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黑暗的水

  不過,馬谷鎮長還是開出了條件─在亙的傷勢好起來之前,不得接近『傷心沼澤』。接受條件也不難。用『淚水』煎製的外傷藥奇蹟般地奏效,再長也只需等待十天便會好起來。

  其間,亙參觀了精製『淚水』的工場,自己也學習了一點兒手藝,還到鎮上各處轉了轉。在提亞茲赫雲,每天早晚都響起「沙沙」聲,下不到一個小時的雨。所以,全鎮承接雨水的貯水槽都是滿滿的,怎麼過濾都不缺乏材料。

  用於精製雨水的是有光澤的、平滑的白布。這些白布也都是本鎮居民手工織成。有一種叫做『忽忽爾奈』的特殊野草,可紡其纖維製線,據說僅此已是很高級的產品了。實際上,在『淚水』工場工作的人,必須身穿這種『忽忽爾奈』紡線的工服,而據說僅購置這身工服的錢,足可在物價便宜的納哈托輕鬆生活一年了。

  據鎮長說,薩達米在『忽忽爾奈』布的紡織工場工作,而不是在水工場。紡織工場也要求集中精神,也許是適合婦女吧,工場紡織工大半是女性。莎拉除了在母親的病房之外,一般都在這裡。也許因為這裡有薩達米,她們關心、照顧著她吧。亙一看見她,便主動打招呼,說「你好」「在玩什麼呢」之類的,但莎拉似乎認生,不是馬上躲開,就是藏身旁邊的大人背後,總是難以接近。

  提亞茲赫雲鎮上孩子很少,以夫妻、家庭方式待在這裡的人少得可憐。據說獨自一人前來的占壓倒多數,不少人長期不與外部通信。

  「不過,想來也屬正常。因為身邊的家人或朋友而深陷悲傷,或失去家人,朋友成了悲傷的原因──無論屬哪種情況,本人都是孤單一人的,最早寄生此鎮時,不僅背負著悲傷,還有孤獨。」

  這是那個看門人說的話。看門人屬獸人族,名叫布托。他自稱出生於納哈托,真實身份時流浪者,他本人不是本地居民,是馬谷鎮長的雇工。

  「大約五年前吧。在流浪途中的一個關卡,我遇到一個人,他說想去提亞茲赫雲,但擔心獨自路上不安全,我便把他送到這裡來了。」

  據說,布托就此住了下來。

  「這裡女人居多,加上為數不多的男人忙於汲水、運水的力氣活兒,看門、巡視之類的男人人手不足,所以鎮長便找了我。」

  亙心想,雖然他是個心地好、印象頗佳的人,但說不定手上的勁兒很厲害吧。

  「我懂事時已是個流浪漢了,一直是單身一人,所以不覺得一個人很孤獨。也許挺不可思議的吧。如果孤獨僅此而已,決不是有害的東西,但若與憤怒或悲傷結合起來,就變成了極惡劣的東西啦。」

  過午時分,亙和布托並坐在門上。他吧嗒吧嗒的抽著煙,亙則晃悠著腿。

  「看門嘛,也沒有什麼大事。有人從大路走來,就確認他是否到提亞茲赫雲的客人。如果是,就開門;如果不是,揮揮手拜拜。如果達魯巴巴車來了,就幫忙搬貨卸貨。僅此而已啦。其餘的時間嘛,就曬太陽啦。」

