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分隔的心

  港口城市所諾。

  港口一角,是一座座寂然的倉庫,都是舊木板加鍍鋅鐵皮的屋頂。雨水管因海風而鏽跡斑斑,像死蟲子般蜷曲著腳從屋簷垂下,發出「哐擋哐當」的聲音,由城市俯視海面,呈籃黑色,潮水味兒濃重,但港口城市的生氣並沒有達至這裡,人們走在蜿蜒的路上,步伐沉滯。

  所諾是個過氣城市。它在招徠擁有風船的大商人方面落後一步,那些大商人隨著風船航道的開闢而興旺,富上加富。它只靠小風船商搞中型風船生意,由陸路運入貨品。所諾規模小,曾是活躍的漁民市鎮。雖然積累了運送魚和魚類加工食品的經驗,但在經營北大陸想要的和相應返銷給南大陸的品種繁多的商品方面,顯得辦法不多。食品和雜活不能用一個倉庫觀念打理。北方帝國的特權階級通過風船商人賣過來的古董家具,都需要細緻的修復或打磨,明知加工品之後可賣好價錢,所諾港男子粗糙的雙手卻力不能及。要弄到別的城市去,又對運出的手續不甚了了,在這個過程中,每年要錯過好幾次商機,嗅覺靈敏的風傳商人們就把所諾看扁了,不久便不來問津了。

  在所諾謀生的人,與其說是真正意義上的航海男人,毋寧說是打漁男人。當他們斷定不能靠海吃飯了,便紛紛散去,離開所諾。剩下的人便依賴日益貧瘠的所諾鎮,過著緊巴巴的日子。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哈達耶或達克拉這種名聲在外的工業港、商業港盛極一時,當然便被聯邦政府置於嚴密監視之下,強化管理。於是,所諾小港便時來運轉,擔當了一個具有嘲諷意味的角色。搞非法活動的風船商人雖然納不到營業執照、缺乏資金、在聯邦政府那裡也吃不開,但渡海技術和膽量、冒險精神,卻不輸給任何人──所若滿足人們對『低下經紀』這種角色的需要。

  做偷渡的中介。

  現在,偷渡已成為所諾鎮的地下資金源。不知情者無從打聽。但是,對於迫切需要知道的人,偷渡中介和船夫則悄然打開門後。說是『副業』,規模實在太大,叫作『產業』,又不能理直氣壯,但為了城市的延續,生活在所諾港的人們就只好扮演這個角色。這裡面也還有特殊的附加價值:享受一下其他城市、其他地方所不能滿足的樂趣,以及一些驚險。

  並肩佇立於海風之中的倉庫街,顯現處一種情調:工人們在路邊一邊消磨時間,一邊等工做。當中有一個阿握拳標記的小船公司。屬於這個公司的唯一一座倉庫壁上,同樣的標記漆成黃色,雖斑駁仍顯眼。在二樓的辦公室,壁板發出嘲味和霉味,窗框「嘎吱嘎吱」響,給人極寒酸的感覺,但人人都處之泰然。這件公司的總經理,也就是唯一一條破爛中型風船的船長,是安卡族的老人,他生活在海港霧靄中的船上。這樣既節省另外買房、租房的錢,且自己來收搭、看管船隻,也省了錢。

  而既沒有員工也沒有客戶的辦公室,則是藏匿偷渡客──嚮往北大陸的南方人──的極方便的隱身處,他們可一直待到出航的時候。船長也並非從一開頭就這麼打算。藏起一個人,這事情實際做起來相當麻煩。可有可能的話,最好是談妥偷渡的事,收下預付款,然後直至會合出海前都不要照面。然而,在出船前放任偷渡客,他們往往在寂寞的市鎮上鬧出事端,或因舉動不慎得咎,被抓到警備所,不但生意告吹,他的行當也幾乎敗露。出過好幾次事之後,船長學乖了:在偷渡客上船被送上茫茫大海之前,把偷渡客置於自己眼皮低下的最安全的做法。

  可一年之中,適宜航向北方的時機也就三四次而已。不可能一年到頭幫人躲藏。每回讓人在辦公室住下,充其量是一晚兩晚,最長不過四天五天。若接到各地讀星人發出適宜出航的表示,就急急把偷渡客往艙底一塞,悄然溜出海上,送到會合的大型風船上即可。就此『拜拜』、

