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傷心沼澤

  亙被風捲起,向著黑夜之巔飛翔,高得令人眩暈……

  看見星星,從眼底浮雲間隙,看得見街市燈火。一當被吸入龍捲風中央,便靜得不可思議,不斷上升的氣流宛如母親抱腰般輕柔地托著亙,不使他墜落地面。

  不一會兒,高度漸降,來到雲層下。無從估計已被帶出多遠。俯視腳下,是一片昏暗,分辨不清是屋頂、牧場抑或山邊。不過,高度仍在下降,似乎並不是龍捲風在下降,而是亙在龍捲風內的位置逐漸下降而已。

  不久,腳踩到地面了。一離開龍捲風的環境,亙就像突然想起右腿的傷一樣,火辣辣地痛了起來,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上。這裡是濕濕乎乎的土──不,是泥漿海似的地方。

  猛一醒悟回頭望去,正好看見銀色龍捲風的尾巴,隱沒入雲層之中。天空仍舊晦暗,星輝閃爍。

  雖然美鶴說,亙被刮往何處他管不了,可那龍捲風真是輕柔,救人於危難中。與在加薩拉被關於拘留所的原因不同,這次確是死亡迫在眼前。

  ──那小子已兩次救我的命了。

  身下泥土雖冷,但柔軟。冷氣侵骨,把人都要凍僵了。總而言子,癱坐在這種地方不是辦法,他想站起來,但太滑,沒有成功。想抓住個什麼東西,但視野所及,草倒是長得好,是些芒草、葦草之類的,借不上勁。

  到亙盡力用雙腿站立起來時,已渾身沾滿泥漿。包紮傷腿的綁帶也黑乎乎的。不早點弄乾淨的話──媽媽是怎麼說的,可能要染上可怕的破傷風惑者敗血症呢。

  撥開蘆葦似的草前行,穿越草叢,前方是漆黑的平地,非常寬闊。走近看,才知道平地並非廣場,而是沼澤。水面在夜風下微微蕩漾,反射著星光。站在沉睡般波瀾不驚的沼畔,置身清涼的空氣中。

  亙打了個噴嚏,身體顫抖起來。

  這是在哪兒?一片漆黑,簡直要凍僵了。

  借著星光,環顧四周。沼澤很大,看不到邊。長滿類似葦草芒草的濕地,似乎也同樣寬廣。

  只有一個地方──圓形的茂密樹林,呈現在亙右前方。在碗狀的樹林中央,似乎亮著微弱的光。亙凝神注目良久,看自己是否把接近地平線的星輝,誤認作是樹林之中的微光。但看不清。

  亙雙手抱肩,摩挲著增加哪怕些微的暖意,邁開步子,總之得走動,不能在此乾等著得肺炎,走起來會暖一些,說不定走著走著天就亮了。

  亙緩慢地向前走,隨著接近樹林,可判明那亮光不是星光了。亮光不是在閃爍,而是在搖晃。大概是提燈或松明吧。有人──

  濕原上感覺不到有生物的氣息,清冷徹骨,但隨著接近樹林,聽得見「咕、咕」的野鳥叫聲。再進一步,看見了林中小小的三角形屋頂。比拉奧導師的小屋小一號的小房子建在林間,彷彿有意躲藏起來。從遠處望見的亮光,毫無疑問是小屋透光的窗戶。

  亙敲門打招呼:「對不起,沒有人嗎?打擾啦。」

  沒有回答。亙繼續敲門。「我是路過的人,迷路了,不知該怎麼辦。屋裡有人嗎?」

  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門向裡打開了。一個身穿黑袍、腦袋包在頭巾裡的小個子窺視著來人。

  「啊,很抱歉,半夜三更的。」亙低頭致意,「我迷路了。看見亮光,便過來了。可以讓我休息一下嗎?可以告訴我怎麼走嗎?」

  頭巾下傳來令人意外的、輕柔的聲音:「你受傷了哩。」

  這是個女人。亙望向扶住門板的手指。纖長白皙的手指。

  「請進。給你處理一下吧。」

  女人退到一旁,讓亙進屋。小屋裡暖爐燒得正旺。窗邊煤油燈放出光芒。暖爐旁的搖椅輕輕晃動著,她剛才就坐在這搖椅上?

  女人讓亙坐在小木凳上,麻利地為他處理了傷口。還給了亙一杯熱的甜飲。

  「謝謝。真是多虧您了。」

  對於亙表示的謝意,女人的頭巾點了一點,接受了。看不見她的臉。因為她頭臉一直被頭巾包嚴了。

  「換換衣服比較好吧。不過,沒有你合身的衣服呢。」

  「沒關係。」

  「至少也得換一下襯衣。襯衣大一點也沒關係。」

  有了乾爽清潔的襯衣,真是太好了。女人收拾起亙脫下的襯衣和解下的繃帶,走出屋子。

  狹窄的小屋裡家具不多,似乎別無他人了。搖椅的籃子裡,放有黑糊糊的線球和剛開始編織的衣物。亙已緩過氣來,好奇心隨之而來,他探頭窺看一下裡面的東西。是很小的衣物──像是給嬰兒穿的,還有襪子,也是很小的。那麼說,這個人有孩子?

  可如果是那樣,也有奇怪之處。籃子裡的毛線和正在編織的東西,都黑色的。給嬰兒穿的東西,豈有用黑色毛線編織的嗎?

