口要說話了。而混亂的心中,那時碰巧最接近嘴邊的話,像爆米花似的蹦出來。

  「叫,叫警察了啊!」

  戴眼鏡的大哥哥也好、嚴厲的大叔也好,都嚇了一跳。然後二人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看著亙。

  亙一看,連阿克也張大了嘴巴盯著自己的面孔。

  然後,停了一拍,阿克問道:「為什麼?」

  此問一出,嚴厲的大叔和戴眼鏡的大哥哥都捧腹大笑起來。

  「爸,聲音太大啦。」

  大哥哥一邊拍打著嚴厲的大叔的肩頭,一邊大笑道:「吵著附近的人啦。」

  「學生哥、學生哥,」嚴厲的大叔一邊朝亙揮動短粗的手臂,一邊說道,「我們並不是可疑的人呀。所以不必那麼害怕。」

  阿克用力拉拉亙的手肘,說:「真的,不要緊的哩,這些人。」

  亙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阿克。回看他的阿克漸漸收住笑容。又憋不住笑起來。亙這才發覺,眼下並非二對二,而是三對一。大笑的三人和被笑的一人。他臉上熱辣辣起來。

  「哎,不好不好。」大哥哥止住笑,朝嚴厲的大叔的方向跑去,「留下香織一個人啦。」

  很快,從大哥哥消失的方向,開過來一輛淡茶色的大型客貨車。拐過角,在幽靈大廈前停下。

  「呵呵,這輛新車。好大哩!」看著閃亮的車身,阿克發出了讚歎,「好貴吧……」

  可是,亙吃驚於另一個發現,在客貨車一側有公司的名字。

  「株式會社大松」

  亙用力眨眨眼。然後再次望著嚴厲的大叔的臉。

  「大叔是──大松三郎先生嗎?」

  他不由得問了一句。嚴厲的大叔笑得太厲害,抹起淚來了。他嘴角一抿,俯視著亙。

  即使得不到回答,僅以這副表情,亙就明白,此人正是不走運的。幽靈大廈的業主大松三郎社長。而戴眼鏡的大哥哥,是大松社長的兒子。

  客貨車的車門開了。響起了機械的聲音。從車裡頭伸出來鐵軌似的東西。鐵軌上滑出了一輛輪椅。當輪椅停住時,鐵軌下降至地面上。

  輪椅上坐著一位紮馬尾辮的苗條姑娘,隨著鐵軌和輪椅的活動,細長脖子上的美麗頭顱搖晃著。

  「從附近的人那裡聽說我了吧?」大松社長問亙,隨即又自己作答,「沒錯,我就是這大樓的業主。那是我兒子則之。」

  眼鏡哥哥推著輪椅過來。輪椅上的姑娘既沒有望向亙他們那邊,也沒有望向大叔那邊,只是搖晃著腦袋。她的眼睛雖然睜著,但似乎什麼也沒看。

  「噢,這是我女兒香織。」

  大松社長在推過來的輪椅扶手上,輕輕地敲了一下。香織的兩手藏在淺紅色的蓋膝毯下面,看不見。她對父親的舉動也完全沒有回應。

  「我們並不是怪人,真的。」

  大松則之笑吟吟地說道,表達了安撫亙的用心。剛才我竟恐懼失態以至於此啊──亙幾乎想咬舌自盡了。

  「我帶妹妹出來散步,順便來看看大樓的情況。現狀如此,自然有很多問題:丟垃圾呀,野貓野狗出沒呀,等等。」

  「原來是這樣,對不起啦。」

  因為實在太不好意思,亙深深低頭致歉,以避免視線與社長或則之,甚至阿克相遇。真想就這麼不跟人打照面,直接向後轉逃回家去。

  「這麼晚出來散步?」

  阿克不知道亙的心思,提出了這樣的疑問。未等亙捅他一下,暗示他別冒傻氣之前,大松社長已回答了問題。

  「哦……我女兒情況不太好,人太多時帶她外出的話,她不高興的。」

  「是這樣……晚上的確很安靜。」

  阿克未加思索便認可了,但亙看見大松父子悄悄碰了一下視線,有點被掐了一把似的神情。

  大松織香是個漂亮的姑娘。當被周圍的人指點著,評價為「真漂亮」時,擁有這「漂亮」的心,一定無比自豪、高興得不得了吧。被誇獎者也許會害羞地說:「哎呀,我也不至於那麼漂亮呀。」她就是這種程度的「漂亮」。