  然而,這一次的偷渡客情形不同。

  這是個年輕男子,他總是急不可耐。他用威脅的口吻越說越來勁,無論如何都想儘快偷渡到北方。他找到船長,是在適宜出航的前幾天,卻強硬地要求『今晚出船』,到最後把船長也惹火了。

  沒風就出不了船。即使時機到來,還必須避開負責港口警戒的警備所的耳目,所以出航時機不易確定。船長雖然惱火,還是作瞭解釋;船長打算攆他走,讓他找其它中介者。這一來,那男子狂怒,摔椅子踢板牆,最後要離開倉庫時,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他不是踏空摔倒,而是癱倒了。看樣子是太激動,一時昏厥了。

  船長進退兩難。就這樣把他扔到路旁也可以,但若附近出現怪異的人倒臥路旁,容易吸引警備所的高地衛士們來周圍搜索流連。在所諾鎮,與偷渡相關的船東或船員都有一套,懂得套好警備所,使警備所對他們視而不見。但高地衛士裡面也很有硬氣,收買不靈,且所若的警備所也要與其它警備所取得平衡,迫於給首長面子的需要,有時也會冷不防擺出強硬姿態,所以大意不得。

  沒有辦法。船長把昏倒的小夥子拖進辦公室,護理一番。男子幾乎沒有隨身行李,只有一個紙筒似的東西,命根子似的抱住不放。此人瘦骨嶙峋,身上的衣服也破爛不堪。鞋底快掉了,腳底滿是泡,胳膊上留下許多繩索磨出的傷痕。船長很驚訝,心想他去登山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名顧客尚未蘇醒過來,已有別的訪客上門找他。而且是個小孩。他的裝束像個讀星人,或者在工礦之國阿利基達難得一見的魔導士。他身披長至腳踝的黑色斗篷,手持鑲有大顆寶玉的手杖,可怎麼看,他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他也說要北渡。

  「您跟他是一起的?」

  對於船長的問題,那孩子瞥一眼面無血色、躺在一旁的小夥子,答道:「不是一起的。不過,我認為跟他一起,能保證渡海到北邊,便跟來了。」

  從孩子冷淡的口吻,船長猜他們並不熟識。孩子望那躺臥的小夥子,連眉毛也不動一根。不,這孩子的動靜,說他是一根汗毛也沒顫動會更準確吧。

  像魔導士的孩子說:「我有錢。」船長確認之後,收下預付款,想問他是怎麼掙的,忍住了,總感覺有點兒可怕。

  想魔導士的孩子宣稱和小夥子不是一起的,也不是熟人,卻擅自拿過沉睡中的小夥子的紙筒擺弄起來,查看了裡頭的內容。他「噢噢」地點著頭。船長問「那是什麼」,大說「與你無關」。船長說「你小子狂啊」,得到的回應是「我付你錢了」。

  紙筒裡面似乎是什麼圖紙。至少在船長看來是那樣,

  不多就,小夥子蘇醒了,像魔導士的孩子和他悄聲商談起來。船長送食物和水到辦公室時,聽見了片言隻語,基本上時那孩子在說話:

  「從教王那裡聽說你了。」

  「鏡子被毀掉了吧。」

  「我對你的目的沒興趣。」

  二人用冷淡的口吻說著些不明所以的話。年輕的男子可能由於身體虛弱之類的原因吧,似乎不能與小孩子一爭高下,完全折服。有時點頭哈腰點頭懇求對方,千萬要帶上自己一道前往。似乎那年輕男子因為向船長支付了預付款,已經身無分文。船長大為不滿:我險些百忙乎了。

  因為這樣的經過,船長便比平時更加留神,為將這些客人留在辦公室而熬費苦心,目光一刻不離。可是,因為為小孩和年輕男子完全不打算外出,倒也不大費事。而且,船長也不願接近他們。每次跟他們說話,像魔導士的孩子便投來冰冷的目光,令人很不痛塊。

  可怕的程度與日俱增。騎士,像魔導士的孩子看似很有錢,他的手杖又極漂亮,船長被這兩點所吸引,心裡頭曾動了一下惡念:放倒小孩子,奪過他的手杖……

  當然,這些思考都是深藏不露的,臉上看不出,人家無從知曉。只是,不過第幾回送餐上去時,船長的目光偶然掃一下靠牆支著的手杖時,辦公室簡陋的用品──木桌子,突然從牆邊滑出來,擋在船長與手杖之間。不是有人動它,是它自己動了起來。船長吃一點嚇癱了。

