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教王

  圖案升降機下到的地方,有與圖案形狀一模一樣的大廳。頭頂上方是開放的,冷空氣從那裡灌入,

  即便在大廳裡,也跟在室外差不多冷。細粒的粉學、凍住的雪被吹進來。大廳裡沒有凍住。類似大理石的石壁。石頭走廊延伸至亙的前方。

  「去看看。」

  三人開始走過去,基.基瑪被夾在二人中間。走廊上沒有任何松明、燭臺之類照明的東西,不過整體上微明可辨。構成走廊、牆壁和天花板的石頭光溜溜,放射出月光般的微弱光線。

  走廊轉右、轉左。長長地延伸。各處或左或右,出現了沉重的門扉。門扉周圍粘著凍結的雪,試著推拉一下,紋絲不動,關得緊緊的。

  連這裡也沒有人的氣息。

  因為緊張和寒冷,三人都沒有開口說話,順著漫長的走廊往前走,走廊盡頭是一個燭焰形的拱門,門內更亮一些。三人往裡走。

  過了拱門,走到伸出的露臺。至天花板位置無遮無擋,似乎有十米高。房間圓形,四壁環繞著臺階。亙往前走,隔著露臺的扶手窺視下方──扶手邊有轉世花紋,曲線頗似優美的藤蔓。他發出「啊」的一聲。

  階下的圓形大廳中央,放置著一面大圓鏡,直徑與亙的身高相仿。是真實之鏡。鏡子旁有一把扶手椅,一名白袍男子──那個召喚亙的男子頹然躺在椅子裡。他原先握在手中的槌子,此刻也離開了他那只無力垂下的手,掉在腳旁。

  亙跑下樓梯。他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好,只顧衝上前去,抓住白袍男子的手腕。

  「挺住呀!您可要挺住啊!」

  亙一搖他,他頭上的銀冠歪了。與在真實之鏡中所見一樣,這男子一頭白髮,眉毛也盡白。但年齡則比當時想的要年輕,想是不到十歲的樣子呢。

  男子的勁項像折斷了一樣側向一邊,他睜開了眼睛。亙窺視他的臉,然後送了一口氣。

  男子困乏地眨一下眼睛,想從椅子裡欠起身子,卻痛楚地呻吟起來。亙扶他一把,讓他靠坐在椅背上。

  「你是……『旅客』吧?」

  聽聲音果真很年輕。他的眸子也很清澈,肌膚富有彈性。可就是那麼一頭白髮。

  「對,我名叫『亙』。」

  基.基瑪和米娜這才下了階梯,趕上來。男子打量三人一番。

  「他們是我的旅行夥伴,陪我來到這裡。對不起,我們費了些周折才趕到。」

  「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是搭乘火龍過來的。」

  男子露出笑容,眼睛也睜大了些。「太好了。您碰見火龍了?我……我都沒能遇上。他們在幻界裡已經很稀罕了。」

  之前通過米娜的真實之鏡呼喚亙時,此人說話頗生硬,此刻他使用不做作的『我』,亙感覺他更年輕、坦率。同時又更令人費解了。

  「總而言之,離開這裡吧。臉色很差呀。一定是在這種嚴寒裡得肺炎了。」

  亙抬手試試男子的額頭。原以為他會發燒,一試卻是冰涼。男子的臉呈鉛灰色。

  「還有其他人嗎?一起逃吧。到暖和的地方去。」

  男子聽了亙的話,緩緩地搖搖頭:「已經沒有人了。都死掉了。我是最後剩下的,只有我一個。」

  他的聲調與其說是悲哀,毋寧是一種自嘲的口吻。

  「請教我『教王』,大家都是這樣稱呼我。我曾是眾人的領袖,曾經是的……」

  教王。迪拉.魯貝西曾是與老神教有關的信眾的遁世之鄉,這倒是一個適合的稱呼。

  不過……疑竇叢生。

  「您這個樣子──是怎麼回事呢?」

  米娜蹲在男子的膝旁:「是瘟疫嗎?因此其他人都死了?這裡以前也這麼寒冷?」

  「回頭再聊吧。這裡還是早走為妙啊。」基.基瑪呻吟似的說道。

  「米娜,給我搓一下背。這樣我就會精神啦。我把這個人背起。」

  白袍男子把一隻手放在亙手上:「我不能離開這裡,這裡很快就要毀滅了。我也要死去。我不能逃走。女神不允許這樣坐。」

  女神?亙雙目圓睜,輕輕攤開兩手,指著四周說道:

  「這是怎麼回事?可這裡──你們是老神信徒吧?隱居在此的吧?所以,您也被稱為『教王』,不是嗎?」

  「不,不是的,只是,在地面上就成了那個樣子。」

  男子淡淡一笑。如同薄冰裂成碎片落下一樣,沒有表情的外表從他臉上剝落。

  「這也包含在與女神的盟約裡面。不在地面上徒勞地鬧氣事端、斷絕與地面上的聯繫,這樣作,從南大陸的政治態勢來考慮,是最恰當的。所以我們信守諾言,一直如此。不過毀滅的時候也終於來臨。女神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吧。人是狡猾的,而且人心脆弱。早晚會出現意志薄弱的人,要背棄曾經宣誓永遠信守的盟約。於是大家都得為此遭受懲罰。」

  歌吟般的喃喃自語。亙的思路一時沒有跟上。

  「您在說什麼呢!」

  白髮飄飄的年輕教王看著亙的眼睛。

  「我跟你一樣,也曾是『旅客』。」

  就是說,來自現世的來訪者?