  ──那個人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哩。

  「那個……」因女人返回了,亙問道,「隊不起,您莫非是魔導士?」

  女人停止了動作,仔細打量著亙。

  「不不,因為一直帶著頭巾。或者,您是讀星人?獨居在此進行研究?」

  包著頭巾的頭低垂了下來,女人走到搖椅旁,坐下來,小聲說道:「我的事還是不知道為好吧。」

  極其哀傷的語氣。

  「馬上要天亮了。東方的天空已經發白了。走出這個森林的另一邊,就會有一條小路,不用多久,就會到達叫作「提亞茲赫雲」的鎮子。去找鎮長,他會熱情地招待過路人的。」

  「明白了。」亙鄭重地低頭致謝,「感謝您所做的一切,很抱歉我問了失禮的事情。不過──那個,我、當時很為難,所以太高興了,太謝謝了。我很想知道大恩人的名字和樣子,所以就……」

  女人稍微歪一下頭。然後抬起白皙的手,取下頭巾。

  亙心中大叫一聲:啊!

  ──她是田中理香子。

  父親的情人。父親拋棄母親和亙離家出走的原因。而她竟還上門聲討母親。

  長得一模一樣:像得令人厭惡。

  「抱歉之前失禮了。」女人和緩地說。她臉上沒有絲毫笑容,雙眉和眼角無力地垂下,與田中理香子一來就要幹架的撅起的嘴角、上挑的眼角完全不一樣。

  不過,連發自唇間的聲音也極相似。至少令人想像,那理香子平靜地說話時,就是這種感覺吧。

  「我嘛,一直就是這身喪服打扮,所以直到剛才,都忘記了自己戴著頭巾。」

  亙說不出話。這反倒好。因為他如果能說話,肯定會說出莫名其妙的話來。

  「你怎麼啦?如此驚訝?」

  女人說著,邁前半步。亙後退一步。

  「呵……」女人困惑地單手托腮,說道,「是我嚇著你了嗎?如果是的話,很抱歉。可,這是為什麼呢?」

  「很抱歉,」這種話,如果是田中理香子,一輩子也不會說出口的。於是,亙多少恢復正常了。這裡是幻界,不是現世。那個女人不可能在這裡。

  「對、對不起,」亙搖搖頭,「您跟我認識的人非常像,我大吃一驚。」

  「原來是這樣。」女人點點頭。不過,仍舊沒有笑容,連應酬式笑容也沒有。是沉浸在哀傷的深淵裡嗎?

  「您剛才說過『喪服打扮』,發生了很傷心的事情嗎?」

  女人輕輕走到窗邊,熄滅了煤油燈,然後點點頭。

  「這個人沼澤叫作『傷心沼澤』。」

  即使煤油燈熄滅了,小屋內仍微明可辨。的確開始天亮了。亙也走過來,與女人並站在窗邊,從這裡可以眺望黑色沼澤的水面。

  「只有極其悲傷的人,才准許生活在沼澤邊上。如果哀傷消失了,就必須離開沼澤。住在這裡期間,只能穿黑色衣服。離開時,把黑衣投進沼澤裡。」

  「不露笑容也是規定嗎?」

  「對,在這裡期間地這樣。」

  「是誰定的呢?」

  「是提亞茲赫雲的法令。」

  女人低下頭,不知何故,用手掌摩挲著自己的肚腹:「我原先是那個鎮上的居民。如果能回去就好了……」

  亙終於醒悟到她的舉動了。難以置信。不過……

  「您腹中有孩子了吧?」

  女人更深地低下了頭:「是的……」

  這一點也跟田中理香子一樣。那個女人說過,她和爸爸有了孩子。一模一樣。是偶然?或者?幻界和現世有某種同步之處?

  「你怎麼了?」女人窺看一下亙的臉,「你直冒冷汗……可能是過沼澤地感冒了吧。」

  亙拼命想用這句充滿關切的話來管住自己混亂的心緒。這個人不是那個女人。因為她是那麼富於同情心。這個人的生活態度,肯定跟那個女人,截然不同。

  有了孩子,本該是很可喜的、開心的事情,可這個人卻很傷心。對了,一定是這孩子的父親,即這個人愛著的人亡故了,所以隱居在這裡,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哀痛不已。肯定是的。

  「請鼓起精神吧。」亙說道。沒關係。我也能親切待她。因為她不是那個女人。

  女人抬起頭,看著亙。這是,正在上升的朝陽正照在她臉上。與理香子一模一樣的臉上映著金光。看著她善良的眼眸,亙還是感到怒氣沖沖,他急急地把它封閉在心裡。不對,不對!這是另一個人!

  「好孩子,謝謝你。」

  女人輕撫亙的肩頭,把他推向小屋門口。

  「不過,你得離開了。你安慰我說的話,請不要告訴提亞茲赫雲鎮的人。」

  然後,她連一句「再見」也沒說,便關上了小屋的門。

  亙繞到屋後,看見了穿越樹林的小道。這裡不如沼澤邊潮濕,亙耳聽小鳥們清晨的相互問候之聲,慢慢邁開了腳步。穿過樹林,小路隨即變寬,是寬敞的大路,由達魯巴巴車的車轍印,有箭頭標誌的路標。

  「提亞茲赫雲就在前方。」

  在壓有般的漂亮字體下,有一行潦草的字:

  「你若幸福,就與你無緣的城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