  「嘿嘿」的笑聲傳來,船長回頭望去,是像魔導士的小孩在笑。他坐在露出彈簧的破沙發上,交疊雙腿。

  「別瞎打主意為好哩。」像魔導士的孩子說道。

  這是,木桌突然又滑動起來,向後退回原來的地方。桌上的舊筆插和墨水瓶倒了,滾落地上。

  牆壁邊上,鑲在手杖頭上的寶玉閃爍著變換色彩──先是紅色,其次淺綠,然後藍色,最後是琥珀色,彷彿顯示某種意思。

  船長在衝出門的同時,口中疾速念叨著女神頌詞,幾乎咬著舌頭。那是真正的魔導士啊,不可捉摸的術士。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就這樣──連今天在內是第五天了。

  船長打開倉庫的門入內,仔細上鎖。客人暫住期間,總是這樣做的。然後走上二樓辦公室。

  今晚日落後出海,他來通知這個消息。老實說,大鬆了一口氣。那討厭鬼,但願他早早離開。另一方面,一想到送那怪異的魔導士少年出海,抵達北大陸前,有近半個月要一起度過,心情又沉重起來。也許,這是個金盤洗手、擺脫這種生活的機會吧……

  來到樓梯轉折處時,頭頂上傳來「哇」的一聲慘叫。船長當場僵住了。怎麼回事?是誰的聲音?那個小毛孩魔導士又搞出什麼名堂?

  船長一時猶豫不決,又轉身下樓逃掉?抑或衝進辦公室臭罵一通?此時又傳來一聲「哇阿啊」──這次與其說是慘叫,毋寧說是哭腔。辦公室上半截鑲嵌的磨砂玻璃爆裂成碎片。緊接著門「砰」地向外打開,撞牆又彈回。玻璃碎片甚至落到船長站的地方。

  船長愕然。如果不是從玻璃裂口處吹下來令人戰慄的寒氣,恐怕他就僵立不動。寒氣拂面而過,這才讓船長清醒過來。他爬著樓梯,一邊佛落粘在臉上、發上、鬍鬚上的碎玻璃。

  「剛、剛。剛才是怎麼回事?」

  船長從門口往裡面探頭,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可他話音未落,就變成了打噴嚏。因為刀割般的冷氣灌進鼻孔。哎喲,好冷!耳垂幾乎結冰了!

  魔導士少年靠牆站立,一手叉腰一手持杖,正察看著什麼東西。他腳下蹲著一個──

  冰疙瘩。

  冰疙瘩呈人的外形。那形狀似是一個受驚、大喊一聲要逃,未果,又舉起一隻手按在牆上求救,在種情況下凍住了。

  「這是……什麼?」

  魔導士少年對船長的提問聳聳肩:「你的顧客嘛。」

  「那、那、那個小夥子嗎?」

  「沒錯。」

  船長成了牙牙學語的幼兒,趴在魔導士少年腳旁。

  「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凍住了?哪來的冷氣?」

  船長睜開眼睛,仰望著魔導士少年。

  「是你幹的?你施了魔法?」

  「不是我。」魔導士少年搖搖頭,「噢,……說來這就是『天罰』吧。」

  「天罰?」

  「噢,一定是在迪拉.魯貝西的女神下了裁決吧。所以,這男子也就無處可逃了。」

  魔導士少年一掀黑斗篷的衣裾,從小夥子躺過的床頭拿起這個紙筒。

  「您要把它……」

  「既然是這樣,這傢伙就是無福消受啦。讓我接手吧。」

  「孩子,那可是人家的東西耶。」

  船長不覺換成了教訓小孩子的口吻。可少年魔導士用不像小孩子的目光瞥他一眼,扔下一句話:「這傢伙,」少年用紙筒一頭指指成了冰人的小夥子說,「也是從某個地方偷來的哩。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啦。」