  「包括我在內,這裡居住十一名現世的人。他們都曾是『旅客』。他們期待改變自己的命運,通過要禦扉、來訪這幻界。」

  追懷往昔的眼神。

  「但是,我們這十一人都沒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大家在幻界的歷險征途失敗了、選擇了放棄旅行。不過,大家也不想在自己的命運一成不變之下,厚著臉皮回到現世……」

  亙驀然,看著教王瘦得尖起來得下巴。澄澈的眸子裡出現了一層陰翳,亙頗在意,在他看來,與其說是疲態,毋寧說是無從派遣的無聊。

  而且,這個人很像某個人。亙覺得似曾相識。

  「所以,你們就留在幻界了?」米娜小聲問道,呼出的氣白濛濛。

  「對,沒錯。」教王點頭,「女神為這些遭受挫折的『旅客』建造了這座城市。而我們就接受命令,在這裡過起隱居的生活,這是讓我們留在幻界的條件。」

  米娜深受感動地重新打量起高高的天花板。

  「全都關在這裡,不許踏出外面一步?」

  米娜這張小小的面孔、無法掩飾內心的想法,表情一時一變──它清楚地呈現著: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條件。

  亙接過米娜的話頭問道:「一直待在這裡,不會厭煩……無聊嗎?你們需要在這裡發揮什麼作用嗎?」

  教王抬起頭,瞥一眼身旁那面碩大的真實之鏡。

  「我們的任務,就是看守著它。」

  「這──是真實之鏡吧?」

  基.基瑪向鏡子走近一步,想用厚實的手摸一下,又作罷了。

  教王點點頭。「『旅客』都會在幻界之旅中找到真實之鏡。一人一面,肯定會遇上。在旅行結束時,必須把它歸還女神。因為不允許重返幻界,否則很危險啊。」

  「危險?」

  「對。只要使用真實之鏡,就可以往來於現世。」

  亙看看米娜的臉。米娜心領神會:

  「我從小就被教導說,這面鏡子是家裡的護身符,切不可離身;但我對鏡子的作用一無所知。也許爸爸媽媽也不知道。」

  「因為是禁止傳授的。」教王說道,向米娜笑笑,「不過,現在就知道了吧?」

  米娜遲疑著點點頭,說道:「不過,我並不想用它來幹什麼。」

  「在這個幻界裡,並非盡是那樣的人的嘛。」

  教王看見掉在腳旁的槌子,揚一揚盡白的眉毛,緩緩抬起,擱在膝上。似乎直到看見的一刻,才察覺槌子已從無力的手中劃落一樣。

  「這面真實之鏡,是昔日在這裡生活的十二名『旅客』的鏡子彙集而成的,真實之鏡本身有靈魂,融合之後,成了這個樣子。而我們則看守著它。不讓人靠近──以防有人來往於現世和幻界,另有企圖。」

  十二人。剛才說的是十一人。亙心中一怔:不祥的預感。

  「人數多了一個呢。」

  教王看看亙,微笑道:「對,最近有一個人逃走了。現在仍在逃。他就是逃亡者,撕毀了與女神的盟約、背叛了女神。我們中間出現了這樣的叛徒,我們就得接受女神的懲罰。」

  「還有這個……」話卡在亙的咽喉裡,「冰封的城市呢?是女神為懲罰你們,把城市凍住,是毀滅嗎?」

  教王點點頭。他的下巴垂至胸前,閉上雙眼。

  「這有點太嚴厲了吧?」基.基瑪開口道。也許是凍得發麻了吧,他的發音有點怪異,「我們的女神慈悲為懷。為一人背約,就要消滅你們所有人,太過分了。沒有弄錯吧?」

  「神原本就很嚴厲。」教王閉著眼說道,「而人是弱者。總會為眼前小利所蒙蔽,違背女神的約定。女神很清楚,因為迄今這種情況已重犯了多次了。」

  十二人中有一人逃走。現在仍在逃。女神為此而動怒。亙的心臟狂跳起來。

  「地面上的高地衛士現在收到一項緊急指令。要他們追捕一名逃亡者。」

  米娜聽到亙的話,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對呀!說他盜竊了重大的國家機密,試圖偷渡到北方。莫非這個逃亡者是……」

  亙做瞭解釋。教王面色凝重。

  「發生了這種事情?恐怕……噢,應該不會錯的。噢……是女神直接下令?」

  那位逃亡者來自何方,這個謎也因此解開了。

  他是迪拉.魯貝西的逃亡者。

  「我們也是高地衛士哩。」基.基瑪挺一挺胸脯說道。他的眼中這才有了興奮的神色,「既然逃亡者曾是你們的夥伴,你該知道某些線索吧?將他逮捕歸案,也是我們的任務啊。」

  教務拿過扶著椅背想站起來。也許是膝下無力吧,他沒有成功。他放棄了,坐下來,對亙說道:「既然如此,說起來就簡單了。請你幫忙、特地請你過來,就是為了抓逮捕這名逃亡者。我的確有線索,他身在何處,我可以告訴你們準確的位置。」