  布托為何不離開這裡呢?流浪漢心思挺野的吧?是對本鎮人的同情,把他留在了這裡?亙正想著,從博鼇方向的大路出現了模糊的人影。人影迅速接近。來人騎著烏達。

  「嗨──!」布托雙手攏在嘴邊喊話,「那邊的行人,你是到提亞茲赫雲辦事的嗎?」

  騎烏達的人一隻手離開韁繩,大幅度擺動著回喊道:「我是行商。你們有事要我幫忙嗎?」

  「你有香煙嗎?」

  「有、有。好多種哩。」

  行商是個安卡族小夥子,他的貨櫃除裝有香煙,還有點心和玩具。小小的木雕吸引了亙的目光。木雕雖然簡單,但那笑容很可愛。

  「這種,我買一個。」

  亙對布托解釋道:「我要送給莎拉。」

  布托笑了:「你真是個好哥哥呀。」

  行商下了烏達,自己也點上了一支煙,聊起天來。他談起前不久在利利斯北面的森林,出現過不可思議的銀色龍捲風,亙留心聽起來。

  「城鎮完好,可修羅樹林卻徹底蕩平了。」

  布托也興趣盎然地聽著,但對身邊的亙也被那次龍捲風帶到此地的事,卻完全不露聲色。他不多嘴,不愧是『傷心之城』的護衛。

  「不過嘛,」行商小夥子吸完煙,翻身跨上烏達,又想起什麼似的說道,「你們聽到傳說了嗎,最近市場上出現了『淚水』的仿製品哩。」

  布托轉過身來,問道:「什麼?」

  「噢,我也是在阿利基達的港鎮偶然聽說的。說是在提亞茲赫雲以外的地方製作的『淚水』,正私下以高價進行買賣,還說有人用那種仿造品煎藥服用,患者死了。」

  「哎呀,這事可不能小視。」布托認真起來。

  「也就是說,有人在推銷仿冒產品,進行詐騙?」亙問道,「沒有辨別真正的『淚水』的方法嗎?」

  這似乎是任何人都能仿造的東西:因為外觀只是普通的水,所以裝瓶並貼上標簽就成了。

  「當然有啊。」布托答道,「很簡單,魚不能待在『淚水』淚水裡。小魚之類,數十下之內,就會浮上來。當然,不是因為有毒,是因為實在太潔淨了。從這裡發貨時,也會在交易處預備小魚,進行抽樣檢查。」

  「哎呀,那就更有問題了!」亙站起身,「那些仿製品為了欺騙顧客,會在普通的水裡混入讓魚浮起來的壞東西呀!」

  「哪裡哪裡,不會的啦,小傢伙。」行商小夥子搖搖頭,「阿利基達的高地衛士強手雲集,厲害得很。接到病人離奇死亡的報告後,扣留了殘留的水,進行調查。沒有出現有毒物質。據說驗出來的,只有所煎的藥的成分。」

  布托把拳頭抵在鼻尖,「噢噢」地哼著。「連警備所都動起來了,可不是開玩笑的。這可就麻煩啦。」

  他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顯得怒不可遏:得馬上報告鎮長,儘快收集詳細情況。

  「如果真的出現那種情況,可是關係提亞茲赫雲生死存亡的大事!」

  亙也神情險峻地走出鎮長的辦公室。通過穿行房子來到藍天下,看見紡織工場那邊,莎拉正拼命挪動一雙小腳板,向大門口方向跑去。

  「莎拉,怎麼啦?」

  亙邊追邊喊,莎拉頭也不回,一口氣衝到大門邊,要用雙手推開大門。

  「哎、哎,莎拉,怎麼啦?」

  布托從上方問道。

  「烏達呢?」莎拉問道,「說是大門口有烏達呀。」

  「噢噢,那是剛才的行商烏達。已經走啦。」

  莎拉的小腦袋失望的耷拉下來。追上來的亙,看見莎拉孤獨、傷心的後背,一時語塞。

  布托從大門上方探出身子,親切地對莎拉說話:「莎拉,如果你爸爸的烏達回來了,我布托一定大大聲地喊叫,讓莎拉不管在什麼地方都能聽見。所以呢,你就放心玩吧。」

  原來是這樣。莎拉聽說大門口有烏達,心想是不是父親回來了呢?於是趕緊跑過來。亙深為所動。

  「這位哥哥呀,」布托向亙這邊擺擺手說,「他說有好東西贈送莎拉哩。是什麼呢?」

  亙在提示之下,慌忙向兜裡掏出木雕人偶。他彎腰到與莎拉眼睛平視的高度,說:「來,給你。」

  莎拉有一會兒倒背雙手,盯著小人偶看,然後才望著亙的臉。

  「給莎拉的嗎?」

  「對。」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它的臉很像莎拉。」

  莎拉怯怯地伸出手,用手指摸摸人偶。亙把它輕輕放在她的掌心裡。

  「謝謝。」莎拉小聲說,「叫什麼名字?」

  「我?」亙指著自己的鼻尖問。

  「不是啦。是問人偶的名字。」布托笑道,「這位哥哥說過,想起一個莎拉喜歡的名字哩,」

  「托奇。」莎拉用手指撫著人偶的頭說道。

  「托奇?好名子呀。」

  「是妹妹的名字。」

  是死於流行病的妹妹嗎?