  「好啦。什麼時候出航?」

  「嗯,快啦。」

  船長哆嗦起來。因為寒冷和害怕。

  「這個……冰塊怎麼處理為好?」

  「管他呢。化了就成水了。」

  但是,原本是個人啊。「融化之後,不會流血吧。」

  「我認為不必擔心。不過,你要是不樂見,我也可以替你收拾一下。」

  船長喉間「咕咚」一聲,喉乾舌燥。他想說「拜託了」,但又覺得一旦說出口,不知對方會幹什麼。

  「不會暴露……給警備所?」

  「警備所?哈哈,那些叫高地衛士的傢伙?」魔導士少年不屑一顧的樣子。

  「沒錯。在這裡被現場抓住,就不能出海了。小看那些傢伙,可要倒大黴哩。」

  「不用擔心啦。我會弄得乾淨利索,沒有痕跡。」

  他笑一下。船長又覺得寒冷。船長悔恨不已:要是沒接這樣的顧客就好了。

  就在這時,樓下的門被人砸得「砰砰」響,傳來一個大喊大叫的聲音:

  「喂,船長!在屋裡嗎?在的話開門!我們事警備所的,有事問你。」

  船長望望魔導士少年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已可憐巴巴地瑟縮著。然而,魔導士少年卻氣定神閑,

  「好像有麻煩了耶。」船長說著站起了身。

  「你的船處於隨時可以出海的狀態嗎?」

  「噢,噢噢。已準備就緒。」

  「好,那就出門。」

  「可是,不可能在警備所追捕之下出港啊。」

  「沒問題。到海面為止,我包送。」

  魔導士少年手按杖頭,寶玉又閃爍起來。

  亙三人在阿利基達與博鼇的邊境、近關的路邊樹林裡與喬佐分了手。喬佐主動提議把大家直接送至所諾鎮,曾一度飛越國境,但只通過了幾個小鎮上空,就發覺下界發生了不小的騷動。龍本身就是稀罕的身物,在工業國阿利基達更是像神話一樣。據喬佐說,阿利基達較南大陸其他城市的空氣污染嚴重,所以龍們都不喜歡,他和他的同伴們幾乎沒有飛越過這裡。人們不同尋常地吃驚,也在情理之中。

  在人心浮動的日子裡,亙一行不想惹氣多餘的麻煩,也不希望喬佐捲入危險之中。所以他們返回來,讓喬佐返回龍島,然後直奔關口。因為想到把迪拉.魯貝西的事情從頭說起反而費事,便上報了倉庫的事,聲稱來源不明但情報確切,讓碰頭的巨鳥族火速前往所若鎮警備所,然後他們也緊隨而來。

  亙一行抵達所諾警備所一看,除了所長和一名聯絡員在,其餘的人都已趕往有問題的倉庫。對方介紹說,黃色拳頭商標的風船公司是僅有老船長一個人的微型公司,迄今已多次涉嫌偷渡客,亙確認了情況之後鬆了一口氣,卻見基.基瑪略微皺起眉頭。亙悄聲問他是怎麼回事,基.假冒壓低聲音告訴他:

  「這裡的警備所嘛,迄今為止只要事情不要鬧大,大概對於介紹偷渡客是放任的哩。表裡不一的哩。」

  也會有這種事吧。亙在現世時,也從新聞報導中知道有這種事。

  「不過,這回得全力以赴啦。首長有令啊,對吧?」

  「是吧。噢,是這樣。」

  沒等多久,便有一名前往倉庫得高地衛士跑回來了。老船長的倉庫空無一人。不過,二樓辦公室有人待過的痕跡,而且──

  「似乎是難以置信的事情:有人凍住了。說來,是有一塊很的人形冰疙瘩。」

  亙三人面面相覷。米娜驚訝得倒退一步,抬手按著心臟的位置。

  「是逃亡者啊……」

  在女神懲罰迪拉.魯貝西時,他也承受了。無論跑得多遠,都不可能逃過憤怒的女神。

  不過,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女神又為何特地降臨首長們處,下令追捕逃亡者呢?如果能夠懲罰他,應該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亙胸中翻騰起來。

  「在那間辦公室裡,有沒有留下不尋常的東西?圖紙之類,也可能是紙卷,或者裝在圓筒裡。」

  「噢……總之辦公室裡很亂。總之,我們的人已前往港口。既然船長不知所蹤,就查一查他的風船。」

  「那,我們可以去倉庫調查一下嗎?」亙懇求所長道。

  「哦哦。沒問題吧……」

  所長話音未落,整座警備所建築物突然搖晃起來。這裡的警備所也是只用木頭加鋅鐵皮搭建的小屋,已相當老朽。第一下搖晃,牆壁已「嘎吱嘎吱」響起來。搖晃持續,窗框脫落,地板凹凸不平,人也難以站穩。