  「怎麼做?」

  「在真實之鏡上映照出來。來幫我一下?」

  因為基.基瑪動作遲緩,亙和米娜從兩旁扶住教王的胳膊,讓他站立起來,教王走近真實之鏡,站在鏡前,兩手輕撫圓鏡的邊緣。

  這樣一來,真實之鏡上映出的教王便融化似的模糊起來。亙驚訝的直眨眼。接下來的瞬間,鏡子上映出城市的景色,亙屏住氣息。

  像是個港口城市。鱗次櫛比的建築物類似倉庫,從這些建築物的隙間可窺見一鱗半爪的大海。倉庫牆壁頗為寒酸,木頭加薄鐵皮而已。上面用黃漆或者繪畫顏料畫了一個拳頭圖案。看樣子是個標記。

  「這個城市……就是所諾。」基.基瑪眯縫著眼睛,小心翼翼地說,「沒錯。建築物陳舊、暗淡吧?在阿利基達,它從前作為漁港城市曾很熱鬧,但阿利基達工業發達之後,大海被污染,不能打漁,於是就沉寂下來了。雖轉為貿易港口,但因為原本是個小漁港,跟哈達耶或達克拉無法比。」

  「有開往北方的風船嗎?」

  「沒有大船。只有好幾條中型船。」

  「逃亡者潛藏在這裡?」

  白髮蒼蒼的教王扶著真實之鏡,肩頭聳動著喘息,對跟的提問點頭作答。

  「一定是等待著風向改變時機。你們都知道吧,前往北大陸的風船,得又讀星人看天測風,預報氣候,才能出帆航海。」

  「適合出海的風何時吹來?基.基瑪,你知道嗎?」

  基.基瑪歪著粗碩的勃梗思索起來:「我不知道準確的時間。不過,現在的確是風船出海的時機。這種機會每年有三四次吧。」

  「哇,得趕快才行!」米娜得尾巴一彈,「別磨磨蹭蹭的拉。必須通知大家。只要找到有個拳頭標記的船公司,或者商店的船,就行了吧?」

  「真實之鏡是這樣說的。逃亡者企圖偷渡,他會讓船主把他藏起來,直至時機來臨吧。」

  基.基瑪和米娜恨不得拔腿就出發。不過,亙沒有動。他望著教王幾乎被白眉毛遮掩的眼睛,提出了問題:「那名逃亡者帶走的國家機密,究竟是什麼?你應該是知道的。」

  「抓住之後問清楚就行了呀。」基.基瑪著急了。

  教王站立不穩,靠在椅子扶手上。他一動,便顯得白袍下的身體瘦骨嶙峋。

  「逃亡者──那名男子通過真實之鏡返回現世,帶來了動力船的發動機的設計圖紙。他企圖帶著這些東西前往北大陸。」

  是什麼嘛?單純的疑問浮現在米娜臉上。基.基瑪也迷惑不解。

  只有亙一人拼命強忍著,不讓自己被這個可怕的事實擊倒。

  「他想賣給北方帝國嗎?」

  擁有許多帶發動機的動力船的話,『針霧』也遮擋不了,風向也無足輕重,北大陸隨時可以進攻南大陸。

  「哎,亙,那是什麼東西?你說『賣』是什麼?你為什麼臉色那麼可怕?」

  亙轉向米娜,告訴她『動力』是怎麼回事,而動力船又是怎麼回事。

  效果立杆見影。米娜嚴厲燃起熊熊怒火、

  「怎麼會做這種蠢事?」米娜嚷道,「曾是『旅客』的人,為何要給北大陸的侵略提供幫助?為什麼?對這個國家、對南大陸的我們,難道有怨仇嗎?破壞幻界的和平,會很好玩嗎?」

  教王回答時不是看著米娜,而是亙:「他說,這是幻界的工業革命。」

  「工業革命?」

  「是現世歷史上發生過的事情。」

  亙一邊向米娜解釋,一邊細細品味這句話。

  動力。不依賴人力的機械之力。亙也在剛到幻界時,好幾次想到這件事。在幻界由人力做的大部份事情,在現世是由動力和機械完成。其中的差異多次令亙瞠目。

  「我這樣想……」教王自言自語般道,「我跟他經常談到這個問題,也說了我的看法。工業革命也好動力開發也好,如果時機成熟,自然會在幻界產生。之所以尚未到來,時機沒有成熟而已。」

  「現世也是這樣的呀。」亙說道,「我在學校裡學過的,世界各地產生著智慧,經持續的努力和鑽研,就與改變歷史的大發明相聯繫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積少成多的結果啊。」

  「他說,這樣子慢吞吞的。」教王繼續說,「把現世的東西帶來幻界有什麼不好?他是這樣說的:讓幻界繁榮、富裕起來,不是挺好嗎?」

  「有了那個……叫作『動力』的東西,我們真能繁榮?」

  對米娜直截了當的問題,亙無從回答。這個問題因『繁榮』的意思而異。因這個『繁榮』能否引導幻界走向幸福而異。

  「他的辯解當然是表面文章而已。」

  「那,他的本意是什麼?」

  教王轉而望向米娜。

  「北方帝國樂於接受他吧,視之為帝國上賓,貓族姑娘,正如你擔心的那樣,如果有動力船,北方帝國眨眼間便可征服南大陸。這回才真的建立起幻界的統一帝國了。到那時,我們的逃亡者就是建國大功臣。可以躋身於北方帝國的皇族、君臨幻界。」