  「媽媽說,托奇因為變成了天上的星星,不會回來了。不過爸爸會回來。會回來吧?」

  「如果莎拉有乖又有精神就會的。」布托說道。亙目送搖搖晃晃地跑開去的莎拉,握緊了拳頭。

  兩天之後,得到了如下消息:有人看見了雅哥姆騎烏達出現在傷心沼澤附近。據說是來運走『淚水』的達魯巴巴車馭者從駕車臺上看見。

  亙當即決定前往傷心沼澤。腿傷已好,加上馬谷鎮長借給一匹烏達。亙還收下了厚厚的蹄墊,說是要過濕地時,可給烏達的蹄子套上,效果很好。

  「只要給烏達套上這個,它就不會陷入泥水中不能自拔啦。」

  亙還沒有想清楚見了雅哥姆之後該怎麼說服他。不過,因為痛切地瞭解莎拉想念父親的難過之情,只要能原原本本地表達,肯定會有很好的效果。亙自信滿滿。

  穿過森林,接近莉莉.茵娜的小屋,小屋的窗戶下了簾子,看得見煙囪沒有冒煙。林子裡沒有綁著烏達的跡象。輕叩門窗,也是一片靜謐,沒有回音。

  二人外出了?乾等了一會兒,情況依然如故。亙重新跨上烏達,向沼澤走去。他們不會去那種潮乎乎的地方散步的,但既無奈地住在這種地方,也許會有什麼事吧。

  傷心沼澤的水,即便在陽光下,也漆黑一片,微波不起。知道過濾雨水後的所有一切不純物質都棄置這裡後,此刻面對沉寂的水面,殊覺不祥,裡面隱含駭人之物的感覺揮之下去。沼澤的水本身成了阿米巴變形蟲似的大生物體,屏息靜氣,卑躬屈膝於此。不過,如果有人不留神靠近了,那生物體會敏銳地感知,以身體一部份為觸手,伸出來襲擊人吧?它吞噬獵物之後,馬上又恢復安靜平滑,回到其龐大漆黑的泥漿水模樣。

  ─即便事醜陋汙穢之物,因為那樣的存在,也必須不斷地攝取能量。

  為什麼要這樣想呢?只會自己嚇壞自己而已吧?亙輕敲腦門,用腳踝輕觸烏達側腹,讓它加快腳步沿空無一人的水邊走。

  就在此時,聽見一聲極輕微的「吱──」聲。

  亙讓烏達停步,側耳傾聽。是幻聽嗎?不,的確聽見了。不過,聲音是發自這鳥聲不聞的沼澤嗎?

  「吱、吱──咕咕咕。」

  似是動物的聲音,很微弱。環顧四周。這時又聽見了,很近。

  前方類似蘆葦的草叢中,嘩嘩動著。草叢中有紅色鳥羽似的東西晃了一下。

  亙下了烏達,拔出勇者之劍,慢慢上前。他用另一隻手撥開草叢,隨即看見了紅色的翅膀。不是鳥。它長的是鱗,而不是翅膀和羽毛。鮮紅的鱗。它的手雖然與亙的手大小相約,卻明白無誤是鉤爪。

  ──是龍。

  亙悚立著,震驚得忘記了呼吸。一條龍側臥著,身上沾滿傷心沼澤的黑水和泥漿。它半個身子浸在沼澤裡,雙翼和雙手虛弱地動彈著,顯得很辛苦。

  龍轉動眼珠,看著亙。深色的瞳仁因吃驚變大了,長顎抬起,嘴巴一張一合。一顆顆銳利的牙齒,排列如同珍珠項鍊,晶瑩閃爍。

  「喲,是人類的孩子!」龍發出聲音,「孩子,幫我一下行嗎?」

  亙啞然。那威嚴的模樣──即便此刻虛弱、倒臥,威嚴依然如故──可是,它說話聲音挺沒氣勢、挺孩子氣吧?

  「你怎麼了?」亙留神腳下陷入泥淖中,走進龍時。這時,龍身處長舌,發出「刷」的聲音。亙悚然,一時呆住了。

  「不能光手光腳沾這沼澤的水!」龍說道。

  剛才的怪聲像是為了提醒他注意。

  「沒關係,我穿了靴子,只要不摔倒就沒事。」

  龍眨巴著眼睛。「是嘛。好孩子,我覺得你可以收起那把劍了。我不會咬你。」

  亙收起勇者之劍,更加接近龍了。他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摸摸龍的脖子,感覺到乾乾的皮膚和體溫,有點像基.基瑪的肩膀。

  「你受傷了?」

  龍傷心地垂下視線說:「做雜技飛行時,一時忘形做過了頭。失去了平衡,於是就……」

  真有點滑稽:龍也會這樣失手?