  「這、這是怎麼回事?」

  以為是地震呢。但扶住窗臺看得見外面的米娜發出一聲驚叫,告訴大家:「是龍捲風!」

  亙等人衝去門外,的卻不是龍捲風。而且不是一條兩條。直徑五米至十米左右的龍捲風四處都有,如同支撐著天空的風柱子一樣,蜿蜒出現在眼前。

  眾龍捲風向著一個方向緩緩移動,要聚攏起來。風過處,所諾鎮粗糙、陳舊的建築物一間接一間被摧毀、捲起再丟散。風移動著,向著一個目的地。

  是大海。

  「那邊是大海吧?」

  亙指著龍捲風前行的方向,扯著嗓子蓋過風聲問道。警備所所長用異揚的聲音叫道:

  「對對,沒錯。照此下去風船有危險啦!」

  托利安卡魔醫院的情景重現在亙心中。捲走信眾、刮到密集的修羅樹、將亙帶到傷心沼澤的那次龍捲風。美鶴施行的大風魔法。

  是美鶴在港口。

  「我得過去!」

  就在亙大喊時,警備所的房子轟然倒下。

  亙一邊衝下所諾鎮彎曲的坡道,一邊觀察。多座倉庫及住宅的屋頂被刮跑、柱倒窗碎,雨水管被折斷吹走。建築物東倒西歪,人們從房子裡衝出來,抱頭逃命。晾曬的衣物連繩索一起刮上天空。有位大嬸瞠目結舌目送衣物遠去,她像說胡話似的念叨著:我的圍裙……貓狗也被刮走,盆栽的花草滿天飛,杜頭帶著鐵鍋橫空而去。

  風過後的城鎮成了廢墟,而眾龍捲風仍向前進發。亙一行以基.基瑪的龐大身軀為盾,追蹤著龍捲風。龍捲風過處,只留下瓦礫和茫然的人們,以及靜止般的寂靜。當他們要稍微接近龍捲風時,被旋風阻擋,連向前一步都覺得不易,儘管如此,基.基瑪還是不為所動,他在中途某處撿起飛過來的門板,靈巧地舞動著,擋開飛過來的雜物,開闢前進的道路。

  「抓緊我啊!」

  基.基瑪的吼聲清晰地透過狂風。亙縮起身子,兩手緊抱基.基瑪的腰,頭抵著他的後背。米娜也一樣。她的尾巴卷住亙的身體。

  離港口還有一個接口。從山坡山可以望見碼頭──

  來到這裡時,狂風突然消失。所有飛舞著的東西,開始在重力作用下墜落。

  亙仰望空中,港口的上空。米娜也仿照他的樣子。基.基瑪仍把門板扛在身前,也愕然望著上方。十多個龍捲風此刻都在海上。聚集在泊於港口的一條棧橋的風船的周圍。然後,失去了龍捲風的形狀,變成了一團團旋著的圓形風團,時上時下地懸浮著。

  港內風平浪靜。風團圍繞的風船已經老朽,桅杠側傾。繪於船側的黃色拳頭標誌也大半已調色,鏽跡斑斑。船帆折疊著,帆柱像一根枯葉落盡的樹樁,突兀而立。但是,輕搖著快要散架似的船體的,只是緩緩的海浪而已。繫在其它棧橋的船樁上的所有風船,都垂下桅杠的旗子,毫無動靜。

  亙衝向風團緊隨的風船,米娜緊跟在後。基.基瑪也扔掉了作盾牌的門板,跟在二人後面。

  棧橋也舊了,木板之間處處縫隙。從隙間看得見海水。一塊因朽蝕而起倒刺的木板絆了亙一下,他摔倒在棧橋中間,一時喘不過氣,站住了。

  亙竭力呼喊起來:

  「美鶴!」

  這一來,風船駕駛室後的小門打開了,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一個人向船尾走來。

  黑衣磨刀石,是美鶴。他一隻手杖,一隻手擱在船舷,臉上浮現出半是驚訝、半是歡喜的表情。

  「呵,是你呀。」

  海浪輕拍棧橋的聲音清晰可聞。被龍捲風肆虐時嚇跑的海鳥聚攏過來。

  「你在這兒幹什麼?」

  「該我問你!」

  喊叫著對話之間,看得見駕駛席後晃動著一個腦袋,一定是船長。

  「你小子看得見嘛。我搭風船,出海去。」

  美鶴沒有像亙那樣大吼大叫,聲音卻聽得很清楚。

  「打算前往北方帝國?」

  美鶴沒有回答。他環視空中懸浮的風團群,彷彿視察及其的運轉情況。剛剛才仍在肆虐的龍捲風們,像被封在透明的球裡一樣,乖乖地收斂起來,只是骨碌骨碌旋轉,連聲音都沒有。

  「還有其他去處嗎?」美鶴反問道。

  亙邁步走向風船。米娜和基.基瑪也要跟上去,被他擺手制止。

  「為什麼一定要去北方?」

  「這還用說嗎?收集寶玉嘛。」

  美鶴手中的手杖頂端寶玉閃亮起來,彷彿呼應主人的話:「對呀。」最初閃紅光,接著是淺綠、籃,之後是琥珀色。

  是四色。已經閃過四色。

  亙的勇者之劍和美鶴的杖,在收集寶玉方面的結構不同吧。勇者之劍把收集到的寶玉嵌於劍鍔,因而日益強大。不過,似乎美鶴的杖在頂端鑲有寶珠,每當美鶴找到鋅新的寶玉,寶珠吸取新寶玉的能量,增強力量。

  「只剩一顆而已。」美鶴望一眼杖,說道,「剩下的一顆在北大陸。所以,我非去不可。」

  「你是說,因為急於趕路,沒有工夫聽迪拉.魯貝西教王的話嗎?」

  美鶴黑色的瞳仁一下子變大了:「嘿,那麼說,你還是去過迪拉.魯貝西了?」

  「對,去過了。」

  「老好人啊。還真去了呀,是在沒想到。」

  亙不理會他的嘲諷的腔調,直視著美鶴。

  「迪拉.魯貝西毀滅了。教王也死了。」

  美鶴不做聲。

  「逃亡者也死了,活生生凍住。你是知道的吧?」

  依然沉默。海風吹拂著他的頭髮──比在托利安卡魔醫院見面時更長了。

  「你曾跟逃亡者在一起吧?明知他想北渡,打算利用他?」

  「只是獲取信息而已。」美鶴說道,「還是他再三央求的啦。那小子說,給船長預付款後,就身無分文了。」

  亙的視線定定落在美鶴臉上,問道:「逃亡者攜帶的圖紙在哪裡?」

  不知何故,美鶴眯眼笑了起來。亙隨即明白了:「這就是回答。」

  亙向風船的船尾伸出右手。「還回來。馬上。」

  話音未落美鶴便反問道:「為什麼?」

  「如果那東西落在北方統一帝國手上,南大陸便處於危險之中。」

  美鶴的微笑漾開來:「你小子說話真怪。」

  「有什麼可笑的呢?」

  「動力船的設計圖而已,怎麼會有那麼大危險?」

  亙急了:「你不知道?不明白?不可能吧?」

  「北方統一帝國的事情,我不大瞭解。」美鶴閃爍其詞,「即便是這邊南大陸的事情,我也不甚瞭解。」

  他的視線一下子透向所若鎮。投向因他的魔力而七零八落、寂寥的港口城市。

  「我並不是來觀光旅行的。幻界國家的事,我不可能放在心上,沒有那個時間。因為我要全力以赴實現自己此行的目的啊。」

  說道這裡,他微微一笑。

  「你好像挺能狂的嘛。你那護腕是什麼?上次見你就注意到了。那是什麼『高地衛士』之類的標記吧?你在努力維持幻界治安?挺悠閒的嘛。」

  這句話深深地觸到了亙的痛楚。這一點出乎美鶴的意料,甚至出乎亙本人的意料。亙早就不想再遲疑不決了,所以感覺更是痛切。

  「北方也好南方也好,管它呢。我沒興趣。不過,亙,你想想吧。就算你是所熱愛的南大陸,例如這阿利基達──」

  美鶴兩手一攤,像是站在船尾作演說。

  「──是個礦山和工業的國家。雙方都只是光憑人力,用極原始的方式進行生產。不過,不用多久就有人來發明動力了吧,時間問題而已。幻界也會進步嘛。不,必須進步。為此而提供必須的條件,你為何那麼忌諱呢?」

  亙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假如那是幻界的產物,情況就跟你說的一樣。可是,那些設計圖紙不同。那是從現世帶進來的。這是不對的!」