  米娜的眼神暗淡起來:「只是為這樣……」

  「對。就是為了這個,他把現世的知識帶進了幻界,為了一己之欲。正因為這樣,女神大為惱怒。」

  亙瞥了一眼真實之鏡。平整的鏡面上,此刻至映著白袍男子和他身邊的亙等三人的身影。

  「逃亡者那麼輕易就跟北方搭上關係?只要一說動力船設計圖,馬上就信了?」

  「會相信吧。」教王說道,略為傷感地垂下視線,「就我所知,北方統一帝國很早以來,就一直在收集真實之鏡。皇帝一族好像知道真實之鏡的作用。他們知道,如果打開了與現世的通道,將會擁有多大力量。所以,他們拼命想造出這面鏡子一樣的真實之鏡,似乎曾為此使出辣手。」

  亙望向米娜。米娜的小臉面目表情,心思已飛回往昔。

  北方帝國的特殊部隊『西格德拉』之所以襲擊米娜家,目的也在奪取米娜家代代相傳德真實之鏡。他們之所以將逃往南大陸的人綁架回去,也和尋求真實之鏡的活動有關吧。

  教王突然雙眉緊鎖,注視著真實之鏡,問亙:

  「你們原本就知道真實之鏡是怎麼回事嗎?」

  亙困惑不解,他不明白問題的意思。

  「怎麼回事?──就是打開與現世的通道──的作用吧?」

  「這當然是重要作用之一。然而,真實之鏡並不僅僅為此而存在。」

  教王說,它就是名副其實地掌管『幻界真實』的存在。他用消瘦的手指輕撫真實之鏡的邊緣。

  「幻界之所以成為幻界的要素──世界本源,它集合了構成世界的正確要素。可以這樣說吧。」

  世界的本源?還是不明白。亙搖頭。

  「噢,不可能馬上明白吧。總而言之,你還是個孩子嘛。」

  教王雖憔悴的臉頰浮現一絲嘲諷的微笑。

  「幻界雖虛而實。雖有而無。雖然存在,卻並非存在,是空的世界。」

  越發糊塗了。亙感覺是在傾聽教王自言自語。

  「你也不瞭解幻界的來歷吧?」

  亙小聲說了個「不」。

  「不,我知道。聽說幻界是現世人類的想像之源創造的世界。」

  「噢……噢,這個說法不能算錯。」

  「您是說,也不算對?」

  「幻界嘛,存在於兩面鏡子的狹縫。這兩面鏡子,就是幻界的本源。」

  米娜好不容易從衝擊波中清醒過來,她慢慢眨巴著眼睛,仰起臉來。

  「兩面鏡子。不用說,其中一面是真實之鏡。而另一面鏡子,被稱為『常暗之鏡』。」

  「常暗之鏡……」

  「若真實之鏡是正確因素的累積,那麼與之相對的常暗之鏡,大概就是邪惡因素的累積了吧。之所以說『大概』,因為我沒有親眼目睹國。不過,常暗之鏡肯定是存在的。我確信這一點。因為幻界正是這一對鏡子創造出來的『雖有而無』。」

  基.基瑪悄悄窺探一下亙的表情。亙看著教王的臉,他甚至忘記了眨眼。

  「真實之鏡──掌管幻界真實的集合體,被打碎成無數碎片,散步於幻界各處。而每逢『旅客』拜訪,便起著引導他的路標作用。然而,常暗之鏡在哪裡呢?」

  教王自問自答般道。

  「恐怕──應該錯不了的──就在北大陸吧。南北相對,成就幻界嘛。」

  「不過,那樣可就奇怪了。」米娜開了腔,「我說過,我的真實之鏡得自父母,對吧?我們一家人出生於北大陸。這就是說,真實之鏡的碎片,不僅落在南大陸,北大陸也有。也就是說,真實之鏡的碎片散步於整個幻界。如果是這樣,與之成雙成對的常暗之鏡,也成了許許多多的碎片,同樣處於四散狀態,這種看法也是很自然的。」

  亙略感意外。米娜如此有條有理地陳述觀點,這可是頭一回呢。他感覺米娜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教王朝米娜微笑。那表情彷彿像是開導無知的信徒。

  「真實被擊碎為無數碎片,散入數不完的人群之中。然而,相對的常暗──邪惡因素,還是一整塊的實體,存在於某個地方。這就是今天幻界的面貌吧──不是這樣嘛?」

  基.基瑪搖晃著頭,彷彿說這些對我是太難了,他的臉色越發蒼白。

  「所以幻界是幸福的。現在還是。」

  教王說一句謎樣的話,顧自點頭。

  「不過,讓邪惡因素集中於一處,由某人看守著,這樣做,真的是正確的做法嗎?」

  基.基瑪對教王的問題作出反應。雖然寒冷讓他說話不利索,但聲音洪亮。

  「你是說,說不定,北方統一帝國之所以搞種族歧視和大屠殺,就因為那面常暗之鏡在北大陸的緣故?」

  教王沒有回答,他緩緩背過身,面對著真實之鏡。

  「不知道。不過,我認為常暗之鏡肯定在北大陸。而且,對於北大陸而言,這一點已成為了沉重的壓力了吧。正因為如此,皇帝才以如此殘暴的方式尋找真實之鏡。為了抵擋常暗之鏡的威脅、他們極需要足以與之抗衡的、完整狀態的真實之鏡。或者,說不定這才是他們迫切的願望。通過真實之鏡獲取現世的知識,反而是這個過程中產生的附帶因素吧……」