  「就這樣掉下來了吧?不過,幸虧掉在柔軟的濕地上……」

  龍打斷亙的對話,一邊用雙手扒拉著爛泥,一邊說:

  「哪裡的話!這沼澤的水就像是麻醉藥!身體稍浸了一下,麻痹便漫延開去,最後動彈不得!我已經有半個身子動不了啦。能動的就是腦袋和兩隻手──我身體最小的部份!加上這裡的泥巴使不上勁兒,怎麼都無法脫身了。」

  這條龍似乎是龍族的孩子。說是孩子,身長也超過兩米了吧。亙一個人根本就不可能把他從水裡拖出來。「怎麼辦呢?」亙正想著,猛然靈機一動,問道:

  「如果能在泥巴上使上勁,有可能靠自己的力氣爬出來吧?」

  「噢,有可能的。」龍點點頭,「如果雙翼是乾的,就又能飛了。」

  「那好,請等一下!」

  亙匆匆回到烏達處,把套在烏達蹄上的兩隻蹄墊卸下,跑到龍的身邊。

  「哎,把這個戴在受傷試試吧。有了它,應該可以在泥巴表面使上勁了吧?」

  龍套上蹄墊試一試,雖然只是一點一點地,但它終於憑著自己的力量撐起了身體。

  「嗨──嘿!」龍使勁晃著頭,臉紅脖子粗地掙扎著──估計是。因為它原本就是鮮紅色,所以不能肯定。

  「一、二──三!」

  雙翼終於露出水面了!剛才浸在沼澤裡的部份,的確像是打了麻藥般耷拉著,失去了力氣,亙有點鎮駭。

  「嗨!嗨!」

  「還差一點了,加油啊!」

  亙為他助力,推一下他的後背,拉扯脖子。終於,龍的大半個身體露出了水面,只剩尾巴浸在水裡了。

  「只剩下一點兒啦。」

  此時,龍發出「哦?」的一聲,雙目圓睜。

  「糟啦!是凱倫!」

  「咦,什麼?」

  龍慌忙地扭動著身軀,回頭望向自己的尾巴。

  「是凱倫呀!凱倫咬住了我的尾巴尖!」

  亙望向沼澤水面,只見剛才平靜之處,翻起了小小的水波。

  「什麼『凱倫』?」

  「是這沼澤的魚!兇惡的饞鬼!」龍用雙手忙亂地拍打著泥漿,「哎喲喲,怎麼辦呢?要被它扯下去啦!被它拖進水裡,我可要從腦袋開始被啃掉啦!」

  手腳忙亂之際,龍的龐大身軀的確一點一點地被拖回到沼澤的水中。蹄墊拖出了一條印跡。水面的漣漪變得更大了。

  「那條魚,我們幹掉它!」亙拔出勇者之劍,擺出架勢。龍連連搖頭,將亙趕離沼澤。

  「不行不行!那麼一把小劍,奈何不了凱倫哩。不如砍掉我的尾巴!」

  亙來回看著龍驚惶失措的臉孔和繃緊如釣魚絲似的尾巴。「砍掉尾巴?」

  「沒錯,我這就鼓足勁,儘量將尾巴往回甩。你呢,就儘量帖著水面砍掉我的尾巴。明白嗎?儘量將尾巴往回甩。你呢,就儘量貼著水面砍掉我的尾巴。明白嗎?儘量貼近水面!可別砍多了,會痛哩!我會打信號,你一劍砍掉,可別慢吞吞,會痛哩!」

  龍使勁渾身力氣甩動尾巴。亙把一切置之度外,高舉利劍,對準露出水面瑟瑟抖動著的尾巴砍下去。

  「哢嚓!」

  有砍中目標的手感。龍發出一聲慘叫。傷心沼澤的水「嘩啦」地蕩起波瀾。波心處,像圓鋸似的東西露出水面一下,隨即消失在水中。

  「痛死人啦!」龍兩手亂拍,眼淚直掉,「你好過分啊,你肯定沒有貼著水面砍!」

  亙喘著粗氣,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說出來的話是:「剛才那是什麼?」

  「什麼『什麼』?!就是凱倫嘛!」

  「就是那圓鋸似的東西?那是嘴巴?」

  「就是凱倫的背鰭呀。牙齒就就更不得了啦。」

  龍一邊流淚,一邊檢查自己的尾巴。切口正好有蘿蔔大小,正流著鮮紅的血。亙心裡一慌,脊背發涼,但龍的傷口眼看著癒合了,血竟比流淚還要止得快。

  「啊啊,好冷!」

  龍渾身顫抖。它一動,周圍的草叢也隨之搖晃。

  「你退後一點好嗎?」

  亙後撤一步。

  「不止啦。再退再退,遠遠地退,知道烏達那裡。」

  亙依言後退。龍深深吸氣,扭頭向沼澤方向用力吐出:

  呵呵呵呵呵呵嗚!

