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馬上騎烏達出城。所謂「烏達」,是提醒比達魯巴巴小得多、大約現世的小馬駒般大的動物,高地衛士們巡視草原或岩場時喜歡以之代步。烏達比達魯巴巴轉彎靈便,在狹窄的地方也能暢通無阻。烏達也很聰明,容易與人相熟。亙纏了托倫半天,讓他教自己,結果就能輕鬆乘坐了。烏達全身被簇生的毛覆蓋,即使沒有鞍,屁股也不痛。在整個南大陸,人們出遠門是駕達魯巴巴車,去近處就騎烏達。
托倫順利抵達出問題的岩場山腳。這裡的景觀雖然不如草原東端、螺絲頭狼出沒的峽谷一帶險峻,但凹凸不平的岩石,在藍天下重重疊疊,彷彿巨人之子在玩壘大石,被一聲「吃飯啦」叫走了,丟下這麼一個攤子。
「在這種地方的水井嘛……」托倫繃著臉,「草原上的水井,全都由附近的城鎮輪流負責管理。所以位置也很明確。這裡應該沒有水井啊。」
「可能是那個教會的信徒挖掘的水井吧。所以,現在都要荒廢掉了吧。」亙說道,「過去教堂廢墟看看吧。是在哪裡?」
「好吧好吧,知道啦」托倫露齒一笑,「不過,對你來說,這是頭一次查案,要按照我的指令行事。」
「是!」
托倫策騎跑過一個小岩場,繞過一個中等岩場,在一個高高的赤褐色岩場前停下。
「啊,就在那裡!」
不必指點,亙也看見了。幾根燒得黑糊糊的建築物柱子,突兀地豎立在寸草不生的堅硬地面上,簡直就像不詳的黑矛自天而降。不是眯眼遠看的話,還不能一下子明白這幾根黑矛從整體上構成了建築物的外形。
「屋頂燒塌了啊。」
「火災之後還有的。之後風吹雨打,逐漸坍塌瓦解。說來有十年之久了。」
二人緩步繞教堂一週。單純路過,一無所知的話,可能只有火災遺跡的印象,並無不祥之感。但亙因為聽說了關於教會的事,想到柱子圍成的地面上,那些黑黝黝的灰土塊裡頭,也許就混雜著燒焦的人體殘骸,心情就惡劣起來了。
托倫的烏達哀傷地噴著鼻息,向後退,托倫用手拍著烏達的頸脖,撫慰著它。
「它在害怕呢。」
亙的烏達也在同一地方踏步不前,似乎想與火災遺跡保持一定距離。
「加薩拉鎮至今都沒有收到報告,說有些事件或者奇怪的火光之類,與這個地方有關?」
「沒有,是因為出入加薩拉鎮的人於這種地方不相干吧。」
「既然是這樣,所謂寶石閃光,不走到跟前,就應該看不見……」
托倫對亙的喃喃自語給予「噢噢」的回應。「所以嘛,未必肯定就是寶石,對吧?咦?下去看看?」
二人把烏達的韁繩綁在岩場上,徒步走向火災遺跡。托倫兩手空著,邁開大步,亙覺得,當自己的右手碰到勇者之劍的劍柄時,心裡沉甸甸的。
「真有點心寒……」
「可不是嘛。」
二人走進殘柱圈內,踏看一番。每逢踩到什麼東西發出聲響,或者有踩到什麼東西的感覺時,亙都有些心驚膽戰,心想是踩到人骨了吧。
「據說信徒的遺骸已全部運走,葬在鎮上的公共墓地了。」托倫邊查看四周邊說,「所以,這裡沒有留下遺骸了。我們即便踩塌了什麼東西,都不會得罪人的。」
「咳,那就放心了。」亙這麼說著,卻仍不自覺地踮著腳。
「你看,」托倫摸著一根燒成焦黑的柱子,說道:「多細的柱子,你的小腿比它還粗吧?全都是老弱病殘和女人,充其量只能用這種程度的柱子來搭建教堂的吧。」
日已西斜,但天還足夠亮。亙卻出奇的覺得,置身燒塌了牆壁的、原建築物的範圍之內,只剩骨架支在那裡,空隙極多,卻顯得有點昏暗。
「亙,找到井了。」
托倫這麼一喊,亙連忙走過去看,只見在建築物後面,倒下的柱子壓著一口小小的水井。水井周圍被瓦礫覆蓋,但砌石的井口還很牢固,探頭窺看,沒想到自己的臉映在近前。
「水挺慢的。」
「噢,這一帶地下會豐富。」
托倫伸手掬起一捧水。清澈的水滴晶亮地閃爍著落下,他舉手到鼻尖,嗅一嗅水的味道。
「弄不清楚……好像有點味。」
托倫用別的腰間的皮袋裝了水,紮緊袋口。然後,他又和亙一起,用帶來的繩子把井口圈起來,掛上「禁止使用」的牌子。
