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提亞茲赫雲鎮

  真的是「就在前方」。

  在平坦寬廣的原野中央,築起了好看的圓形白色石垣,圍住城鎮。在面向大道的一側有個比加薩拉鎮小得多的門,大個子看守在瞭望臺上抽煙。

  漠然覺得,這裡不同於迄今為止所見的城鎮。他邊走邊想是哪裡不同,這時,看門人向他大聲喊話。

  「喂──,那位走過來的小傢伙,你來提亞茲赫雲鎮有事嗎?」

  亙不暴露出腿上的痛楚,思考著如何回答。剛才的潦草字體浮現眼前。現在的我幸福嗎?

  最終,他坦率地答道:「我不清楚。我迷路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還在博鼇國裡面嗎?」

  看門人把煙捲叼在嘴邊,縱身躍下地面,向亙走來。

  「毫無關係。這裡是阿利基達國。說來,阿利基達好大哩。從這裡去與博鼇交界的關口,從這裡去阿利基達的首都還近。你是從哪裡來的呀?」

  「從利利斯郊外過來。」

  看門人「嘿」地發出驚訝之聲,連煙捲也掉在腳下。他是個眼睛湛藍的獸人。

  「從那麼遠來?步行?好像受傷了嘛。」

  當亙說明自己被龍捲風刮到添上,墜落傷心沼澤時,看門人又吃了一驚。不過,他感到吃驚的,似乎並不在於龍捲風。

  「你說什麼?掉在傷心沼澤?」他鬍子顫動著,呻吟到,似乎承受不了這個消息。

  「哎,小傢伙,你在沼澤邊見到了什麼?」

  亙說了自己求助於黑衣女子。可他還沒說到一半,看門人已經揮舞著兩隻手,一副晴天霹靂的模樣。

  「你說小屋?你說那女人住在小屋?糟啦糟啦!雅哥姆那傢伙,真的自己搭建了小屋啊!」

  他仰天喊叫著,要來背亙,說是亙腳痛不便:「小傢伙,你得來一趟提亞茲赫雲!鎮長想見你。」

  進入鎮內,剛才不協調感覺的緣由馬上就明白了。鎮上的建築都是平房,房頂平坦,簷槽極粗大,而且建築物都緊挨著。看樣子屋頂面積加起來,要比全鎮道路面積加起來要大得多吧。

  「很罕見的房子。」亙在看門人的背上說。

  「啊,是嘛。小傢伙對這裡情況一無所知啊。」看門人笑道,「這種造法,是為了哪怕多接一滴天上降下來的雨水,將雨水嚴格地,一濾再濾之後,我們便製作出『淚水』。」

  「淚水?」

  「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清的水啦,用作給病人的藥或者最高級化妝品的原料。」

  鎮長之家位於連體立方體般的建築物的中間。為了走到那兒去,要一再打開住戶的大門,從中通過,亙一直提心吊膽要被人家責罵。

  「因為這個城鎮是這樣的建法,所以會有通行用的房子。」

  的確如此。亙深以為然:怪不得看不見家具,但未幾抵達了「鎮長辦公室」,也是煞風景地空蕩蕩,與通行用的房子沒有多大差別,僅有儉樸的辦公桌和椅子,小桌而已。

  「哎呀呀,我是鎮長馬谷。」

  馬谷鎮長是水人族。他比基.基瑪更有魚類的味道。頭頂上有大大的紅色魚鰭,像雞冠般立在那裡。一吃驚,圓眼睛便骨碌碌轉動。

  在這裡,由其他種族擔任要職,而不是安卡族。說說在托利安卡魔醫院遭遇老神教信徒的事應無妨吧──亙簡單說明瞭這些,連在沼澤遇上黑衣女子的事也說了。不過他聽從她的忠告,不提安慰過她的話。

  「哎呀呀,這可又叫我吃了一驚哩。」馬谷鎮長又帶蹼的大手「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腦袋,「亙先生,你這麼小年紀就是高地衛士了嗎?了不得、了不得。可你的夥伴很擔心你吧。」

