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春天連休假期臨近時來的。班上的女孩子議論說:學期半中途跑出一個轉校生來了。
「聽說長得挺帥。」
「成績很好。」
「據說英語說的很棒。」
「聽說因為他爸爸工作上的原因,一直住在外國,」
「據U說,據說」引起的熱議處處展開。不過,對亙而言,這並非他聞之嚮往的消息。
轉校生當然是很受注目的,但那人是去鄰班的。知道有這回事足矣。而所謂的轉校生,到他這個標簽被撕下、變成習以為常的同學為止的期間,不論是什麼蘿蔔南瓜,常被高看幾成。
亙住的這個街區,雖說也處於經濟不景氣最嚴重的時刻,但因為大建公寓樓,人來人往極頻繁。所以,在亙升上五年級之前,還有過四位轉校生,也算充分見識過轉校生這回事了。轉校生名副其實屬「超強」的,其命中率與走在街上被白天而降的隕石砸死不相上下,根本用不著大驚小怪,而不知不覺間,幽靈大廈的傳說更讓他在意──這樣的狀態下,說實莊的,亙甚至連隔壁班轉校生的名字比沒記住。
因此,亙和大家話不投機,真頭疼。
「據說蘆川拍了『靈異照片』哩!」
「你看過了?跟他要來看的?」
「雖然我沒看,但據說拍得很清晰。」
這是偶遇大松京的人正好一週之後的事情。早上,亙強忍哈欠進入教室,聽見教室後門聚集的五六名同學正起勁地談論著這件事,對於自那以來對香織心生牽掛的亙而言,是連幽靈大廈的「幽」字郎不肯放過的。
「真的?真的拍到了那樣的照片嗎?」亙一頭扎進這個說話圈子,「是什麼時候?」
「聽說是前天下午。」
「前天……那是白天囉?」
「上圖畫手工課時,去畫素描寫生了嘛。」
圖畫手工課上有一個要求,是到街上畫花的素描寫生。
「去三橋神社畫杜鵑花了。」
「那……不是我們班啊。」
「所以嘛,聽說是蘆川拍到的。」
於是,亙這這才明白話題的對象是隔壁班的轉較生。
「那人叫蘆川?」
「沒錯。美鶴,蘆川。總之是在外國長大的。」
一個男同學姓名倒置、洋腔洋調地這麼一悅,女同學笑翻了。
「笨蛋,並不是把名和姓掉轉,就成外國人的哩。」
對亙來說,轉校生的來龍去脈無所謂。問題只在於他拍攝的「靈異照片」。
「那照片可以跟他要來看嗎?」
眾人吵成一團,都說自己想看。
「據說蘆川君說鬧大了不好,帶回家了。就那樣誰也沒給看。」
一瞬間,亙心中竊喜,說不準這位轉校生和自己看法很按近哩。「鬧大了不好」嗎?噢,這說法很妙,之前和班上的女孩子理論時。用這種託辭也許就好了。
「隔壁班有人見過實物嗎?其他人也一起去畫素描寫生了吧?」
同學們列舉了幾個隔壁班學生的名字。一起去畫素描寫生的,是三個男生兩個女生共五人,當中有班委宮原佑太郎,他倒是亙的好友。
「據說拍照的相機是宮原君帶的。」
「是為了回家後可以看著照片,完成素描寫生的細部啦。」
「據說是『拍立得』相機,由宮原提議,每人按自己確定下來的畫面構圖,拍一張照片。蘆川拍的是從神社內仰視神社林木和旁邊幽靈大廈的角度。誰知照片上竟出現了人臉似的東西。」
「大家知道在那地方拍照出現了怪物,都鬧開了。雖然開頭都感到好玩,但後來女孩子哭了起來,大家害怕了,溜回家,不知素描畫成什麼樣子了?」
聽到這些已經足矣,下一次課間休息。亙馬上跑到隔壁班去了,從向走廊的窗戶往裡窺探,可以看見宮原的側臉,他坐在靠窗的最後一個位置,大笑和前面座位的女生和旁邊座位的男生說話。
宮原佑太郎是全年級數一數二的好學生。城東第一小學不實行每學期在走廊公佈成績優秀者名字的做法,不過誰拔尖,大家自然就明白,這種感覺能力說不定比老師還敏感和準確。
這是不久前的事,父親三谷明偶爾和邦子議論起學校的優劣,亙聽來一知半解。明說得繞來繞去的,他的演說亙大部份沒聽明白。不過,倒是有那麼一句話,亙不僅聽明白,還讓他心頭一亮,記住了。
「真正優秀的人,是目空一切,不學習也很優秀的。那就是所謂的『能力』。」
聽見父親這句話,亙很自然就聯想起宮原佑太郎。
真的哩──他心想。宮原永遠是一副極開朗、快活、滿不在乎的樣子,他那樣成績就好得不得了。入選接力賽選手毫無爭議,據說住幼兒園時上游泳學校也是尖子代表,他電視照樣看、遊戲機也很精通。絲毫沒有拼老命「爭當」尖子生的樣子。他是天生的尖子。可是,老師們表揚他是「刻苦努力」、「上進心強」。不對勁嘛──亙總有這種感覺。宮原很棒,可他並不刻苦呀,老師們怎麼不明白呢?