  亙迄今十一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遇見如此美麗的姑娘。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像玩具娃娃的女孩子。不說話,不笑。對外界完全沒有反應。視線虛幻,只有兩眼眨動。雖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這扇窗戶是玩具娃娃的家的窗戶。

  「香織念初中一年級,」則之向妹妹俯一俯身,說道,「是你們學姐了吧?你們念幾年級?」

  一瞬間,亙想答「六年級」。因為亙和阿克都是小個子,若自稱「初中生」,這謊言是過不了關的。不過,他好想被看成大人,即便大一年也好。

  然而,死心眼的阿克答了:

  「五年級。是城東的學生。」

  「念城東第一小學?噢噢,是這樣。那你們也是幽靈探險隊的啦?」

  則之笑起來。大松社長也笑了。等壯實的社長笑得肚皮直晃,連他擱著手的、香織的輪椅也一起搖晃起來。香織的腦袋搖搖晃晃。

  「您說『探險隊』──?」

  「有傳言說,這大廈裡出了幽靈,對吧?為了證實這一點,孩子們深夜裡跑到這附近,或者鑽進大廈裡。你們不是頭一批啦。城東第一小學的家長會批評我們啦,說這樣很危險,我們得好好管起來。」

  「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大松父子思索著。則之答道:「有半個月了吧。」

  亙失望了:早就被人佔先了啊。

  「我們也是來調查實情的。」

  「幽靈探險隊來拍照啦。叫什麼『靈異照片』?」

  則之點點頭:「帶著拍立得相機哩。」

  「我們可不是鬧著玩的,真是來確認幽靈正身的。」

  「哦,對啦!」阿克突然拍起手喊了起來,「幽靈探險隊那些傢伙,應該是六年級學生吧?不是聽說他們曾把幽靈的照片送到電視臺了嗎?」

  「對對,就是那回事。」則之帶著幾分苦笑猛點頭,「那個領頭的──叫什麼名字,那個態度惡劣的小子。」

  「是石岡吧?石岡健兒。」

  「沒錯!你很清楚呀,是朋友嗎?」

  「不認識。不過我老爸和他老爸是垂釣夥伴。聽我老爸說,他老爸說石岡君他們要在電視臺的靈異照片欄目露臉什麼的。哈,我說得亂七八糟的,聽明白了嗎?」

  石岡健兒和他的幾個夥伴,是六年級的搗亂分子。他們原先屬於重點注意的學生,從四年級下學期起不斷弄出事端,現在已成了整個城東第一小學的難題。

  石岡一夥原來就不明白為何上學。他們不聽課,隨意進出教室。遲到、早退,無故缺勤是家常便飯,還鬧事妨礙老師上課。偷竊文具用品、搞破壞、欺負班上同學,勒索金錢。雖身為小學生,幾乎與為非作歹的高中生無異。

  只是,可悲的是,這種程度的問題少年,近來每個年級都有一兩個。石岡他們鬧事超越了本年級,一下子成為「全國級」人物,是在去年暑假校園開放時,他把停放在學校正門旁的校長私家車發動起來,駕車在校園裡轉悠,到處追逐來玩的低年級同學,致使三人受傷。

  時間的翌日,校方在學校禮堂緊急召開家長會,校長在說明事件經過的同時,幾乎頭抵在講臺上謝罪道歉。謝罪的意思是,無論停放多麼短暫的時間,自己在那麼個地方把車鑰匙留在車上,確是輕率大意的行為。

  據說那天校長是因為在家裡使用的眼鏡壞了,來取放在校長室抽屜裡的備用眼鏡。要緊事僅此而已,而且已急急忙忙向前趕。具諷刺意味的是,他是在赴什麼教育委員會召開的會議途中。

  雖然是六年級學生引發的事件,但五年級受傷者中也有亙的同班同學,所以邦子也出席了家長會。她氣呼呼地回到家裡。

  「校長為何要那樣子謝罪?不覺得奇怪嗎?」母親很不滿。

  「什麼是我停車不當?這不是問題所在,而是擅自開跑了車的孩子不對!」

  不過,據說在家長會上,追究校長責任的意見占絕對優勢。

  「說什麼『孩子就是愛瞎鬧的,大人不留神就是不對』。這很不正常嘛。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兒。有人指出來嘛,身為小學生,卻會駕駛汽車,很不得了的啊。這社會簡直就是不可救藥。」