  亙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兒。烈火從龍嘴裡噴出。簡直是個特大的火焰噴射器!

  火焰產生的熱浪包圍了龍,甚至直逼亙而來,如同刮起一陣風,呼嘯而過。亙感覺到瞬間的高熱和之後留下的焦糊味兒。

  ──頭發燒焦了。

  「好啦,乾啦、乾啦!」

  龍滿意地撲扇著雙翼,不哭了。

  「你沒事吧?太謝謝你啦,雖然劍耍得差一點兒,不過你救了我的命哩。」

  「哪裡哪裡,談不上吧。」

  亙雙膝哆嗦著,動彈不得。龍輕快地移動雙腳,一步一步朝亙身邊走來。

  「你從哪兒來?要去哪裡?看你騎著烏達,是行商嗎?」龍問道。

  「啊……對。也說不上。」

  「是嘛。好吧,作為報答,送你好東西。」

  龍抬起相對龐然的身去而言的小手──從自己揪一片鮮紅的鱗片。

  「給你。」

  亙接過鱗片。鱗片像是紅寶石做的鞋拔子。

  「你拿到利利斯去,交給手藝好的工藝師傅,請他做成笛子吧。這就是龍笛。無論你在哪兒,一吹響它,我都能聽見。我馬上就會飛來,把你馱在背上,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過你可得注意,」龍又接著說,「龍笛只能使用兩次,因為它很快就壞,不能長時間擁有。」

  「謝、謝謝啦。」

  「我說謝才是。好吧,告辭啦。」

  龍揮動著小手,算是說告別吧,開始緩緩扇動雙翼,速度漸次加快,從空轉進而真正啟動發動機。

  當龍從沼澤地抬起粗大的腿時,亙叫聲「哎呀,」大喊起來:「你叫什麼名字?我是三谷亙!」

  龍一邊加速撲動雙翼,一邊回答:「我叫喬佐。是火龍後代喬佐!」

  喬佐起飛了。它捲起了強勁的旋風,亙不由得低頭護臉。等旋風過去時,喬佐已變成正午天邊的一顆紅色小星星,隨即消失在雲朵之間。

  哎喲喲,看到真龍哇。關於龍,迄今幻界的人只提起過一次。卡茨談過火龍的傳說,僅此而已。至於與龍交談、看它扇翼,從天上摔下孤立無助的真龍,則片言隻語都沒有聽說過。

  亙怔怔地騎上烏達,恍如夢中,慢吞吞走起來。他滿腦子都是喬佐噴吐的烈焰和那鮮紅的色彩。陰森的沼澤和潮濕的風都失去了現實感。

  也許是這個原因吧,當前方濕地上停著的一頭拉小貨車的烏達映入眼簾時,亙一時間竟完全沒有反應。貨架的貨架上堆滿小瓶子。烏達的馭者離開貨車,在沼澤地上彎著腰,不停地做著什麼。