  亙因為沉默了好一會兒,雙唇緊粘在一起,說話不利索了。這裡令人生畏的寒氣,再次滲入身體。

  「對於這一點,女、女神給你、你傳授知識嗎?」

  教王搖頭:「對於中止旅行的軟弱『旅客』而言,這本身就是不必傳授的無用知識。」他猛一回頭望著亙,似乎要重拾話頭,「總之,這就是事情的前因後果。如果逃亡者北渡,事情就可能一發不可收拾。逃亡者是距今正好十年前,要禦扉開啟時,進入幻界『旅客』。他對於現世政治形勢的瞭解,比我們新得多。說不定自中止旅行時起,心中便藏有返回的企圖,一直在等待機會。」

  米娜兩手放在腮旁,蹲了下來。基.基瑪擔心地輕撫著她苗條的後背。看樣子他自己情況也很不妙,但他的動作卻極為體貼。

  「求你了。」教王輕輕碰一下亙的手腕。他原本是想緊緊抓住的吧。可他已經沒有這點力氣了。侵骨的寒冷和饑餓,恐怕還有絕望和放棄,奪取他的心氣和體力。

  「希望無論如何要在逃亡者北渡前抓住他,然後拯救我們的靈魂。」

  被年長者苦求,是亙承受不了的事情。但個明白,他必須承受。

  「自從出現了逃亡者,我一直通過這面鏡子呼喚『旅客』。我知道此時是要禦扉開啟期間,有新的『旅客』到訪幻界。期望得到應允。」

  「您叫我的時候,說了『你也還是個孩子吧……』。」亙說道,「那就是說,在我之前,回應您的呼喚的,是到訪這裡的『小孩子旅客』嗎?」

  教王靜靜地點點頭。

  「應該就是名叫美鶴的少年吧?他雖是個孩子,卻不像我這種新手劍客,卻是個很棒的魔導士。」

  「噢噢,沒錯。」教王睜大眼睛,「你知道?」

  「對,他是我的朋友。」

  「真是意外呀。」

  據說,美鶴回應了呼籲,僅僅數小時後,便施行大風魔法到訪這裡。

  「他……比我優秀。」

  「可是,他沒有接納我的懇求。」教王搖了搖頭,「他只說,自己來幻界是為了見女神。對幻界政情、南北對抗沒有興趣,與己無關。」

  可以說,這就是美鶴的口吻。也可以說,想到『旅客』的目的──改變自己的命運,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但是,亙卻感到羞愧,彷彿那是自己所為。他幾乎憋不住想替美鶴辯解,但有對美鶴生氣。

  「當時他說,現在的幻界還來了另一位『旅客』。那傢伙好說話,好管閒事,可能會答應你的請求。可是,從他當時的語氣,完全沒想到他和你是朋友。」

  亙這回替自己臉紅了。他為自己被美鶴如此輕視而羞愧。他為自己對此感到羞愧而羞愧。

  「美鶴想讓亙捲入這件事、絆住手腳,自己搶先前往命運之塔吧?」基.基瑪張大了兩個鼻孔說道。雖然他生氣了,卻仍是口齒不清、動作遲緩,挺搞笑的。

  亙笑了,讓基.基瑪的可笑勁兒緩解了自己:「沒那回事,基.基瑪。」

  「難說哩!」

  「重要的是弄清情況了。我們儘快離開這裡,去港口城市所諾吧。」

  「沒錯。待太久的話,喬佐要凍僵了。」米娜「霍」地站起來、說道。她內心的堅強令人不由得讚歎。

  「馬上出發。您抱緊我們。能走動嗎?」

  教王緩緩地推開亙伸出的手。

  「這是怎麼啦?」

  「我逃脫不了。說過的吧?」

  「可是……您不是對我說『救救我們』嗎?」

  「我懇求你拯救我們的靈魂。並不期望倖免一死。」

  教王把隱椅子移動一下,拿起放在椅子旁的木槌。木槌沒能舉起來,無力地垂至膝部。

  「我們當中出了逃亡者,違反了盟約惹怒了女神。所以要受懲罰。夥伴們都已死去。我作為負責任、不可苟延性命。女神也不許吧。」

  「可是!」

  「如果你們逮捕了逃亡者、粉碎了他的企圖,我們的罪也會被免除吧。於是靈魂得以淨化,終可投胎於另一個世界。可如果一直都這樣子,我也好,現走一步的夥伴們也好,大家陰魂不散,只好永遠飄浮於久遠峽谷了。所以才懇求你,請你拯救我們。」