  也許是因為受傷的三個學生僅僅擦傷而已吧,事件沒有再擴大,當然沒有驚動警方,也沒有見報,校長保住了職位。這麼一折騰,反倒助長了石岡他們的氣焰,他們越發瞧不起校方了。

  就是這麼一幫傢伙。亙覺得奇怪:石岡和,「靈異照片」?怎麼看都扯不到一起。

  「那些六年級學生一開始就是以在電視臺的『靈異照片』節目露面為目的。」

  「我也有這種感覺,」則之答道,他斜眼望一下大廈。「還說如果拍不到好照片,搗鼓搗鼓也行。」

  「好過分啊,那些傢伙也是在這裡遇上大松先生你們嗎?」

  「噢。不過,當時不光是孩子們,還有兩個大人在一起。」

  「那些大人該不是電視臺的人吧?」大松社長抱起胳膊。

  「有可能。」則之點點頭,「和我們碰面的時候,也許是時機不對吧,他們一副保護人的面孔,應該就是電視臺的人吧。」

  亙扭頭轉向阿克道:「這方面的情況沒聽大叔提起過嗎?」

  阿克晃晃腦袋:「沒聽說。不過,說是等下要上電視,很了不起的樣子。」

  「看過那個節目?」則之問道,

  「沒看過。最近,石岡的大叔也沒來我家──哎,我家是開小酒館的嘛。」阿克顯示一下招攬生意式的笑容,「說來那個節目不是流產了吧?我老爸也不提了。」

  「要不就是以後才播吧。」

  「哦,有可能。電視節目嘛,挺浪費時間的吧?一定是的。」

  風刮過來,藍色防水布吧嗒吧嗒響。眾人一瞬間愣住了。

  「怎麼連我們也嚇一跳啊。」

  則之笑著說道。他這才發現,眾人都仰望著大廈。

  「我們最清楚了,這裡不可能有什麼幽靈出沒的。可竟然連我父親也是那種表情哩。」

  大松社長難為情地抹抹前額,做那樣的動作,也就很明白他已經謝頂了。

  「沒錯,跟什麼幽靈比起來。活人可怕得多吧。」

  這是隨口說的話,至少在亙聽來是那樣的。大人不同於小孩子。他們就愛這種話,教訓那些怕神怕鬼的小孩子。

  可是,說話的大松社長也好,聽見這話的則之也好,卻像做了丟臉的事似的,隨即垂下了視線。

  「哎,該回家了吧。」

  則之繞到香織輪椅後面,打開制動器。車輪「吱──」地響起來。

  「對啦,你們也上車吧。我送你們到家。」

  「我們沒關係,就那邊。」

  「那可不行,大人要負責任的。好啦,快上車快上車,」

  最終,亙和阿克都被塞進客貨車裡。在車裡,亙挨著香織坐,香織的輪椅整個固定在座位上。她的頭髮散發著洗髮水的香氣。在汽車裡嗅女孩子頭髮味兒,少算也早了五年的樣子,但與其因此吃驚,反倒是為之心痛。香織一動不動,不言不笑,只像人偶似的坐著。而她的頭髮卻如此芬芳,她美麗的臉龐,乳白光滑的肌膚,苗條修長的手足。反更添其辛酸。