  「為什麼不對?」

  對這一下快捷的反問,亙答不上來。美鶴似乎早有預料,緊接著說下去。

  「算了吧,我沒心思辯駁這些。總而言之,我需要這些設計圖紙。所以,不可能交給你。」

  亙不由得發出懇求的聲音。

  美鶴的回答頗為冷靜:「為了跟加瑪.阿格利亞斯七世皇帝做交易。我所要的第五顆寶玉,就鑲嵌在北方統一帝國皇室代代相傳的皇冠上。」

  亙感到血壓驟降,血正從腳尖流走。向下望,彷彿看見自己的鮮血正從橋板間滴滴答答地流向大海。

  「是皇冠啊。光是求人家,才不會給你哩。所以,必須擁有對方求之若渴的交換物。說是在的,被迪拉.魯貝西的教王呼喚之前,我還毫無著落,一籌莫展。所以嘛,他這是雪中送炭啦。」

  亙感覺到,自己對美鶴曾擁有的──理應曾經擁有的信賴和親切感,像酒精一樣蒸發、消散無蹤。而內心裡,原本由信賴和親切感佔據的空間,正由新生的狂怒取而代之。

  「──你說有對方求之若渴的東西?」

  「噢,沒錯。北方想進攻南方,對吧?這一點我倒是知道的。」

  亙的憤怒爆發了。

  「那麼說,你為了把第五顆寶玉弄到手,要把南大陸的人民出賣給北方統一帝國?你要做的,就是這麼回事啊!」

  美鶴臉上嘲諷和自得得表情消失了。他的眼裡浮現出懷疑和不安,以及一絲擔心亙的神色。

  「三谷,」美鶴喊了亙在現世的姓,「你沒事吧?」

  他真的在擔心我。但亙無從猜測,那是為什麼。這傢伙想說什麼呢?

  「你在說夢話哩,胡說八道。」

  「不是。」

  「怎麼不是?你忘記了?你為何要通過要禦扉來到這裡?是為了成為一名『高地衛士』?是為了和幻界人民和睦相處過日子?不是吧?」

  這回輪到亙不說話了。沒有出口的抗辯在亙身體裡晃動、震盪。

  「你是為了改變自己荒謬的命運而來到這裡的。幻界並非我們待的地方。不改變命運,返回現世,待在這裡毫無意義。最要緊的一點,你全都支柱腦後了?」

  無從反駁。

  亙回想起事隔許久的事情,被爸爸責備,自己不能接受,擺出自己的理由反駁時,總是這個樣子。爸爸花時間拆毀了亙的立足點,然後告訴亙,錯在亙這邊。直至亙不得不承認,只因自己在錯誤中陷得太深,所以連自己錯了也不知道。

  「我沒忘記目的。」

  好不容易才小聲地說出這麼一句。不過,美鶴似乎聽見了。應該說,他看穿了亙要這樣辯白的吧。

  「不,你忘了。你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美鶴一聲嘆息,把杖換到左手。

  「不好意思,我得趕時間。不能因為你就耽擱下來。如果設計圖紙交到北方,開始進攻只是時間問題。雖然南大陸現在也處於混亂中,但變本加厲的躁動將要開始了吧。你收集到幾顆寶玉了?太亂──不,戰亂一起,會不比現在難找得多,加緊為好。」

  亙無法控制紛亂的思緒,說道:「如果你先抵達命運之塔,我就失去了尋找寶玉的意義。餘下的一人只能成為『半身』。」

  美鶴正在抽身離開船尾,他吃驚似的扭過頭來。

  「『半身』?是怎麼回事?」

  美鶴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亙驚訝的同時,感到一種嘲諷的爽勁。「為了重建『大光邊界』,還需要來自現世的人柱。」

  因激動和混亂,亙很難解釋得很好,但美鶴理解得極快。

  「是這樣。」美鶴見解地點點頭,瞪大了眼睛。

  極短暫得沉默。海鳥在鳴叫。

  美鶴往下說,語氣依然如故。「既然如此,就更要趕路了,我和你來到這裡,利害明顯對立。因為這項競爭註定要分出勝負,所以不可能友誼萬歲地同時衝過終點線。沒辦法,我們都運氣不好。」

  期待美鶴有怎樣的反應呢?亙連自己都不明白。因為亙絞盡腦汁也想像不出美鶴遲疑不決、甚或怯懦的表情。

  所以,他此刻的答覆,較之任何其他的反應,最適合他。美鶴在幻界之旅變得更強,更像他自己了。

  亙幾乎熱淚湧流,他眨巴著眼睛,不是因為悲傷,而是海風的緣故,是龍捲風揚起塵埃造成的。

  「亙。」

  亙一定神,發現米娜已來到身邊。基.基瑪也在。亙雖然回過頭來,卻未能直視二人的眼睛。

  「剛才的話……是真的?」

  米娜的聲音顫抖著,亙默默點一下頭。

  「豈有此理。」基.基瑪嘟噥道。他那龐大的身軀,為何發出如此細小的聲音呢?