  ──他把手浸到水裡。

  一瞬間,亙如夢初醒地大叫起來:「喂!不行不行,接觸池水很危險!」

  在沒有鳥鳴和樹葉聲響的傷心沼澤,喊叫聲驚人地響亮、尖銳。水邊彎著腰的人條件反射似的站直了,望向亙。

  亙連忙策騎上前,隨著接近,看得見水邊的人擺開了戒備的架勢。他頭巾蒙面,完全看不見臉。

  亙走進了,那人仍然沒有動彈。不過,頭巾眼部開孔,能感受到他的視線注視著亙的舉動。

  亙下了烏達,說道:「您迷路了嗎?如果口渴,我有飲用水。不能碰沼澤的水。」

  那人腳瞪結實的皮靴,一身俐洛窄袖襯衣,配一件有許多口袋的皮馬甲。他手中握有一個瓶子,和貨車貨架堆放瓶子一模一樣。瓶口濡濕。

  「這沼澤的水跟麻藥似的……」

  話一出口,亙猛然醒悟。也許是身上藏了個聰明的小不點,替總不開竅的亙著急,在他身體裡頭給了腦子一閃棍吧。亙就這樣突如其來地明白了。

  貨架上堆放的瓶子。頭巾蒙面的人。在水邊擺弄著什麼。

  ──市場上出現了『淚水』的假貨。

  ──有病人死了。

  知識與眼前的情景相聯繫,亙看出了端倪。就在這一瞬間。蒙面人把手中瓶子擲向亙。

  亙避開瓶子,差點兒就被擊中了。蒙面人撒腿就跑,衝向拉貨車的烏達。

  「站住!」

  亙叫道,反射般地拔出勇者之劍。蒙面人見亙亮劍,急停止步,靴尖幾乎插入軟泥中。他回頭望來。

  「不識好歹的傢伙!」頭巾下傳來低沉的聲音,「你拿出那玩意兒,是像抓我啦?」

  是男人的聲音。亙清楚地感覺到,對方態度改變了,而且是朝危險地方向改變。

  「沒錯,我要逮捕你,絕不會置之不理!」亙捲起襯衣袖口,露出火龍護腕,「我是高地衛士!」

  蒙面人笑起來:「嚇我一跳!警備所也太草率啦。把如此重要的火龍護腕交給晚上還要媽媽唱搖籃曲的小傢伙。小鬼趁早說實話:剛才聲稱高地衛士是撒謊吧?護腕是真東西嗎?是在玩高地衛士遊戲而已吧?」

  亙不理睬他,仍舊正顏厲色道:「你灌裝這沼澤的水,是要假冒提亞茲赫雲的『淚水』出售吧?這是典型的欺詐,還害死了人。你知道自己幹的事有多傷天害理嗎?」

  蒙面人不但沒有害怕,反而拍手狂笑起來:「你真不識好歹啊,小毛孩。」

  他敏捷地伸手入馬甲裡掏出一件東西,對準亙。

  這是──槍。它比亙在現實見過的槍的造型更複雜,但能想像是槍。

  亙不由地倒退一步,蒙面人逼前一步,說道:

  「嘿,小傢伙,知道這是什麼?佩服、佩服。這個嘛,叫作魔導槍,是阿利基達最新發明的武器,比刀劍好多啦。你揮劍要來劈我時,我用不著逃走,只需手指一動,就能在你頭上開一個小洞。」

  「槍的話,我知道。」亙平靜以對。雖然心臟狂跳,聲音頗難控制,但還是按捺住了。

  「知道就好,省得費口舌。小傢伙,想保命的話,老實待著別說話,我馬上就走。我離開後,你要忘記我,不對人說。你也不想丟了小命,讓媽媽痛哭流涕吧?」

  亙向右移半步。魔導槍的槍口也隨之移半步,依然對準亙。

  「想逃可是白費勁,這可是躲不了的。說你是小毛孩放你走,你小子還不識好歹。」

  「我不是小毛孩,我是高地衛士。我有責任保護提亞茲赫雲的人們,有責任保護人民免遭你假貨『淚水』的毒手!」

  「這個蠢蛋。」蒙面人不屑地說,「這種破壞地方的人,有什麼保護價值可言!整天哭哭啼啼磨磨蹭蹭的,烏合之眾而已嘛。」

  亙火冒三丈:「你怎麼知道?純粹就是無知!」

  「還真不巧,偏偏提亞茲赫雲的事我都知道。因為我前不久還被這個可恨的城鎮拘禁起來。」蒙面人一隻手搭在烏達的鞍上,「沒工夫跟你侃。」

  他打算縱身跨上烏達。亙緊握勇者之劍,不顧一切地撲上去。

  蒙面人手一槍,把魔導槍直指亙,扣動扳機。「砰」的一聲響,亙剛伏下身子,眼前閃過一道白光。

  「咦?」

  情形跟上次在教堂廢墟低下與怪物搏鬥時一樣。亙握勇者之劍的手擅自動了起來。它在亙面前自左向右移動,不偏不倚正好擋住魔導槍射出的彈丸,猛力反彈開去。

  蒙面人也呆住了。他低頭望望手中的魔導槍,然後慌慌張張地又抬起槍口。

  「小子別得意!」

  槍聲再次響起。亙這回不慌了,他沉住氣,任由寶劍行動。勇者之劍再次擋開彈丸。跳彈也許落在沼澤中了,泛起小小漣漪。水珠有一二滴落在亙臉上,冰涼。

  「槍裡裝了幾發子彈?」亙慢慢逼近蒙面人,「試試一發不剩都打光,如何?」

  「混帳,豈有此理。」

  蒙面人怒罵一句,飛身躍上烏達。然後在鞍上一扭身,槍口對準連接烏達和貨車的繩結,一槍轟斷。

  一瞬間,一個嚴肅、親切的聲音悄然響在亙的腦際:

  (亙,出動勇者之劍!)