  因「小村」近,先送了阿克,然後前往亙的公寓樓。

  「我在附近下車就行了。」

  駕車的大松社長笑道:「車停近了,聲音太大,會暴露你半夜離家的事情,對吧?」

  亙道出心中不安:「我爸總是很晚回家,說不準要在公寓大門口碰上呢……」

  「可是,你悄悄潛入家中,誤把你當成小偷不是很麻煩嗎?」

  結果,亙在大樓入口前的路邊下了車。公寓樓前連人影也不見一個。整棟建築物沉睡於靜謐中,目送著亙跑到電梯前,大松父子的小型客貨車才閃亮一下車頭燈,悄然離去。

  翌日,

  「沒有露餡嗎?」

  第一節課剛下課,阿克就趕緊湊過來,

  「不會是回家時阿姨還沒睡,訓了你一個晚上吧?」

  亙搖搖頭。他躡手躡腳地回到家裡,母親竟然還是趴在桌子上酣睡,父親還沒回家。

  「嘿,太棒了不是?可是,你為什麼還是一臉沒睡好的樣子呢?」

  「你睡得好嗎?」

  「一回去就睡了。」

  「你那是什麼神經呀。」

  阿克眼睛等得圓圓的:「你沒睡奸,是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亙是想著香織了。他覺得大松社長和則之的態度殊不可解,分明是有所隱瞞,別有內情。回家定下神來,越想越覺得可疑,以致天快亮還沒入睡。

  「噢,他們都是挺好的人。」

  「對,他們待人友善。可是,不覺得太友善了嗎?」

  「為什麼?」

  「在那種地方碰上我們這樣的孩子,大人一般都會很生氣。可他們一直笑著,完全沒有訓斥我們。」

  「不會是之前有過石岡他們的事。所以也能接受了吧?」

  「不會的。」

  亙說著,兩眼定定地盯著桌子。新學期分配的這張桌子,光潔的桌面上有前一年使用它的高一年級學生刻下的贈言──「極惡」。為什麼刻這兩個字呢?這樣做很有意思嗎?

  「對大松他們來說,一定有什麼事情比來探尋幽靈的小孩子重要得多,因為他們的心思全在那上面,所以半夜遇上別家小孩子,也就懶得理會,和和氣氣就算了。」

  阿克「嘎吱嘎吱」地摳著他幾乎剪成了和尚頭的腦袋,一臉困惑。這種情形迄今常有。亙較真的事。卻無從傳達給阿克。亙因此而心急火燎地拿阿克出氣,自己這種時候的神色,就跟說「小村他們是做攬客生意的」的母親邦子一模一樣──他完全沒有察覺這一事實。

  「你無非就為了『香織』那女孩吧?」

  阿克小聲哨咕著,因為肯定錯了,所以不被亙聽見為好。不過如果事有萬一,最好就那個時候聽見吧──也就那麼大小的聲音。

  竟然就猜對了。

  「不用說的,就是那樣。還能有其他的嗎?」

  因為阿克猜對了,亙更加生氣。我要說的話,他怎麼會猜到呢?

  「那女孩有病吧。」阿克有氣無力地嘀咕道,「光看她的臉挺好的樣子,可她為何一言不發呢?」

  亙思考著,所謂的「散步」,也很奇怪。如果討厭人雜,去公園或水邊即可。為何非要在半夜裡帶她出來呢?首先,具體地說,香織是哪裡有毛病呢?

  說不定,那女孩變成這個樣子,和幽靈大廈陷入僵局之間存在某種關係?正因為如此,大松社長才選擇在深夜裡不事聲張地,特地將香織帶到那個地方去?

  因為亙陷入沉默之中,阿克越發感到困惑,手足無措,

  「對啦,石岡他們上電視的事情,今早我問老爸了。我問他自那以後,石岡他爸有說什麼了嗎?」

  因為生意的關係。小村的父母都屬夜貓子,但唯有早餐要全家人一起吃,這是習慣。「一天一次,全家圍坐飯桌」,類似的套話很受小村家各人的喜愛。諸如「一日一善」、「感情好、心情就好」等等。

  「老爸說不知道,石岡他爸一直沒來。所以,他們要上電視的事就不清楚了。」

  「噢噢。」亙哼哼著回答。

  「那大樓有幽靈的事,就此了結了吧?」阿克討好地說道,「和石岡他們幹同樣的事,傻傻的。」

  亙不吱聲,阿克還在嘎吱嘎吱撓頭,邊說著「就那樣啦」之類,邊返回座位。上課鈴響起。

  亙望著阿克的背影。據說那腦袋是小村叔叔用理髮推子弄的,大多數情情況下都會有點「瘌痢頭」。「瘌痢頭」的地方每次都有點改變,形狀也改變。儘管如此,阿克從沒有抱怨過。

  亙想起了香織頭髮的洗髮水香味。

  小村叔叔每兩週替阿克理一次發,他嘴裡嘟噥著笑著,邊理髮邊威脅說「動可就連耳朵也剪掉喲」。可想而知,也有人像小村叔叔那樣邊對毫無表情的香織說話,邊對她笑著,往她的頭髮倒洗髮水。吹乾、梳頭、紮成馬尾辮。大概是她媽媽吧。香織不能回應媽媽,媽媽一定很傷心,活著卻跟死了似的……

  香織究竟是怎麼了?