  從沒聽過是這樣的意思,聽了也難以相信。

  「您不想活下去嗎?您還很年輕啊。你為何會這麼輕易就放棄現時的自己呢?」

  疑問脫口而出,亙一時無法自制。教王猛一扭頭,氣勢出乎意料。他的嘴角歪斜:「放棄自己?我?」

  「對。沒錯。」

  教王忍不住笑起來:「並沒有放棄啊。毋寧說,我想保住自己。已死去的夥伴們也是這樣的。我至今不願墜落汙穢的下界。無論在現世或幻界,我都不去。我們的無上幸福的世界就是這裡。就在這裡、只有這裡。」

  教務拿過攤開兩手,指點著周圍,仰天轉了一圈,彷彿踏著舞步。

  「如果要失去這裡,這條命已無意義,以滌淨的靈魂重生,在下一次新生中找到樂園,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

  米娜膽怯地接近亙。

  「在現世……」教王用不握槌的手握拳叩擊胸脯,「沒有一件合我心思。所有努力都成空,所有夢想都破滅了。沒有人能理解我。哪裡也不接納我。我的人生不愛我。我的人生沒有給我任何東西。所以,我來到幻界。」

  白袍之下,教王頓足悔恨。

  「可即便在這個幻界,我也沒有如願以償。非但沒能抵達命運之塔,連從城市到城市的旅行也提心吊膽。沒有一件事情合我心思,跟在現世一樣。所以我放棄旅行了。選擇與女神做交易。於是,便固守這裡了。」

  在這個製造出來的神的故鄉?在這個欠缺人的溫馨、沒有任何生活氣息,雖壯麗卻空虛如同神殿般的城市?

  「女神很清楚我們這種人。這裡是隱藏在女神衣下的城市。我們原是選民。因與神訂盟而但大任。我們被賦予崇高的職責──與女神的約定守護真實之鏡。我們終於找到我們該待的地方。與汙穢的下界沒有人任何聯繫。這個迪拉.魯貝西是我們真正的樂園。」

  然而,因為一名心術不正者不明事理,不能捨棄卑俗之欲,盟約竟遭破壞──

  教王將瘦骨嶙峋的拳頭抵住額頭。

  「我們在這裡神仙般的度日。較之眼底的幻界,這裡有孤高清淨的日子。這才是我所要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我才被稱為『教王』。我是不見容於地面、懷著抱著塵世無知者所無法理解的教義的王。明白了吧?」

  傳授什麼?奉何宗旨?司職何時的教王?

  「假如您,」基.基瑪訥訥地道,「是能帶來如此傑出教誨的教王,怎麼會出現背叛你們、逃離這裡、北渡求榮的利己之徒呢?」

  教王沒有回答。他的側連顯示他沒有聽見基.基瑪的提問──不,是沒有出現過那種提問似的。

  過了一會兒,教王平靜地嘟噥道:「不理解我們的人,不是我們的夥伴。那傢伙本來就沒有資格呆在這裡。」

  「從逃亡者在這裡時起,您就這麼認為?」這回是米娜問道,「已經看出這一點?如果是這樣,為何沒有在出事前採取行動呢?」

  教王回過頭來,嘟著嘴:「你們沒有責備我的權利。都是因為那種人才落到了這般田地。你們一點都不理解我被人背叛而受傷害的心有多難手。」

  「可是……」

  「首先,這樣的措辭對於女神的選民,是失禮的。」

  米娜看看跟的臉,既困惑又無奈。

  亙突然想到:自己好像明白此人為何中斷幻界旅行了。

  這個人,一定是這副模樣:心中只有牢騷;所看見的,也只是自己想看的東西;所求的,也只是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受傷的,也總是自己而已。

  拋棄不如己願的東西,遠離不稱心如意的事物,視而不見,一心只追求一件是──與自己所求相符的事。

  於是他自然無處安身。如果感受不到他人的好意,自然也無法感知他人背叛的徵兆。

  他終於找到的安息之地,是光輝燦爛的空虛──與女神盟約。

  我是選民,教王如是說。那是怎麼回事?從哪裡、以何種理由獲選?以成為空皮囊的代價,贏得人家回首一瞥的,就是這樣的東西?

  他不是教王。是虛王,虛幻的大王。女神果然是明白的。所以女神替他創造如此一個仿造的神的故鄉。

  已經冰冷的身體又竄過一道寒氣。

  想起來了。剛才覺得教王的臉像某人。「他是誰?」的念頭一晃而過──這張臉,就是與『路』伯伯外出購物時,在路旁撞到亙,不向亙道歉,甚至不扶起亙,踩著亙的手就要離去的年輕人的。

  當時『路』伯伯狂怒起來。看樣子,那年輕人也對『路』伯伯很生氣,但其實年輕人完全不理解為何『路』伯伯如此暴怒。他很憋氣:為何一個不相干的人要對他大發牢騷?