亙再大一點的話就會明白了。老師們其實很清楚,不過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的話,只會帶來種種麻煩事,所以只好沉默。人天生在能力上就存在差距,這和刻苦努力的重要性、可貴性、快樂完全不是一回事兒,但卻往往被混為一談,這正是人生的樂趣和難處──這些,怎麼對學生解釋呢?
宮原正談在興頭上,教室裡又很熱鬧。悄悄打個招呼的話他根本察覺不到。看看周圍,也找不到與亙相熟的面孔。
在小學裡,不同班也就不同一個「金魚缸」。極少能夠交流,到了五年圾,有一些科目、課程就兩個班合班上或者兩個班男女分別上,例如音樂課和保健體育等。不同班的同學終於有些往來了。但時間也很有限。亙之所以熟悉宮原,
是因為在補習班上同一門課。
亙來到教室後門,徘徊著試圖尋找機會,但宮原起勁地說著話,完全沒有察覺。亙屬於在這種情況下怯場的人,做不到無所畏懼地直闖隔壁教室。這時鈴聲響起,休息時間結束了。
──沒辦法,等上補習班再說吧。
亙焦急轉身。這時,眼前突然有個漆黑的東西擋住,「咚」地撞個正著。
「哎呦!」
亙不禁喊出聲來。但他所撞的漆黑的東西並沒有吭聲,只是透出一縷藥品似的氣味。
他面前一位穿黑色運動服的少年。一眨眼的工夫,亙還以為在看鏡子呢。那少年的身材體態跟亙自己竟然如此相似!
「哎,對不起。」
他條件反射似的這麼一說,錯覺消失了。擱在那身黑色運動服上的腦袋,跟亙似像悱像。
讓亙氣餒的是,那是個帥呆了的美少年。
亙目瞪口呆地盯著少年的臉。亙即將是少年少女中的一員了,他也一向以破稱為「有趣的傢伙」為最高榮譽,所以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忘弄個噱頭或來句機靈話,所以他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思考起來。這個月照我看是全國美少男美少女月吧?但這話又有點不夠意思,所以沒有說出口──正想著這種細節時,他注意到對方黑色運動服的胸前別著名字牌。
「蘆川美鶴」
美鶴,蘆川──吃洋麵包長大的。
這小子正是他要找的轉校生!