「看來,那個行商進入到教堂廢墟裡面啦。否則,不可能發現位於這種地方的水井。」
「他不知道教堂的歷史,也就不覺得可怕了吧。」
「所謂利慾薰心,也可能重利之下有勇夫呢!」托倫這句話讓亙突然想起媽媽,他不由得微笑起來。媽媽每逢大減價時外出,抱了一大堆東西回家時,總是這麼說的:「抗這麼多東西,竟然不覺得重哩。真是重利之下自然神勇啊!」
「好,撤吧。」托倫說道:「多待也沒用,打冷戰啦。」
二人先到了診所,把井水交給醫生,請他幫忙檢驗,然後返回警備所。他們聽說行商的精神好多了,也就放下心來。
之後亙便幫著托倫翻查舊記錄,一直忙到天黑。看來這卡克達斯.維拉和那個教會的確讓當時的加薩拉警備所頭疼不已,在薄紙裝訂起來的案件記錄面,甚至有人在紙邊悄悄寫一些罵人話,有損公文的嚴謹。
「最終,卡克達斯.維拉這人的正身也未能查明。」托倫取下夾鼻眼鏡,說道,「什麼事舊神呢?」
「所謂包治百病的水,就是那口井的水嗎?如果是,可能不僅帶有藥性,而且有毒吧。」
「混合了什麼東西吧。」托倫吁一聲,伸個懶腰,「亙,可以回家啦,肚子餓了吧!」
亙回到大鬍子店老闆的旅館,吃了晚飯。他向上飯菜的大嬸試探地問一下關於卡克達斯.維拉的事,她回答說不知道。
「迄今有方可提過岩場的教堂埋有財寶的事嗎?」
「哎呀,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晚一點上桌的大鬍子店老闆,說的跟大嬸完全一樣。不過,亙不肯罷休。從教堂廢墟透出的,炫目的光。它的真實面目是什麼?
──可能白天不會閃光。
也許晚上到那裡去,情況會不一樣。這麼一想,他忍不住了。亙稍作準備,確認勇者之劍掛在腰間之後,便離開了旅館。
已是加薩拉鎮大門即將關閉的時刻,匆匆忙忙趕到的商隊和達魯巴巴商人擠成一團。亙借了頭烏達,擠進混亂的人堆裡,馳向夜間的草原。因為烏達是擅長夜視的動物,所以它輕快地跑著,一點也不怕黑。
再跑一會兒便可抵達教堂之時,從草叢之夜的遠方,正好在地平線處,看見有無數如螢火蟲般的光在閃爍。像是一點一滴在移動著。可能是舒丁格騎士團返回了。基.基瑪也跟他們在一起嗎?如果他回來了,亙不在旅館的事馬上就會暴露。不想讓基.基瑪白白擔心,得趕快做完就回去。
別在腰間的提燈冒著黑色油煙。亙在白天的相同地方下了烏達,邁步走過去,耳中只聽見浸了油燈的燈芯「吱吱」燃燒的聲音。
火災後的教堂廢墟看起來比夜間的昏黑還要黑暗的多。亙邊會議白天托倫走過的路徑,邊留心著腳下,慢慢走進瓦礫之中。
夜風帶著燒糊的味兒──他覺得。可白天完全感覺不到。亙右手按著勇者之劍,儘量讓自己什麼也不想。尋找光,因為那是唯一的目標。
岩場某處傳來「哇」的一聲,嚇人一跳。可能是在夜間岩場歇息的猛禽,被噩夢魘住了。只要帶來的烏達不害怕就好。嘿,說不定它比我還勇敢。
一片漆黑。哪裡都看不見什麼「炫目的光」。站在井邊環顧四周好一會兒,閃亮的卻只有頭頂上的星星。他半放心半心虛的笑了。將舉到齊眼高度的馬燈放下來,照清腳下,向右轉身。
這時,在馬燈光線和黑夜的交界處,有個白東西一晃。
亙猛一轉頭。這一次則是在左邊,白色的東西像掠過馬燈的光線一樣上下浮動。亙像被人拍了一下左膊,轉過頭來。
一隻白色的手懸浮在空中。
與其說是恐懼,莫如說這過於離奇的景致,讓亙一時間看得出神。手臂直接從黑暗中長出來。是上臂以下的部份,雪白柔軟,修長。是女人手臂,右臂。
手臂左右晃晃,食指便指向亙,然後示意「來、來」。是跟著它走的意思。
手臂如同一條白皙細長的魚遊動在黑夜裡,暢行至某處,突然指向地下,倏地被吸入地面。這是,手臂消失指出開始發出白光。光線映照到亙臉上,令人炫目。
亙泡了過去,「嗵」,腳下垮塌了一塊,他差點兒摔倒。像是踩穿了地板。
──有地下室!