  那個年輕人其實對亙的存在視而不見。亙並不存在。至少作為人類的小孩子,並不存在。對那個年輕人來說,亙只是阻礙通道的障礙物而已。所以,他就那麼踩著亙的手走過。如同踩踏路旁一個飲料罐、一個棄置的商場購物尼龍袋,

  如果那個年輕人造訪幻界,他也會變成教王吧?他一定衷心認為:那樣才最適合自己。

  打住。想太多了。

  「您的頭髮……」

  亙低聲地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那些白髮。是這個城市受女神懲罰、被凍住,您因驚嚇過度而變成那樣的嗎?」

  教王的表情,恢復與亙在這裡邂逅之初、倦極無聊的神色。他的嘴角疲憊不堪地往下墜,答道:「我想變成這個樣子。我不需要年輕。因為與年輕相伴而來的不成熟,與神的選民不相符。」

  是嗎?既然如此,沒有什麼要問的了。

  基.基瑪何米娜一動不動,彷彿連根凍住了的樣子。根定定地看著教王的臉,說道:「我們走吧。」

  「不過,亙……」

  「沒關係,這個人希望留在這裡。我們──我,沒有權利妨礙他。」

  「噢噢,還是走吧。」

  教王緩緩地現出微笑,然後吃力地舉起木槌,擱在肩頭,喘一口氣,轉身面向真實之鏡。

  「我最後的工作就是打碎這面真實之鏡。我們收集來供奉在這裡的真實之鏡,將再次戶到原來的碎片狀態、散落於幻界人們手中吧。然後,為了發揮各自的作用,等待被新來『旅客』找到的時刻。女神認為,這才是幻界『真實』的、更為正確的模樣。」

  教王祈禱似的閉上眼睛。

  「這樣一終結,女神的最後懲罰就要降臨。你們不願捲入的話,還是趕緊走為好。」

  教王的目光最後一次捕捉到亙的視線。

  「走吧,然後,完成你的旅程。我們沒有達到的事情,希望你能夠實現。」

  在那一瞬間,僅僅一剎那,教王的假面具剝落了,微露出其下的真面目。亙心想,我看見了。一個想要改變現世不如意的命運,懷著堅定的決心和悲壯的願望,無依無憑直闖幻界的、孤獨的『旅客』。

  哀傷之餘,亙幾乎要哭喊起來。我還是做不到就這樣棄你而去的。不要讓我這樣作阿。

  然而,教王看出了亙的想法,沒讓亙把想法說出口。他緊盯著亙的眼睛,命令道:「快走。要留神邪惡之物。」

  亙徐徐後退,米娜拉住他的手。教王往精瘦的胳膊上使勁,想要舉起木槌。亙像一下子繃斷的線似的,跑了起來。他衝上大廳的臺階,在拱門處回頭一看,教王正搖晃著身軀,向真實之鏡舉起木槌。此情景如此鮮明,亙眼中的教王,與記憶中的年輕人的面孔疊加在一起。不過,二者看起來已不如剛才想的那麼相像了。也許是亙的錯覺吧。

  亙離去的腳步逐漸加快。米娜和基.基瑪也都跑起來了。即便這城市沒有臨近崩塌,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他們還是同樣逃跑吧。頭也不回地一走了之吧。他們確信,如果不逃走、不離開的話,他們會被棄置物的重量喜蛛,像被沉船拖入大漩渦似的,自己也將毀滅在此。

  「哎,是你們!」

  喬佐龐大的身軀跳了起來。

  「終於回來了。真擔心哩。事情辦完了。」

  「噢、噢。」

  亙無言。在地下的這段時間裡,神殿般的城市越發寒冷。是這個原因,並非心理作用,嘴唇又凍麻了,粘在一起。

  「我正焦急呢,擔心來不及了。馬上就起飛啦,可要抓緊了喲。」

  「你說『來不及』──喬佐,發生了什麼事嗎?」

  喬佐用鮮紅的翼尖指點著天空的一個點。

  「你看那個,它直飛過來哩。」

  在籠罩迪拉.魯貝西的雲層裡,看得見一顆放射著鑽石般硬質光芒的,正午的星星、仔細看,它在動。有翼似的,是眼花了?

  「那是女神的使者。一定是把懲罰之風運送到這裡來。」喬佐說道,打了個寒顫,「我可不想待在那種地方。好,走吧!」

  轉眼見,喬佐已飛到高空。他一頭扎進雲裡,要遠離迪拉.魯貝西。

  遭高空的雲海裡,亙看見了飛近來的星星。它真的有翼。那就是冰。

  無數冰塊聚集、疊合成一個形狀──冰的神鳥。它比喬佐還大。每撲扇一下翼翅,便刮過來一股難以抵擋的冷氣。

  冰雪神鳥徑直飛向迪拉.魯貝西。

  「喬佐。」

  「什麼事?」

  「可能的話,在這一帶盤旋飛行好嗎?我挺擔心的,不知迪拉.魯貝西會怎麼樣呢。」

  「算了吧?看著只覺得可怕而已。」

  「求你啦。我得看到結果。」

  「拿你沒辦法。」喬佐鼻孔裡「哼哼」著,還是掉過頭讓鼻尖對準迪拉.魯貝西,他緩緩地繞大圈子盤旋飛行。

  冰雪神鳥降臨迪拉.魯貝西雙重城牆的內側,雙翼略停,然後大大伸展雙翼,開始拍打翼翅。

  拍打一下,捲起了暴風雪。拍打兩下,空氣凍凝。凍住的建築物、道路,因超過絕對零度而崩塌。

  雪團重新變成自天而降時的微細結晶狀。支撐圓形禮堂寶蓋的雕像紛紛倒下。迴廊垮塌,冰粒飛迸到空中。如同大浪湧過堆沙城堡,一座座圓柱環繞的神殿,頃刻瓦解,當然無存。城牆坍塌,先是外牆,然後是內牆。冰雪神鳥騰空而起,盤旋在迪拉.魯貝西上空,繼續扇動冷氣。