正要說話之時,蘆川美鶴已靈巧地一閃身,讓過亙進了教室。由於對方行動快捷,亙在人家已消失後,仍整整有兩秒鐘時間回望一下,他背對著隔壁教室的門口呆立著,等他好不容易窺探教室裡頭時,學生們大半已就座,最後一次鐘聲已拖著顫動的尾音快消逝了。
亙慌忙衝進自己的教室。心臟奇特地怦怦跳。
巧的是,那天要上補習班,亙回了一趟家,比平時早出門,因為宮原經常早到,找到安靜的地方自習。
亙上的「春日共進研習社」位於離亙家騎自行車五分鐘之處。研習社租下了四層小樓房的第三層,有三間教室。亙所在的小五補習班每週上三次課,是以國語和算術為主的兩個小時補習,教室是最北角那間。
亙猜對了,宮原獨自一人在教室他喜歡的角落裡學習,桌上攤開著參考書和筆記,是算術課的內容。
宮原家有五口人,父親經營街頭加油站,他下面有上幼兒園的弟弟和還打尿布的妹妹。
宮原的母親和他的生父很久以前就離婚了。弟妹是宮原的母親和現在的父親親生的,所以和官原是同母異父關係。並非有人蓄意打聽宮原的身世,但這些情況自然而然就傳佈開了,不知不覺成了周圍人所共知的事。真是點像感冒流行一樣。
宮原本人很棒,但他家情況如何,亙也不知道。雖然住女孩子們當中傳他很疼愛弟妹,但他和宮原同在一地段、同上一補習社,生活圈子有一半重疊的,卻迄今沒有見過宮原和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情景,所以無從證實。
有一點是確實的,宮原之所以常在補習班自習,是因為家中吵鬧無法學習。這是他自己說的。這一點亙也能想像,有嬰兒和上幼兒園孩子的地方,實在難以集中精神學習吧。補習班的老師也考慮到這一點,允許他在教室裡學習。當然啦,有幼齡弟妹的學生不單是宮原,除此之外還有幾個人。只是,不以弟妹吵鬧作為偷懶的藉口,真的只需一張安靜的桌子就能學習的,漢宮原一人而已。所以,一般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裡用功。
亙進入教室,宮原抬起頭來,大吃一驚似的瞪著眼。他望向牆上的大鐘,彷彿在想「已經到點了?」亙連忙打招呼道:「想跟你說幾句話,可以嗎?」
「行啊,你想說什麼?」
宮原認真傾聽的樣子,讓亙有點難以啟齒。那個那個……「靈異照片」的事……這種話太幼稚了吧?
儘管如此他還是說出來了。
「噢噢,是那件事啊,」宮原隨即大鬆一口氣的樣子,「好像在全校都出了名啦。」
「真的拍到幽靈了嗎?」
「噢。」
宮原在椅子上得意地挺起胸,用手把好好的頭髮弄得亂蓬蓬。他臉上還笑著。
「在杜鵑花叢中,拍到了類似人的臉,這是確實的。不過,是不是幽靈不知道了。雖然當時是那麼想,但不知是真是假。」
「傳說三橋神社旁正在建的大樓有幽靈出沒,知道吧?」
「噢,我知道,」
「幽靈和『靈異照片』之間,會有聯繫嗎?」
「那我就不知道啦。」宮原不禁笑了起來,「三谷,你真的關心這件事?」
亙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當中夾帶著兒分惱火。我最初也沒把那傳言當一回事的呀!他很想辯白一番,雖然他並沒有受到職責。不知怎的,他賭氣似的說出了惹惱了女孩子們的事。
「哦哦」宮原好像這才認真起來,笑容消失了,「雖然我不信幽靈,但也不因此認為你說得不對,你別往心裡去。」
「那就好了……」
亙得到安慰,但沒有再談下去。要把大松香織的事也說出來嗎?說自己因為見到了出眾的美少女,自那以後心神不定。宮原這人是絕對不會取笑,諷刺人的。