  聲音來自劍──嵌在劍鍔的寶石,通過亙的手指,上傳至手臂,直接訴諸頭腦。

  (揮劍吧,它也能發射魔彈。)

  亙毫不猶豫地抬起手,像剛才蒙面人舉槍那樣,劍尖直指蒙面人。對準他眼看就要揮鞭抽打烏達的手腕。

  劍行動了。他在空中畫了一個十字,劍尖返回十字中心。在這個行動進行之時,亙念出浮現在心中的話:

  「偉大的女神,神聖的精靈魄力啊,您出現吧!」

  劍鍔寶玉閃亮。劍尖迸出白光,射向蒙面人。

  光彈擊中男子右肩,他一聲慘叫跌下烏達。

  烏達受驚逃竄,蹄子差一點踩中倒地的蒙面人。亙衝向男子。興奮和激動讓他雙頰發燙。能用勇者之劍做這種事!它隱藏著這種力量啊!

  男子悟住肩膀呻吟。他跌倒時頭巾歪了,暴露了鼻子和下顎。鬍子拉渣的下巴沾滿泥巴。

  「高地衛士竟然使用魔法劍?」男子的聲音因受驚而變了調,「而且還是這麼一個小毛孩──你究竟是什麼人?」

  亙在男子身邊蹲下,他對男子的話幾乎充耳不聞,另一件事讓他很吃驚不已。這個下巴的形狀。這個鼻子的感覺。他想誰呢?如此令人懷念的感覺──

  竟然是……不會吧?

  理智壓到了閃現的直覺。然而無法抑制內心的翻騰。亙的左手伸向男子的頭巾。住手!不要扯開他的頭巾,不能這麼做──你一定會後悔。身體裡的小精靈在叫喊。可是止不住了。

  亙扯下了男子的頭巾。

  眼前呈現的一張臉,是父親的臉,酷似三谷明的臉孔,連總是沉著冷靜、甚至有時讓人覺得無情的眼神也一模一樣。

  騙人的。不可能有這種事。

  酷似父親的男子瞪著亙,眼神裡充滿敵意。也許是傷口的痛楚讓他緊要牙關。

  「你是──誰?」亙好不容易才出聲問道。他像舌頭麻痹了一樣,發聲艱難。

  「名字沒有意義。」男子從牙縫裡擠出話來,「我是一個男人。想你這麼小鬼是難以明白的──我並不是壞人。我只是想尋找自己的幸福,做自己能做的事而已。」

  他剛才說漏了嘴──他最近被關在提亞茲赫雲。

  亙醒悟了:「噢,你是雅哥姆。」

  男子第一次顯得畏怯。他移開了視線。

  「你就是雅哥姆!拋棄了妻子和莎拉,試圖和莉莉.茵娜私奔,失敗了。莉莉.茵娜被逐出城鎮,現在居住在這『傷心沼澤』邊上……」

  這下子明白了。

  「你之所以出售『淚水』,是為了養活莉莉.茵娜吧?是你為她搭建了小屋,對吧?建房的錢,也是這樣掙來的?」

  雅哥姆眯起雙眼,臉色陰沉起來。

  「小傢伙,你怎麼知道我和莉莉的事,而且還這麼詳細?誰向你灌輸這種事情?」

  「不是別人灌輸的。我見過莉莉.茵娜,也見過你的妻子薩達米,也知道莎拉的事。我很清楚莎拉有多想念父親。僅此而已。」

  雅哥姆一身泥漿站了起來,一隻手悟著中了魔法彈的肩頭,別過臉不看亙。不知是對「莎拉」這個名字有反應,抑或「父親」一詞刺痛了他,他黯然地望著沼澤。

  「像你這樣的小孩,總是自以為是……」

  他的嘟噥也顯得無精打采。

  「既然如此……」

  雅哥姆扭頭望向亙,從正面看,這張臉真的與三谷明一模一樣,亙感覺心裡一陣刀割似的痛楚。

  「可是,小傢伙。人是有『想法』的,有些事講道理行不通,薩達米肯定不是壞女人。她是個誠實的勞動者、溫柔的女人。可是,我既然邂逅了莉莉,和莉莉相愛了。就不可能再回頭。既然有了真愛,就不可能回到假的那邊去了。」

  亙竭力擠出聲音來:「你如何能分清楚──和薩達米的愛是假冒品,和莉莉.茵娜的愛是真愛呢?」

  雅哥姆嘴角一撤,小小道:「你成了大人,就知道啦。」

  「那種事情,我根本不想知道!」

  亙喊道,聲音之大連自己也吃了一驚。動盪的心在體內晃悠到這邊碰了壁,有晃悠到另一邊碰了壁。亙拼命對自己說:他不是爸爸,是雅哥姆。他是行商雅哥姆,不是我爸爸三谷明。他是另一個人。不管樣子有多像,不管他也做了類似傷害媽媽和我的事,這傢伙不是爸爸。不是,不是的。