  不過,說到水人族。

  「從這裡折向西,過博鼇國境再往西去,就是你夥伴的故鄉薩卡瓦啦。他們從事運輸,消息靈通,所以你找到那裡,可能會找到你夥伴的行蹤。」

  亙鬆了一口氣,好開心。

  「謝謝您啦。我馬上到薩卡瓦去看看。」

  「哎呀呀,你還是等傷好了再去為宜啊。這裡可有好藥哩。用「淚水」煎製的藥,比藥店賣的藥功效好多啦。」

  鎮長看來挺會做生意的。

  「不如這樣吧,鎮長──」原先一旁待著的看門人慌慌張張地催促道,「該喊雅哥姆的老婆來了吧?」

  鎮長快速地瞥一眼亙。不是懷疑的目光,反倒是擔心的樣子。

  「亙先生雖說是個出色的高地衛士,但還是小娃子嘛。被捲進這種事情,我也不樂意啊。」

  「可是,那女人自從被流放以後,誰也沒去看她吧?能從亙先生處打聽,可就省事啦。」

  「流放?」亙隨即反問道,「那女人是被趕出鎮子的?」

  她是說過,「我原本是提亞茲赫雲的居民──」

  「好吧。」馬谷鎮長悲傷地垂下頭,簡短地說了一句,站起來,「亙先生,清跟我來,馬上就到的。」

  因為不用背亙啦,鎮長讓看門人返回崗位,自己牽著亙的手出門。通過一個通道之家,打開下一道門時,鎮長朗聲說道:

  「哎,婦女們,大家今天還好嗎?」

  這裡似是個病房。明亮溫暖的房間裡,擺放著六張儉樸的床。其中的五張有人。隨然種族各異,但都是女人。

  「咦,莎拉,探視母親嗎?」

  最近前的床上躺著一個瘦削、臉色很差的安卡族女人。旁邊依偎著一個上幼兒園大小的女孩,神色黯然。鎮長抱起女孩,親親她的臉頰,說:

  「莎拉是個俊丫頭啦。不過,還得再打起精神。白天得到太陽下玩一玩。」

  女孩很可愛。因為視線相遇,亙向她顯露出笑容,但她還是眼神憂鬱。

  「對不起,鎮長先生,」床上的女人腦袋耷拉在枕上,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表示歉意,「我已經好了很多……」

  「別操心了呀,薩達米。在你說來呢,千萬別老惦記這事兒,好嗎?連『淚水』煎製的藥也不能治癒的病,這世上只有一種藥可療救。那就是『時間之藥』啦。」

  鎮長把莎拉放在床上,撫摩她的頭,臉上笑眯眯的。

  「好啦,我得帶這位小客人外出,各位就按醫生的吩咐放心養病,好嗎?」

  亙向大家點頭致意,緊隨著鎮長返回辦公室。兩人相對坐下,鎮長的眼神變得和莎拉一樣陰沉。

  「亙先生,」鎮長開口道,「你在傷心沼澤邊上遇到的女人,是這個鎮的居民,叫莉莉.茵娜。三個月前,她因某個原因,被逐出本鎮。未得到我──和我所代表的居民們同意,莉莉不得返回這裡。也不得搬往別處。因為被提亞茲赫雲流放的人,是沒有任何村、鎮會收留他們作為居民的。」

  「受到如此嚴重的懲罰,是因為她做了什麼事嗎?」

  馬谷鎮長嘆了一口氣,頭頂上的鰭擺動起來。

  「在說這點以前,得先大致說明一下提亞茲赫雲的建立過程和歷史。」

  據說,提亞茲赫雲在南大陸形成聯合國家之前很早,便以『悲傷之城』廣為人知。

  「本鎮的生活方式,在與其他城鎮並無特別不同。所不同的,僅是這裡的絕大多數居民,他們移居此地的目的,是為了回味和慰藉自己在故鄉的那些撕心裂肺的傷心事。也就是說,這裡是『心病醫院』,是傷心病治癒前的臨時棲身之所而已。所以,房屋、家具、用品,一切從簡。」

  悲傷一消失,隨時可離開這裡。每一任鎮長,都要對離開的居民說:

  「但願永不相見!」

  據說這樣的告別是規矩。

  「悲傷的原因各種各樣。有失去心愛之物的,有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的。我們不會深究因由。只是一起生活、互相扶持,靜待時間過去、傷口癒合而已。既有半年便離去的人,也有十年不愈的人。因為心靈被傷到何種程度,是在因人而異。」

  據說,由雨水精製『淚水』,以此維持城鎮生計,並非很久遠的事。

  「真正開始精製『淚水』,是約十年的事,我的前任鎮長腦子特別好使,他發現此地的雨水尤其清澈而精製水的工作,需要耐心,雖然是安靜、單純的事,卻不能作為副業對待的,所以沉浸在悲傷裡的人很適合這工作。」