然而,冒出口的卻是別的話:「蘆川是什麼傢伙?」
宮原直白地提出疑問:「你說『什麼傢伙』,是什麼意思?」
「我今天上午第一次看見他,那傢伙的臉像木偶似的吧?」
對亙而言,那一次不是「相見」,而是「看見」。
「那傢伙不錯的。」宮原隨即答道。回答得既不勉強。也不含別的意思,「你說他『木偶似的臉』吧?沒錯,班上女孩子們吵翻天了。」
宮原不會感覺不快活吧?他可是「人氣王」。
「這人挺怪的吧?拍到了『靈異照片』,還帶回家去?還說什麼別為這事鬧大,挺像裝的吧?」
「我不覺得他是裝的。」宮原又偷笑起來,「你要是那麼在意,打打交道看吧。他要來的。」
「他要來?來這裡?」
「對。從今天起。」
據官原說。蘆川問他哪裡有好的補習班。宮原告訴他這裡。蘆川馬上決定來這裡聽課。
「這裡的女孩子也得騷動起來吧。」
「可能。不過管它呢,愛騷不騷的。」
「蘆川的學習……」
「挺棒的。成績一定相當好,」
亙看著官原,他笑嘻嘻地說著話,全不在乎。他是真的不在乎,不是死撐,而是坦然,即使「人氣王」的寶座受到競爭,他還是不在乎的吧。
亙察覺宮原沒有失去什麼東西,無論蘆川美鶴多麼憂秀、多麼帥,宮原並不因此變蠢。宮原依然是宮原,學習還是那麼好,跑步還是那麼快,游泳還是那麼棒,又帥又有能耐,這一點是沒有變化的。也許只一個人出類拔萃,反不如多一個同樣優秀的朋友更有意思。不是爭坐「人氣王」的寶座,而是攜手同坐而已──一定是這樣。
這種事情在亙而言完全不同。又帥又強的人越多,自己的地盤就越狹窄。
宮原和蘆川就算說了跟亙同樣的話,都不會惹惱女孩子。現實就是如此。自己拍下了「靈異照片」,還說什麼「為這種事情議論紛紛可不好」。這話的意思,跟亙惹怒班上女同學時說的話幾乎沒有區別,可跟蘆川莊一起的女孩子也好,聽說了這件事的女孩子也好,沒有一個人要責備他「蘆川不相信『靈異照片』,這傢伙討厭」。
假如宮原說「三谷的話沒錯,在確認三橋神社是否真死了人以前,我覺得不應該說這就是那人的幽靈」,女孩子們就沒話可說了吧。肯定就是這麼回事兒。假如是宮原君那樣說,她們就會說「對呀」。
太不合理,太不公平啦。
亙大為惱火。其他感覺幾乎都顧不上了。好在此時有幾個女孩子邊說著話邊進來了,亙便回到座位上。補習班可以先到先占位置,不過各人的座位也相對固定。亙的座位在靠走廊一例的正中間。
上課前五分鐘,任課老師石井先生進入教室,蘆川美鶴緊跟在他身後。教室已坐了八成人,大家聊得正歡,但看見蘆川的瞬間,一下子都安靜下來了。
補習班同學基本上來自三間小學,城東第一小學和城東第三小學,其餘是一所私立小學的孩子。城東三小和私立小學的學生們是籌一次見蘆川美鶴,震動自然也就大吧。
老師和大家互致問候。然後介紹了蘆川。
「這位是蘆川美鶴同學,從今天起和大家一起學習。城東一小的同學已經認識了吧。」
石井老師二十四歲。他是大學研究生──在這裡的教師都是兼職。他個子矮小。有時穿衣打扮像個高中生,但他是腦瓜子極好的老師,擅長表達,課上得很有趣。對亙他們既不糊弄也不壓制,大家都喜歡他、尊敬他。
可他跟蘆川並排一站,不知何故,老師就──怎麼說好呢──略顯渺小了,需要亙身上還沒有的詞彙和方式,才能表達這一點──老師略顯寒促了,被比下去了,大概是這個意思吧。從剛才老師帶蘆川過來時就是這樣。不是蘆川跟隨著老師,看上去只是他出於禮貌,走在後面而已。
「我是蘆川。」他說著,略低一低頭,感覺他這樣做恰到好處,聲音很響亮。
蘆川在空出的座位坐下時,和宮原對視,微微一笑。宮原也回以一笑。和亙同一排的女孩子們緊挨腦袋看看二人的舉動,含笑竊竊議論著,挺高興的樣子。