  「懂得愛情,對人而言是最重要的。」雅哥姆一副說教腔調,「一旦得到真愛,要放棄它,比死還要難受。小傢伙,你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後,肯定也會明白的。只不過,你能否遇到真愛,我也無法保證。」

  雅哥姆「嘿嘿」一笑,這模樣也跟爸爸一模一樣。在亙自以為是地談到一些事情時,爸爸總讓他儘量表達,然後才欠一欠身,一板一眼地對亙說:我現在來驗證一下,你的看法有哪些地方是不對的──這是的三谷明就是這個樣子。

  ──亙,你的想法好像有一些不對頭呢。這樣微笑著開頭的三谷明,就是這個樣子。

  亙終於無法忍受,他低下頭望著腳下的泥巴,說道:

  「薩達米的心情如何呢?薩達米對你的『愛』又如何?不也是真愛嗎。如果你剛才說的話是對的,不也可以認為,要薩達米放棄對你的愛,比死還要難受──這也是對的嗎?」

  雅哥姆搖搖頭說:「薩達米並不是愛著我。她為了生活,纏著我不放而已。」

  「請別自以為是地下結論!」

  「你還是個孩子,別過分插手別人家的事!」

  亙並不畏縮:「莎拉怎麼樣?莎拉對身為父親的你的『愛』又如何?」

  「父母和子女的愛令當別論。」

  「你卑鄙,就會抱著對自己有利的死理。每當又烏達路過提亞茲赫雲,莎拉就衝到大門口來看:是不是爸爸回來了,你沒有見過她這副樣子吧?你只要看她這樣子一次,肯定不會再吹噓剛才那一番謬論。」

  一瞬間,雅哥姆沉默了。然後,他突然用沒有受傷的手猛力地抓起一把身邊的泥巴,擲向亙。亙急閃避開。但泥漿飛沫落在他下巴上。「你這是幹什麼?」

  雅哥姆雙眼灼灼逼人。和他剛才拔槍相對時一樣,憎恨的光芒閃爍在他眸子裡。

  「孩子、孩子、孩子!」雅哥姆絕望地叫道,「孩子又怎麼樣!原本就是我給予的生命嘛!如果主張孩子就絕對擁有束縛父母一生的權利,那我也有話說:如果說,沒有了我這個父親,就活不下去了,這樣的生命根本沒有意義!讓我親手結束莎拉的生命吧!薩達米也一樣。如果說,沒有我就無論如何活不下去,讓我親手殺了她吧!」

  亙感到喘不過氣來。他覺得自己雙頰發燙。雅哥姆伸出的下巴,越說越起勁,幾乎是唾沫橫飛的嘴巴。倒挑的雙眉。堅持己肩的眸子。是爸爸。亙爸爸一模一樣。不,就是爸爸本人。刺耳的也並不是雅哥姆的聲音。這是爸爸的聲音。是三谷明對亙宣稱自己的主張。

  ──孩子又如何?原本就是我給予的生命嘛。亙,如果只因為你是我的孩子,就主張擁有束縛我一生的權利,那我也有想法。如果說拋棄你殘酷無情,那就按你想要的辦吧。

  ──爸爸不會拋棄你的。

  ──沒有爸爸的話,你原本就不會誕生在這世上。

  ──所以爸爸就當你沒有降生到這世上。

  ──那就不拋棄你,把你從世上抹掉吧。

  亙,這就是你期望的嗎?

  亙感覺一陣目眩,腳下輕飄飄,憤怒在心裡有沸騰,卻不知何故一下子變得很遙遠。

  ──要倒下了。

  亙雙手在空中劃動,想抓住東西。當然是不可能得,他向旁邊趔趄一大步。

  「怎麼啦,小傢伙?」雅哥姆探問道。他的聲音比之前小得多,就像是隔著玻璃說話。不,不僅僅是雅哥姆,周圍的一切,就連傷心沼澤的涼氣陰風,也像是隔著一道透明的牆壁,是另一邊的事情。彷彿就亙一個人落到了玻璃杯裡頭。

  「小傢伙,你還是回家吧。」雅哥姆帶著一絲笑容說道,「回家去,問問自己父母。問問看我和你誰對。當然,你父母可能會說我錯了。可是,小傢伙。那是假話。不是真是的回答。不是為人父母的真是想法。即便是你的父母,假如也跟我一樣,在只能擁有一次的人生裡面臨重大抉擇的話,也必然會得出跟我一樣的結論。這樣一來,你們這些孩子就要被拋棄。明白嗎?生命原先得自父母。生命是免費得到得,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心懷感激之情,乖乖被拋棄,這樣才是本分!」

  亙的視界轉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