  「看那邊!」米娜指著亙的旁邊。

  「圖案要毀掉了。」

  曾搭載亙他們的升降機,構成圖案的冰凌一下子凸起,變成深色,在冰凌與地面的縫隙之間,發出冰的哢嚓聲。然後緩緩下沉。最初水平地沉降,隨即傾側,出現道道裂痕,一邊下沉一邊瓦解,不久便化為無數碎冰片,隨著地鳴聲陷入地底。

  「女神發怒了。」喬佐說道。他不可能知道真相,但那悟透的眼神,彷彿已洞悉一切,「喲喲,好傷心哩。悲傷味兒很濃。女神傷心啦。這裡的人究竟幹了什麼罪孽深重的事情啊?」

  亙摟著喬佐的勁勃,感覺雙唇已凍僵,他目睹了迪拉.魯貝西的最後時刻。

  空歸於空,無返回無。

  未幾,安德亞高地上,只餘下雪合冰,以及實實在在的自然。

  冰雪神鳥如飛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飛走,消失在遠方的雲端。亙目送它離去。喬佐遠遠觀望著,沒有打算靠近神鳥。

  靜謐的天空,雲在流動。

  世界漸漸晴朗。懲罰的時刻已結束了。

  「該走了啦。」

  基.基瑪用嘶啞的聲音嘟噥道:「我已經……到極限了……咦?」

  「對呀,走吧。」亙說道,自己的衣袖被基.基瑪笨拙的指頭扯著,身體歪向一邊。

  「你怎麼啦?」

  「那、那是什麼?有東西在閃亮哩。」

  基.基瑪所指處、此刻已是一望無際的雪原的迪拉.魯貝西,的確有東西發出紅光。小小的,卻很亮。

  「喬佐,你丟了鱗片嗎?」

  「才沒丟哩。我沒那麼浪費。」

  「那,那是什麼東西呢?」

  亙心跳不已。在這裡的幾個小時裡,這是第一次因吉兆而心跳加速。

  「基.基瑪,能再忍耐五分鐘嗎?」

  「行、行啊。」

  「喬佐,能下降嗎?」

  喬佐滴溜溜轉動的大眼睛往上一翻,看著亙:「真的要?」

  「哦,不好意思啦。」

  嘿,來了……喬佐鼻孔裡哼哼著噴氣,一邊盤旋一邊開始降落。安德亞高地上堆積的雪粒每一顆都已凍至最硬狀態,像麵粉一樣飛舞著,被風刮走。騎在喬佐背上時還好,一降落地面,亙隨即被雪粒的面紗蒙住了。

  「基.基瑪留下,我們馬上就返回。」

  亙有期待,也有相同程度的把握。他一邊拍落臉上、肩頭上令人麻痹的寒冷雪粉,一邊扒開雪走向那個鮮紅發亮的東西。米娜緊跟在身後。

  「亙,說不定……」

  「噢。我也是那麼想的。」

  現在,那個台座已消失得蹤跡全無。栽種得花木也凍碎了,全歸於無。不過,那個先鋒派藝術品仍在,是原本大小的約四分之一左右。不過,剩下一部份圓球的輪廓。它像個接盤似的,不起眼地擱在雪原上,紅色的光亮閃爍在它中心。

  亙走近去,伸出手時,紅色的光亮悠悠然飄浮到空氣中,不會錯了。

  是第三顆寶玉。亙右手拔出勇者之劍,舉起。

  寶玉閃爍。它的光恍如雪原突如其來的小小極光。在這極光的正中央,出現了一位紅衣少女,胸前佩帶白銀護胸甲。梳好的黑髮有一小束亂了,垂在秀氣的額前。

  ──等著你呢,『旅客』。

  聽見精靈的呼喚,亙當即跪下。

  ──我是保佑今世希望,掌管人們未來的精靈。長久以來,我被封閉在這片高地上,是那些疏遠我、害怕我的人幹的。謝謝你解放了我。

  亙的心中重現了教王的身影──那位咬牙切齒說如何一切、終於在此得以安息的教王。他們拋棄希望、封殺未來而獲得的一時安穩已消逝無蹤。

  ──回頭看看吧,勇者。

  亙回望身後,雪地上留下他和米娜二人的足跡。

  ──我之所以能夠存在,只因人們不倦不懈地跋涉於路途上。在止步的人身邊、在斷絕的道路盡頭,我就不能長久。無論何時,請胸懷希望、憧憬未來、昂首向前吧。那樣的話,我就總會跟你在一起。不要忘記,你身後的道路,就會成為你開拓前路的路標。

  希望和未來的精靈面露微笑,隨即消失了。第三顆寶玉更加光輝耀目了,它像被吸引一樣,被勇者之劍的劍鍔「嗖」地吸納。亙整個身體都感受到勇者之劍再次被注入新的能量,增加了精靈的保佑之力。

  他閉目,叉腳站穩在雪地上,高高舉起勇者之劍。彷彿早已等待這一刻,一道陽光從厚厚的雲層射下來,籠罩著亙,給予他祝福。

  餘下的寶玉只有兩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