石井老師主張他的課儘量以個別輔導的方式進行。所以這一天的上課時間。亙不能明確瞭解蘆川是否如宮原所說,學習很棒。不過,他有這種感覺。這小子無愧於「很棒」的說法,是隕石。
下課放學了,官原和蘆川理所當然成了二人組,班上的其他人圍繞著二人。不僅是女孩子。男同學也在其中,
亙找不到機會接近二人。他也不想在眾人嘻嘻哈哈之時,突然發問什麼「『靈異照片』是否是真的」之類問題。所以他挾起書包走上回家之路,走得那麼匆忙,他也覺得像逃走一樣,可是他在逃避什麼?明知故問。
他一直跑到家,儘管沒有這個必要,但他要對自己分辨,他絕不是逃走。「我回來啦。」他打開大門衝進家裡時,隔著起居室的玻璃門。看見邦子站在那裡。看樣子她在接電話,亙開門。見邦子繃著臉,然後重重地丟下了話筒。
「怎麼啦?」
「又是無聲電話,」邦子賭氣說,真生了氣的樣子。廚房裡的鐵鍋滋滋作響,直冒白色的熱氣。
「今天第三次了,正忙著準備晚飯呢,好像明知我忙才偏要打來的樣子……」
亙這才察覺母親不僅是生氣,也有害怕,
「再打來就由我接,鍋裡冒煙哩。」
「哎喲,糟糕!」
邦子衝進廚房。亙回到自己房間,整理書包。邦子弄好廚房的事,開始連珠炮似的發問:補習班上得怎麼樣?今晚吃炒飯,學校飯堂吃的是什麼?這是常事,亙也東拉西扯一番,但他心頭總掏著一個蘆川,提不起勁頭說話。
洗過手擺好碗筷,電話鈴響起。亙撲過去拿話筒,
「我是小村,亙君在家嗎?」
是阿克,邦子停下攪拌沙拉的手,望向這邊,亙連連擺手示意不是無聲電話。
「今天是上補習班的日子吧?」
「對呀,所以這才吃晚飯。」
「那我之後再打來?阿姨會生我氣的,」
阿克在非常吵鬧的地方打來電話,很難聽清。
「我再打來。」
「好,說定了。」
阿克快快掛斷電話,很清楚地顯示了母親不歡迎阿克的狀態。
如果常打電話來的是尖子生宮原,又將如何?母親也就不至一臉不耐煩了吧?「宮原君最好的朋友」,這是母親可以滿意的身分吧。
亙自己如何?比起阿克,他也認為宮原佑太郎更好?
雖然宮原很厲害,但對亙而言,交往起來會是很有意思的朋友嗎?如果自己總有愧不如人的感覺,那也不能說是「朋友」吧?
如果是宮原那樣名聲好、阿克那樣有趣的朋友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就跟擠滿人、熱鬧非凡的東京迪士尼,玩起來又不必排一兩個小時隊一樣,不可能有的。
宮原和蘆川。阿克和亙。
彷彿擱在天平上,結果就在眼前一樣。不,不一定是亙和阿克一敗塗地的,根據不同的天平,亙這一方比較重的情況也會有吧。只不過亙感覺自己並不期待被擱到那種天平上去。
正想著,電話鈴又響了。這次該是無聲電話了吧。亙一手抄起話筒。
「三谷家!」
「是亙嗎?」
聲音清晰。
「怎麼搞,是爸爸呀。」
「『怎麼搞』?這是問候語嗎?」
「又有無聲電話打來,媽媽都害怕了。」
停了一下。「今天嗎?」
「對,傍晚打來三次。」
因為邦子走到電話旁邊來,亙說聲「是爸爸」,把話筒遞了過去。他返回飯桌。晚飯的碗碟擺好了,今晚又是和媽媽兩人吃。
邦子說了一會兒電話之後,急匆匆地答應著什麼事:「好、好,明白啦。我去準備。」然後又說聲「那您辛苦啦」,便掛斷了電話,媽媽在按爸爸打來的電話時,必定有這麼一句慰勞的話,亙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大概在一年前吧。媽媽的一個同學在做化妝品推銷員,半玩半工作地上門拜訪的時候,這個認識又受到了檢驗。那位阿姨人很漂亮,但化妝品味兒太濃,亙在一旁直沖鼻孔,所以亙問候阿姨之後。便躲進自己房間裡玩遊戲機。