白天被瓦礫掩蓋沒有發現。亙蹲下查看,馬上找到了剛才踏穿了的蓋板的把手。光線從蓋板下面透出來。他拉起蓋板,光線一下猛烈起來,眼前白茫茫,但隨即又「嘶」地減弱,如同光源遠去一樣。
有樓梯通向地下。臺階在超過四十級處結束。好長!說明至樓梯盡處,相當高,雖然不知下面是怎麼回事。多想的話會感到可怕的,此刻只管走下去就好。
身體滲出汗,到幾乎喘不過氣時,皮靴的硬鞋頭終於碰到與臺階觸感不一樣的東西。他用雙手緊緊抓住梯子,探頭往下看,在馬燈的光線下,看得見濕漉漉的岩石。好像是到達了。
洞窟──沒錯,腳下梯級已盡,小徑蜿蜒通往幽深之處。
那道白光似乎是在最深遠的地方。可見光比在樓梯上方所見的弱得多。
亙拿好馬燈,緊握勇者之劍,小心地邁開步子。周圍牆壁的顏色和感覺,類似在現世見過的墳墓石頭──叫做花崗岩吧?水不知從哪裡滲出,點點滴滴,濡濕了洞壁和地下。摸一摸,很涼。再把指頭放到鼻尖嗅嗅,沒有藥味。因為出門匆忙,把手套忘了,所以不能再大一觸摸洞壁。有水之處可能有生物,這些生物有毒或有刺針都不奇怪。
稍往前走,岩石通道幾乎成直角向右轉。在拐角處,亙先貼近洞壁傾聽,然後迅速拐彎,擺好架勢。
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穿岩而過的通道繼續延伸而已。雖然沒有人,但亙伸一下舌頭。他就要那麼弄弄看。
這條路比剛才的更窄,天花更低。小路左歪右歪,時高時低。終於走到了道路盡頭,正面是岩壁,與地面的結合處,有一個人可勉強通過的洞口。從中透出那道微弱的白光。
──感覺不好。
鑽這麼狹窄的地方實在不情願。不過,不進去就不能向前走,再怎麼著,也看不見有別的路。
沒有辦法。亙把馬燈放在腳旁,全身貼在地上,窺視洞穴那一頭。似乎路仍在延伸。光色微明,微風拂面。
好吧。亙下定決心,腦袋先伸入洞中,貼地爬行,洞壁很薄,一下子就穿過了。
裡面不單純是通道,頭頂上是圓拱形巨岩,有加薩拉的旅館第三層那麼高,還很寬,幾乎有亙的校園打。若以小型的獨院住宅來比較,這洞裡是以容納十套這樣的住宅。
──地底下竟然有大得像廣場般的洞窟。
亙一邊拭汗,一邊以驚異的目光四處大量。廣場對面一側,並列著兩個通道入口,通向更深處。右邊的隧道較大,入口處堆疊著金屬殘骸似的東西,左邊較小的隧道看不見任何東西從裡頭透出白光。
不知何處傳來涓涓細流的聲音。
對了,馬燈。他急忙蹲下,正要伸手到洞穴另一頭時,卻眼看著那具馬燈被人拎走了。一隻漆黑、乾枯如木乃伊的手伸過來,抓起馬燈的把手,從視野裡頭消失了。就是眨眼間的事情。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是什麼手?不,那真是一隻手嗎?
作為一個高地衛士,應當在此鑽過洞口,返回那邊去吧。那只怪手,也許是妖怪。也可能是竊賊,木乃伊賊。總而言之,必須奪回馬燈。
不過,這裡很亮。前面的通道也有白光照射著。即使沒有馬燈也可以走動,還是向前闖吧。就這麼辦,這是有進取心的決斷。絕不是害怕遇上那只枯手的傢伙。
亙手按勇者之劍,一步一步向前走,來到廣場中央。走到這裡,右邊隨道前堆疊的金屬物的真面目便看清楚了,是矛槍──極原始的矛槍,只將金屬弄成尖頭,像鐵桿子似的。還進一步看見廣場右邊深處的岩壁上,有從前曾安裝過大型裝置的痕跡。看得見往岩壁上打入了什麼東西的印記,也許是燃燒松明的原因吧,許多煤煙屑反覆粘在同一個地方,連岩石的色澤也改變了。仔細觀察之後,按痕跡的輪廓向空無一物處連上虛線,可猜測大致擺放在那裡的,是現世的教堂祭壇(以亙所知)似的東西。
說不定,這裡就是卡克達斯.維拉和信徒們的禮拜堂。
──不過,如果是這樣,為什麼有矛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