  「我不信。我不相信,亙。」

  基.基瑪邁出一大步,扳住亙的肩頭,將他的身體轉過來。

  「我不相信亙要被選作人柱。」

  亙仰望基.基瑪的大臉,望著他總是和善的圓眼睛。

  「可是,你相信幻界的人柱規定吧?如果相信,不就是了?」

  「不一樣的!」

  「一樣。不同的是:在許多人中間選一個或者在兩個中間選一個而已。」

  亙握住基.基瑪的手。

  「薩卡瓦鄉下的長老也知道這回事。所以他對我說,不能猶豫不決。」

  一下子,基.基瑪的身體看似縮小一圈至兩圈。彷彿半個魂魄已出竅。

  「長老他……」

  亙說不下去了。他從心裡覺得歉疚。對不起啊,基.基瑪。

  「你什麼時候知道這回事的?為什麼……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我們──不是夥伴嗎?」

  「是夥伴。」

  「要是知道了這回事,我也好,米娜也好,無論如何也要趕緊上路,讓你儘早見到女神……我還可以為你做更多、更多事的呀。」

  基.基瑪眼睛濕潤。亙這回真要熱淚盈眶了,他猛然扭過頭,望著風船。

  「美鶴!」

  「還有什麼事嗎?」

  「如果我說……」

  為何多此一問呢?答案是明擺著的了、

  「現在不是為南大陸的和平,而是為了阻止你獲得最後的寶玉,為了在競爭中勝過你,我要奪回設計圖紙──那麼……」

  「那麼?」

  「──那麼,你會怎麼樣?」

  美鶴沒有任何猶豫,聲音凜然如故。

  「跟你對決。」

  美鶴的眼光堅定地直視亙的瞳仁。

  「並且取勝。我更強大了,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亙頹然。米娜忍不住衝上來,抱住亙的肩頭,怒斥美鶴:

  「你這算社麼!你還能叫朋友嗎?你這人有心肝嗎?」

  美鶴面無表情,雙手持杖不作聲。對米娜不屑一顧。

  「你說話呀!」

  米娜變成了哭腔。亙輕輕地推開她。

  「不要緊,米娜。」

  「可是……」

  美鶴一仰頭,把杖頭寶玉舉過頭頂,開始念誦咒語。雖然聲音很低聽不真切,但他的做法非常地道、純熟。

  飄浮在海面上空的風球開始騷動。它們時而鬆懈開來,時而融合為一體,隨後變成了一件特大風罩,籠罩了風船。

  美鶴乘坐的風船緩緩飄離海面。在大風頂托下,悠然飄升。

  亙抬起頭,與在船尾俯視的美鶴目光相遇。

  「再見。」美鶴說道。

  風罩嘩啦嘩啦響,變成了通往無垠大海遠方的風管道。美鶴搭乘的風船輕快地滑入其中。

  漸行漸遠,越來越小。在海天交接的朦朧之中,風船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出海了……」

  基.基瑪茫然若失。

  「那樣子出外海,這邊的風船追趕不上。出了大海,即便不用魔法,只要揚帆駕船,可以一直駛往北大陸。」

  米娜顫抖的胳膊緊緊抱著亙。

  「再見。」

  當說出這句話時,美鶴眸子深處微微閃亮了一下。亙覺得自己看見了,那是火花。無論剛剛瞭解的『半身』真相多嚇人,無論最終結論多殘酷,正因為如此,如果此刻止步於左思右想、窮根究底,就無法行動了。一半心思持這種主張;另一半心思則竭力說服自己留下來,傾聽朋友的意見、不要丟下朋友──這兩種心思在美鶴身上衝突,迸發出火花。

  不,不對吧?也許那不是美鶴眸子深處的閃光,美鶴是對的,我錯了。亙認輸的半個心思,和堅持自己正確,沒有輸掉的半個心思搏鬥起來,迸發出火花。也許是這種火花映在美鶴眸子裡而已。