媽媽和那位推銷員阿姨聊得很開心的時候,爸爸像今天一樣打來了電話。媽媽像往常一樣應對,像往常一樣說了慰勞的話,掛斷電話。這一來,推銷員阿姨很驚訝。聽得見她很大聲地說話。
「真是難以置信!剛才是您丈夫吧?現在已經不是明治時代啦。丈夫並不比你偉大呀,為什麼那麼謙恭?」
「謙恭」是什麼意思?亙查了詞典,寫的是「自己謙卑、恭敬對方」。更加不好明白了。所以,亙更加留神聽那位阿姨突然變得有點粗魯地教訓媽媽這樣那樣。他覺得這樣可能更容易聽明白。
「按老的做法也行,但對丈夫太寵太慣了可不行。既然結為夫妻,他就有出去工作、供養妻子兒女的義務。這是半斤八兩的事,不必感激的。」
媽媽笑著,稍稍反駁道:「也沒有特別寵慣啦。」
「丈夫在外面幹什麼,其實你並不知道,」推銷員阿姨說著,狂笑起來,「我們家彼此之間是互不干涉啦。他也不干涉我,我也不干涉他。如果不是有孩子,早就分手了吧。所謂孩子是父母的紐帶,真是沒錯。」
亙感到阿姨越往下說,房間裡的空氣越混濁。彷彿愛乾淨的媽媽清潔了地板牆壁,阿姨卻不請自來。自作主張地重新掛起髒抹布,說不這樣就不算搞過清潔,
那位推銷員阿姨沒再來過三谷家。亙鬆了一口氣,心想媽媽也不喜歡她吧,
晚飯之後,亙給阿克打了電話,就在轟響的電視機聲音中,阿克自己接了電話。
「把音量調小一點好嗎?」
「哎。抱歉抱歉。」
原來阿克今天放學回家時遇見了大松社長。
「怎麼會?在哪裡?」
「在幽靈大廈前。他和穿灰色工作服的人在一起。」
可能找到了接手的施工單位吧。
「只有社長?他兒子呢?」
「沒見到──怎麼啦?」
「怎麼──」亙語塞,「也沒什麼特別原因啦。」
阿克就有這麼個特點。亙很相信,不論什麼事情只要問他「為什麼」,馬上就能得到答案。這大概就是「單純」吧。
「社長挺高興的樣子,說是工程可以繼續下去。」
不出所料。
「大樓建成的話,怪話也就消失了吧。」亙說道,「那樣更好。這麼拖下去又有人像隔壁班那個蘆川那樣,在那裡拍個什麼『靈異照片』,自以為得意啦。」
討厭的說法,而且是撒謊。
明明知道是撒謊,卻偏作驚人之語地說了,舌頭一下子有辣辣的刺激感,就像香辣調味料。所以,一旦撒謊成了習慣,就停不下來,越往後越是可怕。
可是亙說出口了。不出所料,阿克抓住不放。
「你說『靈異照片』是怎麼回事?」
亙解釋了事情。他心理沉甸甸的,明知謊上加謊。阿克明顯是初次聽說,大表驚訝。
「不得了哩,真想看看。」
「算了吧,這樣鬧起來,蘆川可就得意啦。」
「我老媽說,二十歲前沒見過幽靈的話,就一輩子見不著了,」
「要是那樣,乾脆別看更好。」
「真的?我二十歲前絕對想看。不看幽靈的日子,過起來多沒意思。」
這是阿克自己的理論。亙想逗他說,看幽靈的「素質」,並非開拓有趣人生必不可少的。但他忍住了沒說。對阿克說那樣的話,只會引來他更加不著邊際的回答。亙今晚心神不定。
「好了,我得去洗澡啦。」
阿克還說著什麼,亙迅速掛斷了電話。邦子問小村君有事嗎,亙找些話隨便答了。他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獨自一人時,他鬆了一口氣。
此時,突然響起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撒謊。」
亙僵在椅子上,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