  對亙而言,如果發揮和之前同樣的想像力,絕對無法理解大松家三人的生活。雖然亙的一家是上班族家庭。但能夠想像開店的阿克家的生活情形。班上同桌的女孩子,父母親都是教師。教師之家的情形他也能夠想像。同樣地,父親是消防員的家庭、父母離婚後跟母親過的家庭、父親出國單身赴任的家庭,亙都能夠想像。即便他的想像與實情相去甚遠,但只要亙認定「就是那樣、這樣的吧」,他就安心了。

  可大松家的人就不是那樣。家裡有個可愛的女孩子這樣子窩著,是某種原因讓她落到這地步,大家一起承擔著這個結果──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家庭,存在於亙的想像限度之外。連推想一番,「大概是這種情況吧」的感覺他都找不到。在孩子長大成人期間,要經歷種種形式的挫折,而這些挫折的大部份,根源於遭遇自己力不能及的東西──以自己迄今學習並形成的價值觀改想像力,還處理不了。

  這樣的成長公式,亙在此是第一次遇上。當然啦,他自己沒有察覺這一點。所以也就不明白自己為何焦躁不安,為何那麼在意。

  那天課上他也完全心不在焉。回到家,邦子正在熨衣物,擺了一起居室都是。她的手機械地動著,熨著襯衣和褲子,眼睛卻不離電視機。就這樣熨得平平整整。沒有折痕。爸爸稱之為「媽媽的雜技」。

  要在平時,亙連「我回來了」也是匆匆一句,直接就回房間了。上補習班前的時間,亙可以看電視,玩遊戲機度過,但今天亙止了步,對母親說話。

  「媽,三橋神社旁的幽靈大廈,最近有聽說什麼嗎?」

  邦子心不在焉地隨剛塹道:「什麼呀?」

  「那棟在建的大樓。有個叫大松的社長是業主吧?那人的家裡,據說有個念初中的女孩。」

  邦子「砰砰」地敲著襯衣的領子,嘴上說:「對呀對呀,」她的目光僅僅一瞬間離開了螢幕。掃一眼手頭,將粘著的線頭拈去,然後又返回到電視上。

  「媽媽的那位地產商太太朋友,瞭解那家人的情況嗎?」

  邦子眼盯著電視,沒有回答。好像在放情節劇──打開沒上鎖的門,進入有女主人公的房間。那裡躺著一具屍體,一聲驚叫──廣告,邦子這才望向亙這邊來,

  「你說什麼?怎麼回事?」

  亙本來想重複一次問題,但突然煩了。他看著腳下說了一句:「沒什麼。」

  「這怪孩子。冰箱裡有奶酪蛋糕哩。今天上補習班吧?不要騎車去了,今天在三葉草橋的地方搞工程。洗手了嗎?漱口水用完了的話,洗臉台下的抽屜放著新的。」

  這種時候,總令人懷疑亙早上上學、下午回家時,只需要喊一聲「我回來了」,即使他變成山上的小狐狸,她也不在乎。趕快拿了奶酪蛋糕回房間吧──他站起身,電話鈴響了。

  「快,你接你接。」

  坐在熨衣板前的邦子一下子站不起來。她最近跟別人講電話的時候說,今年胖了兩公斤,結果盤腿坐時,一下子就腿腳麻痹,真頭疼。

  亙走到起居室一角的掛壁電活,取下話筒「你好,是三谷家。」

  寂靜無聲。

  「喂喂,這裡是三谷家,」

  還是寂靜無聲。他再一次「喂喂」地呼喚,確認沒有回音後,把話筒放回。

  「打錯電話?」邦子問道。

  「好做是。」

  「最近挺多的,接了電話,卻沒人講話,過一會兒就掛斷了。」

  來到電話旁,順便就想給阿克打過去,想跟他悅抱歉今天心情不好,更抱歉的是放學時自己一個人走掉了。但亙最終沒有打電話。

  這時,電話鈴又響起來,第一次鈴聲還沒完,亙已拿起了話筒。

  「喂喂?」

  又是寂靜無聲,今天可遇上心情不佳的亙,他對著話筒大吼起來:

  「沒事別亂打,混帳!」

  亙「啪」地扣上話筒,邦子抬眼往這邊看了看。那目光與其說是顯得擔心,毋寧說感到興趣。

  那天也沒有集中精神上補習班,這在亙來說是罕見的事,兩個小時裡。他競被老師說了三次,第三次的時候,他被問道:「你身體不舒服嗎?」

  亙自己也並不明白。一想事,昨晚的事便復活在腦海裡,當大松社長憐愛地拍一下輪椅的扶手時,香織修長的頸脖便搖晃起來,幽靈大廈映出難看的包裝防水布的色彩,她顯得徘臉頰蒼白,簡直就像肺病患者一樣,而她的頭髮散發著潔淨的洗髮水香氣,相同的情景反覆不斷在心中回放,是一種病嗎?如果是攝錄機,毫無疑問得修理,可人呢?該怎麼辦?

  茫茫然地踏上回家之路,心又想:去一下幽靈大廈嗎?因為補習班和學校方向相反,所以不但是繞遠路,還得路過自己家。儘管那樣,他還想去看一眼。如果不是在看得見公寓大門口的地方意外地被人叫住,他一定已付諸行動了。

  「回來啦,今天上補習班?」

  亙一抬頭,爸爸三谷明站在面前僅二三米的地方,他右手提包,左手拿摺傘。說起來,今天市中心那邊是下過驟雨。

  「您回來啦。」亙也說道,走近父親。明等待亙走上來,一同慢步走上通往公寓大門的斜坡。

  「爸爸,今天很早呀。」

  亙左手腕上的數字手錶顯示是晚上八時四十三分。這是去年秋天三谷明因公出差洛杉磯時買給亙的禮物,手錶的數字忙碌地閃爍著,自百分之一秒起顯示。表底刻有很受歡迎的籃球隊的標誌。其實亙對籃球一點也不跟興趣,並不太喜歡這只手錶。今晚很走運。父親一定以為亙喜歡這只手錶。

  「學校怎麼樣?」

  「還好」亙答道,僅此而已。這一問一答,已成為近一年來父子之間的保留項目,即使亙在「還好」之後又說了話,父親恐怕也只是聽著,而明即使在「怎麼樣」後面加了具體的內容,亙聽了也只會答一句「還好」吧。實際上這樣的事還一次也沒有過。

  三谷明原本就少話。一方面是邦子太愛說。以亙所見,二人說話是一對十的比例,邦子占絕對優勢,在日常生活中,發言量的多寡,直接關係到發言者意見的權威性,簡言之。是「話多者勝」。也就是說,三谷家是由邦子主導。

  只不過,當事情不是「日常」,而是關係到「日常的基礎」時,情形便為之一變。平日緘默的三谷明,在這種局面下往往像千葉的老奶奶所說「好辯得叫人冒火」。買現在的房子時,就是這樣。邦子想讓亙進私立小學時,也是這樣。決定亙上哪個補習班時是這樣,換座駕時也是這樣。明對於眼前的問題會做許多調查,深思熟慮之後選擇最可行的結論。這裡面不可有模糊之處,諸如曖昧的「憑感覺」呀、「好像那樣比較好」呀、「大家都那樣做」呀、「跟別人一樣」等等,都行不通。如果要決定的是汽車,則必考慮燃料費和安全性,如果是公寓房子,則查清施工單位和居住環境,如果不能提供清晰的數據,這時的三谷明,是什麼人都說不過他的。

  說起正好十年前,三谷的老爺子──即明的父親,千葉的奶奶的老伴、亙的祖父──去世時,明的舉動,至今仍是親戚們口中的話題,因為每逢親戚聚集,就聽人家說起那件事,所以連當時只是個小不點兒的亙也記得一清二楚,彷彿耳聞目睹一般。

  不僅葬禮如此,但凡儀式,雖然不知由來和理據,「這種時候就應該這樣做」的慣例是不可少的。明對此甚為抵觸。為何戒名要排次序?為何以金額來定其高下位置?與亡父交惡的親戚,僅因其親戚身份,就在守夜時擺架子,絕不可接受,等等──種種事情,真是不看不知道。

  既是爺爺的喪禮,喪主自然是奶奶。奶奶最終也發話了:

  「咱就好歹讓個步,安安靜靜讓喪禮舉行了罷。」據說如果不是奶奶含淚發了話,恐怕爺爺的棺材整整一個星期之後都出不了千葉的家一步。

  據說經此一役,親戚們都對明另眼相看了,「這三谷明,原以為他是個聰明、文靜的人,其實他一旦出聲,可不好對付啦。」

  「媽媽早就知道他是那種人,覺得很有趣。」邦子笑著對亙說。

  三谷明並非令人害怕的父親。什麼都不懂的嬰兒時期或一不看緊就要做危險事的幼兒期且當別論,自亙明白事理以後,父親從沒大罵過他,迄今沒有對亙使出過他的最後武器──「硬摳死理」。當然啦。太忙顧不上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亙對父親有一點不明白。只不過這「不明白」並不是不愉快、心情不爽的「不明白」。父親這扇門不是敞開著的,而今後也絕少敞開著,但亙朦朧地感覺到,那裡頭的東西,對他來說很重要,父親也是這麼想的──這樣大致可以說明白了吧。

  亙挺欣賞父親的。喜歡吹噓自己的人多的是──身邊也是,電視上也是,學校也是──每天默默地忙碌著的父親,亙覺得相當有性格。他其實跟這個年齡的孩子一樣,對父親的印象,歸根結底,幾乎是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母親三谷邦子對丈夫三谷明所持的印象。

  儘管丈夫只是默默地點頭傾聽,邦子還是樂此不疲地跟他說有趣的事、生氣的事、需要稍為商量的事、雖屬事後認可但「已成定局」的事。直到不久前還是「寶貝兒子」的亙也是如此。不過,現在的亙雖像煮成了有嚼頭的義大利實心面似的東西,由「寶貝兒子」到作為一個人的「芯」正在形成之中,這條「芯」,讓亙只說一句「還好」其餘則沉默。這也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或者說,是邦子身上沒有、但亙身上傳留的明的遺傳因子所為。

  儘管如此,今夜在「還好」之後,二人走向電梯間時,亙心中有點動搖。他想跟父親說說──各種事情,

  真的有幽靈嗎?大家都信得發狂、熱得發燒的事情,即便是子虛烏有的事,自己也附和為好嗎?否則會被排斥嗎?爸爸不喜歡我這樣做吧?可我為何還會被責罵是『最討厭的三谷』呢?我也會像爸爸那樣嗎?該怎麼做,才能不對的事說不對,也不至和別人吵架呢?

  還有,那個一言不發、似乎與外界隔離的大松香織。哎,爸爸,我見到了一個女孩子,她就像電視遊戲裡出現的,被禁閉在塔裡的公主一樣。真的有那樣的女孩子。我,有點牽掛那個女孩子。我總在想她是怎麼樣的。爸爸也有過這種心情嗎?

  許多話攪和在腦海裡,但最終都沒有說出口,就到了家,

  難得三人一起吃晚飯,邦子忙著向明報告各種事情、商量事情、打聽情況,總之很熱鬧。母親很高興,這種心情也傳給了亙,晚飯吃得很香。

  吃完飯,亙正要把自己的碗碟拿到廚房去,剛站起來,電話鈴響了。亙一手拿起話筒。

  寂靜無聲。

  「又是那樣?」邦子停下筷子問道。

  「還是那樣。」亙答道,放下話筒。

  「這陣子老有這種沉默的電話」邦子皺著眉頭,「好可怕。」

  明扭一扭頭,往電話那邊看一眼,

  「大體上在這個時間裡打來嗎?」

  「一般是在白天──昨天也是,對吧,亙?」

  「對,連續兩次。」

  「亙也有接過?」

  「哦,我昨天第一次接。」

  明把手上的碗放回桌面,又回頭望一下電活。

  「調成錄音留言電話怎麼樣?」

  邦子笑了,「不用啦,又不是什麼性騷擾電話。而且,千葉的奶奶打過來時,弄成留言電話的話,事後可得費周折。」

  「那也是。」明也笑了一下,亙從冰櫃裡取出雪糕,拿過一把匙子,正要返回飯桌,此時電話鈴響了。

  「我來接!」

  亙叫道,撲向話筒,他想跟昨天一樣。吼它幾句。所以一開始威嚇性地來了個粗聲粗氣的「喂喂!」

  這一來,一個極爽朗、真正祖曠的聲音回應道:

  「喲,亙啊?來勁嘛。」

  如假包換,是千葉的悟伯伯。亙洩了氣。

  「哎呀,原來『路』伯伯。」

  「『哎呀』就算問候啦。你挺好嗎?」

  「嗯,挺好的。」

  「你可是正經上學念書的孩子,沒試過拒絕上學吧?」

  「沒有沒有。」

  「沒被同學欺負、勒索吧?」

  「沒有沒有。」亙笑出聲來,「大伯,您看壞新聞太多了吧?」

  「是嗎?現在的學校,跟江戶時代的監牢差不多吧?」

  「我也說不上,應該是完全不一樣的。」

  「是嗎?看來電視信不得啦。哎,你有女朋友了嗎?」

  「怎麼可能有呢!」

  「落後啦,五年級了吧?初戀得試試啦。周圍沒有一見鍾情的女孩嗎?」

  悟伯伯近來老拿這話題取笑亙,是見怪不怪的說辭。可是,今晚這話卻鮮明地敲擊著亙的耳鼓。亙疑心自己的臉紅了。心一慌,差點臉紅起來。

  說到「一見鍾情的女孩」。亙的心目中,一瞬間無比清晰地浮現了大松香織的臉。白皙的臉龐,大大的瞳仁。

  「沒、沒有啦。」亙背向父母所在的桌子,慌張地說道,「班上的女孩子一點也不可愛。」

  「呵,那太遺憾啦。」悟伯伯完全察覺亙的內心活動,「你媽在嗎?」

  「在。今天我爸也回來了。」

  電話那一頭怪腔怪調起來。世上也真有新鮮事哩。「那讓你爸聽聽吧。」

  「是『路』伯伯,」亙話音未落,明已來到亙的身後,從亙手上接過話筒,然後少有地正頗厲色告誡亙道:「得好好說悟伯伯。」

  三谷悟是哥哥,比三谷明大五歲。三谷悟在十六歲的秋天從當地的高中退學,繼承家業,現在仍照舊經營著祖業。他和大學畢業後來到東京的明恰成對照,是一步也不願離開房總的人。對大海、漁船和海上垂釣喜歡的要死。

  雖說是兄弟倆,脾性卻截然相反。悟伯伯愛侃,說起話來東拉西扯。有條有理的事,好像離他十萬八千里,或者說,彷彿根本就不存在。

  父親和悟伯伯體型、長相都完全不相像。中等個子、瘦削的是父親,高個魁梧的是伯父。父親長臉,伯伯則是腮幫子鼓鼓的粗獷臉型。據說今年四十三歲的伯伯自幼兒園時起就是那副模樣。一直到最近,年齡才趕上他的外貌。

  不知是諸多不順利,還是他本人的執拗,悟伯伯一直獨身。千葉的奶奶私下裡為此頭疼不已,但他本人倒滿不在乎。嘴上說,結婚太麻煩啦。不過,他似乎不討厭孩子,他經常關照亙,還悄悄地給零花錢什麼的。

  亙的媽媽那邊也各有一位伯伯和叔叔(日本人家庭關係中不分堂表,舅舅也作叔伯稱呼),為了不亂成一團,必須得分開叫。媽媽這邊各冠以住地稱呼「小田原的伯伯」、「板橋的叔叔」。但不知何故只有悟伯伯不叫作「千葉的伯父」。「路」伯伯的叫法,是亙很小的時候發音不清說的,但至今仍不時說漏嘴跑出來,結果每次都挨訓。

  悟伯伯電話上說的事情,似乎涉及「法事」之類的複雜事。亙原想等父親掛電話前再說幾句,卻被趕出了起居室,得去洗澡,

  媽媽說,她經常在泡熱水洗澡時獨自想許多事情。據說是因為大人絕少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可孩子也同樣。浴缸是誘人遐想的地方。今天晚上,和沐浴液的芳香一起浮現在亙頭腦中的,仍是大松香織的面容。塔裡的文靜的公主,是被關在裡面呢,還是閉門不出呢?

  ──得試試初戀了……嗎?

  「路」伯伯的話在心中徘徊不去,亙又嚇了一跳,熱水「嘩啦」地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