  城鎮以此為業,建起了現在的房子。『淚水』在阿利基達國內,以高得驚人的價格出售,據說城鎮因此財政充裕。

  「此地降雨為何如此清純,原因尚不清楚。據沙沙雅的讀星術大學者說,西邊遙遠的安德亞高地常年被純白的霧籠罩,白霧被風刮下來,正好在此地變為雨水。」

  安德亞高地──就是神秘的迪拉.魯貝西特別自治洲的所在地。沒錯,事信仰老神的地區。

  「不過,無論多麼清純的雨水,若不經過濾,不會變成『淚水』。如果過濾了,水將變純,剩下不潔之物。我們將這些不潔之物丟棄在離鎮子不太遠的、鳥不至魚不遊的黑暗沼澤地。那就是『傷心沼澤』了。」

  那麼說,那沼澤地等於垃圾場了。亙回想起那種冷颼颼的泥漿感覺和波瀾不起的水面。

  「這裡就是這樣的城鎮。」馬谷鎮長繼續說,「居民來自各地,人口眾多。所以,有很多重要的規矩。因為大家都為療治悲傷而來,所以要互相關懷、互相照顧、互相體諒。在提亞茲赫雲不可再出現爭執或糾紛,不可成為新的悲傷根源。然而,莉莉.茵娜事我們鎮子漫長歷史中第一個公然打破這個規矩的人。」

  據說她偷了別人的丈夫。

  「病房中那個瘦弱、患病的女人叫薩達米,她的丈夫叫雅哥姆,是個行商,不知何時起,莉莉和雅哥姆二人暗通情款,竟然懷上了孩子。二人還打算私奔。」

  亙眼前一片通紅,耳鼓壓過來海嘯般的巨響,一瞬間聽不見聲音了,只看見馬谷鎮長悲傷的面孔和一張一合的雙唇──

  那女人就是田中理香子。

  做了田中理香子一樣的事情。

  和田中理香子一樣是侵略者。

  是吞噬他人幸福的野獸。

  「我們瞭解情況後,立即將莉莉.茵娜流放。因為薩達米希望原諒丈夫,挽回婚姻,所以把他留在鎮上。無論花多長時間,都希望他們和解。可是,被莉莉.茵娜迷住了的雅哥姆竟然出走,似乎一邊做行商生意,一邊往那女人身邊跑呢。」

  鎮長說,莉莉.茵娜是單獨流放的,所以那小屋應是雅哥姆為情人搭建的吧。

  「莎拉真可憐。」

  馬谷鎮長揉揉眼睛,又說道。

  「薩達米他們原先是因為什麼傷心事,來到鎮上的?」

  亙好不容易才擠出聲來問道。

  「他們都是博鼇人。因流行病,失去了薩達米的雙親和莎拉的妹妹。到這裡約是一年前的事。」

  「那個女人──莉莉.茵娜呢?」

  「據說未婚夫因病亡故。父親是沙沙雅的讀星人,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據說去世的未婚夫也是天生極具讀星素質的人。」

  亙又大汗淋漓,襯衣的後背濕乎乎的,心臟狂跳,就像在奔跑中。

  他回想起莎拉暗淡無神的眸子。媽媽被田中理香子責難時,被她宣稱懷孕而氣得發昏時,被她說要領走亙而向她撲過去時,瑟縮著藏身自己房間床底的亙,一定也是那樣一種眼神吧。如果莉莉.茵娜是田中理香子,莎拉就是我。衰弱消瘦地躺在床上的薩達米是媽媽。

  他不禁衝口而出:「決不容許!」

  馬谷鎮長歪著大腦袋看著亙,問道:「你說什麼?」

  亙用手抹了一下臉,說:「得想辦法讓雅哥姆醒悟才行。」

  鎮長雙目瞪得大大的:「那自然是的。」

  「假如雅哥姆往莉莉.茵娜的小屋跑,也就是說,有機會直接見他、說服他吧?」

  「那自然是,但我們提亞茲赫雲的居民,是不能接近『傷心沼澤』的,因為會沾染汙穢。」

  「我去,」亙毅然宣佈道,「我不是這裡的居民,沒關係。」

  馬谷鎮長一時不知所措,說道:「可是,你──亙先生,你是個孩子啊……」

  「不過,我也是高地衛士。」

  「那倒也是。」

  「鎮長,我跟莎拉是一回事兒。我的父親也拋棄了我和母親,到別的女人那裡去了。他還擺出很自以為是的理由,一副正正當當的面孔。所以,我很明白被拋棄者的心情,實在太明白了。請讓我把雅哥姆帶回來。為了莎拉,請讓我去吧!」

  馬谷鎮長嘴巴時張時合,紅色魚鰭亂顫,兩手時而抱肩時而放下,好長一會兒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他終於輕吁了一口氣,說道:

  「好吧,拜託你啦。總之,光是我們成不了事。你能表達莎拉的心聲──就拜託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